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弁冕与乱世奇葩 ——徐灿、柳如是文学创作中女性意识的差异

2015-01-22 19:08谢晓雪
中州大学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女性意识

闺阁弁冕与乱世奇葩
——徐灿、柳如是文学创作中女性意识的差异

谢晓雪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摘要:明清时期,女性文学创作开始得到支持和赞许,女性也开始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徐灿、柳如是就是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在其作品中我们可以感知到女性意识的萌动。由于出身于不同阶层、拥有不同命运,她们在处理自身与他人、自身与社会的关系时又表现出不同的倾向,致使作品中具体表现出的女性意识在一些方面也存在差异。

关键词:徐灿;柳如是;女性意识

收稿日期:2015-04-16

作者简介:谢晓雪(1991—),女,安徽阜南人,安徽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4.011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5)04-0055-06

Abstract:Female literary creation began to be supported and applauded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eanwhile, women started to pursue the realization of their own values and social status. Xu Can and Liu Rushi are two typical representatives of women writers in this period. In their works, we can perceive the sprout of feminine consciousness. Due to different social class and fate, the two women show different tendency in their works when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selves and others, themselves and society. Therefore, feminine consciousness in their works is different in some ways.

在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男权文学一向居于主导地位,而女性文学则长期处于被忽视的边缘。 “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女子习文则淫”的观念给中国女性带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在这种束缚下,女性的文学创作潜能难以发挥,创作意识也遭到贬抑。而在明清时期,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受到日渐兴起的民主思潮与个性解放之风影响,女性也开始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女性文学创作开始得到支持和赞许,徐灿、柳如是就是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徐灿(约1618—1698),字湘苹,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江苏吴县(今苏州市西南)人,明末清初女词人、诗人、书画家,为“蕉园五子”之一,被视为“闺阁弁冕”[1]。柳如是(约1618—1664),浙江嘉兴人,本名杨爱,后改名柳隐,字如是,又称河东君,是活动于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妓才女,女诗人、词人。在两人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知到女性意识的萌动,但所呈现出来的女性意识轨迹并不相同。通过二人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同一历史阶段和社会背景下不同阶层女性在观念上的差异。美籍汉学家孙康宜在《柳如是和徐灿的比较:阴性风格或女性意识?》中,从青楼妓师传统和名门淑媛传统的角度将二人的词作进行比较,认为徐灿的词作将阴性之风融入了豪放词作的阳性,超脱了闺阁词人的格局,体现了女性意识,而柳如是的词作则多是表现个人真挚感受与热切情爱,仅能归于一种阴性风格。笔者认为,所谓女性意识,具体到文学作品中,体现为女性作家以自身特有的视角和方式去体会与把握社会人生、女性生活及内心世界并付诸笔端传达出来。柳如是的很多作品是符合这一定义的,只是相对于徐灿,她在表达方式和具体内容方面存在差异。这里从三个方面对两者作品中渗透的女性意识进行对比。

一、对女性自身价值的思考角度不同

在文学创作史上,曾出现过“男子作闺音”的现象,即男性文人假借女性口吻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感,这种作品无法真正为女性代言,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压制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而徐灿和柳如是的作品都是从自身出发去关注女性地位和命运,只是她们思考的角度和立场却是有所不同的。

