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华
(深圳大学哲学系,广东深圳518000)
论庄子哲学中艺术精神的几个问题
李大华
(深圳大学哲学系,广东深圳518000)
(一)如果要说庄子论艺术有其目的性,则要说他是为了求真而有了艺术。在寻访真理的过程中,他意外地有了发现,即发现了艺术。他只是要追求“真”,追求自由,而要追求这些,首先就需要一种自由意志,这正好成了庄子艺术的精神。在庄子那里,美与真、善有其独特的意义。主体性只是体现在主动地追求天地大美,而不是天地大美由于己;境界不是由内产生,而是由外扑捉,化为自己的艺术精神。(二)雕琢与复朴表达的是两个过程,一是要塑造、修行,二是要还原。不仅艺术要还原,人格也要还原。(三)庄子的“虚室生白”,本意是要借一个具体的情景、场域的描述,表达形上之道的显现,然而,如此的情景、场域,却产生了美学的效果,他对美的空间观念、虚实关系,对于艺术境界的产生做了最精妙的表达。语言的表现只是为了使得真象与境界能够出现,而为了真象与境界的出现,话说到一定的时候,就要立即禁断,即主动地放弃语言,等待那个景象的出现,这就是“得鱼忘筌”的意义。(四)“观”的艺术其实就是如何排除主观性,做到纯粹的客观。其“坐忘”,即“离形去知”,类似尼采所说的“自弃境界”,就是在观赏的过程中,将自己的主观性出离干净,只剩下纯粹的观审,到了那个境界,对象就会向我们诉说了。
艺术精神;真善美;虚室生白;雕琢复朴;观的艺术
在中国,凡是谈到艺术,自然会提到庄子,这是因为庄子实际上规范了中国艺术精神以及中国艺术的境界,都会以庄子所拟定的要求作为艺术的最高要求,在一个社会乃至艺术分工尚不明确的时代,庄子的哲学能够在艺术方面达到如此的高度,也实在超乎人们的想象。这里拟就庄子哲学中艺术精神的几个问题进行讨论,以就教于方家。“既雕既琢”,本身就是艺术用心,只是雕琢的目的在于“复归于朴”,在这里,手段须服从目的,只因为对目的的强调,使得手段的作用被遮蔽了,或者说它被深藏了起来。在这里,雕琢与复朴表达的正是两个过程,一是要塑造、修行,二是要人格还原。不过,庄子始终都是讲求还原的,不仅艺术要还原,人格也要还原。
在一般意义上讲,真、善、美应该统一,最高的艺术境界总是以这三者的完美结合来要求的。朱光潜先生说:“严格地说,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它们的必要条件同是和谐与秩序。从伦理学观点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点看,善也是一种美。所以在古希腊文与近代德文中,美善只有一个字,在中文和其他近代语文中,‘善’与‘美’二字虽分开,仍可互相替用。”[1]宗白华先生则认为真善美是邻居关系:“哲学求真,道德或宗教求善,介乎二者之间表达我们情绪中的深境和实现人格的谐和的是‘美’。”[2]尽管真善美在最高的境界上是一回事,但在各自的定性上,还不是一回事,犹如罂粟花很美,却不意味着善。而且在艺术的进路上,还是有分别。
在庄子那里,美与真、善有其独特的意义。在表现上看来,庄子在讲美的时候,不大讲善。庄子谈到“天乐”的时候说:“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看起来庄子非但不谈论美与善的关系,而且还对以“仁”为核心的善持一种批评的态度。在他谈到美的时候,说美有小美、大美、天地之美的分别,然而,在他所说的美里面,没有为善留下地盘。在庄子所称颂的人格中,无论是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德人,都不含有儒家所称谓的善的内容。虽然他也说道“德”,如《刻意》: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虚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但很显然,“圣人之德”乃是包括着“无仁义而修”这个内容的,所以,“德”不包括“善”的修养,而是一种以“真”为内核的纯美的修养;“天德”及其“德之至”只是“虚无恬惔”与“心不忧乐”,也即虚寂、平静、安闲而内心无忧纷的自然状态。“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是说无限量的、纯净的美,乃是天地大美,所有的美都要汇归于它,众美只是从天地大美中分享到一份美才有了自身的美。
