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
(安徽大学中国哲学与安徽思想家研究中心,安徽合肥230039)
王道如何战胜霸道
——孟子正义战争与和平思想引论
王国良
(安徽大学中国哲学与安徽思想家研究中心,安徽合肥230039)
孟子一生提倡王道,提倡和平,反对霸道,反对攻城略地的不义战争。他对于推翻暴政、解民倒悬的正义战争,对于平定内乱,恢复和平秩序的吊民伐罪的战争表示赞同,并认为“仁者无敌”,表现出可贵的理想主义精神。但孟子只考虑战争的正义性,忽略国家规模、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使王道仁政理想难以真正实现。即使实现,可能也要付出沉重代价。总结孟子战争与和平的思维教训,为王道战胜霸道提供可行的途径,对现代国家确立正义的战争观、捍卫世界和平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王道;仁政;正义;霸道;战争
提倡和平,反对战争是自孔子以来的儒家主流思想。孟子继承孔子的和平思想,在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的战国纷争时代,周游列国,四处奔走,提倡王道,反对霸道,反对攻城略地的不义战争。虽然孟子的思想不合列国君主口味,本人不受重用,儒家理想难以实现,但孟子无怨无悔,绝不苟合阿世,表现出泰山岩岩的大丈夫气概。然而孟子并非完全“迂远而阔于事情”,他对于推翻暴政、解民倒悬的正义战争,对于平定内乱,恢复和平秩序的吊民伐罪的战争表示赞同,并认为“仁者无敌”,表现出可贵的理想主义精神。但孟子只考虑战争的正义性,忽略国家规模、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使王道仁政理想难以真正实现。总结孟子战争与和平的思维教训,为王道战胜霸道提供可行的途径,对现代国家确立正义的战争观、捍卫世界和平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一
孟子贬斥春秋以来的历次战争,认为这些战争都是攻城略地祸害百姓的不义战争,即“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以下引用孟子只注篇名)。孟子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称雄称霸的诸侯都是罪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告子下》)在孟子看来,不以道义引导君主,不以仁义辅助君主,只是逢君之恶,迎合君主的私欲,都是民贼,那些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能为君搞合纵连横,取得战争胜利的所谓良臣,都是民贼。因此,“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以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凡是宣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者”都是大罪犯,他们发动的战争都不是代表正义,代表人民利益,都不是为了百姓的和平安康,都是为了扩充自己的领土而致人民的生死于不顾。孟子认为,这些战争即使取得暂时胜利,取得局部胜利,也不可能长久,“不能一朝居”,怎么获得还将怎么丧失,无休止的相互攻伐相互屠戮最终将导致身弑国亡。“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离娄上》)孟子的伟大之处在于认识到“不仁者”不可以得天下,“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离娄上》)秦始皇以武力霸道统一天下,短短二十几年就被农民起义推翻,就是鲜明的例证。
但是,孟子并不是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对于正义战争,维护人民利益的战争,孟子表示支持。正义战争,就是“以至仁伐至不仁”,(《尽心下》)“至仁”是正义战争的主体,“至不仁”是正义战争的对象。所谓“至仁”,就是实行王道的国家,以仁义治国的国家,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至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公孙丑上》)。孟子对王道和霸道作出区分,霸道是以实力或武力强制别人服从,既然是以实力称强称霸,必须是大国才能具备相当的实力,别的国家不是不愿反抗,只是由于实力不足,才暂时放弃反抗。王道是以德行仁,即实行仁政,王者以德服人,故王道国家不一定要大国,百里可以王天下。小国行仁政可以王天下,那么大国行王道更容易王天下。