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圆 张晓东
(南京大学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46)
马克思“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的两次转变研究
方 圆 张晓东
(南京大学哲学系 江苏 南京 210046)
从人们之间的社会联系和个性发展出发,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自由人的联合体”。从理性主义国家观层面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最初显现、到人的类本质全面复归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再到社会实践基础上的“自由人的联合体”,马克思这一思想本身也经历了从抽象到科学的两次转变过程。这两次转变与马克思世界观的转变是一致的,这样的转变也凸显了马克思哲学内含的伦理意蕴。
自由;实践;联合体;人的本质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阐明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即消灭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宣言》指出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这样一个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1]从《博士论文》开始,一直到《共产党宣言》;从政治国家批判到市民社会批判,马克思一直在探索自由平等和人类社会的未来问题。马克思“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因而,随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也表现为一个不断科学、成熟的转变过程。这两次转变与马克思世界观的两次转变、对人的自由和本质的探索是一致的,世界观的转变是研究马克思“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转变的重要线索。
(一)“自由”在精神维度上的显现
在1841年3月完成的《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这篇博士论文中,马克思表面上在讨论自然哲学,实际上却开始了对人的自由问题的考察。他的动因与其说是哲学的,不如说是伦理学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只承认原子的直线下降和多个原子的冲击两种运动,这样就缺乏自由和能动原则。与德谟克利特相反,伊壁鸠鲁肯定了原子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从而表现了原子的个体性、独立性和自由。马克思高度赞扬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因为原子的偏斜运动表现了原子的真实灵魂,打破了“命运的束缚”。仅从必然性出发就会消除人的独立性和自由,而伊壁鸠鲁哲学肯定原子的偏斜运动,就在自我意识的精神维度上显现了自由。
马克思在《莱茵报》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也是关于自由问题的。马克思在对书报检查制度的深入批判中,阐述了精神自由。马克思说:“虚伪自由主义的表现方式通常总是这样的:在被迫让步时,它就牺牲人这个工具,而保全事物的本质——当前的制度”[2]出版自由问题在马克思看来,是精神自由的问题,是个人思想的独立问题。在他看来,个人的思想自由、自由的人如何可能的问题就表现为,作为‘类的人’如何有精神自由的问题。受黑格尔哲学影响,此时他对于人的本质的理解还没有超出康德以降德国思辨哲学的理解,即把人的本质理解为自我意识、理性等,因而在马克思最初的探索中,人的自由是在精神维度上显现的自由。
(二)“实现自由”而非“实现教义”
基于这种人性主张,对世界的批判和改造也就成为理性(哲学)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学化,黑格尔哲学的思辨逻辑成为马克思“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的内在逻辑。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写了一篇和《科伦日报》编辑海尔梅斯论战的文章,在对宗教和国家关系的分析中,马克思阐明了自己理性主义国家观。在海尔梅斯看来,“我们的整个社会教育是建立在基督教的基础上的。在报纸上允许最新哲学派别无理地攻击基督教是政府软弱的实质。”[3]在宗教与国家的关系上,海尔梅斯把宗教看成是国家的基础,他甚至认为宗教意识的兴衰是国家兴衰的原因。马克思则认为,不是古代宗教的毁灭引起了古代国家的毁灭,而是古代国家的毁灭才引起了古代宗教的毁灭。现代国家的任务则是“使有道义的个人自由地联合起来‘实现自由’,而不是像海尔梅斯所理解的那样,是使教徒联合起来‘实现教义’。”[4]马克思对海尔梅斯的批判,实际上是哲学理性对于宗教信仰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所要求的国家是符合人性的国家”,“不应该把国家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而应该建立在自由理性的基础上。”[5]在与海尔梅斯的论战中,马克思开始形成自己理性主义的国家观。
(三)“自由人的联合体”在理性主义国家观上的显现
马克思认为“实际上,国家的真正‘社会教育作用’就在于它的合乎理性的社会存在。国家本身教育自己成员的办法是:使他们成为国家的成员,把个人的目的变成大家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变成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独立性变成精神的自由;使个人和整个生活打成一片,使整体在每个个人的意识中得到反映。而社论则相反,它不是把国家了解为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而是了解为被指定受上面的教育并从‘狭隘的’教室走向‘更广阔的’教室的成年人的人群。”[6]这里马克思基于理性主义国家观,首次提出了国家(社会)是“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正因为哲学思辨下的国家是“符合人性的国家”,是“建立在自由理性的基础上。”的国家,所以马克思认为国家是“相互教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通过教育改造公民,使社会通过每个人理性的完善而团结起来。这时马克思还没有碰到为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因而他对国家和法的理解,还是黑格尔式的理性思辨。他所理解的人是作为理性的存在物,而理想的国家便是建立在社会理性对个体理性的照耀和教育的基础上。因而人的自由自然被理解为抽象的精神自由、是哲学地思辨出来的自由。
马克思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思路出发,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理性、自我意识,人的自由理解为精神自由。虽然没有科学说明如何使“个人的目的成为大家的目的”,如何使个人与集体真正联合,但是马克思对人的自由、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全面地表达出来,这一价值追求方向的确定无疑地值得肯定。