这与儒家的艺术观适成对比。《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从孔子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他认为尽善与尽美不是一回事,那尽美的艺术已经是无以复加的美了,可是它不一定善,像《武》这种艺术就是如此的;虽然尽美与尽善不是一回事,但是可以完美结合起来,而且艺术就应当有这样一种要求,像《韶》这种艺术就是美与善完美结合的。荀子主张好的音乐应当感动人的善心,应当使民心归善,移风易俗,使民和睦,而不是相反。(见《荀子·乐论》)无论孔子,还是荀子,都是要求艺术的美应该承载社会的道德责任,不管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也不管艺术能否承载这样的道德责任,都必须有这样的要求。所以,在儒家那里,艺术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为了实现社会目的的手段。在庄子那里,艺术是不应当有这样的社会要求的,艺术表达的是一种纯真的、率性的、直接的美,如果携带了道德的目的、社会的责任,它至多只是一种小美,而非大美。它可以承载、却并不非要承载社会道德责任。如果要说善的话,在庄子看来,小美或可承载仁义等善的内容,而大美的纯真、率性与直接,却可能表达某种至善,因为纯朴、真实、自然的人性本身就是最高的善,只不过庄子不愿意把他所说的美与人们所说的善扯在一起而已。
有关这个问题,徐复观在比较了西方、儒家及道家的艺术精神之后,说道:“庄子与孔子一样,依然是为人生而艺术。……不过,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常需要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有某种意味的转换,没有此种转换,便可以忽视艺术,不成就艺术。……由道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则是直上直下的,因此,对儒家而言,或可称庄子所成就的为纯艺术精神。”[3]当徐先生说庄子“依然是为了人生而艺术”的时候,不见得博得人们的赞同;当他说庄子“所成就为纯艺术精神”的时候,比较容易得到人们的赞同,如颜崑阳就表示,他赞同后一句话,不赞同前面那句话。并认为庄子是“无所为而艺术”。[4]其实,关于庄子为了什么而艺术的问题,似乎是后人要给庄子找一个艺术目的,并非庄子本人有这个艺术的目的。他的艺术都是在表达其哲学思想的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并非他想出了一个艺术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他有其目的的话,倒要说他是为了求真而有了艺术。在他一生都在寻访真理的过程中,他意外地有了发现,他不仅发现了艺术,而且他也发现艺术与真理之间是如此的相近,以至于他发现了“金子”的时候,却发觉它闪着艺术的光。
然而,美与善的关系,已经涉及到庄子的艺术性质问题,也就是庄子的艺术精神问题。对此,徐复观说道:“庄子只是顺着在大动乱时代人生所受的像桎梏、倒悬一样的痛苦中,要求得到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不可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如宗教家的廉价的构想一样,求之于天上、未来,而只能是求之于自己的心——心的作用、状态,庄子即称之为精神——即是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而此种得到自由解放的精神,在庄子本人说来,是‘闻道’,是‘体道’,是‘与天为徒’,是‘入于寥天一’;而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正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也只能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5]就徐先生说庄子是“纯艺术精神”,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又说庄子是“自由解放的精神”,那么徐先生几乎是在说庄子的艺术精神就是自由艺术精神了。只不过,他把庄子与孔子都归结为“为人生而艺术”,就难以将二者区分开来。徐先生所用来区分儒家与道家艺术精神的根据在于:“对儒家而言”,庄子所成就的为“纯艺术精神”。如果既不在儒家、也不在庄子的立场看来,儒家与庄子就没有区别,都是“为人生而艺术”,那么,所谓“纯艺术精神”就不那么“纯”了,因为它有一个为人生的目的性。实际上,徐先生是在为庄子寻找艺术的人生与社会价值的基础。问题是任何一种学说都可以找到它的人生与社会价值基础,这等于说定义过宽,从而失去意义。而且,这并不一定是发明这个学说的人的主观意愿,至少庄子是想要回避这样的问题的,在他那里,并非想要借助于艺术而使自己或别人过得更好,他只是要追求“真”,追求自由,而要追求这些,首先就需要一种自由意志,恰恰是这种自由意志,成了艺术的精神。如此说好像是陷入了语义重复,其实不然,自由,当它作为人的追求的对象的时候,为了获得它,就需要一种意志和精神,这就是自由意志、自由精神。