(一)徐灿:以花自比、以雨牵愁的闺阁情思

徐灿生于江南书香世家,苏州充满灵气的山山水水,孕育了她的文学才华,其父光禄丞徐子懋文史皆通,她的祖姑徐媛也是明代著名女诗人。明末清初江南文风极盛,女性文学也随之兴起,在这样的环境下徐灿练就了扎实的文学功底。但是,这样的家庭出身也决定了她的生存环境相对于柳如是要狭窄一些,接触的外部事物比较有限,加上徐灿天性敏感、细腻又多愁的特质,周围一草一木的细微变化都能引起她内心的波澜,这些所思所想最后物化为文字流至笔下,自然不同于男子作闺音时着意揣摩与刻意体会的作品,更别说男性文学家表达居高临下的怜爱同情甚至观赏玩弄之情了。徐灿作品流露出的是对女性独特品格和情感世界的充分肯定和尊重,是对女性命运和地位的关注与感叹,这源于对自身、对女性的真正认可与关注。如《卜算子·春愁》:“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2]开篇便用“小雨”牵出“春愁”,为抒情创造了一个哀怨朦胧的意境,愁绪在春雨中绵延开来。辛弃疾在《祝英台近·晚春词》中也写过:“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陈维崧《妇人集》评价说:“‘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3]这愁从何而来,原来是女主人公“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由花及己,不禁感叹花期短暂,“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女子不也如此稍纵即逝?这春愁说是愁花,实则愁己,由己及人,感伤女子地位低下,命运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

徐灿是以闺阁女子的心态为出发点来抒发感情的,但这并不代表徐灿的活动范围和创作眼界就局限于此。徐灿是最早走出闺阁积极参与文学团体的女性文学家之一。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载:“徐灿……乃蕉园五子中人,清初一大作家也。尝招诸女作蕉园诗社,有蕉园诗社启,时所谓‘蕉园五子’者,即徐灿、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及玉蕊之女钱云仪也,而徐湘苹为之长。……分题角韵,接席联吟,极一时艺林之胜事。”[4]当时徐灿与蕉园诗社其他成员不乏应酬唱和之作,在她的一些词作《洞仙歌·梦女伴》《满江红·示四妹》中也有所体现。这些闺阁诗人将女性视为一个群体,具有女性之间相互依存的观念,主要成员往往是亲属或者友人,这也是其女性意识萌发的表现之一,且与柳如是穿梭于“几社”等男性文学团体以寻求认同有明显区别。

(二)柳如是:观照梅竹、融于晚菊的人格追求

相对于徐灿体面的出身和中规中矩的人生经历,同一时期的柳如是则坎坷了许多。由于史料不足,柳如是的家庭出身及幼年生活无从考察。周采泉在《柳如是杂论》中,依据当时的社会背景和社会风俗,推测柳如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大概四五岁时,由于家庭变故被诱拐卖入娼寮,其鸨母是当时的嘉兴名妓徐佛。徐佛十分喜爱她,请师傅调教她吟诗作对,写字绘画,操琴拍曲,研习歌舞,这对日后柳如是性情志趣的养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4岁时柳如是被“吴江故相”周道登鬻于勾栏强索为妾,因被周的群妾所妒,深受谣诼蜚语之苦,最后被逐出周府,又回到了盛泽院。其后柳如是以画舫为家,漂泊于吴越达十年之久,此间还曾被松江府作为有伤风化的流妓驱逐出境。身世坎坷,离群索居让柳如是不得不坚强自立,她不像徐灿自幼有家庭的庇护,很难顾及娇花嫩草的细微变化去自怨自艾,但接触的外部世界也相对广阔许多。虽然处于风月场中,却不甘于任人摆布,柳如是凭借自强独立的性格和英才卓越的禀赋去争取与男性平等的话语权。她以文会友,广结名儒雅士,和当时“复社”等文人团体接触甚密,其视野和关注点自然和身处女性文人团体“蕉园诗社”的徐灿不一样。