(一)人的本质是自由自觉的劳动
在《1844年手稿》时期,马克思已经由黑格尔哲学转向了费尔巴哈哲学,并开始超越费尔巴哈。他肯定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把宗教的本质看作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但是马克思不满足于把批判局限在宗教领域内,而是继续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经济领域,开始从经济上剖析资本主义社会。受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影响,以及马克思思想的一系列转变,在《手稿》中马克思不再把人的本质看成是理性,而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自觉的劳动。他说:“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7]因而,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的异化不是费尔巴哈所批判的宗教,而是现实经济活动中劳动的异化。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资本家逼迫着劳动。原本属于人的本质的自由自觉劳动,仅仅是外在于工人的谋生手段。
马克思认为要改变资本主义的这种异化状态就必须消除异化劳动,向人的类本质复归。借助于异化劳动理论,马克思就从哲学上证明了消除异化劳动、扬弃私有财产从而实现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在他看来,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8]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社会看做是向人类理想状态的运动,在那里,人和人不再相异化,人从新获得了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对人的本质认识及其全面复归的看法,促成了他“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的第一次转变,即转向人的类本质复归维度的“自由人的联合体”。
(二)向人的类本质复归如何是“自由人的联合体”
首先,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真正解决,体现了人与人的自由联合。在资本主义状态下,由于劳动的异化,人与人之间也处于异化的状态。“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整个社会处于分散状态,甚至是资本家和工人阶级的斗争状态,而共同体至多表现为“资本家的共同体”。共产主义则是由联合起来的个人以社会的方式全面地占有自己的本质。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这里的人是作为类的人,因而可以看做是通过人的联合来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因为在共产主义社会,人们联合在共同的利益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就被消除了。
其次,对象化和自我确证矛盾的解决,实现了人的自由。马克思把自由自觉的劳动理解为人的本质,因而符合人的类本质的劳动应该是劳动者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不是异化的劳动。在对象化的劳动中,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力量,并且通过对象化的劳动让自己的本质复归、获得自由。对象化的劳动使自然界向人生成,成为真正“人化的自然界”,使人摆脱自然界的束缚,达到人和自然的和谐发展。“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9]可见,在对象化的劳动中,人们创造着历史,实现了自我价值,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人的自由。
(三)抽象人性逻辑中的“自由人的联合体”
孙伯鍨先生指出了《1844年手稿》中的双重逻辑,即“以抽象的人的本质为出发点的思辨逻辑和以现实的经济事实为出发点的科学逻辑”[10]马克思尽管在对人的类本质的内涵理解上用‘劳动’超越了费尔巴哈的‘爱’,但在基本方法论层面上却沿用了费尔巴哈的抽象人本主义逻辑。在《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本质是自由自觉的劳动的理解还是一种“类本质”的理解。是人这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还没有把人理解为现实中的具体的、历史的人。“把自由、平等、联合看作人的类本质,实际上,这也是从作为公民的人的抽象政治规定中引申出来的。”[11]因而,马克思这时所理解的劳动仍然是抽象的,不是在一定社会关系和历史条件下的人的劳动。
沿着人本主义异化逻辑,马克思把思考的重点不是放在人的类本质的劳动如何现实地复归,人的自由和联合如何实现。而是重点以理想化的劳动为应然标准,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异化。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仅仅指明了人类社会应有的状态,却没有指明通往这种“自由人的联合体”状态的现实历史道路,他还需要进一步走向历史的深处。应当看到的是,马克思转向对尘世的物质生产的思考无疑是正确的,这表现了以现实的经济事实为出发点的科学逻辑。这种转向也内含着马克思“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的第二次转变。
(一)人的本质的科学规定
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也包含着科学的因素。首先,把人的本质理解为自由自觉的劳动,就开始从现实的生产活动中探索人的本质;其次,已经开始认为人是社会存在物,“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12]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科学地论述了人的本质。
首先,从“自由自觉的劳动”到“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马克思把实践理解为人的本质,表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两大发现:第一、“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第二、“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3]这两个发现,一方面用“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扬弃了《手1844年稿》中“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把人的自觉活动科学的理解为生产实践活动,从而现实地表明了人的存在方式。另一方面通过“生产什么和怎样生产”,对“实践”内容的进一步规定,马克思就发现了每个历史的、具体的人,从而超越了以往唯心主义的和人本主义的抽象理解。
