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
摘 要:《中庸》一书写定于战国时期,与子思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它起初是《礼记》之一篇,但随着历代学者的重视和研究,遂单独成书,并逐渐升格为儒家权威典籍。《中庸》的权威化既是儒释道三家思想融通交汇的结果,同时也与经学衰落、维护儒家道统、学者研究并提倡及统治者的重视等因素有紧密联系。
关键词:《中庸》;权威;儒家;道学;佛教
儒家思想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占主导地位。作为儒家权威典籍,《中庸》对研究儒学乃至中国文化都有着重要作用。然而,《中庸》的权威化却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直到宋代,《中庸》的权威地位才正式确立。
(一)先秦至汉
先秦时期,中庸的思想便已受到了重视。孟子和荀子相继对《中庸》一书中的思想做出了继承和阐发。
《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①孟子的“心”是指人作为个体而能主观地、直接地自我感知的己心。性指人作为整体的人性,人性非每个人所能直接感知者,但人以模拟推理法,而能由己度彼,从而对人性有间接的认知。而人性的来源,在孟子看来又非自我创生者,而是天赋的,则自人性又可上推而知天意、天命。故有尽心存心、知性养性、修身事天以立命之说。《中庸》从内而外,由人及天的思想理路在孟子这里得到了继承和表彰。
荀子对《中庸》一书的阐发主要表现为两点。首先,用“礼义”释“中”。《荀子·儒效》:“先王之道,仁义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②”在这里,荀子将“中”落实到了礼义上。其次,荀子以性恶论代替了《中庸》的性善论。《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③
汉代经学极盛,尤以郑康成声名最着。《中庸》作为《礼记》中之一篇,自然也为郑玄所注释。在《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之下,郑玄解释为:“尽性者,谓顺理之,使不失其所也。赞,助也;育,生也。助天地之化生,谓圣人受命在王位,致太平。”④”⑤显然,郑玄是以儒家理想政治的期许来诠释《中庸》。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但限于篇幅,兹不赘举。
由上观之,自先秦至汉,代有学者对中庸进行诠释和发展,但他们的诠释并未超出儒家的范畴。加之此一时期,《中庸》仍是作为《礼记》中之一篇而被研究,且研究者又少,故而《中庸》虽受到一部分人的重视,但它的地位并未凸显出来。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
这一时期,《中庸》被以单篇的形式从《礼记》一书中抽出来。这一阶段,儒学独尊的地位被打破,儒释道开始了“三教合流”,这可以说是宋明理学的萌芽。《中庸》在这一时期受到的关注程度较之以往有所增加。然而由于上述原因,《中庸》中的思想同时也受到了释道两家的利用和改造。
在魏晋南北朝,“中庸”与“无为”往往被联系起来为“尚俭”立说。此时期以“清介”著名的沐并在为后事做安排时便说:“夫礼者,生民之始教,而百世之中庸也。……若能原始要终,以天地为一区,万物为刍狗,该览玄通,求形景之宗,同祸福之素,一死生之命,吾有慕于道矣。”⑥这一趋势发展到后来,已不局限于尚俭范畴,而逐渐被改造成变化无名、无所不适应的处世治世之方。“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故咸而不缄,……质而不缦”⑦即中庸的本来状况是“无名”。这种对中庸的理解明显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
在这一阶段,佛教思想同样影响到了《中庸》。如前所述,梁武帝着有《中庸讲疏》。众所周知,作为皇帝的梁武帝在历史上是一位著名的佛教信徒,他曾曾下诏舍道而侍奉佛组,又要求王公贵族都要礼敬佛门,并常常宣经讲义,撰写了多种佛学讲疏。除此之外,他多次舍身同泰寺佛门的事,也是人所共知。由此可見他同佛门的密切关系。加之“讲疏”这种文体本就出于佛教“格义”讲经的“义疏”文体,故而《中庸讲疏》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
概而言之,《中庸》思想在这一时期的流传和佛、道两家有着异常紧密的关系。余英时先生说:“《中庸》最早受到重视是出于佛教徒‘格义或玄学家‘清谈的需要。”⑧在这段历史中,《中庸》变成了儒释道三家汇通的一座桥梁。而这可能正是释道两家利用中庸的主要原因。它亦使《中庸》的地位和对《中庸》的诠释在这一时期有了较大的发展。
(三)唐代对《中庸》的提倡和发展
经历了汉代的兴盛之后,经学在南北朝时由于政治动乱和地域阻隔而变得混乱。于是在经过了南北朝的动乱和短暂的隋朝一统之后,伴随政治上的一统,思想上的统一也成为大势所趋。另外,由于科举制度的需要,经学的重建也就变得势在必行了。