在柳如是的诗词中喜欢以梅和竹自比,有《咏竹》:“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5]诗人不爱争相开放、争奇斗艳的花,偏偏欣赏那砚池边形影潇落的修竹,为何不能轻看,原来是“曾住名山傲七贤”,这就能看出柳如是和闺阁诗人在思想上的巨大差异:以徐灿为代表的闺阁诗人往往以女性作为一个群体,具有女性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认可的观念,而柳如是却表现出对男性人格价值尺度的追求,希望突破性别限制融入男性文人圈子。不仅在写作中,生活中的柳如是也表现出这种诉求。顾苓《河东君小传》记柳如是因倾慕钱谦益的才华买舟拜访,“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这也是其女性意识的另一种表现。另一首《咏梅》:“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雄师如梦无?”也表明了柳如是的人格追求,即使形单影只,满受排挤,也要追寻“千秋知己”,可见其卓然不群的姿态。《金明池·咏寒柳》的下阕也写道:“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这里的柳如是虽然感慨自己飘零无依的境遇,但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希望与高洁孤傲、超拔脱俗的梅花成为知己,可以推心置腹,平等对话。诗人欣赏梅竹,也爱菊,看她的另一首咏物抒情诗《咏晚菊》:“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该诗首二句感慨晚菊独领花坛盛名,源于它的凌寒迎霜而怒放不凋,三、四句写梅花不为寒虐,烘托晚菊可与梅花相比,后四句借景生发,意在言外,名为颂菊,实为自喻,赞颂晚菊品性的同时更言明自己在身处逆境时的高洁心性。

二、爱情中所表现的女性意识深浅不一

爱情永远是女性文学家创作中不可缺少的主题,徐灿和柳如是也不例外,在她们的作品中与恋人的唱和词、相思词都占了不少比重,其中也可以看到两者婚姻态度和爱情观念的巨大差异:在两性关系中柳如是表现出的女性意识远比徐灿强烈。

(一)徐灿:以夫为纲、自主意识淡薄

崇祯初年,到了适婚年龄的徐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出身于海宁望族的陈之遴。据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载:“少保素庵相国未及第时,以丧偶故,薄游苏台,遇骤雨,入徐氏园中避之,凭栏观鱼,久而假寐。园主徐翁,夜梦一龙卧栏上,见之,惊与梦合,询之为中丞之子,且孝廉也,遂以女妻之,所谓湘苹夫人是也。”[6]徐灿在没有选择权的情况下就成为了陈之遴的继室,所幸夫妻二人出身背景相似,情趣相投,婚后徐灿和丈夫一度过着吟咏酬唱,情愫相通的幸福生活。这一时期徐灿词作多为反映夫妻琴瑟和合的愉快之情或离别后的相思之苦,如“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唐多令·感旧》),就是描述了夫妻同看夕阳西下的场景和留恋之情,“病枕不知寒日午,起来愁雪弥漫。……恹恹半息,强写个平安。……熏风虽软,莫便试轻纨”(《临江仙·病中寄素庵》),词人自己在生病,还要强写平安不让丈夫担心,叮嘱他“熏风虽软”还是别那么快换上单衣,可见徐灿对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再如《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频寄锦书鸿不去。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倚遍栏杆无意绪。闲理余香,独自谁为语。尽日恹恹如梦里,斜阳一瞬人千里。”锦书多指夫妇、情侣间的书信,而全词为“寄书不到”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对此陈之遴也一连写了四首《蝶恋花·赠湘苹》来回答她,可谓伉俪情深。

然而这样的婚姻就像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的“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之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7],在男权社会,爱情对男性和女性的意义大相径庭,除却丈夫为博取功名而造成的夫妻别离,徐灿后来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古以来名门仕女在婚姻中经常遭受的苦恼:约1640年初,陈之遴纳了一位新妾,当徐灿回到南方家中,陈仍与小妾住在北京。对此,自小接受传统儒家教育的徐灿始终恪守封建妇德规范,并没有在男权社会的婚姻关系里争取自身权益的意识,但在部分词作中可以窥探到她内心的忧愁和哀怨。《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香春暖,竞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春天无论下雨还是落雪,都使人不堪,更何况是有心事的词人。“抛撇”一词意义朦胧,或许指丈夫的远离,或许指受到丈夫的冷落,“销魂不待君先说”是对丈夫原词中所写的“招魂一曲商歌阙,伤心两把啼痕血”的激愤回应,“旧恩”与“新宠”仿佛“晓云”和“流月”似地更迭变换,而对丈夫的不满终归于一个“咽”字。可见身为大家闺秀的徐灿还是深谙“以夫为纲”“三从四德”的封建妇德,丈夫对自己的感情早已不同往日,但她还是要作一个贤妻良母去履行维护家庭的责任和义务。在《蝶恋花》中,徐灿写道:“蝶不恋花花恋蝶。弃绿怜红,不是他心劣。一种深情情独切,无情只爱同心结。几缕春冰吹渐裂。谢得东风,肯送归舟叶。日夜随郎从未别,何须去共吴门月。”虽然陈之遴已经“弃绿怜红”,词人还是选择“蝶不恋花花恋蝶”,甚至还为丈夫辩解“不是他心劣”,“一种深情情独切,无情只爱同心结”表明词人依然对丈夫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希望“日夜随郎从未别”。爱情是徐灿心中最大的念想和支柱,即使没有回报,她也无悔地付出感情,虽在作品中流露出了对丈夫不忠的不满和哀怨,表达出了封建女性在爱情中难能可贵的自我意识,但由于徐灿还是无法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和时代的局限,这种意识相较于柳如是是比较淡薄的。