其次,从“社会存在物”到“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虽然把人看做社会存在物,但还只是人本主义地抽象谈论。而在《提纲》中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14]这就彻底清算了费尔巴哈抽象人本主义对人的理解,人的本质不是理想的、抽象的“爱”的联系,而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不是“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而是人的现实性具体性。现实中的人都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每个人在社会关系中处于不同的地位,就决定了人们有不同的利益、情感、伦理观念,这是人与人之间不同的本质。因为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所以人的社会关系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在具体的物质生产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关系。
(二)实践基础上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如何成为科学
发现了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马克思对人的自由问题有了科学的认识。此时,马克思所理解的人已经是实践着的人,即从事一定物质生产活动的人。因而人的自由,即“实践着的人”的自由,就必须建立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基础上。同时,“实践着的人”不是绝对自由的,在马克思看来“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15]即生产力作为客观的物质力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的自由是在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实现的自由,这样马克思对自由的理解就不再是自我意识维度上的,不再是抽象的,而是在实践基础上的科学认识。
其次,“自由人的联合体”是立足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基础上的。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剥削工人的自由和劳动成果,不断地完成资本的增值。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才能把人从社会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马克思在为:“工人阶级在发展进程中将创造一个消除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联合体来代替旧的资产阶级社会”[16]这就是要把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改造为公有制条件下的生产。在生产资料公有制下工人从生产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生产资料和生产能力成为他们共同的财富,同时“每个个人的生产,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生产;同样,他的产品转化为他本人的生活资料,也要依赖于其他一切人的消费。”[17]这也就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在公有制下的生产活动中,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利益是一致的,个人的目的才真正成为大家的目的。这种利益关系的一致,是人与人之间消除阶级对抗关系而形成联合体的根本基础。
最后,“自由人的联合体”有了全面自由发展的个人为基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瓦解了人对人的直接依赖关系,但是造成了人们之间、人与集体之间普遍的物化关系。在这种经济型的社会形态中,人的关系本质上都“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18]资本主义社会造成了人们之间狭隘的社会联系,使人成为“单向度的人”。而只有在共产主义的生产关系中才能发展全面的社会联系,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从而社会就能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基础上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状态。
马克思“自由人的联合体”思想的二次转变一直贯穿着的伦理的诉求。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的价值和社会联系沉浸在物的冰水中,发展是为了物而不是为了人。而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即把社会的利益与成员的个人利益统一起来的集体中,发展才是为了人的,人的全面发展才是可能的。这一思想标示了社会发展的伦理方向,对今天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具有重要价值。
[1][15][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3、470、34.
[2][3][5][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5、110、126、118.
[4][11]孙伯鍨. 探索者道路的探索[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94、163.
[7][8][9][12][13][14][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2、185、196、188、520、501、655.
[10]孙伯鍨,张一兵.走进马克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12.
[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
(责任编辑:木 杉)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马克思人学思想发展中的两次转变研究”(12BKS005)阶段性成果之一。
2015-01-25
方圆(1991-),男,江苏洪泽人,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伦理学研究。张晓东(1969-),男,安徽庐江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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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1071(2015)02-0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