颜崑阳先生认为庄子的艺术精神有五种特殊性格:“无目的性”、“纯粹主体性”、“内在境界性”、“完全自然性”、“经验绝对性”,又认为“自由无限为道与艺术的最根本精神”。对于“无目的性”、“完全自然性”、“经验绝对性”,我没有异议,但对“纯粹主体性”、“内在境界性”这两条,我则有不同意见。先来看看颜先生的观点:“一般艺术的展现,绝无可能排除客体性。甚至走到极端之时,更倾力于客体技法的追求,而忽略了主体精神的融合。”[6]“他(庄子)将对‘道’的兴趣转向老子所开示而未详作发挥的‘致虚极,守静笃’的心性修养上,将‘道’内在化,完全从心灵的无限开展上,去体验什么是道,因此庄子的道,具有浓厚的主观境界性。”[7]
在分析颜先生的上述观点时,需要明白他的观点是建立在“庄子的艺术精神即是道”的基础之上的。颜先生实际上把庄子的认知问题作了艺术的理解,因为道被内在化了,那么艺术的境界也全然在于主观性了。我却要说,道在庄子那里并不是一个主观的问题,它始终都是一个绝对的客观,只是这个绝对的客观并非是与人无关的、悬空的,它也是要落实的,落实于人于物,人所要做的是如何从道的落实性当中找到通向道的途径,也即是从主观通向客观,而不是客观变成了主观。在这个基点上,再来看庄子的艺术境界。境界作为一个艺术概念,它讲究的正是主客关系问题。如果依照佛教讲的境界就是“自家势力所及的境土”,那么与人无关的领域是不能叫做境界的。艺术上的境界应当是艺术创作者在艺术之路上能够走多远的问题,当他把所走到的地方艺术化并变成自己的境地并的时候,这就变成了他的境界。的确,中国人决不抛离人的参与而谈论艺术,艺术境界更是如此。在庄子那里,“坐忘”、“心斋”都是谈论如何调养自己主观的心性,然后才能迎受普遍的客观的道;“得至美而游乎至乐”,则是讲如何分享到天地的大美,从而内心油然生乐。所以,主体性只是体现在主动地追求天地大美,而不是天地大美由于己;境界不是由内产生,而是由外扑捉,化为自己的艺术精神。在这个过程当中,无论是艺术的观审,还是主动地追求,意志都应当自由而不受胁迫,所以,庄子的艺术精神是一种自由艺术精神。
《天运》里有一段描绘“咸池之乐”的对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塗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8]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9]
北门成听了黄帝举行的“咸池之乐”后,产生了三个方面的疑惑:惧、怠、惑。对此,黄帝则根据音乐进行的三个乐章一一解答了北门成的疑惑。第一乐章是以人、天、礼义、太清相奏和,使盛衰、文武、清浊、阴阳、死生、偾起等两类极端冲突的声音对冲,从而取到调和的效果。音乐虽然是抽象的,但也是有内容的。在这个阶段,人文的、社会的声音是主要内容,只是这声音的调理以太清为基准,即用自然天理规范、调控音声,不会让那些对立的音声走向极端而崩摧,而要利用相反的力量取得反制效果,让高亢与低回、粗狂与柔细合成曲调。但是,听者也可从中领会到盛衰、文武及其生死的变化,你不能以一种平静而无变化的心态来分享(“一不可待”),[10]有时候是无来头、无始终的平地惊雷,所以,这才使北门成感到惊惧。第二乐章纯以自然之声,“阴阳之和、日月之明”,呈现出风和日丽的景象,虽然音声也有短长、刚柔的变化,主调则是齐变化、和差异了。同时,音乐又表达出在无限时空中展现物类的无限量,各类的物皆以其本能发出盈满的音声(“在谷满谷,在阬满阬”)[11],这音声调制得如此的“高明”,以至于鬼神静默,日月星辰也依着它的节律运行。这音乐使人感到:面对这广袤无边、万千气象的大地,人是何其渺小,生命与智识是何其有限,于是,令人顿生怠息之意,故而形充空虚,委蛇、随顺了它。第三乐章则又以“无怠之声”奏之,调以“自然之命”,正当听者意志消弭之时,却有天外之音响起,令人欣悦,这音声循天地自然性命(犹如“天地之正色”)。然而,这音声“混然无系,随丛而生”,[12]万木成林聚而成乐,却无形无象,“布散挥洒而不曳滞”,[13]幽冥昏暗而似无声,无声而胜有声。这就叫做“天乐”。要问这音声从何而来,却要说它源自无方之方,根于不可洞见的窈冥。可是世间的春生冬死、秋实夏荣,乃至云行雨散、水流风从皆包含其中了。[14]由于这音声不可以耳承接,只能以心听之,甚至不能以心听之,而要以气听之,[15]故而,听者难免陷于迷惑了。然而,迷惑也就接近于自然之道了。迷惑在于“丧我”,也即放弃主观性,只有在放弃主观性的情形下,才有可能迎受自然之道。如果排不开主观成见,就做不到自然。
