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杨 (西安思源学院 710038)
以陈忠实、贾平凹、路遥等人为代表的陕西作家群体创作在九十年代以井喷式的创作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他们的小说多涉及“中国的传统文化、解密中国人的传统心理结构”1。大多以黄土高原、关中平原为背景,有写作品涉及到清末民初的动荡年代,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还有一些作品涉及改革开放之后社会大环境的变迁,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不管时代背景如何,在他们的小说中都表现出了对乡土观念的重视,可以说“陕军东征”的这些作家能够征服众多的读者群体,凭借的就是他们的作品里面有着浓重土地情结。这跟陕西的地域环境密不可分,陕西位于秦岭南部以及北部的关中平原,黄土高原,有着悠久文明的历史,是历朝历代国都所在之地,周王朝的镐京建都这里,周公制礼作乐。可以说陕西是儒家文化最早的发源地,它的根基之所在。而以阎连科、刘震云等人为代表的河南作家群体,多以河南地域为背景,表现河南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的心态。刘震云较早期的作品《一地鸡毛》充分表现了城市文明与乡土文化所造成的冲击。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中,以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人物的自我找寻为线索,以离开家乡和回到家乡为背景,展现了近百年以来的河南人的漂泊之感。阎连科的《受活》《你好,金莲》等作品也试图在探寻着人生存的意义之所在。在相近的时期大批小说的创作产生,在河南籍作家的小说之中比较强调叙事的技巧,着重表现人内心的孤独与人与人复杂而微妙的关系,这跟河南人的漂泊感密切相关,因为在人类历史上他们没有固守的家园,也就缺乏土地意识,他们寻根的意味也表现的比较明显。
中华文明的根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之上,儒家文化的核心内涵是仁。虽然孔子也曾经强调过礼,强调过等级的差异,但是在他的心中更看重的是仁,如论语中所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从孟子开始“仁”突破了狭隘血缘的关系生发出更广泛的道德内涵,对待父母要做到孝,对待兄弟姐妹要做到悌,对待朋友要诚信,对待他人要宽容等等。儒家思想更重要的是在探讨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待他人有责任,对待自己的责任,对待整个社会的责任。而这种责任感不是礼法直接强加给人的,而要求人们将它内化成为心中应该有自觉的追求。
中国农业的经济表现方式有两种,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农耕经济,自给自足。这样生长在土地之上的人类族群有着非常强烈的土地意识。这种土地意识也直接影响着中国家庭的基本模式就是家族同构式的模式。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他们重视个人财产,重视家庭观念。这就是所谓有根的表现,根的外在表现模式就是土地。从这种意义上说,根是社会和谐的秩序,是人类族群最为原始的集体无意识,是人与人相处的基础,是个人坚定的归属感,是孤独和困难时有家可回的实在感。
这一点在陕籍作家群中有着非常明显的表现,他们所描写的生活大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而中国自古就是农业社会,中国人对土地有着天然的情结。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土地是农业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人们祖祖辈辈从土地之中获取生活的资本,对于土地他们的情感是厚重的。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地是他们的精神家园,让骚动的心灵得到休息”2在土地情结影响下的人类族群,他们的性格大多也是朴实的,能够踏实的追寻儒家“仁义”的步伐,个体讲求的是对于人类族群的奉献。在《白鹿原》中,白孝文受到田小娥情欲的吸引,突破了道德的底线,白嘉轩用荆棘一下一下抽打在自己亲生骨肉的身上,血肉模糊,焉能不痛?他这种突破亲情感性观念的严肃和认真反映出了他意识当中的最高的道德与人格境界。在他看来,“荣辱”“仁义”“宗族”这些概念,是标杆,是典范,是祭祀祠堂之中最为神圣的东西,也是仁义村的文化内核之所在。这是人类族群的凝聚力,是“根”。在“根”的影响之下,仁义村是整肃的,是有道德秩序的,人们的行为也是有准则的,当黑娃带田小娥回到了仁义村,将她安顿在村口,身为长工的父亲鹿三的愤怒与羞耻也从根上而来。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人类族群的集体荣誉感理所应当的应该位于人类思维的顶端。