贞观中,太宗令孔颖达、司马才章和王恭等人撰定《五经义疏》,这部书的颁行克服了经书中以往章句杂乱无所取正的弊端,是对魏晋以来五经义疏的一次系统的大整理。它不仅使得南北经学统一,更成为科举考试的统一标准。然而,由于它本质上是为了维护新建的大一统唐王朝,故而它寄托着贞观之治的时代精神。在这个背景下,它《中庸》的理解和阐发自然局限在经学范畴之内,《中庸》本身并未受到太多重视。
佛教在唐代很是兴盛,加之武后崇佛,故而佛教在唐代大有取代儒家主流文化地位的趋势。面对儒学的危机,一些儒学的捍卫者便开始采取措施,重新对儒家典籍进行解读。《中庸》一书便是在此种大环境下又得到了一些学者的重视。
韩愈是维护儒家地位的代表人物。“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⑨韩愈提出的这个道统说确立了儒家道统的传承体系,对后世儒家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宋代的朱熹更把韩愈看做是上接孔孟,下启二程的关键人物。
唐代阐发《中庸》的学者中真正对宋代理学产生极重要影响的是韩愈的侄婿李翱。“遭秦灭书,《中庸》之不传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其教授者,惟节文、章句、威仪、击剑之术相师焉,性命之源,则吾弗知其传矣。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邪?”⑩他在其作品《复性书》中提出的复性说就是对儒家心性理论的继承和发展。
《复性书》开篇:“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昬,性斯匿也。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就成圣之根据而言性,成圣的可能性蕴于每一个体之中,这一潜在的前提即性善论。《中庸》内蕴的是性善论,但《中庸》并未明确提出,李翱的复性说实质上是对思孟学派性善理路的继承。但李翱认为昬情会掩匿本性,故他主张“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B11与此不谋而合,禅宗亦言“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凈,人性本凈,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凈”。B12由此可见,李翱的复性论必然从佛教思想中吸取了营养。
总之,这一时期,《中庸》已被时人所提倡和重视,这不仅体现了倡儒家道统以维护儒学地位,同时也体现了儒释两家的交融汇通。《中庸》的地位便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得到了提升和发展。
(四)宋代——《中庸》权威地位成型
作为四书之一,探索《中庸》地位之升格自然不能脱离四书地位升格之大范畴。王铭认为升格的原因有三:第一,经学衰落。“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傅,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B13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五经时代开始终结,四书地位逐渐升高。第二,四书中包含着宋儒批判佛道二教,重建儒家心性论的理论因素。这一点,前已有所提及。第三,唐宋儒者的诠释使得四书地位的升格成为现实。B14
宋代最早对《中庸》进行倡导和研究的是佛教的两位高僧智圆和契嵩。据钱穆先生考证:“自唐李翱以来,宋人尊中庸,似无先于智圆者”。B15宋代儒家最早對《中庸》有所关注的当是北宋的晁迥。“晁迥以及与他同时代的释智圆,他们作为这个时代的先觉着,对宋学的形成和发展,有着极其明显的作用。宋学家们特别是其中的理学家们之重视《中庸》和中庸之道,以及以《中庸》治方寸之地的意义和做法(诚、敬、静坐等等)与晁迥对这些问题的论述大都是一致的。理学家们之受晁迥的影响,也是极其明显的。”B16宋代首开注疏《中庸》之风的学者当是胡瑗,前已有所论及。另外,正如前文所述,首次怀疑《中庸》作者问题也是在宋代。除此之外,周敦颐、苏轼和司马光均对《中庸》一书有所阐发。
四书的并行始自程颐和程颢。他们继承韩、李等人重建儒学导统、探讨性命之理和对抗佛教传统的思想,极力提高《中庸》的地位。二程之后,朱熹真正使得四书成为儒家的至高经典,《中庸》地位的真正确立也成于朱熹之手。南宋理宗年间,朱熹和他的《四书章句集注》引起了最高统治者的注意,朱熹也因此被追封为信国公。嘉定五年(1212),《四书章句集注》被列为国学,四书的官方地位也被正式确立,《中庸》遂正式正式升级成儒家权威典籍。后来《中庸》和《大学》、《论语》、《孟子》三书的地位不断被提高,甚至凌驾于五经的地位之上。元仁宗时期,《四书章句集注》被官方定为科举考试的出题用书。明朝永乐年间,成祖朱棣题序的《四书五经大全》颁行天下,更成为明代两百年开科取士的唯一准则。直到清朝,科举考试仍未脱离“四书五经”的范围。
作为四书之一,《中庸》的地位在宋代以后不断升格。然而,若论其权威性确立的标志,当是朱熹立“四学”。朱熹曰:“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尧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至其门人所自为说,则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B17由此可见,朱熹对《中庸》的诠释既有维护道统的因素,也含有对佛道异端的批判。在这一点上,朱熹可以说是沿袭韩愈和二程而来。