《天运》里的这个三段式表达,巧似《齐物论》里人籁、地籁、天籁: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这也就是三种乐章,不是彼此无干系的别样的音声,发出音声的依然是那些东西,只是表现的内容与依循的原则与旋律不同,天籁——天乐,没有一个主体使之发声(“怒者其谁”),也没有一个指挥家使然,而由其自己依循自己的本性发声(“使其自己也”),[16]全然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也就是“调之以自然之命”,这里所说的“调”也即自调,并没有一个他者在指使它们。
《山木》中记述了北宫奢为卫灵公建造大钟的事情: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锺,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17]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传)〔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塗者乎!”
北宫奢受命依靠百姓的赋敛,建造一个大钟,而为建造这个大钟,先要在郭门外设一个祭坛。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就建成了上下悬钟的祭坛。[18]王子庆问北宫奢,是不是在开始建造之前就有了一个设计。北宫奢引述了一句古话:“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表示自己只是抱守纯一,其他方面不敢有任何想法,懵懵懂懂、无思无虑、无知无识地,送往而迎来,也不管人们送的是什么样的材料,如果是横直的材料,我迁就了它;如果是弯曲的材料来了,我也依随了它。对它们毫毛不伤,何况有大通之道存乎其间![19]北宫奢是否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的想法就成功地建成了祭台,则也未必。“既雕既琢”,本身就是艺术用心,只是雕琢的目的在于“复归于朴”,在这里,手段须服从目的,只因为对目的的强调,使得手段的作用被遮蔽了,或者说它被深藏了起来。至于“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更是一种高超的艺技,以至于看似无目的、无手段、无设想、无技艺,其实这些东西都被以自然的态度融入了整个建造过程。也如《养生主》里面“庖丁解牛”的那个过程,看似无规矩、肆意的肢解牛的动作,却演绎出了出神入化的艺术,其动作合乎最神奇的舞蹈——“桑林之舞”,发出的声响中乎最美妙的音乐——“经首之会”。
“雕琢”这个词的出现,应当与治玉及其饮食器的装饰有关,《韩非子·十过》:“食器雕琢,觞酌刻缕(当为镂的别字)。”作为一种艺术手段,也被用于青铜神器、国家权力等象征符号的制作,如商代时期出现的饕餮纹,后来逐渐扩展到建筑艺术领域,如刘向《说苑·反质》所说:“宫墙文画,雕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关于“朴”(樸),《说文》:“樸,木素也。从木,菐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素犹质也。以木为质,未彫饰,如瓦器之坯然。”如此说来,雕琢复朴,就是在经过精细的构思与雕饰,而要还原为似乎没有构思与雕饰的素朴自然,似乎原来就是这样的。在《老子》书里,素、朴都是指朴素之意,所谓“见素抱朴”、“镇之以无名之朴”、“朴散以为器”,“我无欲而民自朴”。在《应帝王》里面,也有一段叙述列子从老师壶子那里回去之后,经过勤苦的修炼、复朴还纯的文字: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塊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这里的“雕琢复朴”说的不是艺术修饰,而是人格的塑造与完成。列子在壶子那里学道,因为道行不深,立场不稳,被江湖术士的“术”所迷惑,在见识了壶子的真功夫之后,幡然醒悟,这才回家精修,经过雕琢复朴的过程,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道行与人格。在这里,雕琢与复朴表达的正是两个过程,一是要塑造、修行,二是要人格还原。不过,庄子始终都是讲求还原的,不仅艺术要还原,人格也要还原。所谓“至乐无乐,至誉无誉”(《至乐》),也是这个意思。
“虚室生白”,这句话在中国艺术史上被广泛运用,它出自《人间世》。卫国国君暴戾,不人道,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颜回依照孔子“乱国就之,治国去之”的道理,准备去那里解救人民。而孔子则说应当“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自己都神气不定的,如何谈得上去救治别人。颜回希望孔子给他指出一个办法,孔子说出了一个“心斋”的办法: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20]
