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政院、大理院与1914年王治馨卖官案的审判实践

2015-01-29 20:25张超
中山大学法律评论 2015年1期

张超

平政院、大理院与1914年王治馨卖官案的审判实践

张超[1]

王治馨案作为北洋政府统治时期规模最大的官员卖官案,该案中卖官职位之多,数额之大,以及与宋教仁案之间的紧密联系,使其成为当时政界、舆论界关注的焦点问题。案件最后以大理院判处王治馨死刑而结束,大理院判决死刑背后与宋教仁遇刺案有关,以往的研究将这作为袁世凯选择惩治王治馨的唯一理由,但笔者认为王自身卖官给肃政史所留的犯罪把柄以及袁世凯力图借助王案来整饬吏治、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也是其主要意图之一。本文论述的重点更在于通过对王案从肃政史纠弹、平政院审理后因涉及刑事范围将案件转交给大理院审理、裁判过程的梳理,以展示案件所涉及的两院之间关于案件管辖、证据认定、裁决权的争议,并透过此案中行政权对司法权的干涉,从个案分析的角度凸显民初司法权移植到中国后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平政院;肃政厅;大理院;犯赃

引言

王治馨,山东莱阳人,副榜出身,曾在小站当差,清朝时历任奉天巡警总办、北京内城厅丞,为赵秉钧的亲信。民国成立由京师巡警总监,历任顺天府尹,以声名恶劣乃改任副都统闲职。卖官案即在其顺天府尹任内,涉案金额高达七八万元,顺天府二十四县王竟卖去二十二县,加上案发地点在北京首善之区,当时政界、舆论界纷纷对此案的进展予以密切关注,也为本文还原案情提供了史料基础。

相较于王治馨案的研究成果,宋教仁被刺案的研究要丰富得多。由于两案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后世学者往往在研究宋案的过程中,将王治馨在1914年三天之内被大理院宣判死刑、袁世凯批准枪毙、最后执行枪决,看作袁世凯为报1913年3月31日王治馨在国民党举行宋教仁追悼会上所言刺宋者非赵秉钧而是另有其人的一箭之仇。引用这方面史料的论著基本上认为宋教仁被刺的幕后主谋即袁世凯。[1]认为宋教仁遇刺背后主谋是袁世凯的主要论文有:朱怀远:《宋教仁被刺案真相考辨》,《民国档案》2013年第3期,第78页;张晓波:《刺客与政客——1913年宋教仁遇刺案与民初政局》,《社会科学论坛》2013年第4期,第141页。本文所论及的王治馨卖官案,既往研究对其作个案分析的论著较少,更多提及此案的文章则见于今日的报刊,如《齐鲁晚报》2008年撰文《北洋政要王治馨墓志铭现莱阳》,该文认为“王治馨的死与其说是明正典刑,不如说是宋教仁遇刺案后各派政治势力斗争的牺牲品”[2]《北洋政要王治馨墓志铭现莱阳》,载《齐鲁晚报》2008年5月30日,第2版。。2011年《联合时报》的《夏寿康与“民国腐败第一案”》一文也持同样观点。[3]《夏寿康与“民国腐败第一案”》,载《联合时报》2011年2月20日,第2版。

本文论述的重点不仅仅局限于大理院最后判决王治馨死刑背后与宋教仁遇刺案之间的关系,宋案只是袁世凯选择王治馨进行惩治的理由之一,王自身卖官给肃政史所留的犯罪把柄以及袁世凯力图借助王案来整饬吏治、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也是其主要意图之一。本文论述的重点更在于通过对王案从肃政史纠弹、平政院审理后因涉及刑事范围将案件转交给大理院审理、裁判过程的梳理,以展示案件所涉及的两院之间关于案件管辖、证据认定、裁决权的争议,并透过此案中行政权对司法权的干涉,从个案分析的角度凸显民初司法权移植到中国后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一、揭发王治馨卖官案案情

1913年10月11日,王治馨由京师巡警总监职位上卸任,一直到1914年3月30日王治馨从顺天府尹任上改任正蓝旗汉军副都统,其在顺天府尹任上有半年时间。[1]《大总统令》,载《国民公报》1914年3月27日,第1版。在这期间,1914年6月24日,由代理都肃政史夏寿康提起,肃政史张超南为主稿人,联合肃政史江绍杰、周登皞向大总统提出弹呈,肃政史弹呈原文共分十余款,“皆指其任用某县知事得银若干,计其总数约在七万以上,并证实以有经手过付之人可查,有往来赈簿可调,有藉藉众口可证。任内至少赢积七八万元,顺天二十四县王竟卖去二十二县”[2]黄远生:《王治馨(六月廿九)》,《申报》1914年7月3日,第3版。。

王的卖缺情形包括武清县田载厚,曾开芸香小班(即妓户),现开牙行;三河县刘其勋、王广福斜街广源照相店主人,刘其勋被任为三河县知事,是由五人组织一公司,共同出资抽签的结果,刘当选出名,而其他四人者皆跟随而往;王治馨买缺之人,出身大多三教九流,并非正当科考或留学归国之人。

王卖缺的定价,将县知事按照各县贫富情况,分为三等,第一等县五千,二等三千,三等二千,有一人得二等缺,花费三千,到任未及五日,而所得乃至五千。

为王贿卖经手之人,外间皆指其科员史博泉,史为旧日书办,于此等商业极精,为王的军师,现已在逃。

顺天府所属二十四县,王之所以能卖出二十二县,主要是因为四月考试知事,王得将所属知事一律送考,而于其间腾出空缺以做生意,而又恐旧知事考取及格不能不回任。于是筹得一极妙保险之法,其法即故意延期保送,令旧知事不能如期赴考。有一知事的父亲为京官,知道这一情形,于是为其子进行报考,所以其子得以入试而及第,而新旧两知事之间因此大生冲突。

王离任前数日,所运鸦片一万余两,被良乡扣留,潘毓桂乞情于新府尹沈金鉴,沈不许命人往查,而烟已不知去向,问其所往,则云已送往王府尹家,现此案亦尚未了。

王为某官时,曾将顺天一年房捐吞没款至二十万,乃将全数屯买天津地皮,意其地不久可作车站,故盛营新屋以营大利,及车站既建,乃离其地五六里,其计划全归水泡,其为北京总监时以范围既小,而北京巡警甚有纪律统系,王险于任用小小科员小加手脚外,于孔兆培之组织干果公司颇有染指,对于高子白蒋尊簋等所办之电车公司,颇思跃跃欲试而未遂其意,故无甚劣迹可寻。[1]黄远生:《王治馨(六月三十日)(续)》,《申报》1914年7月4日,第3版。

