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安
(贵州师范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浅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
颜安
(贵州师范学院,贵州贵阳 550001)
论文以《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为个案,梳理其成就与不足,从而在该文本产生的具体语境即时代背景、学理承继和空间因素三个方面借用“向后站”理论加以探讨,反思中国早期民族志的表述。
苗族;向后站;民族志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是凌纯声、芮逸夫1933年在湘西苗疆为时三个月实地调查的民族志,是国内学术界对湘西苗族研究的第一部专著。笔者认为该著作可视为截至当时表述苗族文化内容最为翔实、观点最为客观的学术专著,是20世纪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经典著作之一。基于其产生于中国民族学发展的探索期,其书写范式和表述理念深远影响了中国民族学的发展。本文以此为个案,梳理其成就与不足,从而将这一专著的解读放在其产生的具体语境即时代背景、学理承继和空间因素参照之下,反思中国早期民族志的书写。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虽然初版晚至1947年,然而从凌纯声之序言中可知1938年该书“书稿初成”,其对尚处于探索期的中国民族学、苗学、湘西民族学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笔者认为该著作之成就可以用一个推进两个开创即三个方面加以概括,其中一个推进即对中国民族学的推进,两个开创即对苗族文化的系统研究和湘西民族研究的开创。
首先,对中国民族学的推进。在中国民族学发展探索期,中国民族学家到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西南各地,对部分少数民族和汉族文化全体进行了实地调查,可见,中国民族学的初步发展正是从田野开始的。[1]P211虽然众多民族学家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但截至1938年,真正产生影响的民族志作品却并不多见,从而作为这一时段代表作之一的《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与《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的互补,为中国民族学树立了一块具有开创性的历史丰碑,堪称中国民族学田野工作的起点,为中国民族学调查研究树立了模范的样板。
其次,开创了苗族文化系统研究的先例。从历史眼光而言,明代时期的《边防议》等,清代时期严如熠的《苗防备览》、徐家干的《苗疆见闻录》等大多都为了抚苗、征苗、剿苗而作,隔膜、蔑视和猎奇在行文中随处可见;从共识性角度而言,鸟居龙藏的《苗族调查报告》侧重体质人类学,西方传教士萨维娜、伯
格里、克拉克大多为了传递上帝的福音传教而作,虽然其中涉及苗族文化的表述,但传统帝国官员和西方他者身份的优越感使得作者对于苗族文化的书写带有明显的东方主义色彩,较为详细的例证可参见伯格里对于苗族文化婚恋和饮酒的书写等。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是严格意义上国内苗族研究的第一部专著,它对于苗族的族源探讨和地理分布等众多记录和描述探究可谓开先河之气。在此意义上,《湘西苗族调查报告》表现出了难得的客观性和系统性,既有理论的梳理如第一章族源的梳理和第二章苗族的地理分布,同时也不乏专题研究,涉及了苗族文化的历史、地理、经济、政治、宗教、语言等,体现了文化系统论的整体性;就形式而言,纲目清晰、条例清楚、论证严密,通过材料(文献和田野)表述,全文中几无猎奇色彩。
最后,开启并深远影响了湘西民族学发展。湘西是湖南省的“西北门户”,与湖北、贵州、重庆三地接壤,为“湘、鄂、渝、黔咽喉之地”,民间素有“一脚踏三省”之戏称。湘西武陵山区自古被称为瘴烟蛮荒之地,正史中除了一些征战的记录,早期史迹渺茫无稽。历史上虽有一些文人游宦的记述,但大多一鳞半爪,且关注于对奇风异俗的兴趣,明清以后的大量史籍、档案,则注重于对“顽苗”的征服与控制方略。[2]P2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深远影响了湘西苗族文化和湘西多民族文化的研究。最为明显的是它直接影响并推动了同时代湘西本土“主位表述者”——石启贵对于湘西苗族文化的记录与书写,其代表性作品《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与《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相对完整地保存了湘西苗族文化,恩泽后人;50年代的杨志成教授研究土家族情况,湘西少数民族识别和70年代末《土家族简史》、《苗族简史》的编写都受惠于此。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自出版以来,就承受着持续不断的批判与质疑。有学者指责其“以苗俗古陋,多方采集,制成影片,以为谈笑之资、娱乐之具、谋利之用”,更有国外学者认为凌纯声和芮逸夫的田野考察只能算得上“普查式”而非“精深式”,因为他们在短短三个月时间的调查中走了五个县的广阔区域,而不是限定在一个小社区开展工作。笔者将对这本专著众多不足的探讨梳理为以下三种批判。
