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随园诗话》看袁枚的诗艺追求观念

2015-01-28 12:30孔燕君江南大学214122
大众文艺 2015年16期
关键词:性灵随园诗话

孔燕君 (江南大学 214122)

把握一个学者的文学批评观念,必不可少要对他的著作加以研究、分析,从学者自身的论述中去抽取、吸收关于文学批评的信息。《随园诗话》是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晚年的著作,书中摘录了许多诗句、语录以及个人随笔论述,也包含了袁枚的诗学理论和文学批评观念。从现有的关于《随园诗话》的研究成果来看,学者们倾向把袁枚的“性灵说”作为研究的中心,对于袁枚其他方面的诗学观念较少涉及。本文以袁枚关于诗歌艺术追求方面的文学批评理论为中心,从《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版)文本出发,试探讨袁枚的诗艺追求观念。

一、“诗文贵曲”观

《随园诗话》中写到:“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1袁枚提出,诗的创作与直接的做人之道相对,诗意的表达,应体现出一种婉曲的状态。在袁枚看来:“有直无曲,是漏卮也”2,诗歌如果有直无曲,就像有漏洞的酒杯一样,直则直矣,但是毫无曲折回环的韵律和美感。他在《与程蕺园书》中也写到:“前年读足下汪宜人传,纡徐层折,在望溪集中为最佳文字”3,谈到了“纡徐层折”这种婉转曲折的表达方式在诗文中的妙处,正面肯定了“曲”在诗文中的表现力和价值,由此得出袁枚“诗文贵曲”的观念:诗文贵在“曲”的表现形式。

在这个诗学观念上,读者很有可能会产生疑问:袁枚以性灵说的诗学理论著称,强调诗歌独抒性灵,自由、直接地表现人的情感,而这里又提出“诗文贵曲”观点,两者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但是仔细对其进行辨别,其实两者并不冲突。

首先从“曲”的定义讲起。袁枚在《随园诗话》对“曲”作出了明确的定义:“孔子日:‘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日:‘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4在袁枚看来,孔子和孟子所提到的“巧”即为“曲”的含义。这里所谈到的巧,是关于词、例的一种修饰效果,与诗歌所表现的原意并不发生直接关系,更多的体现出一种诗歌形式上的修饰,一种艺术形式美感的追求,用陆海明的话来说:“巧”是指文学的艺术价值5。与“巧”相对应的“曲”,并非指诗意本身的婉曲,而是指诗歌采用了一种巧妙的艺术表现形式,从而使诗歌体现出婉曲灵巧的审美特征。

由此可见,袁枚所提到的“曲”,其实是就诗意表达的技巧层面而言的。他主张性灵说,推崇诗意的自由表达不受限制,批判诗歌过分拘泥于形式、技巧的理论,但是对于适度的诗艺的追求,袁枚并不反对。“一片性灵,笔能曲达。”6诗人的性灵,可以通过诗文用一种婉转波折的艺术方式表达。在不阻碍性灵的前提下,诗人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学,斟酌诗歌的形式技巧,用巧妙的艺术方式让诗歌表现出一种婉曲回环的美感,就是袁枚所说的“诗文贵曲”的观念。

二、风味说

在袁枚看来,诗艺的追求在内容上面的体现就是:要显示出一种独特的风味,这种风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歌的鲜味,二是精深无穷的意味。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写到:“凡菱笋鱼虾,从水中采得,过半个时辰,则色味俱变;其为菱笋鱼虾之形质,依然尚在,而其天则已失矣。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诗文之旨。”7在他看来,作诗的要旨就体现在菱笋鱼虾之论当中。好诗就像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的鱼虾,保持着食物原有的鲜味,充满新鲜灵动之感;恶诗则像死去的蛟龙,虽然形式、样貌俱在,但是鲜活的本质早已丧失。在袁枚看来,死蛟龙和活老鼠的区别,就在于活老鼠具有一种生命的鲜活力,而死蛟龙只剩下一副残骸,毫无滋味可言。关于诗的鲜味,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多次提及:“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8熊掌、豹胎虽然珍贵,但是作为一个完整生命体被切割下来的部分,他们就如同死蛟龙一般,失去了食物本该拥有的鲜活之感,尚且不如蔬菜、笋的味道自然、鲜美。“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余谓:‘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也。’”9袁枚在这里所提到的“木”,其意义与“活”相反,袁枚提倡作诗要避免呆板木讷,而要呈现一种灵动鲜活的生命力,也就是所谓的诗文的鲜味。“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10诗歌如果能体现鲜味,便不落于俗气,也强调了鲜活滋味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在《随园诗话》中,袁枚曾提出过自己的选诗标准:“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能知派别之所由,则自然宽矣。能知精彩之所在,则自然严矣。余论诗似宽实严,尝口号云:‘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11从理论上来看,袁枚的选诗标准强调了选诗要放宽门户,注重诗句的高品质,把“味鲜”作为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而从诗话的实际操作层面来看,虽然袁枚在诗话中选入了许多平庸的商人、官员的诗作,有以“门户宽”“选诗严”的说法为自己洗白辩护之嫌,但是他对于“味鲜”的要求较为落实,诗话中摘录了许多体现鲜味的诗句,也多次出现了关于“味鲜”的论述。

从袁枚的诗学理论方面来看,他对于诗歌鲜味的极度肯定,与其所推崇的“性灵说”有着密切的联系。袁枚主张诗应“独抒性灵”,认为诗歌是诗人用来自由抒发性情的一种方式,随心、随性,有灵动鲜活之感,强调诗要表现诗人的个性。诗的鲜味,很大程度上体现为一种生命的活力,一种鲜活灵动的感觉,而这种鲜活灵动之感,主要来自于诗人个性的自由抒发。诗人个性的抒发,赋予了诗歌一种本真的意味,就像食物原本鲜活的特质,诗中所体现的个性,就是诗歌鲜味最大的来源。