王治馨案被肃政史发觉,最先只是风闻其事,在新任顺天府尹沈金鉴莅任后,查悉王治馨卖缺的情形,将得缺者纷纷撤退,致被撤者到任即被撤退,于所投资本大受损失,懦弱者自认晦气,狡黠者认为是王治馨敲诈,因而向王索要资本,虽不能完全索回,而亦不能如数损失。[2]《王治馨召祸之原因》,载《顺天时报》1914年6月29日,第3版。导致有某某受损的三县知事联名控告夏寿康肃政史。[3]《王治馨案发觉之由来》,载《国民公报》1914年6月20日,第2版。同时,沈金鉴与王治馨也有私怨,就乘此机会耸动某某肃政史提出弹劾,以泄其愤。[4]《王治馨案近讯》,载《顺天时报》1914年7月11日,第9版。不过,促使肃政史最后联名向袁世凯提出弹劾呈文的主要因素“系平政院审理霸县知事时,由该知事刘鼎锡所供称,且非止此一案”[5]《王治馨纳贿发生之原因》,载《顺天时报》1914年6月29日,第2版。。

与此同时,有一王某与一肃政史有布衣之交,在一次宴会上提及王治馨婪赃纳贿的情况,在肃政史弹章上达总统之后,又向王某询问,此事王某不愿负担责任,改称“王治馨已将证据毁灭殆尽”[6]《王治馨案发生之原因》,载《时事新报》1914年8月24日,第1版。。王治馨在听到自己被弹劾之后,立即将所有证据消灭,将所有证人进行遣送。但是

嗣经肃政史调查簿记,复查出王氏罪状一件,关于某税王氏委托某商号代办,而收其陋规,某商号恐事发觉,要求保险证据,王遂与某商号以保险执据,盖用顺天府印信,此等罪状为肃政史所得,又上纠弹一次,而王氏遂百口不得自解,现此案已水落石出,交司法部不久即有正当之执行令发表矣。[1]《王治馨案举发之原委》,载《申报》1914年8月24日,第7版。

袁世凯在接到肃政史弹章之后,即召国务卿徐世昌密议,对于问题最后的解决,袁认为“王治馨虽为吾之旧属,然决不能徇私蔑法,且现当肃政史言事之始,若无效力,必致有妨言路,遂不得已而有拿办之命令”[2]《大总统对于王治馨案之态度》,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1日,第一张,第2版。。6月27日,袁世凯下达了解去王治馨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本职,交步军统领看管的申令。

据代理都肃政史夏寿康等,纠弹前任顺天府府尹王治馨纳贿婪赃一案,官吏赃罪定例綦严,躬为地方大吏,辄敢卖官纳贿,藉案婪赃,蠹国殃民,尤属法无可恕,兹据所呈,王治馨前在顺天府府尹任内,委署各县知事,几至无缺不卖,并有藉案干没婪索情事,赃款累累,竟至数万之多,实属骇人听闻,亟应从严究办。王治馨着先行解去正蓝旗汉军副都统本职,交步军统领看管,并由平政院按照所揭各款,酌传要证严行审理,呈请核办,以儆官邪,毋稍瞻徇,此令。[3]《大总统申令》,载《时事汇报》1914年第七期,第23页。

6月29日,步军统领衙门派其旧属游缉队队员张乐斌持名片往见,王问逮捕原因如何,“张答不知,谓恐怕系霸县一案所牵连,王谓或者有别的缘故么,张答或未可知,乃由所带兵警拥率而往,及至提督衙门,江朝宗氏乃出总统命令示之,王一见无言,可否准我回家料理料理,江许之,令兵警随往。王一到家即打电话至郭则泌处,告以此事谓我须去否,郭答此不能不去,乃仍由兵警带回看管,在司法科”[4]黄远生:《王治馨(六月三十日)(续)》,载《申报》1914年7月4日,第3版。。霸县知事刘鼎锡案发生于王治馨案之前,刘鼎锡通过向王治馨行贿,得到霸县知事的实缺。

二、平政院因与大理院权限争议问题迟延开庭

王案被发觉之后,舆论对此感叹顺天府尹距离京师近在咫尺,王治馨卖官受贿竟如此肆无忌惮,若非有“平政院之成立,肃政史之劾奏其罪状,殆终古无由发觉矣”[1]亦孟:《王治馨赃案发觉后之感言》,载《新闻报》1914年7月1日,第2版。。也有认为“平政院于其家人不能获到,该案势必悬搁,令王待质日久,便有开脱之机以生,即或将其家人立获到案,而千斤重负亦家人当之矣,彼时王之处分,不曰失察,则即曰纵任家人舞弊而已”[2]《王治馨案之侧面观》,载《申报》1914年7月10日,第2版。,对该案最后结果能否对王治馨治罪表示悲观。7月4日,在政事堂会议之后,袁世凯与徐世昌讨论该案,袁“以王溺职枉法,极为痛恨,并谓此案为平政院开幕后,交办之第一案,但其办理之法是否得当,本大总统将以此案观该院之程度”[3]《大总统对于王治馨案之注意》,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5日,第一张,第3版。,以平政院对该案的裁决来作为考核平政院成绩的标准。

平政院为确保案件审理的顺利进行,对于该案相关的证人、证据进行清查。步军统领衙门因平政院之追索当即派人四处侦查,得知王治馨婪赃案内的证犯史博泉隐匿在右安门外某村其亲戚家内,立即派兵前往搜缉,但是史博泉改变装束,乘火车逃走。王所用秘书潘毓桂、郭则泌,均由警厅荐任,此次王被肃政史严参,奉大总统令,拿交步军统领看管,潘现已在提署一同看押,但郭已任参政院佥事,且与此案无甚事故,故未一同归案。[4]《王治馨之属员》,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7日,第一张,第9版。同时,平政院请求步军统领江朝宗派兵将王宅院内之古玩铺看守,古玩铺为窝赃处所,与此案关系密切。