所谓“至不仁”,有两种情况,一是实行暴政,残害百姓,滥杀无辜,王道国家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百姓欢欣鼓舞,急切盼望;二是国内动乱,民不聊生,王师出动,解民倒悬,恢复和平安定秩序,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孟子认为,针对这两种“至不仁”情况而出兵讨伐,就是值得赞扬和支持的正义战争,当然,一切反侵略战争都是正义战争。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发动战争,违背另一个国家人民的意愿,遭到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坚决反抗,就是侵略战争,就是非正义战争,即使被侵略国家的统治者腐败无能,但人民不同意外国干涉,就不能借“仁义”之名发动侵略战争,横行霸道。孟子说过“春秋无义战”,同时还说“敌国不相征”(《尽心下》),敌国指身份对等国家,上对下为征,故敌国不相征,也可以引申为两个身份或性质相同的国家无权互相征伐。一个无道的国家没有资格对另一个无道国家假借仁义之名实行讨伐,一个流氓国家也没有资格对另一个流氓国家发动战争。更不允许以掠夺别国财富、控制别国资源为目的,假借各种冠冕堂皇的名义对别国发动侵略战争。孟子认为,只有真正实行仁政的国家,不是乘人之危,不是火中取栗,而是以仁义为目的,以别国人民的利益和安全为目的,才有资格兴师问罪,保民安邦。这也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这样的正义战争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故“仁者无敌”,“仁人无敌于天下”。(《尽心下》)
二
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各国诸侯急功近利,亟于富国强兵,攻城略地,孟子的仁政理想难以实现,不免被人看做“迂远而阔于事情”,孟子本人也不受重用。司马迁对孟子的处境作出了曲折而符于实情的描述:“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迁在孟子传记里记载了孟子见梁惠王,与梁惠王话不投机,所论不合,这究竟是孟子迂阔,还是梁惠王本人是不足以成就大业的急功近利之徒?我们且来分析孟子与梁惠王对话的实况再下结论。《孟子》第一篇《梁惠王上》第一段就记述了二人的对话: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梁惠王上》还记载了梁惠王更详细具体的对孟子的询问: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以上是《孟子》的陈述。司马迁在《史记·魏世家》里对他们二人的见面作了略有差别的描述:
三十五年,与齐宣王会平阿南。
惠王数被於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獘邑之廷,将何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
从以上引述看,梁惠王数被于军旅,三战皆败,太子虏,上将死,忙于招贤纳士,急于寻求强国复仇之道,利国之道,而孟子却要他行仁义,行仁政,貌似所答非所问,确实有“迂阔”之嫌,不能满足梁惠王的急切愿望。然而司马迁却对孟子的回答击节赞叹!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我们姑且不论司马迁出于什么动机反对梁惠王唯利是图,但我们认为,孟子的回答,要梁惠王行仁义,施仁政,一点也不迂腐,恰恰是针对魏国的实情提出的救国济困的最好建议!魏国的实情是:“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梁惠王上》),富豪家的猪狗吃着人的粮食却不知节俭,路有冻死骨却还不开仓赈济,“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梁惠王上》)宫廷里整天大鱼大肉,马厩里养着肥壮的骠马,老百姓却挨饿受冻,转死沟壑,这简直就是率兽食人!梁惠王不想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想着卧薪尝胆,整日花天酒地,不管人民死活,百姓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与统治者同归于尽,如果人民不发动起义、不给敌军带路已属万幸,梁惠王居然还想着兴军复仇,攻城略地,这不是白日做梦吗?所以孟子痛斥梁惠王不仁:
“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尽心下》)
仁者是把自己所爱者推及到不爱者,比如爱屋及乌,梁惠王这个不仁者不爱老百姓,却把这不爱推及到自己所爱太子(在与齐国交战中被俘,一说战死)。梁惠王以获取土地为目的,糜烂其民而战之,属于不义战争,其败不亦宜乎!因此,孟子要梁惠王抛弃利益愿想,痛下决心行仁政,实在是唯一的救国良方,何迂阔之有?!