颜回说:在没有禀受“心斋”的道理之前,觉得颜回是实有其存在;禀受了这个道理之后,觉得未曾有颜回的存在。孔子立即肯定:精妙尽在于此了!接下来,孔子却把话题一转,说到了“虚室生白”,从这段文字的表达看,孔子是在描述一个景象:看看那空缺的地方吧,那心室虚静,纯白就产生了;而它一产生,吉祥就会止于那里了![21]这里的“虚”,应当就是前面“唯道集虚”的“虚”,也就是“虚静”之义;“室”理解为“心室”也应当不误;“白”,成玄英理解为“道”,也应当不忒,不过,从语境上看,它暗喻“道”,却未明说,明说的是纯白、美好的东西。至于“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则是说使心室虚静的方法。《天地》也说了类似的话: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这段对话的背景是,子贡从楚国到晋国,见到一个人正在凿一个灌溉蔬菜的井,只见他很笨拙地用罐子从井里舀水,子贡说:你何不装一个机械,一天可以灌溉一百个这样的菜地?用力很少,做功很多,你难道不愿意吗?不料这人听了并不高兴,却转而以嘲笑的口吻说了上面这段话,意思是:为了要获得这样的机械,就必定有机械之事,而为做这机械之事,就必定动心机;可是心机动于胸,纯粹素白就不圆成了。由此引来的后果便不纯是灌溉这件事了,会以小害大,影响到修道了。所以,他说自己不是不知道用机械灌溉的好处,只是羞于为此而已。上述的两段话大意相同,只存在些微的差别。前者说“白”,后者说“纯白”;前者出于内篇,为庄子之作,人所不疑,后者为外篇,人们疑为庄子之作。前者说心室虚静,美好、纯白的东西就产生了,后者说纯粹素白的不圆成,就会心神无定,道也就不来了。共同点都是要心室虚静,不受外在的尘染,就能迎候道的到来。
庄子本意是要借一个具体的情景、场域的描述,表达形上之道的显现,然而,如此的情景、场域,却产生了美学的效果,他对美的空间观念、虚实关系,对于艺术境界的产生做了最精妙的表达,以致所有中国的艺术都借用了它。《文心雕龙·神思》:“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说道:“庄子说:‘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中国诗词文章里都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间,有荡漾,和中国画面具有同样的意境结构。”[2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山水画是庄子精神不期然而然的产品。”[23]中国的绘画艺术中一种普遍讲求的方法,就是在画面中留出虚白的空间,这些虚白之处不是没有意义的,而往往是表达画外之义的,或者说是境界的显现之处,它在画中与实物、实景相互补益,甚至实物、实景只是为了表现它而存在,实物、实景只是“虚室生白”当中的那个“室”,虚白才是那个“白”。画面中的虚白也不是绝对的无,通常运用飘渺的云烟,表示这之中蕴含了无穷尽的意蕴和高蹈的境界。也如同老子所说的“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不过,老子谈的是哲学,不是艺术审美,但道理就是如此了。
这一观念在文学艺术里面的变相运用,就是无言之美。《秋水》: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这是说言论所能表达的是物质的粗浅的东西,精微的东西则要依靠意念的领会,而言论与意会都达不到的东西,则不是精微与粗浅所能表达的了。
《知北游》:
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这里的无形、无声,与无言是一种并用关系,在艺术的画面上看是无形,在音乐上是无听,在文学艺术里就是无言。所谓“论道而非道”,是说用语言来谈论的道,不是真正的道,真正的道是不可以谈论的,有如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文学艺术本来是要表现某些东西的,可是有些东西不是语言能够表现的,在此种情形下,语言的表现似乎只是为了使得真象与境界能够出现,而为了真象与境界的出现,话说到一定的时候,就要立即禁断,也就是主动地放弃语言,等待那个景象的出现。这就是《外物》里说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美学家叶维廉把这种情形称为“理性的退却”:“我们必须把表层的自我消灭,让理性的力量退却,然后我们才可以与灵魂接触。理性的退却带来一种遗忘的状态,在这状态里,所有表层自我所建立的阻碍都可以排除,其时,‘灵感’才发生,像从灵魂最深之处发出的一点火花。”[24]