平政院院长周树模到院任事,本要向袁世凯觐见后,再就职审讯此案,后得知王治馨有潜逃情事,于是袁世凯招周至府嘱其先行就职,严讯惩办,所以周未曾觐见,已于7月1日就职。[5]《王治馨未曾跑脱》,载《国民公报》1914年7月24日,第1版。随即召集全院肃政史特开会议一次,讨论该院权限及大总统特交现审各要案,预定本月6日提前顺天府尹王治馨质明被核各证据,不过因证据证人尚未全部到齐,未能开审,于是改期在10日上午由第一庭开审。[1]《王治馨案确定开审期》,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11日,第一张,第2版。但10日平政院并未提王治馨出庭,仅照各项证物分别检察,并讯传到各证人询问。而在7月12日,某某得步军统领允许,探望了王治馨,王揣测袁世凯将其交由平政院的用意,“现时政府设立肃政史者,本拟整肃官纪,予前在赵君秉钧之幕内时,自觉与大总统之关系,决非疏远,大总统欲肃官纪,正风俗,此次先由亲近下手,以示大公,故先令予为牺牲以风励余人,想此案当不日水落石出,予亦应不久得见天日,予今虽被拘禁,而枉蒙优待,心中尚有何等不足耶”[2]《王治馨被拘之近状》,载《顺天时报》1914年7月13日,第7版。。

但是袁世凯对此案的态度明显没有王治馨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王案发生后,又对顺天府所属各知事极为注意,除“饬沈金鉴严行调查外,并饬政事堂特派专员前往各该处秘密严查,以观各该知事之政绩若何,政声若何,有无枉法营私受贿贪赃情事,以备核办”[3]《大总统注意顺属各知事》,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7月14日,第一张,第2版。。

平政院原先预定6日开庭,后改为10日,而10日也未正式提审王治馨。其主要因素为“大理院指此案应属于司法范围,平政院以此案系奉总统令交,且与新颁布之诉讼条例亦无冲突之处,碍难交出,兹闻须俟参政院将平政大理两院权限分析清楚后,始可定期开审”[4]《审理王治馨案之消息》,载《申报》1914年7月16日,第3版。。“此案之进行不速,平政院诸公固不能辞痿疲之咎,至于此案之审判权限,则平政院确未放松,且政府亦甚欲将此案办到水落石出,以立威信”[5]《平政院二大要案之最近确闻》,载《国民公报》1914年7月13日,第2版。。同时,平政院亦觉收赃证据不足,极力调查证据。

为解决平政院与大理院就涉及刑事犯罪案件的裁决权问题。平政院院长周树模与大理院院长章宗祥在总统面前争执甚久,周院长以为“平政院监督行政官吏有纠弹之权而无审理之权,小之则关系本院之威信,将使被议官吏视平政院之纠察为一种无关重轻之文牍,而本院行使职权时不能生完全之效力;大之则关系全国吏治之良窳,违法犯赃之吏既经本院之纠弹,复交他机关之审理,往返公文,必致担延时日,猾黠之吏或神其运用而巧于出脱,或销毁凭据而无迹可按,以全国注目之犯赃大案,终以查无确据四字了案,吏治何以整顿”。而章总长之辩论则认为“全国下级审检各厅已归裁撤,失司法独立之精神,若中央大理院又失审理之权,则共和国司法独立原理全然打销云云”[1]《平政院权限问题》,载《申报》1914年7月23日,第2版。。两人争论不下,总统于是将此案交参政院公决。平政院院长周树模对于法制局所提原行政诉讼法草案第三十五条认为应进行修改:

行政诉讼法之拟改原文第三十五条:平政院于行政诉讼事件及依纠弹法第十二条由大总统特交审理之纠弹事件,除依本法审理为取销或变更其命令或处分之裁决外,其原为命令或处分之官吏,有应付惩戒或属于司法审判者,应呈明大总统分别主管官署行之。拟改第三十五条:平政院于行政诉讼事件,除依本法审理为取销或变更其命令或处分之裁决外,其原为命令或处分之官吏有应付惩戒或有属于司法审判者,应呈明大总统分别主管官署行之。[2]《平政院对于提交参院法案之大争执(续)》,载《申报》1914年7月12日,第3版。

周树模主张修改行政诉讼法草案第三十五条的理由则为:

乃于行政诉讼法内裁决一章将纠弹交审事件一并叙入,只能为稍变更其命令处分之裁决,官吏应付惩戒及属于司法审判者应交主管官署行之,皆无裁决之权,是以平政院为专理行政诉讼而纠弹交审事件已不啻为无形之取消矣,盖纠弹法内所列各款无一不涉于刑事与惩戒,既不裁决,焉用审理,其命令处分之撤销变更,原与官吏个人无涉,终不能为最后之制裁,则审理之效力全虚,而平政院之精神尽失。即如奉令交审之霸县知事刘鼎锡、前顺天府尹王治馨两案,就此而言均非平政院所能裁决,此项机关将成赘设。[3]《平政院对于提交参院法案之大争执》,载《申报》1914年7月11日,第6版。

参政院最后通过的《纠弹法》(7月20日公布)以及由袁世凯公布的《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7月20日公布),确定了大总统特交的官吏犯罪,平政院、大理院、文官高等惩戒委员会的管辖范围。《纠弹法》第十二条规定:前条大总统特交审理事件,有应付惩戒或属司法审判者,由平政院呈明大总统分别交主管官署行之。《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第一条:刑事诉讼法未公布施行以前,凡官吏犯罪经肃政史纠弹平政院审理后,大总统于特交司法总长时,量其情节,重者依大理院审判官犯旧例行之,轻者仍适用刑事诉讼法草案关于管辖各节之规定办理。[1]《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载《时报》1914年7月27日,第6版。于是官吏犯罪案件,经肃政史纠弹平政院审理后,大总统特交司法总长,再量其情节,涉及刑事的重罪由大理院审判定罪量刑,轻者转交给文官惩戒委员会进行夺职、降职等处分。

三、刘鼎锡、王治馨两案由平政院开庭审理

平政院与大理院涉及官吏犯罪案件管辖权争议问题解决后,平政院对于官吏犯罪案件,实际上只有预审功能,以确定案件性质是属于刑事重罪,还是只需惩戒处分的轻罪。刘鼎锡、王治馨两案正好可以确定《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纠弹法》等相关法律、法令在平政院、大理院的理解解释;平政院所确定案件证据,大理院是否有采用的自由裁量权。