(二)柳如是:追求真爱、注重人格平等

柳如是自幼漂泊无依,虽博览诗书、才华横溢,却不曾像徐灿那样接受过系统的封建思想教育,在面对爱情时既没有保守观念上的束缚也没有他人的管制,加上柳如是自幼失去父母,亲情上的缺失让她把大部分情感寄托在了爱情之上,这就使她对真爱有强烈的渴望并能够主动追寻。柳如是第一段恋情的对象是当时松江府三大才子之一的宋辕文。崇祯六年,柳如是的才华美艳已噪于都会,宋辕文是最早的追求者之一,柳如是的画舫在松江一带活动时,宋曾一路追随,柳见他风度翩翩且出身名门望族,又感动于他锲而不舍的精神,对他也逐渐产生好感。但柳如是显然对爱情是很缺乏安全感的,为了考验宋辕文的爱情是否真诚,她让宋在隆冬季节涉水上船。宋辕文虽然通过了这次白龙潭爱情考验,但后来宋母强阻,甚至请求知府方岳贡将柳如是驱逐出境时,宋在柳如是最困难的时刻怯懦退却了,柳如是高举倭刀,猛砍古琴,七弦俱断,显示出她向往忠贞不渝的爱情的同时,也绝不放弃自尊自立的人格秉性。“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一言违至道,谅为达士嗤”就蕴含着人格高洁不容欺凌的气概,其胸襟气度堪与男子媲美。后来柳如是遇到了陈子龙,二人的爱情也为后人所称道。这对檀郎箫女在吟咏之间,用词唱和出了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的款款真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明代词的复兴。柳如是为这段爱情写的许多作品尤其是词作中,表达出她作为一代奇女子对爱情的理解。其中有一组《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首,尽铺陈手法,极哀婉之情,就是为怀念陈子龙所作的。此词此人,不枉陈寅恪“绝世之才、伤心之语”[8]的评判。此外,《声声令·咏风筝》也是柳如是描写爱情的佳作:“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在杨花飞舞,风和日丽的春日,柳如是和陈子龙一起放飞亲手糊扎和彩绘的风筝,望着风筝在晴空中自由自在飞翔于云天,本该是高兴的事,细腻敏感的柳如是却担心那根绷得紧紧的长丝会突然断掉,“捉他不住”。柳如是以风筝自比,怕自己的命运像那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去,飘落无依。下阕“天涯亦有影双双”又寄托了柳如是对爱情的渴慕与追求,既然未来不可知,就好好珍惜和把握当下,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希望能做一对忠贞不渝的伴侣。然而好景不长,张孺人棒打鸳鸯散,致陈柳劳燕纷飞。

