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谢桃坊在中国近代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人物中,严复是最有实效和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他精通西学,同时具有深厚的国学造诣,如梁启超说:“严氏于西学、中学皆为我国第一流人物。”由于严复是以西方近代社会科学的视角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其认识不仅在当时体现为进步的思想,至今犹有难掩的学术光辉。
严复本名传初,又名宗光,字又陵,又字几道,晚年别署观我生室主人。1854年1月8日生于福州台江。自7岁入私塾。1867年考入福建船政学堂学习英语及各种自然科学知识。1877年3月随中国海军学生第一批赴英国留学,在格林尼次海军学院学习高等数学、化学、物理、海军战术、海战公法;1878年8月回国。1880年,严复28岁,调任北洋水师学堂任校长,在天津二十年。1902年京师大学堂开办译书局,严复50岁,应聘为译局总办。1904—1905年随张翼赴英国与法国考察,此后陆续担任复旦大学和安徽高等学堂监督。1910年任清廷资政院议员。1912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18年回福州故里,1921年69岁,在福州郎官巷寓所逝世。在中国学术史上,严复具有深远的影响,他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亚当·斯密《原富》、斯宾塞《群学肄言》、穆勒《群己权界论》、甄克思《社会通诠》、孟德斯鸠《法意》等西方近代哲学社会科学著作,促进了中国学术新思潮的兴起,并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严复的论文、书信、专著及各种按语,均收入王栻主编的《严复集》(共五册),198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满清政府采取西方近代军事技术与编制建立的北洋水师在对日战争中彻底溃败。严复是清廷培养的海军技术人才,此次的丧师辱国给他带来无比的震动。他清楚地知道,北洋水师的失败不是技术及装备的问题,而是由于中国政治制度的腐败。自此他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进行深刻的反思与批判。严复持西方近代先进的政治学说,回顾中国的政治思想,见到中国最大的弊病是好古忽今,不能清醒地认识现实局势,难以应付世变。中国儒家的最高政治理想是恢复三代的治世,趋于复古、保守,故于现实只求相安相养,因循苟且,因而执政者总是以古术来治理现实社会。严复认为中国可考的信史是从秦王朝开始的,其所建立的中央集权制度和郡县制,虽为当时和后世所非难,但实际上自汉承秦制以来直至清王朝。他感慨地说:“风俗之移,性情之易,三四十年便已不同。薄物细极,随之可验。况上下数千年,中更万变,陵谷迁移,黑白倒置,不可胜言,而犹执古术以驭之,以千百年前之章程,范围百世下之世变,以一二人之意见,强齐亿兆辈之性情,虽以圣智,不能为谋,虽以下愚,知其不可。”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长期存在,其原因虽然复杂,但与政治思想上的“好古而忽今”是有一定关系的。以古术应付世变,以专制意见规范民众,即使是下愚之人均能见到其不可能,但在专制政体下却仍旧难改。严复由此追溯中国历史,深感“治世”少而“乱世”多。在他看来,中国的政治问题主要在于将政治与伦理道德结合为一体,即是儒家强调的“德治”。他说:“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之一大缺陷在于:从不敢理直气壮言,为政之道一如治病救人之医术,又如引导海船安全通过风暴之航海术,而与伦理判然有别。”如果政治与伦理道德混杂,则不易找出社会问题存在的真正原因,亦总结不出历史的经验教训。中国古代如老子、孔子、孟子、司马迁等圣贤谈论政治即与伦理道德杂而不分,而西方自十九世纪已将政治从社会学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学科,所以其理论体系是明白而易学的。在社会政治学说方面,严复吸收并引入了英国近代的社会进化论。