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我有一个偏见,阅读某一国度的作品时,总希望看到该国文学的特色。讲到日本文学,我对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的兴趣,始终在大江健三郎辈之上,虽然不能说大江一点日本味没有,但是西方味到底太重了。
这当然只是个人偏见,因为我也知道,每一民族的文学都在发展之中;谷崎也好,川端也好,一概属于过去的日本。说这话的证据之一,便是日本整个战后派文学都很西方化,就连三岛由纪夫的灵魂也是古希腊而非日本的。谷崎、川端等此时作为素负盛名的老作家,似乎是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抗衡什么,然而随着他们的陆续辞世,我们心目中的日本文学特色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看来,谷崎算得上是20世纪最具日本文学特色的日本作家。然而他的作品也最容易被误解。
日本小说与一般小说出发点不同,不能沿袭对一般小说的看法去看日本小说。譬如审美体验,在日本文学中可能是惟一的、终极的,而别国文学则很少如此。在谷崎笔下,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文身》、《春琴抄》、《钥匙》和《疯癫老人日记》等,很容易被仅仅断定为施虐狂和受虐狂文学,而且多半涉及性的方面。然而正如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中所说:“谷崎写这样的小说,当然不是作者自身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实际生活的反映。它只描写生活与这种理想相关联的一面,其他所有方面都被舍弃了。谷崎的小说世界是抽象性的。”也就是说,谷崎的作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写实的,而是作者探求美的一个个小试验场。
有些的确带有色情意味,但是这与施虐狂和受虐狂色彩一样,都只是通向美的终极的过程,是全部审美体验的成分,虽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成分,但是如果不具有审美意义,它们对作者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位作家,像谷崎那样毕生致力对美的探求,这种探求又是如此极端,如此无所限制。对谷崎来说,美没有任何限度,审美也没有任何限度。
从另一方面讲,当善与美发生冲突时,谷崎不惜选择恶来达到美;我们从社会意识出发,也有可能认为他表现了丑。譬如《恶魔》中佐伯舔恋人的手帕,就是一例:“这是鼻涕的味儿,舔起来有点熏人的腥味,舌尖上只留下淡淡的咸味儿。然而,他却发现了一件非常刺激的、近乎岂有此理的趣事。在人类快乐世界的背面,竟潜藏着如此隐秘的、奇妙的乐园。”
日本文学的美都是感官的美,而且,审美体验涉及所有感官。这里便是谷崎在味觉审美上所表现的一种无所限制的体验。而审美体验的无所限制,正是谷崎文学的最大特点。《春琴抄》堪称谷崎审美体验集大成之作,当春琴被暴徒袭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像人样了吧,别看我的脸哪。”这提示我们,男女主人公之间,最根本的是一种审美关系,这也可以扩大及于作者笔下一切男女关系。从这一立场出发,那些超出人们通常接受程度的细节描写,似乎也就可以得到理解。而在《春琴抄》中,佐助正是因为不要再看师傅被毁容的脸,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除了美超越一切之上外,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春琴抄》表现的是审美体验在不同感官之间的转换过程,也就是从视觉审美变为触觉和听觉审美,而这使得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距离更为切近。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通过屏蔽某一感官,其他感官的审美体验因此被特别凸现出来。晚年力作《疯癫老人日记》,正是在这一方向上的发展。而一旦涉及性,触觉、味觉和嗅觉较之听觉和视觉,色情意味要更重一些。《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中译本有段引文,为现在收入“谷崎润一郎作品集”的《疯癫老人日记》(这似乎是个节译本)中所未见:“墓石下面的骨头发出哭叫声。我边哭边叫:‘好疼,好疼,又叫:‘疼虽然疼,可是太开心了,实在太开心了,我还要叫:‘再踩,再踩吧!”
谷崎是女性的崇拜者,曾强调自己“把女人看做是在自己之上的人。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浑身不是女人”。然而对他来说,女性只是女性美的载体,只有美才是至高无上的,所以《疯癫老人日记》中的“我”,不惜以死为代价从事美的历险,《钥匙》中的丈夫则为此而送了命。这两部小说与《春琴抄》一样,从一方面看是美的历险,从另一方面看是人生的折磨,其间反差如此之大,正可以看出谷崎的视点与寻常视点有着多么大的区别。而如果不认同他的眼光,我们就只能误读他的书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