三
针对梁惠王问利,孟子答之以仁义:“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达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梁惠王上》)
孟子与梁惠王交谈多次,从不同方面勾画了“仁政”的内容,这些内容孟子在与齐宣王对话时又重复多次,每次语言表述不尽相同,核心内容基本一致,说明孟子认为“仁政”的理想适合当时所有国家。每个国家都实行仁政,就可以实现天下太平,如果有哪个国家实行暴政,仁政国家就可以吊民伐罪,恢复和平与秩序。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梁惠王上》)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公孙丑上》)
孟子仁政的核心思想就是保民,恤民,教民,养民,与民同乐,要保证每户有百亩耕地,五亩宅基地,有鸡豚狗彘之畜,保证老者能衣帛食肉,照顾鳏寡孤独,省刑罚,薄税敛,实行市场经济,关市稽而不征,政治上选贤与能,使俊杰在位,办学校,兴教化,让百姓懂得孝悌忠信基本伦理;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还有爱物的生态伦理思想萌芽,主张有节制的利用自然,注意自然界的可持续发展,有节制的捕捉鱼鳖,有节制的砍伐木材,则自然物不可胜用。孟子认为,如果实行了这样的王道仁政,政权深得人民拥护,民归之如水之就下,天下百姓皆引领而望,如此则无敌于天下。孟子对梁惠王说,如果此时哪个国家陷溺其民,冻饿其父母,就可以往而征之:“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遗憾的是,梁惠王无德无能无仁,竖子不可教,使孟子的王道理想落空,这不是孟子迂阔,而是梁惠王竖子不可教。但孟子认为“以至仁伐至不仁”的正义战争历史上有过先例,并不是孟子的空想,这就是汤放桀、武王伐纣。这属于前面所论正义战争的第一种情况。汤讨伐桀从征讨葛开始,葛杀戮百姓,甚至连儿童也惨遭杀戮,于是汤起兵讨伐。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
“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毫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滕文公下》)
武王伐纣也是如此,都是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百姓欢欣鼓舞,急切盼望,如果说百姓有埋怨,那是埋怨王师为何不先来解放他们。孟子构筑了尧舜禹汤文武到孔子的传统,其中尧舜禹是禅让,而汤和文武则是通过正义战争取得政权,俗称“汤武革命”,孔孟儒家对着两种方式都加以认可,都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合理方式。
四
汤放桀、武王伐纣是历史上的正义战争,孟子并没有亲身经历。孟子亲身经历、参与讨论并勉强同意的战争,就是齐国讨伐燕国的战争。根据司马迁《史记·燕世家》记载,燕王子噲私下把王位让给宰相子之,国家大乱。“燕王因属国於子之,子之大重。国事皆决於子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因搆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司马迁在这里明确说孟子劝齐王伐燕。但根据《孟子》本文,孟子没有明确劝告齐王伐燕,有一个叫沈同的私下征询孟子意见,孟子认为燕可伐,但没有认可齐国是伐燕的主体,孟子认为齐国没有行王道,没有资格讨伐燕国,但如果不挟私利,以仁义为目的,勉强可以作为讨伐主体。
齐人伐燕取得胜利,要不要吞并燕国,宣王明确征求过孟子的意见: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梁惠王下》)
孟子认为,是否能够吞并燕国,主要要考虑燕国百姓的意见,如果百姓不乐意,则不可取。燕国百姓箪食壶浆迎接你们,是希望你们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如果你们的吞并导致水更深火益热,只会引起燕国百姓的反抗或逃走。
齐国估计没有按照孟子的意见征询燕国百姓的意见,直接吞并了燕国。不仅吞并,而且杀戮燕国百姓,掠夺其财富,毁坏其宗庙建筑,引起燕国百姓的反抗,其他诸侯国也对齐国吞并燕国的举措不满,预谋组织联军救燕伐齐。这时齐宣王又来征询孟子意见。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梁惠王下》)
孟子首先举商汤伐葛的事例,希望齐国军队出征燕国能像商汤伐葛一样,以仁义为目的,行仁政,吊民伐罪,解救燕国百姓于水火之中,赢得燕国百姓的支持,箪食壶浆以迎齐师,齐国军队应该在平定内乱以后,迅速建立和平社会秩序,重新选立一位符合燕国各界人士愿望的国君,稳定政权,然后撤兵。可惜齐国不是王道国家,出兵燕国并非为了推行王道,而是挟带私利。燕国的老百姓原来以为你齐国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可你却杀死他们的父兄,抓走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宝器,这怎么能够使他们容忍呢?各国诸侯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而且还不施行仁政,这就必然会激起天下各国兴兵。面对现在的形势,孟子建议,大王您赶快发出命令,放回燕国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的各界人士商议,为他们选立一位国君,然后从燕国撤回齐国的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制止各国兴兵。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孟子对形势的判断非常精准客观,提出的建议何等中肯稳当!然而齐国不愿放弃一己私利,企图把燕国据为己有,结果遭到各国诸侯与燕国士众的联合反抗,齐国被迫狼狈撤兵。“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公孙丑下》)齐国失败以后,齐王对于没有听取孟子的建议感到惭愧。可是孟子对齐王已经深感失望,觉得不足以成大事,提出辞职!