朱熹对《中庸》的研究最早涉及到的是中和问题,先后经过“中和旧说”和“中和新说”的洗礼,最终确立了“性为未发、情为已发”、“心统性情”以及“先涵养而后察识”的观点,这是朱熹通过对《中庸》的研究在心性论上取得的巨大成就。除此之外,朱熹还对周敦颐等人所建构的本体论有所发展,对本体论所涉及的“诚”、“中”等概念也进行了诠释。总之,朱熹对《中庸》的研究不仅涉及到心性论,更涉及到本体论和修养论。加之朱熹对中庸体例的划分(包括分章和结构上的探索)也具有重要影响,故而朱熹对《中庸》的研究代表了宋儒研究《中庸》的最高成就。这也是《中庸》权威地位成于朱熹之手的一个重要因素。
另外,除宋儒的诠释之外,宋代统治者的提倡也是《中庸》经典地位确立的一个重要因素。《宋会要辑稿》:“(仁宗天圣)五年(1027)四月二十一日,赐新及第《中庸》一篇。”B18其次,《中庸》还成为科举考题的来源。《范文正公集》中的《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就是范仲淹在大中祥符八年参加进士礼部考试的试题。
总之,《中庸》权威地位之确立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中庸》地位的升格其实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其中既有儒学自身发展的必然性,也与儒释道三家的交流融合和相互对抗有着紧密联系。(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注解:
① (清)焦循:《孟子正义》卷十三,《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册,第517页。
② (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四,《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2册,第77页。
③ (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十七,《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2册,第289-290页。
④ (汉)郑玄:《礼记注》,安作璋主编:《郑玄集》,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下册,第331页。
⑤ (汉)郑玄:《礼记注》,安作璋主编:《郑玄集》,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下册,第331页。
⑥ (晋)陈寿,(宋)裴松之:《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15页。
⑦ (汉)刘劭:《人物志·体别第二》,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第20页。
⑧ 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85-86页。
⑨ (唐)韩愈:《原道》,朱东润主编:《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2009年,第303页。
⑩ (唐)李翱:《复性书上》,《李文公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第8页。
B11 (唐)李翱:《复性书中》,《李文公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本,第8页。
B12 (唐)慧能:《坛经》,郭鹏校释:《坛经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6页。
B13 (清)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20页。
B14 王铭:《论唐宋间“四书”升格为儒经的原因》,《人文杂志》,2003年第6期。
B15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五)》,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8页。
B16 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3-174页。
B17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5页。
B18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选举二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43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