柳如是虽可以自由往来于名士之间,且备受抬举夸赞,实际上她依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饱受歧视冷遇而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这种生存状况也使柳如是对自己作为女性的社会价值产生焦虑,一方面是女性自觉意识的萌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整个社会大环境对女性的压制。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一度让柳如是陷入苦闷之中,“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八月十五夜》)就表明了她这一心境。终于在崇祯十三年,柳如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前去拜访钱谦益。她之所以着男子服,不仅是因为她性好标新立异、放诞风流,也是受当时社会风俗所限,为了更好地获得认同以向男性文人靠拢。在初访半野堂的当天,柳如是挥毫赋诗一首《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声明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溟濛。竺西瓶佛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在这首诗中,柳如是将钱谦益的气质和马融相比(《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她造访半野堂,可谓“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接着,她又将钱谦益比喻为风流宰相谢安,而以“弹丝吹竹”的东山伎女自比。这样大胆而直白的示好也非一般女子所能为,钱谦益当即也赋答诗一首。最终,她与钱谦益冲破当时世俗观念的束缚和重重阻碍,以匹嫡之礼嫁入钱府,这对老夫少妻,夫唱妻和,伉俪缱绻,成就了一段佳话。

三、政治意识的表达同中见异

徐灿与柳如是虽然是女性文人,但都生活在明末清初这样一个特殊历史时期,饱受国破家亡的流离之苦,她们的目光自然不会局限于自身与爱情,在她们的诗词创作中都可以看到流淌于字里行间的忧国忧民情怀。西蒙娜·徳·波伏娃说:“真正伟大的作品是那些和整个世界抗辩的作品,但要和整个世界抗辩就需要对世界有一种深切的责任感。”[9]徐灿和柳如是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与介入是其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更是女性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与张扬,但在政治意识的表达上,两人的作品在相同的主题下有着不同的内容。

(一)徐灿:亡国之恨、黍离之悲的淑世情怀

徐灿的生活范围虽然狭窄,但深闺无法切断她与政治的关联,更无法锁住她对政治的关注。明朝的覆灭、满清统治者对抗清义士的镇压、陈之遴仕途的起起落落无不牵动着徐灿的内心。徐灿看着自己的故乡在战乱之中“化为荒烟断草”,百姓更是流离失所,内心极为悲痛,她的许多词作便是以亡国之恨作为感情基调的。《青玉案·吊古》:“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归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养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蒲。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以芜城代故都金陵,今日的荒凉与昔年的繁华形成反差,名为吊古,实为伤今。徐灿途经金陵、扬州一带,看到眼前的荒芜景象,不禁感叹“携血泪,无归处”,而在抒发今昔对比、物是人非的兴亡之感的同时以史为鉴,探寻旧朝灭亡的深层原因,而且见解独到,一句“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指出了一个朝代的灭亡不该总把矛头指向女子,指责“戈船千里,降帆一片”的“人事错”,可见徐灿的爱国情怀和政治头脑。再如《永遇乐·舟中感旧》:“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垣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借“龙归剑杳”(晋代张华、雷焕获取丰城双龙剑)的典故来抒发对“英雄泪血”的崇敬及“繁华抛撇”的哀悼之情,大有“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的嗟叹。全词凄切沉痛,家国之感兼而有之,谭献《箧中集》卷五云:“外似悲壮,中实凄咽,欲言未言。”[10]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六:“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不谓妇人由此杰笔,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矣。”

两朝更替,正是考验旧朝士人操行与气节之时。忠臣义士们或战死沙场,或隐逸至老,当然也有人禁不住威逼利诱而剃发变服、改仕新朝,陈之遴就选择了后者。自幼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徐灿忠君思想根深蒂固,对丈夫降清的不义行为自然在心底是十分反对和不齿的,但“以夫为纲”的封建女性观念又要求她不能与丈夫有直面的冲突和抗争,在沉重的民族压迫的氛围下苟活的现实也让她十分痛苦,所以她选择了将这些愁绪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如《踏莎行·初春》:“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看似描写初春的景色引发伤春怀旧之感,实际上却是记叙由明入清的政治变化及对丈夫改仕行为的不满。谭献评此词“兴亡之感,相国愧之”[11],的确是有感而发。