两方相异点之研究,自纠弹事件审理执行令及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颁布,平政院之权限问题似乎已经解决,而据近调查,司法界与平政院两方之心意中,关于此项问题实尚有多少相异之处,平政院方之言曰:此次权限问题之解决,平政院之最初主张虽属失败,但平政院所审理之案认为证据确实应交于司法裁判者,则审判厅对于其所交之案仅有判决适用何等刑词之权,函于其所为确实之证据则应无说话之余地,凡定罪之有无,依乎证据,则司法衙门即不能不受平政院之束缚,故自表面上言之,则平政院权限主张可谓失败,而实际上则仍不得谓之失败也。而司法界一方之言论,则又适与之相反,其言曰:平政院之特别裁判主张既未贯彻,现在执行令中又已规定属于刑事范围者,交司法衙门审理,则平政院只有审理属于刑事范围与否之权,司法衙门对于其所提出之证据认为确实与否,全属自由,盖审判厅原则凡审理案件绝对的不受其他机关之约束者也。以上二种言论,在平政院一方为事实的说话,司法界一方为法律的说话,将来结果尚难预决。昨日平政院审理霸县知事案,盖亦此问题之例证也。[1]《平政院权限问题之例证》,载《申报》1914年8月4日,第6版。

刘鼎锡于1914年2月由前顺天府尹王治馨委任代理霸县知事,于2月9日到任,随带堂弟刘鼎芬、家丁杨华甫(派为收发)、马树亭(派管禁烟处)并刘升、王文、黄玉等,于是专以禁烟为名,敲诈贿赂,其中平政院所认定的7个犯罪案件中,有6个案件(启鸿恩案、邱溱案、梁辅庭案、王玉珍案、张恩溥案、李少白案)属于以禁烟为名,将嫌疑人告发调验,敲诈勒索。而例外的刘玉德案,则是因郭福荣将典种刘玉德之地转典他人,向索口角,刘玉德将郭福荣殴伤,经郭福荣告诉刘鼎锡,刘以殴伤平民逮捕了刘玉德,加以敲诈勒索。

在7月27日,平政院第三庭对刘鼎锡案进行裁判,裁决书中以“本纠弹事件,刘鼎锡、马树亭、杨华甫对于梁辅庭等七案婪赃至六千余元之巨,众证确凿,本院认为涉于刑事范围,应付司法审判”[2]黄源盛:《平政院裁决录存》,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第1120页。。同时根据7月29日袁世凯所下发的批令,“此案赃证确凿,赏属罪无可恕,交司法部转饬该管检察厅立即依法办理”[3]《平政院呈审理已撤霸县知事刘鼎锡枉法婪赃一案涉及刑事范围应交主管官署办理缮具裁决书请鉴核文并批令》,载《政府公报》1914年8月1日,第36册,第25—26页。。

平政院对于霸县知事案裁决书由第三庭庭长张一鹏主稿,审案各评事以如此裁决平政院权限太狭,多不肯署名,后由某评事提议再将权限问题呈总统请示办法,至于此案则现在执行令明明规定只得如此办法,众始署名。呈文送到了政事堂,平政院对于总统批霸县知事呈以其措辞极与平政院主张相合,因此对于权限问题颇为安心。但《申报》记者就对此案结果提出了担忧:

平政院之判决书则云,证据确凿,总统批则云赃证确凿实属罪无可逭,在平政院及总统一方固已认为有罪矣。此在证据确凿之霸县知事案,司法衙门自亦不能不认为有罪,固不至生出何种问题,设有他种案件,平政院虽认为证据确凿,而司法衙门之所见或竟与之相左,则即不能不生出问题矣。[1]《平政院权限问题之例证》,载《申报》1914年8月4日,第6版。

果如《申报》记者所言,霸县知事案经平政院裁决后,移送继检察厅起诉,由检察厅交由大理院进行审判。9月8日,大理院开庭审讯霸县知事贪赃枉法案,知事刘鼎锡及其余各证人到案者共计九人,都肃政史庄蕴宽及原参肃政史周登皞亦莅庭,8日审讯并无结果,虽经证人证明所年禁烟赃款一千二百元,凡数起。又有邱溱案中,邱溱没有现钱,向李树宜借洋一千二百元,用官钱局银条五张交与张炳宸,转交刘鼎锡,当日即将邱溱释放,刘鼎锡于案卷内只批明罚洋百元,但有三益堂与官钱局往来银折,刘一概不认,称县署与官钱局往来折据只有两个,并无三益堂折据。刘鼎锡对于各项贪赃事件概不承认,参案中所指为过付赃款之家丁某亦坚持称无过付情事,不过被诈赃的证人,则皆称被苛罚千元以上不等,并能指明票据号数,且证人甚多,双方各执一词。[2]《王刘两赃贿案之近情》,载《申报》1914年9月13日,第6版。

刘鼎锡的律师刘东汉辩护意旨有二:(一)称过付人马树亭、张炳宸均未获案,杨华甫亦未承认过付,不能证明为有罪,而判决以现有他据足证,自不能因共犯未获或自白即希图脱罪。(二)谓后任知事所查钱店账条不能为证。[3]黄远生:《普天下之贪官污吏当为寒心矣》,载《申报》1914年9月25日,第6版。大理院均认为不成理由。

9月15日,大理院对刘案作出最终判决,大理院认定了平政院裁决书中确定启鸿恩、邱溱、刘玉德、梁辅庭、王玉珍等五案罪名,而未认定张恩溥案、李少白案。照《特别管辖条例》由大理院依官吏犯罪治赃条例判决死刑,刘所犯共七罪俱发,虽在《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公布以前,依刑律总则第九条及第一条第二项之规定仍依该条例处断,故处死刑,并追缴赃款四千一百元。[4]《司法部呈大理院审理已撤霸县知事刘鼎锡骫法婪赃一案业经判决照录原判决书祈钧鉴文(附判决书)》,载《政府公报》1914年9月21日,第40册,第214页。