风味说的第二个方面,指的是诗歌所具有的精深无穷的意味。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谈到:“鱼门太史云:‘古文有可读者,有可观者。’余谓诗亦然,有可读者,有可观者。可观易,可读难。”12从《随园诗话》来看,诗歌中的可观者和可读者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是否具有让人慢慢品的意味。这种意味可以是精深的意蕴,也可以是让人浮想联翩、沉浸其中的诗歌意境。

“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功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功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朱子曰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13这则诗话解释了袁枚所追求的意味,强调两个方面,一是平淡朴实的语言;二是精深无穷的意味,用最平常的语言营造最精深动人的意味。以《随园诗话》中所摘录的四句诗为例:“宋人渔父词云‘归来月下渔舟暗,认得山妻结网灯’。‘不愁日暮还家错,认得芭蕉出槿篱’。”14这四句诗,语言平浅易懂,但是读完给人一种心灵上的触动,让人久久停留在诗句所营造的温情意蕴之中,达到意味深长、温馨动人的效果。这几句诗包含了袁枚所提倡的精深无穷的意味,也是《随园诗话》中所提到的“诗有极平浅而意味深长者”15。

袁枚强调诗歌要具有独特的风味,其实是对诗歌内容方面的艺术追求。他所提倡的,就是通过言语艺术加工,让诗歌内容变得鲜活灵动和意味深长,具有鲜活和精深无穷的意味,“使诗歌创作在保持平实晓畅的同时,又显出典雅深厚的旨趣。”16而这种通过诗歌艺术的精巧加工来赋予诗歌独特的风味的方式,即为袁枚的“风味说”。

三、寄托说

寄托说主要体现了袁枚对于诗歌意义的看法。在袁枚看来,诗歌是诗人思想情感的载体,应该表现诗人的所思所感。而《随园诗话》中多次谈到的寄托和言外之意,都是诗意的两种艺术表现手法,体现了袁枚对于诗意表达方面的艺术追求。“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17,“诗有寄托便佳”18。在袁枚看来,诗歌包含寄托和言外之意,能做到曲折隐晦地表现诗人的内心,就是佳作。

“游仙诗大半出于寄托。”“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诗也。”19这两则诗话都明确谈到了关于诗歌的寄托问题。袁枚认为,诗歌作为诗人独抒性灵的产物,必然要体现作者的思想感情和个人观点。所谓寄托,“里面包含了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20,它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诗意表达的艺术方式:采用间接的方式,通过借物、咏史等手段来曲折隐晦地表达诗人的情感、观点。

“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21这则诗话谈到了诗歌的言外之意,即隐藏在诗歌表面意象之下的深层次的含义。袁枚认为,诗歌如果没有言外之意,便毫无可读性。读这样的诗就像嚼蜡一般,生涩枯槁,没有乐趣。他强调的是,诗歌应该包含言外之意,暗含作者的思想情感,让读诗者可以琢磨推敲诗人想要表现的深层含义。而对于诗歌言尽意止的创作理念,袁枚也保持批判的态度。“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22阮亭对苏轼近体诗的言尽意止的特点提出批评,把它作为一个反面例子,劝诫后人不能学习这种“诗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的方式,袁枚明确表示对这种看法的赞同,强调诗歌还是应该包含言外之意,寄托作者的某些较为隐晦的观点、情绪,保留让读者去揣摩诗人深层意义的空间。袁枚所强调的言外之意、味外之味,从本质上来说也是诗人情感、观念的一种寄托,只不过比直接借物、咏史寄托的方式更为隐晦些。由此可以看出:寄托和言外之意都是隐晦地表达诗人所思所感的表现方式,通过这两种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使诗歌想要表达的意义变得更内敛、含蓄,也是为了传达诗人曲折微妙的内心活动,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余地,耐咀嚼,有余味,增强诗歌的耐人寻味之感23。诗歌不直接表露诗人的情感、观点,而通过“寄托”、“言外之意”这两种含蓄隐晦的艺术方式表达,使诗歌具有耐人寻味之感,即为袁枚所提倡的“寄托说”的主要内涵。

综合以上三方面来看,诗文贵曲观、风味说和寄托说三种观念都体现出袁枚对于诗歌艺术层面的追求。虽然袁枚推崇“性灵说”,主张诗歌的“独抒性灵”,反对过分拘泥于诗歌的形式内容的雕琢,但是他也注重诗歌艺术方面的合理追求。正如陆海明所说:“他反对形式主义,却不反对作家追求形式美”24。袁枚注重以巧妙的艺术形式和艺术技巧营造诗歌婉曲精妙的审美形态,体现出个性独特的诗歌风味,富有耐人寻味的思想内涵。

注释:

1.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11.

2.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22.

3.袁枚.与程蕺园书[A].清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525-526.

4.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11.

5.陆海明.袁枚的文学批评论[J].文学理论研究,1983(01):95-100.

6.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688.

7.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88.

8.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0.

9.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27.

10.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51.

11.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22.

12.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415.

13.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79.

14.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68.

15.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79.

16.钱仲联.袁枚新论[J].文学遗产,1994(02):92-99.

17.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533.

18.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688.

19.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81.

20.(日本)横田辉俊.乔力译. 袁枚的文学观[J]. 江西社会科学,1995:94-98.

21.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41.

22.袁枚(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71.

23.马杰,龚建平. 袁枚个性思想对性灵说的影响[J]. 求索,2005(12):164-166.

24.(日本)横田辉俊.乔力译. 袁枚的文学观[J]. 江西社会科学,1995:9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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