如果说无形、无声、无言,乃是“虚空”在形象艺术、音乐艺术和文学艺术各自殊异的境况下的特殊表达,那么虚空可以说是意境、真意、真象产生的特殊场域,艺术家则可以说都只是守候者,守候言象声之外的东西的出现。[25]可是当艺术家把自己的生命融进了去,而不只是个旁观者的时候,那么他就可以与意境、真意与真象一同起舞了,那个虚空也成了自己的舞台了,这恰如“庖丁解牛”的故事,“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解牛者已经超乎技艺,与道同在,如是,他的肢解牛的动作,乃至他的人生都是在蹈虚,从而“游刃有余”。[26]这也有如《达生》里所说的“操舟若神”以及蹈水者“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的故事一样。
“观”,其实也就是“看”,而这个“看”在《庄子》书里有着不同的意义,都是一个“看”,看的对象、内容与结果却不同。尽管“观”在大多数情形下都服从于相对主义认知论的需要,但有些时候更像是艺术的观审。诸如“以道观之”、“以差观之”,属于认知的观;而观“鯈鱼出游”,“观于浊水、迷于清渊”,“孔子观于吕梁”等,属于艺术的观。当然,艺术的观也都可以归于认知的观,只是其中包含了艺术的审美而已。
《天运》写到了“老子犹龙”一事: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孔子原本打算去规劝老聃,然而见了老聃之后,他却惊疑不已,回去之后三天都不谈见了老聃之事。在弟子的追问下,孔子才说自己见到了龙,即老聃的龙象,这龙象合起来为龙体,舞动起来则呈现绚丽的文彩,它吸收阴阳,腾云驾雾。孔子说自己看到这般气象,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听了孔子的话,子贡做了这样的评论:寂然不动却像龙,沉静不言却似雷霆,其凝神一动似天地之机。[27]如此的描述有如《德充符》里叔山无趾将孔子描绘成“天地”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乃是对于德者的颂扬。如果不是艺术的观审,老聃只是老聃,只是借助了艺术的眼光,才看出了老子犹龙的气象与意象。而孔子事后的描述,本身就是艺术的复制。
《至乐》也有一段写道艺术的观审:
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咸池九韶,这种尧时美妙的乐舞,在洞庭之野演奏的时候,不仅没有令鸟、兽、鱼等动物注意欣赏它,反而吓跑了它们,只有人听到了之后,在鸟兽散尽之时彼此赶来欣赏。这里虽然说的是人与动物的差异性,不能把人所喜欢的东西,也认为鸟、兽、鱼喜欢,但是,这里的“观”(“相与还而观之”)就是观赏艺术,而不是看道理的认知活动。再说庄子观鯈鱼出游之事,当庄子说“鯈鱼从容出游,是鱼之乐”时,他是一种艺术的观赏,而当惠子把其中包含的认知问题追问到底的时候,就转换成了认知问题。然而,如何在观的过程中排除主观性,做到纯粹的客观呢?庄子用的是“坐忘”,即“离形去知”,用尼采的话,叫“自弃境界”,就是在观赏的过程中,把自己的主观性出离干净,只剩下纯粹的观审,到了那个境界,对象就会向我们诉说了。在此情景下,还存在主观与客观的区别吗?在庄子那里不存在了,在尼采那里也不存在了。《齐物论》所描写的庄周化为蝴蝶的审美经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在梦里面庄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栩栩然”的蝴蝶,自我感觉到很自在适意,当梦醒了之后,他却分不清是庄周在做梦,还是自己只是蝴蝶梦里面的庄周,他用了一个词“物化”。“物化”其实就是对象化,在艺术上就是客观化。用“梦”来实现客观化,乃是别用意味的。梦本身所带有的那种迷离的感觉,容易把主体消解在对象里面了。而梦的境界又能实现在清醒状态下所不能实现的艺术的想象力。
庄子的这种艺术观审,在老子那里有思想的源头,老子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第五十四章)就是说,观者如同那个被观的对象,以此达到对于对象的理解。老庄这样的一种观审手段,就是一种“以物观物”,这在邵雍的《观物内篇》里面发挥为“反观“之术:“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应当说,这个理解是深切老庄之意的。
[注释]
[1]《朱光潜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页。