袁世凯于9月17日批准了大理院的判决书,9月19日,刘鼎锡被枪毙。[1]《司法部呈遵令枪毙官犯刘鼎锡报明日期文并批令(中华民国三年九月二十三日)》,载《政府公报》1914年9月26日,第40册,第420页。

与霸县知事案几乎同时,平政院也对王治馨犯赃一案开庭审理。7月中旬,平政院曾两次开审,第一次开审评事问王用人以何者为标准?王答以无甚标准,由亲友之荐举。评事复问以荐举用何资格?答以荐举之人甚众,予亦不能诵其履历,且称脑筋不足不能一一为贵评事诵述。此次开庭没有问出什么结果。

第二次开审,评事问王:尔之账簿零星小款开载甚详,何以中间一笔大款以京中要用含糊出之?此时被告之某县知事卞某亦在案,评事问到任不数日,账簿中即载借某铺户一笔大款,作何使用,显系奉还贿官之款目。卞知事坚不承认,证人某铺户乃证实其事,此次开庭也未审出结果。[2]《平政院审理王治馨之情形》,载《国民公报》1914年7月23日,第2版。

以上两审是在参政院通过《纠弹法》(7月20日公布)以及大总统未下达《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7月20日公布)之前,7月20日之后,平政院对此案只有确定是否涉及刑事范围之权,而平政院所期望争取的唯有平政院审理案件之后所确定的证据司法机关是否依然认作判案的依据,是否对证据取舍有自由裁量权。

8月之后,王贪贿案交平政院后已经月余,开审不过两次,尚未取得确供,肃政史对平政院审理的进展颇为不满。肃政史“对于此两案极为注意,拟即藉此以观法律之效力,所有各弹劾案均暂缓提出,俟此两案(王案以及八厘公债案)解决后,再定办法”[3]《肃政史弹劾之有恃》,载天津《大公报》1914年8月4日,第一张,第2版。。所以原参劾肃政史夏寿康等曾在某处集议,“以王治馨既敢大卖官缺,其内援必多,若迁延日久,平政院既生懈怠,该犯妄翼幸免,此案即含糊了结,殊失大总统惩戒贪吏之本意,拟再递封章一件,详述王某在任劣迹,请饬下平政院迅速审结”[4]《夏肃政催结王治馨案》,载《顺天时报》1914年8月7日,第9版。。

平政院在开庭审理之后,于8月18日对此案作出裁决。裁决书中,平政院认定王治馨犯有以下四款罪行:

第一款系贿委官缺,意在委诸在逃之史久延,殊不知此次,既有炉房等为之借款,复得居间人为之保证,京府近地,公然若行买卖于市场。此外,因行贿人及证人在逃者,不只一案,众论啧啧,通国皆知,且所委各员,无多服官资格,履历半由捏造,谓非贿求,其谁信之。所犯第二款,如苛征牙纪,凡捐款名目及办法,皆由该府尹主之,史久延不过受其指使,纵令到案,亦难为分责。第三款,烟土事件,获案俱在,隔年悬案不办,迨期迫交卸,始授意科员呈请措置,其为湮灭证据,未尝如数焚毁,情事显然。第四款,罚款事件,前后任陆续交代,事所常有,然断无留滕公款,既经众证明确,应即裁决。[1]黄源盛:《平政院裁决录存》,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第1123—1124页。

同日,袁世凯根据平政院呈请的裁决书下达申令,“王治馨前在顺天府府尹任内,纳贿婪赃,既经审有确据,着先行褫职,并将行贿舞弊之岳魁、潘毓桂、王丙彝等一并交由司法部,转饬该管检察厅立即依法办理”[2]《大总统申令》,载《政府公报》1914年8月19日,第37册,第376页。。

四、大理院审判、裁决该案与案件中袁世凯、王治馨的政治纠葛

9月7日,总检察厅在函请平政院将全卷调齐并传提人证严密侦查之后,“除平政院裁决书内所列侵占禁烟罚款一项,据王治馨声称该款经垫付他项政费,核其所缴薄据数足相抵,究竟有无侵占情弊,尚无实据,未予起诉外,其余各款侦查完毕,于9月7日将被告王治馨、岳魁、潘毓桂、王丙彝、周志中五名并案向大理院起诉”[3]《王治馨枪毙案始末记》,载《时报》1914年10月30日,第7版。。

大理院对于王案首先进行了预审,预审定认王治馨侵占烟土一款,查无实据,王丙彝(在勒索牙行事件中,王治馨吩咐史久延索取,经管库王丙彝手收,检查移交卷内,并未列入)、周志中(涉及侵吞私土事件,特于三月二十五日晚授意周志中、王丙彝等合递一呈,内有烟案向例派员监焚,历办有案等语,王治馨于呈后批明,派郭则泌会同该两员监烧,郭则泌尚未知悉)亦查无犯罪确证,均予免诉,其王治馨犯赃及诈欺取财之所为,岳魁行贿之所为,潘毓桂诈欺取财共犯之所为,均付公判。[1]参见《司法部呈大理院审理前顺天府尹王治馨骫法婪赃一案宣告判决文并批令(附判决书)(中华民国三年十月二十一日)》,载徐世昌编《政府公报分类汇编》1915年第17期,第105页。

10月3日,大理院在经过预审之后,正式公开对王治馨骫法婪赃一案进行审理。但是审判明为公开审理,却不向记者、公众发放旁听劵,而只是将其发给大理院录事,以及平政院评事、肃政史。[2]《王案公开之秘密》,载《顺天时报》1914年10月7日,第7版。

大理院指定邓镕为律师,平政院评事贺俞、范熙壬,肃政史徐承锦等旁听,检察官梁宓报告此案预审结果,证据确凿,适用《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及刑律第若干条请审判官审讯,审判长余棨昌讯问王治馨:“何时到任?署中科长科员带来者几人?委任知事若干?”王谓上年九月到任,到任一月后,即委数缺,其时以民国做官不避本省,且不拘资格,比即呈明内务部朱总长,就前清在顺天候补人员中遴委,岳魁曾为沧县巡检,我颇知之,故委署昌平署中科长,科员带来者五六人。审判长又问账房谁人?供:我未用账房,自己用钱自己经理,惟有一庶务史久延经理杂事,史系我在天津办警察时之学生,后任京师警丞,史遂随我当差,及徐相国督东时调我赴拳整顿,巡警史亦偕往,旋因荒唐撤差,我回京后史屡托人及当面求委差事,我以其前此荒唐皆未允许。未几办侦探队,史愿不支薪水效劳。问或报告事情,迨署顺天府因委庶务以酬前此之劳?又问牙行事,供:向来每年牙课应交七百余两,民国成立后,各行多未交,故派人复旧制,末复云行贿受贿绝然两事,我不敢说决无行贿者,但我若受贿,必有几种证据:第一,当有我的收条;第二,当有我的信函或证明书;第三,当有过付人;第四,当有账簿折据,而我均无之,平政院判犯纳贿贪赃之罪,黑暗至极,现在我之身体不能自由,惟有求法庭保护云。法官推讯用人标准及差缺情形甚多。

