“知行合一”刍议

2015-01-31 02:45牟永生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传习录真知天理

牟永生

(苏州科技大学政治系,江苏苏州215009)

“知行合一”刍议

牟永生

(苏州科技大学政治系,江苏苏州215009)

“知行合一”作为王学立言宗旨,它是基于“心即理”的内省式思维方法,对人人自足的良知本体进行发用、践行,进而通过知行并进等修养工夫,成就人生的道德品质和人格理想。探讨王学旨趣,辨析知行义理,无论就解读历史,抑或是观照现实都显得必要而紧迫。

王阳明;知行合一;旨趣;意蕴

简单讲,“知行合一”,就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始终如一。正像孔子所教:“笃信好学,死守善道。”(《论语·泰伯》)“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对于王学而言,“知行合一”则更强调“心即理”,因而发用本心(致良知),才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传习录》卷中)探讨王学旨趣,辨析知行义理,无论就解读历史,抑或是观照现实都显得必要而紧迫。

一、王学旨趣

到过贵阳修文阳明洞的人,在感慨500多年前,王阳明被朝廷贬谪,千里迢迢,九死一生,来到这阴森潮湿的山洞,不但没有万念俱灰,反而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中,追问“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年谱》)的“龙场悟道”之同时,对60余年前当时一位政治名人留下的摩崖石刻“知行合一”,更是印象深刻,玩味不尽。

在以三教九流为主体的中国哲学中,提到“知行合一”思想,我们便会想起王阳明其人;谈及王阳明这位圣人,又自然会联想到“知行合一”其思。如是说,并不意味着王学中仅有“知行合一”思想,只是力

图表明“知行合一”堪称王学旨趣,或称王学之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卷下)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传习录》卷中)因此阳明认为,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自然不可外心以求理。

思想家的某一思想能否成为其整个思想体系的立言宗旨,当然首先要看该思想家本人是不是特别强调它,看它是不是具有统摄性、一贯性和独到性。据笔者初步统计,宗旨一说在《传习录》中至少出现10次,这足以表明阳明本人业已自觉,并多次提及之。知行合一几乎可以统摄王学全部内容,且如红线一般贯穿于王学整个系统,成为其标志性的思想与话语符号。当然,这一思想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意蕴,尤其值得细究。

二、知行本体

龙场悟道次年(1507),阳明应邀在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始论“知行合一”:学者所谓先知后行或先行后知,都是将知与行分作两截,“失却知行本体”。所谓本体,即为本然之体、本真之体和根本之体。知行本体,即是知行本然一体,没有先后,亦无轻重的融合状态。如果有人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行而不知,只是冥行妄作。“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传习录》卷上)知行原本一体不二,不容割裂。知行问题在有些人那里出现分离,“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人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任的便罢。”(《传习录》卷上)

未知与冥行作为知行问题的两个极端,自然是分离的、排斥的,但在真知与真行上,则相互发明,相互确证,和合为一,“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真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传习录》卷中)所以《大学》特别提到真知与真行问题。“如好好色,如恶恶嗅”。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嗅属知,恶恶嗅属行,只闻那恶嗅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又譬如说某人知孝,某人知悌,一定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绝非只是其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其为知孝知悌。再譬如说知痛,一定是已经自痛了方知痛;知寒,一定是已经自寒了;知饥,一定是已经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传习录》卷上)

阳明提出“知行合一”思想,正是要使当时社会的人们自求知行本体,根治程朱道学向外求理的支离与决裂之顽症。阳明深切感受到“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传习录》卷中)口谈仁义,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已成为士大夫公开的秘密,希冀以知行本体之思唤醒人们用诚意正心取代格物致知,从而回归其固有的良知良能。“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传习录》卷中)只有在良知良能,也即存天理、去人欲的视阈中,知行本体才有发用处。“天理之昭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传习录》卷中)

三、知行工夫

本体决定工夫,工夫成就本体。知行工夫与知行本体之间,也莫不如是。从本体上看,知行合一不二,从工夫上看,知行仍然合一不二。“知行工夫,本不可离。”(《传习录》卷中)又曰:“知者行之始,行者

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工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传习录》卷上)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工夫一体两面,不可或缺。明体达用,用以载体,若作如是观,便知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行二分,这就不可避免地酿成由来已久的“终身不行”、“终身不知”之病害。为根治此病,补偏救弊,阳明力倡“知行合一”的工夫之说,回归古人知行宗旨的本怀。

在阳明看来,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其实都是人的本心本性之自然流露。心之动发窍于目,心之听发窍于耳,心之言发窍于口,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心,显然不能仅仅理解为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这里的心,都是指活生生的具有视听言动机能的心。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传习录》卷上)

事实上,知行工夫也就是人们回归天理、发明真己的过程。这个工夫至少表现为三个层面:一是心言(口)一致。阳明认为:“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传习录》卷上)真正意念纯正,表里如一的人,一定是心是口是,心非口非的人,决非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者。二是心行一致。心不但决定人的言语(口),更决定人的行为。《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倡“明明德”之功,即在于诚意正心,而诚意正心之功,便是格物致知,便是学、问、思、辨、行。“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传习录》卷上)三是言行一致。禅宗讲“口是祸门”,不是怕担口责,而是痛恨眼高手低和言而无信者。阳明非常赞赏孔孟“言必信,行必果”的古训,反对空言无实,哗众取宠者。“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而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传习录》卷中)孔门弟子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传习录》卷上)