“物竞天择”、“最适者存”,这是达尔文学说的基本观念,被引入解释社会的生存竞争。人类社会的竞争皆是为了利益,利益相同者形成利益集团,强者、智者、行动快捷者在竞争中必然取得胜利。社会个人的私利私义,若离开利益群体是不可能获得的,而执政者在制订政策时又必须考虑利与义的结合。严复在比较中西政治思想之后,发现儒家标榜的经世致用之学是不切实际的,他们的治国平天下的诸多言论多为陈旧的套语,如正人心、厚风俗等等。他们的经世之术仅是礼教而已。儒者之术实为学习礼制,以《周礼》规范尊卑、长幼、贵贱,使社会合于礼的秩序,似乎便可治国了。严复极其反对儒家的政治学说,以为国家欲强盛应采用法家的学说。他针对清末的现实而认为:“是故居今而言救亡,学惟申、韩,庶几可用,除却综名核实,岂有他途可行。贤者试观历史,无论中外古今,其稍获强效,何一非法者耶?管、商尚矣,他若赵奢、吴起、王猛、诸葛、汉宣、唐太,皆略知法意,而施亦随之,至其他亡弱之君,大抵皆良懦者。”战国时期申不害和韩非是法家,主张循名责实,以强化上下关系,成为法家中刑名之学一派。历史上治国有实效的管仲、商鞅、赵奢、吴起、王猛、诸葛亮、汉宣帝、唐太宗等都是采用法治而获得成功的。从严复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批评,可见他反对儒家的德治,关切现实问题,重视社会实际利益,主张以法治国。
在肯定法家学说的强效性和进化意义的前提下,严复对儒家和道家学说进行比较。儒家学说在发展过程中是有变易的,严复反对儒家的政治思想,但又赞赏儒家的积极入世的态度。他认为孔子的人生态度是积极的。鲁国公山弗扰为季氏宰,据费城叛变,召见孔子,孔子欲往。晋国佛肸为赵氏中牟宰,据中牟叛变,召见孔子,孔子欲往。其弟子深恐孔子之往有浼于己,而孔子欲前去有助于处理事变,相信自己坚白的品格。严复说:“吾人不善读书,往往为书所误,是以以难进易退为君子,以隐沦高尚为贤人,不知荣利固不足慕,而生为此国之人,即各有为国尽力之天职。往者孔子固未尝以此教人,故公山、佛肸之召,皆欲往矣。”中国自魏晋以后,士大夫皆有强烈的退隐思想,一些被誉为君子贤人者是以消极态度处世的。严复以为作为公民应以为国尽力为神圣的天职。他联系晚清的社会现实,感叹国事弄得不可收拾,正是许多消极的退隐者所造成的。中国历史上一些长期受到否定评价的历史人物,例如西汉末年扬雄为新朝大夫,五代冯道历仕四朝十君,金国许衡入元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他们皆为一种宏大的使命所托而不拘于世俗的小节。严复对这些人物是持肯定态度的,并且认为所谓“大义”不能仅从某一方面的主观意见来理解。在对待传统文化时,或读古代经典著作时,应有所选择,从中吸取有益的东西。清初以来学者们皆批判陆九渊和王阳明的心学,指责其为学空疏,末流入于狂禅。清代学者将崇尚儒学义理的称为“宋学”,崇尚事实考据的称为“汉学”,乾嘉时期考据之风盛行,“辟宋尊汉”成为一时学术思潮。严复抛弃宗派观念,较客观地看待儒学的发展,以有助于时事而为取舍。乾嘉学者们攻击宋明理学,严复则以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王阳明、刘宗周等理学家,如果生活于晚清当世,于国家是有益的。他说:“其为国也忠,其爱人也厚,其执节也刚,其嗜欲也淡。此数者并当世之所短,而宏济艰难时所必不可少之美德也。”如果晚清士大夫们能具有这些理学家之美德,或者中国的兴盛是会很快的。显然一个国家的兴盛虽不单单由于少数品德高尚的人物,但他们确可能有助于提倡一种良好的世风。道家对社会人生是从个人出发,采取退避的消极态度,这是严复所严厉批判的。道家追求返朴归真,离开社会,回到自然之中以适本性,因此极端反对物质文明而崇尚质朴的生活。严复从社会进化乃人类必然趋势而批评说:“今夫质之趋文,纯之入杂,由乾坤而驯至于未济,亦自然之势也。老氏还淳返朴之义,犹驱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觅。夫物质而强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物文而返之使质,老氏之术非也。何则,虽前后二者为术之不同,而其违自然。拂道纪,则一而已矣。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学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社会进化是遵循一定规律的,如果主观地超越历史发展阶段,试图从古朴社会跃居文明社会,或者欲从文明社会倒退至古朴社会,这两者取向虽异,但均同样违反社会进化。