[2]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宗先生还说道:“文学艺术是实现‘美’的。文艺从它左邻‘宗教’获得深厚热情的灌溉,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了数千年,世界最伟大的建筑雕塑和音乐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情。《神曲》代表着中古的基督教。《浮士德》代表着近代人生的信仰。文艺从它的右邻‘哲学’获得深隽的人生智慧、宇宙观念,使它能执行‘人生批评’和‘人生启示’的任务。”
[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二章第十八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4页。依徐先生的见解,西方艺术是“为艺术而艺术”,而庄子的本意只著眼人生,根本无心于艺术,所以,庄子与儒家一样,都是为人生而艺术,只不过儒家把艺术的根基立在了道德之上了。
[4]颜崑阳则在他的《庄子的艺术精神析论》中花费了大量的笔墨与徐复观辨正,其中说到:“一般道德主义的所谓‘为人生而艺术’,及唯美主义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实在都不能范概庄子的艺术精神。我们同意徐氏说庄子成就为‘纯艺术精神’,但不同意徐氏将庄子归入为‘为人生而艺术’的行列。”(华正书局1984年版,第180页)又说:“庄子既不‘为艺术而艺术’,也不‘为人生而艺术’,他是‘无所为而艺术’。”(同上第181页)
[5]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二章第四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
[6]颜崑阳《庄子艺术精神析论》,华正书局1984年版,第184页。
[7]颜崑阳《庄子艺术精神析论》,华正书局1984年版,第194页。
[8]吴汝纶云:“‘故若混’为句,混与命为韵。‘逐丛生林’为句,旧读失之。”马氏《庄子故》从吴说,云:“吴先生从混字、林字绝句。《说文》:‘木丛生曰林。’蓋象五音之繁会也。”(引自王叔岷《庄子校诠》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17页。)如依吴、马先生之断句则是:“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
[9]王先谦《庄子集解》引用徐笠山的观点,认为“建之以太清”后面的三十五字为郭象的注解误入正文,即“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马其昶的《庄子故》引用苏辙的话:“‘夫至乐者’三十五字,系《注》语误入正文。”于省吾进而提出了五条理由:“敦煌古钞本无此三十五字,其证一也。‘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与上‘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词复,此证二也;‘条理四时,太和万物’与下‘四时迭起,万物循生。’词义俱复,其证三也;上言‘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清字与下文生、经为韵,有此三十五字,则清字失韵,其证四也;郭于三十五字之下无注,其证五也。”王叔岷认为正文中的这三十五字非郭象的注文,而是成玄英的疏文:“于氏所称敦煌古钞本,即唐写本。赵谏议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泽《新传本》、林希逸《口义本》,皆无此三十五字。乃《疏》文窜入正文者,《道藏》本成《疏》尚存其旧,非郭《注》误入正文也。于氏所谓‘词复’,及‘词义俱复,’不知此乃成《疏》解释正文也。上文‘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与下文‘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云云,本为韵文,意亦一贯。《书钞》一O五、《玉海》一O三引亦并无此三十五字,宣《解本》去之,是也。”(《庄子校诠》,中华书局2007年6月版,第512页。)
[10]俞樾:“一不可待者,皆不可待也。”(见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4页。)
[11]成玄英《庄子疏》:“至乐之道,无所不遍,乃谷乃阬,悉皆盈满。所谓道无所不在,所在皆无也。”(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5页)