之后又唤岳魁到庭讯问,所讯问者历任何处?何年得保荐?时挂牌回署昌平县几时到任?借钱为何所借若干?见过王治馨几而与府署科长科员曾否往来?

岳供借一千二百三十元,借来还债及预备到任之用,见王两次,均系随班府署科长科员,均未见过,彼等气势颇盛,比在保定当差时见上司尤难,此时叹气颇觉宦途无味。旋审判长又传朱贯一、李恩波等十数人到庭,令作证人一一具结各询借款及经手情形。[1]《大理院开审王治馨案》,载《申报》1914年10月8日,第6版。

至五点三十分宣告闭庭,律师并未辩论,现定于七日继续审理。七日下午一时大理院第二次公开王治馨纠弹案,审判长首先传王治馨到庭审问。问:知事挂牌后应隔多少日赴任?王答照例应于牌示第二日赴任。又问:岳魁到任后来京几次,见尔几次?王答伊到任后十余日,因昌平罢市见我一次,系随班同见,并无行贿情事,据平政院指为有证者不过以张某风闭岳魁借款若干,此外并无人据可证,张某系岳魁门房,实系挟嫌诬证云云。又讯王治馨勒索牙纪报效营业捐一节,王答整顿牙税,财政部曾有通饬,顺天府原有牙税每年约六七百两,自民国成立后牙行久未交款,以前清龙票不适用,请换民国执照为言,比因崇文门整顿货行曾换新执照,各行认捐若干,遂仿之,因派接官方接洽十余行,不意经手之史久延与书吏收受陋规,此等长官失于觉察,目属各无可辞至,与经手委员串通作弊,或收受委员陋规等处,则确无之何能决其为有罪乎?平政院穷两月之力,八面搜罗,终无确证,后以含糊之言凑成四条呈复,其中两条已决定免诉,至现在提诉之两款,亦属片面之语。

审判长又问潘毓桂勒索牙纪报效营业捐一节,是否与闻其事?潘答以并无与闻,随又传各牙行经纪到庭,先令具结,后间顺天府领发牙税营业捐系何年月,每年应纳若干众牙纪?答殊不一致,审判长又问何人令报效营业捐?众牙纪答系史久延令我等报效,其报效之款系作为酬劳,全是史久延一手经办。又问在何处兑交?众牙纪答在府署西楼北屋交与史久延手收。问毕,审判长即向王治馨言,你听各牙纪所说如何?王谓此项报效捐,我均不知,亦无我之收条,全是史久延所在之弊,我实不能认罪。[2]《大理院公开王治馨案纪事》,载《申报》1914年10月12日,第6版。

12日,大理院又开庭一次,审判长先传顺天府财政科科员王沛到庭,问:勒索牙纪报效营业捐一节,你知道否?王答征收牙捐系实业科所办之事,与财政科并无关系,究竟有无勒索情事我不得知。审判长又问三次公开王治馨,曾供沈金鉴于到任后,派你向史久延讨要前项捐款,果有其事否?王答有之。审判长又问你见史久延如何说法?王答沈府尹派我往见史久延,第一次未遇,第二次见看我即将沈府尹所交手折与史一阅,该折内所开系各牙纪家数约十余家及交纳款目约千数百元,当与史久延说,今天沈府尹派我前来与你讨要此项捐款,你应照数效出。史答我并无收过捐款,何以与我讨要。我说牙纪报效营业捐,你曾全数拿去,现有手折可对,可得说未收过。史答此项系各牙纪送我的酬劳费,并非捐款,且牙捐一项向由粮厅办理,每年各牙纪照例应交陋规与经手人员作为酬劳等费,此系根据旧日习惯,并非格外勒索与沈府尹,至府尹均无干系,且我亦将此款全数花去,如果沈府尹实欲讨要,应请备具正式公文与王府尹,我方能设法筹还,否则作为悬论,后因此案发生,史即逃走云云。

由王治馨所请之律师邓镕起而辩护,洋数千言,分辨王治馨对于贿卖县缺及勒索牙捐两条,确无真正之凭据。[1]《大理院公开王治馨案纪事》,载《申报》1914年10月17日 ,第6版。

10月14日,大理院对王治馨案作了最后一次审判,律师主张枉法得赃必须因赃而枉一具体之法,王不为枉法。而检察官主张违反官吏服务令即为枉法,此为本案要点。[2]《北京电》,载《申报》1914年10月15日 ,第3版。

10月21日,大理院宣告判决。对于“预审决定认王治馨侵占烟土一款,查无实据,王丙彝、周志中亦查无犯罪确证,均予免诉,其王治馨犯赃及诈欺取财之所为,岳魁行贿之所为,潘毓桂诈欺取财共犯之所为,均付公判”[3]《司法部呈大理院审理前顺天府府尹王治馨骫法婪赃一案宣告判决文并批令(附判决书)(中华民国三年十月二十一日)》,载《政府公报》1914年10月25日,第42册,第442页。。

关于王治馨任用县知事是否符合法定标准的问题。辩护律师认为前清选司之法,既不适用,民国知事任用法,又未颁布,只能成立不枉法之罪。判决书反驳了律师的意见,其理由如下:

查民国改组伊始,人以党进,诚所不免,俟二年一月九日,大总统发布关于文官任免执行令后,则凡任用文官,自应适用文官任用法及文官任用法施行法草案,查文官任用法施行法草案第二条规定,非曾任荐任官或有荐任官相当资格者,不能任为荐任官,而曾有荐任相当资格一语。又有元年十二月五日颁布之委任官叙等执行令第一条第二款旁注之解释,县知事之为荐任官无待烦言,而解依第六款至第八款岳魁并无荐任官资格可以断言,被告委署岳魁昌平县知事,显系违背文官任用法施行法草案,奚得委谓并非枉法辩护人。[1]《司法部呈大理院审理前顺天府尹王治馨骫法婪赃一案宣告判决文并批令(附判决书)》,载《顺天时报》1914年11月3日,第4版。

其中关系王治馨是否判处死刑的法律依据问题,大理院适用了袁世凯7月14日参政院议决通过的《官吏犯赃治罪条例》第二条(枉法赃至五百元以上者处死刑)处罪。[2]《官吏犯赃治罪条例》,载《法学会杂志》1914年第2卷,第3—4期,第1页。时任内务总长朱启钤事后认为《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就是为了对王治馨判处死刑而临时向参政院提交的法案。“查治馨以犯赃处死刑,是民国三年章仲和任司法总长奉命新订条例后,方能按律治罪,此有司法案卷可查,决非前一年即民国二年所能预先执行。”[3]章士钊:《书赵智庵》,载湖南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喋血共和:忆宋教仁》,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51页。

虽然王案发生在该条例颁行之前,但是根据司法部的司法解释“《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并无此种关系,所有该条例颁行前,未经确定案件无论系属何审,应依照刑律原则适用该条例处断,惟该条例定明应依常律者,自不在此例”[4]《司法部批江苏高检厅关于官吏犯赃治罪条例颁行前未经确定案件办法文(中华民国三年九月十五日)》,载徐世昌编《政府公报分类汇编》1915年第17期,第68页。。《官吏犯赃治罪条例》依然可以适用于王案。

王治馨案自交大理院后,张勋以故旧之谊,面向袁世凯为乞恩。“阮内史监忠枢亦率旧小站练兵处同人,请贷一死,而江统领朝宗亦为缓颊。”[5]《大事记》,载《时事汇报》1915年第8期,第19页。及大理判决书由司法部封呈,到总统府乞恩者,共二十余人,袁世凯概不会见,并在当日下达了对于王治馨的批令,王“前在顺天府府尹任内,委岳魁署昌平县知事枉法得赃逾贯,既据审明判决,应处死刑,著即依法立予枪毙,以昭炯戒,潘毓桂、岳魁应得罪名均各如所拟执行判决书”[6]《大总统批令》,载《政府公报》1914年10月23日,第42册,第333页。。司法部即赶办呈文,当日下午五点钟,即送到总统府,八点多钟就批下来了,送到司法部。又随即往司法总长章宗祥私寓,章总长拆阅一看,不待办公文行知总检察厅,打电话告知总检察长罗文干,罗以为时不早,如检察官无处可觅,就亲往步军统领衙门会同江朝宗将王提出验明正身,司法总长在收到总统批令之后,一刻不敢停顿,连正式公文都未出示,即电话通知将王执行死刑。23日上午10点,由步军统领及总检察长提出王治馨正身押赴德胜门外枪毙。袁世凯急于除掉王治馨,总统之意以此为国家威信所关,前此惩办霸县刘知事即是严惩墨吏澄清吏治之本旨,若同罪异罚,何以照示天下,遂力排众议,促令依法执行。

王治馨死后,袁世凯在左右部属面前落泪,对其左右称:“王某乃素为赵智庵赏识之人,且相知二十余年,不忍见其有此结局,惟案情重大不得不以公义而灭私情。”在总统明令未发表之前,某要人曾为其求情,其意以王为小站练兵旧人,念其前劳可否免其一死。总统答以:“法为国家而设,惟因其为小站练兵旧人,尤不得徇情宽贷,否则只要是从前旧交,皆可任所欲为,国家法典何以昭示万世,余宁于执法之外格外恤其家属,以全昔年相从之谊。”与之同时,袁世凯又特恤赏王治丧银一千两,并赏食副都统全俸以抚恤其妻子、子孙。[1]《王治馨案续闻》,载《申报》1914年10月27日,第6版。

袁世凯的两面手段,一方面对于王治馨死刑判决执行如此迅速,一方面又对下属惋惜王治馨之死。之所以如此,外间有认为“其所以必如此者,因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免生他种枝节”,避免有人再为王治馨请托求情。

不过,也有舆论认为“王治馨为赵秉钧一手提拔之人,假使赵秉钧不死,王或犹由幸免。又使王上年在国民党演说时,不诬宋教仁之被刺,赵秉钧实知其情,则王之换帖弟兄中必不以王为忘恩负义者,而必努力为王社会解免也”[2]永若:《呜呼王治馨》,载《时报》1914年10月27日,第3版。。王治馨被枪毙之前,口中最后一句话就是:“智老若在,断不致此。”[3]天竞:《王治馨去找赵智庵》,载《笑林杂志》第一集第1期,第13页。

实际上,王治馨被杀确与宋教仁案有关。在宋被刺之后,1913年3月30日,王治馨在国民党追悼会上,王代表赵秉钧发言:

智庵与宋先生先日交情最为契合,对于宋先生所抱政策亦非常钦佩,此次之事实,有出人意料之外。日来上海审判厅牵动洪述祖,不知洪之为秘书,于内务部不过办理平常事件,赵君于伊并无此特别观念,及至凶案一出,大总统以为赵君与洪有特别之关系,赵君亦以为大总统与洪君有特别之关系,及两方对照,方知误会。但应既被获,洪亦当不日拿到,以期水落石出,尽法惩治,以慰宋先生在天之灵。[1]《北方之宋案谈》,载《申报》1913年4月5日,第3版。

洪系唐绍仪所荐,与应同为流氓,赵素不信任。洪曾往袁府献策被刺,应以解散暗杀党为名骗钱五万元而去,今事想亦意在骗钱,致政府受谤。[2]《北京电》,载《申报》1913年4月1日,第2版。

宋被刺前,洪曾有一次说及总统行政诸多掣肘,皆由反对党政见不同,何不收拾一二人,以警其余。袁答谓,反对者既为政党,则非一二人,故如此办法,实属不合云。现宋果被刺死,难保非洪借此为迎合意旨之媒。