批判一:重传统轻现实。从全书章节和篇幅中可以看出,凌纯声等较多关注传统文化的搜集和记录,忽视当下关乎生计民生的经济和政治。在巫术与宗教章节中,对于苗乡的宗教力所能及地搜集,对于“椎牛”不厌其烦地记录;在歌谣故事中,用了全书将近一半的篇幅,表现出著者对湘西苗族的资料搜集和描述问题的极大兴趣,聚焦于展示和挖掘湘西苗族文化的这种“苗性”和“他性”。[3]P3全书极少调查当时的政治、经济和生活等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这些内容仅占全文篇幅的百分之十。
批判二:浅描记录而无深描研究。《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对于苗族的表述,由于客位表述不可避免的隔膜,从而无法达到主位表述的深描程度。
批判三:调查时间过短。《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为期三个月的调查即1933年5月―7月(8月1号返程,故严格意义上即7月截止)。首先这显然不符合西方田野调查所要求的周期一年时间,作为农耕文化的苗族在这段时间更多地在为生计而奔波,加之苗族文化里婚娶、宗教活动的一般规律大多在农闲季节举行,因而为期三个月的调查可谓打了折上折。
固然,这样的批判与反思是必要的,而且有其合理性。然而笔者认为上文提及的三类批判没有联系到该文本产生的具体语境。首先,批判者忽视调查时代的背景,重文化轻经济的指责对于一介书生似乎太过苛刻。①参见王明轲《寻羌:羌乡田野杂记》,王分析凌纯声等当时所在的史语所虽然脱离不了政治影响,但其重心依然在文化研究,最为明显的例子可参见1928年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致电滞留成都的黎光明,催促他赶紧到岷江上游去做调查,并要他“少群居奢谈政治大事。”其次,重文化轻政治和经济的错误断言则可以参见著作第四十一页的表述。②所以苗人终岁勤劳,丰年仅免冻馁;一遇灾荒,则不能自给。弱者鬻子女以换斗升之食、黠者则结伴四出抢劫:有司追捕过急,常常酿成大乱。故谚云:“苗疆五年一小乱,十年一大乱。”此并非苗人生性好乱,实田地狭人稠,为生计所迫,故铤而走险;自来苗乱经一次痛剿,虽可他安于一时,然若干年后,乱又复起。此乃从前治苗者未明了苗乱的主因。在地而不在人。治本之策。须改善苗人的生计、同时设法移植,减少人口的压迫。如不从这点做去,则苗乱不能根本消灭,终为腹地大患,参见凌纯声同书第41页。在此行文中可见凌纯声等对于苗疆经济落后、政治暴动的分析,言简意赅,行文中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实为民族学者的客观、冷静所少见。再次,笔者认为《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的上述浅描实为事实,然而对于“异文化”的系统表述,这样的细节可谓瑕不掩瑜,较之于上文所提及截止当时表述苗族文化文本所呈现的隔膜、猎奇,《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的客观、准确和中立性是不容置疑的。最后,调查时
间过短之原因,凌纯声在其序言中表达了几近其诚惶诚恐的辩解。熟悉中国民族学的学者知道,处于探索时期的民族学需要大量的田野调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凌纯声先后参与1929年东北、华北的赫哲族调查、1934年华东地区的丽水畲族调查、1933年华南的湘西苗族调查及1934年的西南的云南边疆民族生活调查[1]P161-181。在几乎马不停蹄的民族调查中,对于时间长短的过度指责似乎显得太为苍白。
笔者认为《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的上述三类批判都囿于具体文本而陷入见木不见林的局限。借用弗莱的“向后站”批评理论,认为文本的解读有如观看一幅画,最初看到的是笔触,其次看到形象,再往后站,便看到寓意。[4]P192笔者赞同客观评述必须跳出具体文本,从而在更大的语境认识全貌。因此在完成其成就和不足的基本梳理之后,笔者尝试通过对该文本写作背景的梳理,从而将这一专著的解读放在其产生的具体语境即时代背景、学理承继和空间因素参照之下,解读当时民族志文本特有的边政学色彩,反思中国民族学探索时期的现代民族志书写范式。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的书写范式可视为必然中的偶然,其产生既有时代因素又有学理因素甚至于地理因素,下面将分而论之。
《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产生的时代因素可以看成与民国时期北大歌谣运动一脉相承的国族建构下礼失求诸野的最佳范本。正如王明轲所言:“当时在欧美列强争夺、瓜分中国及周边资源的情况下,清末民初中国知识分子逐渐从只图模仿西方科技的自强运动中觉醒,他们常常感慨外人有‘民族’能团结对外而我则无。”[5]P22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催生下,知识分子“‘学’的延伸便顺理成章地从歌谣学到民俗学再到人类学”[6]P148“从而建立一个知识体系来说明中华民族究竟有多少民族,其历史、文化、语言和体质等方面来解释他们之间的一体关系,是当时人文社会科学界刻不容缓的任务。”