后来有人认为齐人伐燕是由于孟子的劝告,孟子明确表示否认,孟子只承认私下里对沈同表示过燕国可伐的意见,但认为只有施行王道仁政的国家可以讨伐,即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公孙丑下》)。孟子对齐国的政治不满意,但如果能够以仁义为目的出兵平定燕国内乱,恢复和平,也许王道可以由此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子也许勉强认可齐国作为伐燕的主体。岂料非仁政国家毕竟不可靠,挟私利以出兵,吞并燕国,杀戮百姓,掠夺财物,迁其重器,毁其宗庙,引起燕国人民和各国诸侯的联合反抗,把本来有可能成为正义战争的伐燕之役硬是变成乘人之危的非正义的侵略战争。
五
孟子一生积极提倡和平,致力于实现王道理想,认为王道国家战则必胜,仁者无敌,具有可贵的理想主义精神。但仔细分析孟子的全部论述,就不难发现,由于过度的理想主义色彩,对正义观念的过分自信,导致王道仁政理想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纵观历史,王道难以战胜霸道,正义战争难以取得胜利,野蛮国家凭借武力横行霸道,肆意侵略和平国家,其事例不胜枚举。即使正义战争取得胜利,往往也要付出沉重代价。总结孟子王道理想的思维教训,辩其得失,为王道战胜霸道提供可行的途径,对现代国家确立正义的战争观、捍卫世界和平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一、孟子认为王道国家不待大,百里之国可以王天下,理想主义色彩过于浓厚,没有考虑到资源的有限性。孟子描述的仁政理想是一户有百亩耕地,五亩宅基地,欢迎天下人民都来耕地,民之所归,如水之就下,沛然莫之能御;欢迎天下商人都来经商,欢迎天下知识分子都来本国从政。可是小国资源有限,一户百亩地,你能容纳多少农户呢?小国市场消费有限,能有多大的市场规模呢?天下知识分子都来从政,增加财政负担,引起赋税加重,人民能够承受吗?孟子说王道国家不必大,这是为了增强实行王道的信心,但依照孟子的思路推理,大国比小国更容易实行王道。大国资源充分,广土众民,有更大的市场空间,可以吸收更多的贤能俊杰来为国效力。孟子认为霸道依靠实力,所以实行霸道必须是大国才有充分实力,同理,只有实行王道的大国才能抵御霸道,主持正义。因此,大国具有更大的实行王道的能力责任与义务。
二、孟子过分强调正义的力量,没有重视军队的训练管理和国防建设。通观孟子书全文,找不到关于军队训练和国防建设的论述。即使不是处于战国时期(更何况是战国时期),一个国家也要组织一支有一定规模的军队,并且要加强训练,增强战斗力,这样才能在正义战争中以最少的牺牲赢得最大的胜利。没有常规军队,战争发生时组织没有经过训练的民众去抵抗,用血肉筑长城,即使最终取得胜利,也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给某些提出“花钱买和平”的人提供口实。当然,要加强军队建设和国防建设,就有可能增加赋税,增加百姓负担,如何在军费开支和保障人民生活水平之间找到平衡,需要执政者具有高超的行政艺术。
三、孟子忽略了武器的优劣在战争中的作用。这一点尤其值得总结经验教训。受孟子思想影响,中国长期以来不重视先进武器的研发与建造。甚至在国势危急时,有的士大夫还在大发“战争不靠武器”的迂腐议论。孟子过分强调得道多助,认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公孙丑下》)认为只要施仁政于民,“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梁惠王上》)组织没有经过训练的百姓用木棍去对付秦楚之坚甲利兵,这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和代价!何况秦国是虎狼之师,训练有素,用土地奖励军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手中又有锐利武器,恐怕仅仅依靠正义在手、仇恨在胸不足以取胜!在现代战争中,先进武器的作用就更是显而易见了。因此,加强先进武器的研发和建造时不我待,刻不容缓,要把拥有先进武器提升到事关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来对待。
中国是一个大国,国力空前强盛,正在继承中国文化的优秀传统,弘扬儒家思想,总结提升孟子的王道理想,致力于和谐社会建设,促进全民共同富裕,加强军队和国防建设,拥有足以威慑霸道国家和邪恶势力的先进武器,就一定能在国际社会主持正义,为维护世界和平作出应有的贡献。
责任编辑:郭美星
B222.5
A
1008-4479(2015)01-0044-06
2014-11-01
王国良,安徽大学中国哲学与安徽思想家研究中心主任,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与中西哲学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