登载演说的《民立报》记者加按语将宋教仁被刺的责任归结到袁世凯身上:洪述祖敢于总统前进其邪说,请收拾反对党一二人,总统匪特不加严究,且仍令混迹内部,即此已无以对我国民云。[3]《王治馨在国民党追悼宋教仁大会上的讲话》,载《民立报》1913年4月1日,第2版。

王治馨在追悼会上极力想为赵秉钧开脱,甚至在答词中有“杀宋决非总理,总理不能负责,此责自有人负”的言论,以致当时在会的国民党党员称“此君明系依附袁世凯之人,不知何故说了几句良心话”[4]陈九韶:《众议院十二年亲历记》,载《湖南文史资料选辑》第8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219页。。次日,“袁以此剪呈报纸与余(张国淦)阅,言据报载如此,措词太不检点,王治馨可恶,赵总理何以任其乱说,说后若无事然,并不声明更正,词色甚厉”。

作为袁世凯秘书的张国淦,事后回忆认为王治馨最后被枪毙与宋案直接相关。“王治馨山东人,任京师警察总监,为人豪爽,颇不满于袁党所为,不久(在京兆尹任内)以坐赃五百元被害。余始终疑与宋案有关,奇裁(治馨字)好言不谨,袁氏疑之,杀人灭口也。”[1]张国淦:《近代史片断的记录》,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近代史资料》(第37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8年,第160页。

但袁世凯决定枪毙王治馨并非仅仅只是报当年在国民党追悼会上王对己不利言论的一箭之仇,整饬官纪、控制地方也是其动因之一。在10月24日,袁世凯就以大总统申令的形式告诫全国官吏:

须知国家之败,由于官邪贿赂公行,阘茸竞进,国无不乱,京师为首善之区,观瞻所系,各部院局长官固宜清白,乃躬以转移风气为己任,外省自巡按使、各道尹以及财政高等审检厅长均有用人之责,无论地方知事与民最亲.....此等枉法婪赃,比诸盗贼杀人劫财,殆有过之,悖入悖出,理无或爽,一经发觉,虽去官已久,犹必按律逮闻,尽法严惩,身败名裂,悔将何及,欲为盈封殖长子孙计,不亦愚之甚乎。现今国势艰危,果令上下一心,孜孜求治,犹虑不足图存,设在贪浊成风,其何以国记,曰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国之肥也,而小廉必自大法始,凡尔有位,其共勉之。[2]《大总统申令》,载《政府公报》1914年12月25日,第42册,第422—423页。

同时,在11月1日,肃政厅所有肃政史集议决定,“诚如所谓贪墨如王治馨者,恐不止一人,则我等职司风纪,于此等事总须注全力以监察之嗣,以其远省分视察难周,拟分别亲往较远省分,从事密查,以副大总统澄清吏治之至意”[3]《肃政史之集议》,载《时报》1914年11月2日,第3版。,拟亲自前往较远省份,加强对全国官吏的监督、控制。

与此同时,此案也牵涉到袁世凯大儿子袁克定,“然京兆尹王治馨之罹枪毙,实以口供攀及袁皇子,非肃政白简之力”[4]沃邱仲子:《民国十年官僚腐败史》,载荣孟源、章伯锋《近代稗海》第八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8页。。袁克定的开销不少是由王治馨公款支付,这也是王治馨卖官无所顾忌的原因之一。

五、结语

王治馨案作为民初官员贪腐第一案,案件发生地点也在北京首善之区,以至于此案在当时政界、舆论界反响极大。此案从肃政厅纠弹、平政院审理再到因此案涉及刑事范围,平政院将案件移送到大理院进行审理、裁决的过程中,实际上一直围绕着大理院与平政院之间的权限争议。在7月20日《纠弹法》以及《官吏犯罪特别管辖令》出台之前,大理院与平政院争夺的主要是对案件的管辖权;之后,平政院一直企图获得判定刑事犯罪所依据证据认定、解释权。不过,大理院在刘鼎锡案中,认定了平政院裁决书中确定的启鸿恩、邱溱、刘玉德、梁辅庭、王玉珍等五案罪名,而未认定张恩溥案、李少白案。在王治馨案中,大理院在预审之中以查无实据为理由将侵占烟土一款打销,在最后判决书中只认定了王治馨犯赃及诈欺取财的行为,对于平政院审理后根据证据所判断的事实采取了选择认定的方式,避免了自己对官吏犯罪案件的管辖、裁决权被平政院所侵夺。

以往对于此案的研究,一直认为王治馨被杀与宋教仁案有关。这固然与历史事实相符,但遗漏了袁世凯的其他意图。袁世凯之所以因宋案而选择枪毙王治馨,还有借助王治馨杀鸡儆猴,以图遏制民初官僚势力贪腐严重趋势的意图。

最后,此案也开启了民初行政干涉司法的恶例。《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在7月14日被参政院追认,最后审议通过。同样,在大理院审判王治馨的过程中,处处可见行政干涉司法的事例。据时任交通银行副理的周叔廉对章士钊回忆:“谓章仲和(宗祥)见告与此有关一事,足资谈助。盖王治馨案之提交大理院也,完全破坏司法程序。以大理院号称终审机关,向依书面为之,从无开庭例子。独此案由行政首长一手指挥,司法部奉令唯谨,为司法史开一最大恶例。大理院审判一小小法币五百元贪污案,在中华民国为第一次,亦为最末一次。”[1]章士钊:《书赵智庵》,载湖南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喋血共和:忆宋教仁》,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54页。大理院审判程序违背了不开庭审理的常例,同时,王被判决死刑到被枪毙仅仅事隔一天,也是秉承了袁世凯的个人意志而已。所以当时《申报》记者冷即发出了这样的担忧“按法王治馨者,皆当枪毙也。然而今之枪毙王治馨恐犹杀一儆百之旧法也。恐为一时整饬吏治之表记,而非按例依法之常典也”[1]冷:《王治馨案》,载《申报》1914年10月24日,第2版。。

(初审:杜金)

[1] 作者张超,男,中山大学历史学系2012级中国近现代史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为晚清民国的政治史、法律史,代表作有《政治与法律的互动:孙洪伊与1916年平政院受理的内务部停职案》《平政院、肃政厅与民国初年的两次复辟运动》等,E-mail:1025886737@qq.com。本文系孙宏云教授主持的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近代中国译政治学书目辑录与研究”(2012—2015年)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