而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凭借着自己的一身本领最先致富,而致富过后他想到的不是自家的窑洞,而是村寨里的他人。孙少平和田晓霞也是有理想的,孙少平的最开始是想通过读书走中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之路,但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他放弃了学校的生活,但在各个岗位中,他依然笔耕不辍。其中的动力应该也会有乡亲们期盼的眼神。而田晓霞出身很好,大学毕业,留在报社工作,她重视爱情,但她更看重自我以及族群荣耀,在陕南发生洪水的时候,她本可以留在报社,但她非要上第一线。这是一种敬业精神。而事业上的发展与对族群的贡献在她看来是高于个体的爱情的。这也是田晓霞多次给孙少平所提到的。从这些描述中,在陕西,在这片黄土地上,人与人是靠土地与族群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河南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带,它曾经孕育了中华的文明,被称作中原地区,最早的人类文明就在那里诞生,所以河南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之感。但黄河这条母亲河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大量的泥沙造成了地上的悬河,而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之中,黄河也多次改道,而深受其害的恰恰就是河南人。他们不得不背起自己的包袱,离开自己的家乡到他乡去寻求出路。而受中国传统中重视土地与家族地域观念的影响,河南人作为外来人口实质上是在与当地人争夺生存资源,是被当地人所排斥的。这就造成了矛盾冲突,在矛盾冲突的解决过程之中,外来人的自卑感造就了大多数河南人性格中的敏感以及脆弱。
从中原突破的这些作家来看,不论是刘震云,还是阎连科,还是乔运典、张宇等河南籍作家,他们擅长的都是写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一点绝对不是偶然,是河南人在与其他地域的人相处的过程之中总结出来的生存之道。要在他乡生存,语言是一道绝对要跨越的障碍。“在中国,语言是一个人气脉里最厚重的东西,语言这个东西的顺畅流淌很玄妙,不要靠血缘,不能靠爱情,不能靠道德,不能靠等级划分,甚至连机缘也靠不上,所以,祖祖辈辈的中国人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用语言削薄了身子,变成一个孤独的手掌,尽其一生都在寻找能够覆盖自己手掌上孤独纹路的另一只手掌。”3对于河南人尤是,他们寻找的是漂泊感的共鸣,寻找的是同样失根的无助与无奈。在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中,牛爱国在从沧州到德州送货的路上,在经常经过的一个饭店,与饭店的老板娘章楚红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起因就是因为两个人喝酒,说到了自己的情感的经历,找到了共鸣,这种共鸣从内心深处生发,激起了二人身体强烈的欲望,语言的交流转化为彼此身体的紧密融合,可见语言激发出了强大的生殖力。但生殖力或者说是性能力是人类动物性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正如查斯图斯特拉说道的那样“创造者是在有生殖意志的地方,而想要超越自我而创造的人在我看来就是拥有了最纯粹的意志。”4意志本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在意志面前语言是多余且无辜的,但在刘震云的笔下,语言成为了最纯粹意志的激发者,由此可见,比死亡、黑暗、茫然更痛苦的事情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
同一篇小说的人物县长老史喜欢锡剧,喜欢锡剧之中小巧玲珑的男旦,认为这样的男旦“不是女人,胜似女人”5。在一天晚上,老史听了苏小宝的戏,情到深处,两个人在老史县政府的房间下棋,棋下到妙处,两个人痛哭流涕。主人公杨百顺听到动静,以为是县长起床,推门进去,老史和男旦苏小宝都被吓到了。老史非常愤怒,愤怒的是从恍然之间的梦中回到了现实,愤怒的是两个人原本可以走的更远,但永远也没有这个机遇达到这种心灵的共识。很显然,老史和苏小宝是一类人,而杨百顺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老史和苏小宝的共鸣在于对于苏地的喜爱,这种对同一篇土地的喜爱激发发出了交流的热情情,所以他们彼此在手谈,在下棋时看到的其实是自己。这种泪显然是为自己而流,为经历过往而流。所以“巴赫金早期在《论行为哲学》中把人的生存位置确立为“我”和“他人”互相区别的基础,认为“我”和“他人”从各自占据的唯一的、不可共享的生存位置出发,用具体的、不可重复的行为构建属于自我的生活世界,于是,每个人都是自我世界的中心,而任何一个“他人”都是处于“我”的边缘,“我”与“他人”互为中心,也互为边缘。