[12]郭象《庄子注》。(同上,第508页)
[13]钱穆引宣颖句,见《庄子纂笺》,台湾东大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18页。
[14]见成玄英《庄子疏》句。(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9页)
[15]《人间世》:“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16]郭象《庄子注》:“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成玄英《庄子疏》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故夫天籁者,岂别有一物邪?即比竹众窍接乎有生之类是尔。……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故以天然言之者,所以明其自然也。而言吹万不同。且风唯一体,窍则万殊,虽复大小不同,而各称所受,咸率自知,岂赖他哉?此天籁也。”(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页)
[17]王叔岷《庄子校诠》:“案郭氏《集释》正文,成《疏》锺皆改鐘,非其旧也。古多借锺为鐘。”(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732页。)
[18]《经典释文》引司马彪注:“八音备为县而声高下。”成玄英《庄子疏》:“上下调,八音备,故曰县。”(郭庆藩《庄子集释》第677页,中华书局)马其昶《庄子故》引述褚伯秀所言:“设架悬钟,上下各六,所谓编钟也。”
[19]成玄英《庄子疏》:“涂,道也。”(郭庆藩《庄子集释》第679页)
[20]俞樾认为,“吉祥止止”中的后一个“止”字为“连文之误”,《淮南子俶真篇》作“虚室生白,吉祥止也”;“唐卢重玄注《列子·天瑞篇》曰,虚室生白,吉祥止耳”。(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一卷151页)不过,从庄子行文的风格看,是极可能有“吉祥止止”的表达,止止连用,有如止于所止。
[21]司马彪、成玄英皆释“阙”为“空”,司马彪云:“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51页,中华书局)锺泰《庄子发微》:“‘阙’,缺也,即老子所云‘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者。”(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
[22]见《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2、83页。
[23]《中国艺术精神》第二章第十八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
[24]《叶维廉文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136页。
[25]梵高称为“守猎者”:“我认为画画就是一种对模特和美的狩猎。”(《凡高论艺术》,四川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26]宗白华称之为“‘道’的生命进乎技,‘技’的表现启示着‘道’。……‘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游刃于虚,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7、78页。)
[27]《在宥》:“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这与《天运》里这段话大意相同,只是对象是“君子”,不过,这里的君子不是一般富有修养的君子,而是《逍遥游》里所说的“至人”、“神人”与“圣人”。
责任编辑:郭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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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5)04-0057-09
2015-03-10
李大华,男,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宗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