四、知行并进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以寸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传习录》卷中)阳明认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之间相互融摄,相互渗透,共同完成人的修齐治平过程。

“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行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作两件事矣”。(《传习录》卷中)一方面看,王学之知可以分为真知与未知,“真知乃能力行”,“有真知之人,不信梦幻之说”,[1]另一方面则可将知理解为良知,“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刻文录叙说》)“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传习录》卷中)良知是心的本然之知,是人人具有的先天本体,是人之为人的可靠依据,也是进行善恶评价的根本标准。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传习录》卷下)

“良知为知,见知不囿于闻见。致良知为行,见行不渍于方隅。”又曰:“先生致知于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之理。”(《明儒学案》卷十)阳明后学和黄宗羲的理解自有其理。阳明的知行并进说在“致良知”问题上表现得格外突出:“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

王学的精深之处还在于不仅仅视谬言妄行为行,即便是一念生恶,也与实际行恶无异。“一念而善即善人矣,一念而恶即恶人矣。”“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传习录》卷上)阳明深知,人们的行为善恶取决于心之善恶,与其关注

行为善恶,毋宁直奔主题,考量心之善恶。否则就是事后孔明,舍本逐末。由此他竭力主张未雨绸缪,防微杜渐,“破心中贼”:“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一发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大学问》)

五、地位评说

“先生承绝学于词章训诂之后,一反求诸心,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致良知”。……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上即下,无之不一,以救学者支离眩鹜,务华而绝根之病,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明儒学案》卷首)史家评价,可谓一语中的,展示出“知行合一”思想重要的历史地位与现实价值。

它实现了中国哲学的新转型。中国哲学向来以究天人之际,思心性之辨为命,从汉唐的董仲舒、刘禹锡到北宋的张载等,可以说实现了天人合一意义的哲学转型,从韩愈、李翱到二程、朱熹,实现的是心性合一意义上的哲学转型,而从惠能到陆九渊、王阳明,则实现了“知行合一”意义上的哲学转型。[2]与前两者相比,“知行合一”具有更为深刻的实践理性,因而走向了儒学价值精神的深处。儒学,即圣人之学、大人之学,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惟有将此三者有机结合起来,也即“知行合一”,方能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立德立功立言,实现人生的“三不朽”。

它高扬人的主体性,开启中国启蒙思潮。“知行合一”的思维范式,既是一种解放思想,率性直心的想法,也是一种求真务实,与时俱进的做法,它不迷信名人经典,也不阿奉官学权贵,完全以道德文章的真谛为尺度,表达了士大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语录》)的价值诉求。“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传习录》卷中)这种思想不但影响王门后学,更影响了李贽、黄宗羲、顾炎武、戴震和梁启超等后世无数血性知识分子。

在眼下人文弱化,功利强势,诚信缺失,人际疏离,价值失范,文明冲突的经济全球化时代,再次品读王学知行合一教训,我们不无理由坚信,欲有效化解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和人与自我之间的危机与冲突,无疑需要践行法制理念,亦确有必要进一步继承和弘扬包括“知行合一”思想在内的中华优秀文化传统资源,进行道德教化与人格塑造。使每位公民都从敬畏良知,守护良知,发用良知,学会担当,学会感恩,学会包容,安真心,讲真话,做真事,为真人做起。无怪乎早有学者如是指出,“五百年来在东亚,儒家思想的源头活水就在王阳明。”[3]

[1]钱汉江.王艮:王阳明最英灵的学生[EB/OL].(2006-11-11) [2014-06-15].http://paper.sznews.com/szsb/20061111/ca 2498586.htm

[2]牟永生.从“天人合一”到“知行合一”——王学所实现的哲学转型及其价值[J].贵州大学学报,2001,(6):12-17.

[3]凤凰网专稿.《500年前龙场悟道,今天的中国还需要王阳明》[EB/OL].(2008-18-4)[2014-06-20].http://phtv.ifeng.com/ program/kjbfz/200801/0104_1699_353340_1.shtml

(责任编辑:娄 刚)

A Tentative Discussion about“Harmony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

MOU Yong-sheng
(Department of Politics,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uzhou 215009,China)

“Harmony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the base of Wang’s School,is predicated upon the introspective thinking of“Mind means Rationality”,which means the ontology“self-satisfied conscience”can be changed into the moral quality and personal ideal by means of discovering,practising and harmony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Therefore,it is urgent and necessary for us to explore the purport of Wang’s school and anayze the principle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 wheth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truing history o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bserving reality.

Wang Yang-ming;harmony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purport;implication

B248.2

A

1009-3583(2015)-0064-04

2014-08-26

牟永生,男,贵州铜仁人,苏州科技大学政治系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哲学学科带头人,南京大学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伦理学等学科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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