承接于此,从学理因素而言,《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有两个更为直接的推动。首先,日本鸟居龙藏的深入调查和西方传教士萨维娜等关于苗族的书写刺激了中国学术界的反思。其次,中国民族学发展需要田野调查的实地成果。1927年,傅斯年先生大声疾呼:“我们要实地搜罗材料,到民众中寻方言,到古文化遗址发掘,到各种的人间社会去采风问俗,建设许多的新学问。”[7]P6加之1928年中研院的成立、法国功能学派的影响以及以凌纯声等为代表的“中国历史学派”的出现使得对中国民族学、对中国非汉民族文化调查具备了学理条件。
地理因素方便,湘西属于湖南的西北角,传统意义而言,处于五服之荒服。民国沿袭清朝的帝国治理模式,然而时代巨变催生出中国民族学实地调查田野的迫切需要。从官方或学术角度而言,了解边疆尤其是历来素爱暴乱的南蛮可以看成是帝国向本土的一次“偿还”,故而此处之苗并非当代的狭义作为少数民族族别之一的苗族,而指所有的南方或西南的非汉民族,从而这样的地理空间就具有了更为深层的典型意义;在湘西方面,长期的叛乱剿杀周而复始,在新的时代背景中,本民族知识分子意识到交流的迫切需要:“惟忘贤能持国政,早来开化去沟通”[2]P339。正是双方的一拍即合,湘西苗族调查显得水到渠成,得到当地精英极力配合,细节可参考该书序言。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带有早期中国民族学明显的时代烙印。从表述内容上,民国沿袭长期以来中华的传统帝国意识,中原“一点四方”的概念根深蒂固,虽然在西方势力的被动冲击下,学者们意识到重新认识边缘文化的重要性,但中原中心地位不可动摇,一切必须以中原正统文化为出发和参照,从而出现了早期民族学家田野调查身在边疆但心在帝国的悖论。
本文以《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为个案,梳理其得失,分析其产生的语境,上文在分析该书产生的时代背景中已谈及,湘西苗疆的调查更多地是中华民国内忧外患下构建类似于西方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学术延伸,是迫于外敌压境下的国族内部整合。这样的调查并非偶然和随意,它更多地可以看成时代对学术的一个投射或学术对时代的呼应。在此意义上,《湘西苗族调查报告》成为了解读现代民族志的较佳范本。
[1]王建明.中国民族学史(上)[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
[2]柴焕波.湘西古文化钩沉[M].长沙:岳麓书社.2007.
[3]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M].北京:民族出版社. 2003.
[4]弗莱.批评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5]石启贵.民国时期湘西苗族调查实录·风俗卷[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
[6]徐新建.民歌与国学——民国早期歌谣运动的回顾与思考[M].成都:巴蜀书社.2002.
[7]陈柏霖.凌纯声先生的赫哲族田野调查——从现代中国实地调查研究的学术背景[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5,(6):6.
(责任编辑:徐国红)
The Introspection about The Investigation Report of Miao Nationality in west Hunan
YAN An
(Guizhou Teachers College,Guiyang 550001,China)
This paper mainly detects the achievements and deficiencies of The Investigation Report of Miao Nationality in west Hunan. Through discussing the background of its historical context,academic heritage and spatial factor under the theory of"Stand Back”,the author aims to reflect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early ethnography in China.
Miao nationality;Stand Back;ethnography
C95
A
1009-3583(2015)-0030-03
2014-11-22
颜 安,男,贵州安顺人,贵州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社会学、民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