边缘和中心的重要性是相对的,在人感性的自我欣赏时,自我中心显得很重要,人感觉到自己是被造物主选中的主体,“他人”都是“我”的客体,自己就是造物选中的眼睛,“他人”都是愉悦“我”眼睛的风景。”6县长老史将苏小宝看做是他人自我的中心,而将杨百顺这样无心灵交流、无共同根脉语言的这一类人看做是我的边缘,当“我”的中心与边缘发生冲突的时候,以此时的“我”所关照得成为中心的他人怀有的是怜惜的,感伤的情绪,而看待边缘试图闯入中心的他人,是自然而然的愤怒,这样一种厌弃感也是人之常情。自然之物、外在的他人,都是围绕着“我”这一中心的。什么样的人可以进入到我的眼睛成为“愉悦的风景”。共同的价值理念,相似的对于社会的认知,较为相近的世界观与人生观都是不可或缺的。从他人与我的关系中,就能到了根脉存在的必要性。
在河南籍作家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作为个体的人的孤独。这种个体的孤独伴随的是自我的找寻,但是他们的这种找寻是茫然的,阎连科的《受活》写到了一位柳县长,他寻找自己的方式就是要用政绩来证明存在的价值感,用权力的拥有和职位的攀升来衡量自己人生的价值。他的敬仰堂中将自己与毛泽东,朱德,斯大林、列宁等人并列,在把自己的画像的位置调到第二的时候,是引起观者发笑的荒诞,但从这种荒诞之中,却看到了最为真实的存在,而这是可怕的,一个人没有了根基没有了自我。我的存在感只能从权力地位中得到体现,这是失根者的悲哀。
刘震云笔下的找寻是这样的,他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里面的女主人公李雪莲,为了证明自己的离婚是假离婚不是真离婚,从法官找到法院找到县长找到市长找到省上,随后上告到人民代表大会。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这样的证明这样的上访之路,持续了二十多年。这是何等的执着,在这种执着的背后,看到的是失我的可悲。自我的价值是凭借他人与外界的认可才能达到。“我的存在不自我拥有,我的存在对本身不是外在的,因为我的存在是一种行为或者行动。”只有在行动中,我才有存在之感,这或许就是李雪莲坚持二十多年上访的动力之所在。在刘震云的另一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着重写了失语者的孤独与失语者挣扎的找寻,而这种找寻同样也是建立在他人的基础之上的,“语言,一旦成为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的产生。”7语言在人类的交流过程之中能够产生意义,在于倾听与倾诉的完美契合。语言在摆脱孤独的过程之中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式,而内在的是自我与他人观念的确立“现代主体间性思想无一例外地突破了单一主体的范畴,共同将目光指向了主体间的关系范畴,在关系中追寻存在的本身。人类的生存不是处于主体构造、征服客体的二分状态,而是主体间的共在,也是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间的交往、对话状态。”而这种交往和对话能够达成往往不是通过语言,杨百顺的父亲认为的跟自己最有共同话语的老马,却认为跟他无话可说,这不是一种主体间的对话与交往,至少不是一种有效的交流,从这件实例中我们也可以得出,话语的倾诉不是人类摆脱孤独的根本的方式的结论。杨百顺几次改名,第一次叫杨摩西,是因为生活所迫,跟了老詹信了基督。二次改名吴摩西,是因为生计“嫁”给了吴寡妇。可是当在火车之上别人问他是谁的时候,他竟然一时语塞,回答到我是罗长礼,而这个人正是凭借着一嗓子喊丧的悲凉,唤起了杨百顺内心自我的觉醒。在小说的最后,宋解放问牛爱国你还找不找,牛爱国坚定的回答得找。这个找字意味深长,找的是什么,仅仅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吗?还是找的是共同的根基,族群的根脉。
从陕军东征之中,看到了儒家仁义文化的凝聚力,看来了人类族群共语与交流的基础。人类族群何时才能停止不断的盲目的找寻,中国人何时才能摆脱活着太累的轮回。只有建立起牢固的精神的家园,找到我们的根脉之所在,人生才不会盲目,这也带有文学终极关怀的意味。同时也是“陕军东征”和“中原突破”创作群体存在的意义之所在。
注释:
1.2.选自段建军.《<白鹿原>的复调叙事艺术》.
3.马云鹤.《消解孤独的两种方式—浅析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当代文坛,2010(6).
4.[德国]尼采,杨恒达译.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林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133.
5.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133.
6.段建军.《巴赫金复调理论的人学内涵》.学术月刊,2009(8).
7.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