总之徐灿将这亡国恨、故园情铸成词心抒写了许多哀恸山河破碎、抒发乡关之思、感叹时代沧桑的词作,这些家国词突破了传统女性伤春悲秋的闺阁情思,意蕴沉郁幽咽,开拓了词境,体现了在特定历史时代一位女性文学家的淑世情怀,这种对自身社会价值的追求也使徐灿特立于闺阁词人之上,受到世人称颂。

(二)柳如是:国家兴亡,匹妇有责的参与意识

如果说徐灿与政治的关系是以她的丈夫和家族作为中介的间接关系,那么柳如是则表现出了对政治直接参与的热情和渴望。与柳如是有密切联系的“几社”既是一个文学团体又是一个政治团体,除了饮酒赋诗外,还探讨一些政治问题。虽为女子,柳如是所发议论亦不输于负经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的“几社”名士,其“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政治观念也在此间日渐成熟。后来清军攻破南都,作为旧朝遗臣的钱谦益面临着侍奉新朝还是忠于旧主的选择之时,她劝丈夫以死保节,以示忠心,约好同投西湖自尽,钱却推说水凉而退缩了。在钱选择剃发变服后她又频送书信劝他和自己隐退于山水之间,钱谦益也终于选择解甲还乡。另外,柳如是积极参与复明活动,帮助抗清义士,甚至还参加了黄毓祺起义的准备活动。积极参与社会历史进程、文化进程的胆识和勇气也为柳如是的女性意识染上了浓重的时代色彩,这在柳如是的诗词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柳如是十三岁时,目睹内忧外患,国势衰微的局面,挥笔写下了《剑术行》一首,“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悱悱。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鸹离云倪”,“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忼忾怀此意,对之硉矹将安之?”以宏大的气魄,激昂的诗句,呼唤赞颂抗敌救国的英雄豪杰,全诗大声鞺鞳,壮烈愤激,英气非凡。一个年轻的弱女子有如此广阔的胸怀,激昂的爱国情感与耿耿忠心,足以让众多须眉男儿汗颜。此外,在《赠宋尚木》中有“读书兼射猎,不屑夷门傍。惜此然诺心,十年不得扬”这样的句子,也能见出柳如是不凡的胸襟抱负,她希望能像“夷门之监”那样经由“读书”“射猎”的磨炼,驰骋于天地之间,尽展文韬武略,以扭转明朝大厦将倾的衰败之势,却苦于自己终究是女子,根本没有可以让自己施展抱负的客观条件,这样的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精神即使在当时男性文人的作品中也不多见。《岳武穆祠》也是柳如是咏史抒怀的诗作,“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以田横五百士宁死不屈的壮举激励世人,呼唤孤忠劲节之士为国效力,以济时艰。此外,对抗清复明的仁人志士的歌颂也是柳如是作品中爱国情怀的重要表现之一,她的代表作《赠友人》就热情赞颂了抗清志士孙临,其“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耀马称精奇”的英雄形象被柳如是以慷慨激昂的语调、铿锵有力的词句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那样特殊的历史时代,柳如是能够将女性的社会责任感上升到民族气节的高度,不仅体现了其女性意识的萌发,更显现出她巾帼不让须眉的人格魅力。

四、结语

明末清初可谓是中国传统女性文学由“瓶颈”向“瓶肚”过渡的一环。作为这一时期女性文坛上的代表人物,徐灿和柳如是分属于不同阶层,拥有不同命运,两人在处理自身与他人、自身与社会的关系时表现出不同的倾向,致使其作品中对女性意识的诠释也不尽相同。但她们共同生活的历史阶段和社会环境也决定了其女性意识在内在本质上具有共通性——着力向外界呈现被封建思想的灰尘蒙翳的女性心灵世界,打破男性文化话语的霸权地位,展示女性自身对人生、情感和世界的认知,以更加独立的姿态去追求女性精神的充分自由与生命的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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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峻)

Two Outstanding Female Poets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On the Differences of Feminine Consciousness of Literary Creation

XIE Xiao-x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Key words:Xu Can; Liu Rushi; feminine conscious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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