人类社会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可以选择古朴的或文明的社会生活,然而却得服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这即是说,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某些人可以选择返朴归真,但毕竟是弱者不适于社会竞争的消极选择。道家主张绝圣弃智,欲使民众如先民一样不知不识,顺帝之则。严复以为这种倒行逆施同返朴归真一样,势不可能。他说:“其所谓绝圣弃智者,亦做不到。世运之降,如岷峨之水,已下三峡,滔滔而流入荆扬之江,乃欲逆而挽之,使之在山,虽有神禹亦不能至。禹所能办,毋亦疏之瀹之,使之归海而无淫滥之患而已。此言治者不可不知也。”此虽是对道家思想的批判,却可为社会政治的借鉴,即复古思想是违背社会进化规律的。庄周从道家绝圣弃智的观念,攻击儒家的仁义学说,甚至说“儒以诗书发冢”,意谓儒家高谈诗礼,却启发人们盗墓为奸。严复批评云:“庄生言‘儒者以诗礼发冢,而罗兰夫人亦云‘自由,自由,几多罪恶假汝而行。甚至爱国二字,其于今世最为神圣矣,然英儒约翰孙有言:‘爱国二字有时为穷凶极恶之铁炮台。可知谈理伦人,一入死法,便无是处。”庄子攻击仁义诗礼,如西方某些人攻击自由、爱国一样,都出自极端偏激的个人情绪,是僵死的思维方法,而不是理性的客观的判断,所以是错误的。道家之主旨归于个人的养生并期于长久。庄子之道亦是如此。我们从严复对积极人生价值的肯定和对道家消极人生态度的批评上,可见他是在努力从传统文化中去发掘进步的、合理的因素。
严复在本质上属于维新主义者,其西学知识与翻译才能受到清王朝的重视,并委以学界重任。当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其维新主义思想,已不适于新的文化环境而趋于保守落后了。这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亦发生很大的转变。在晚年他提倡发扬中华民族文化精神时,以儒家学说为立国的根本和社会的极则。1906年严复开始重倡儒家之道,他说:“自尧舜禹汤文武,立民之极,至孔子而集大成,而天理人伦,以其垂训者为无以易;汉之诸儒,守阙抱残,辛苦仅立,绵绵延延,至于有宋而道学兴。虽其中不敢谓宇宙真理,不无离合,然其所传,大抵皆本数千年之阅历而立之分例。为国家者,与之同道,则治而易;与之背驰,则乱而灭。”唐宋古文家以为儒家圣人之道的承传有一个系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孔子而形成,韩愈、欧阳修得以继承发扬;宋代理学家则认为自孔子以后只有周敦颐和程氏兄弟才真正获得儒家圣人不传之秘,重新建立了道传。严复于儒家无宗派意识,将汉儒和宋儒均纳入孔子之后的道统,较为全面地理解儒家之道。他以为儒家之道为天理与人伦立下最高法则,从数千年的历史来看,凡国家合于儒家之道则昌盛,违背它则灭亡。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在即将崩溃时,似乎应以儒家之道救国了,然而清王朝仍然灭亡。1913年——民国二年,在袁世凯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孔教会,定孔教为国教。严复非常清楚,中国儒家不具备宗教的性质,亦无宗教的特征。他尤其反对以孔子之道为今人之规范,因此极力反对孔教会;然而由于政治的牵率却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加入了孔教会。严复为孔教会讲经者之一,于中央教育会发表《读经当积极提倡》的演说,提倡读经。他提倡读经的理由有三:一,儒家学说为中国立国根基,只有以经典之大义才能号召天下;二,民国的建立,其革命的理论渊源,皆据儒家经典而发扬;三,民众的社会日常生活,皆依儒家圣人之言以指导实践。他甚至以为世界哲学思想,均可从儒家经典中找到其最早的渊源。严复的这种见解已完全同于拒绝接受西学的文化保守主义的国粹派:以儒学为社会价值观念的核心,以世界的一切先进的东西都源于中国。1914年11月严复继而在参议院提出《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的议案。他认为儒家所提倡的忠、孝、节、义是中华民族的特性,因而应作为立国的精神。中国近代有不少接受西方文化的学者,他们在青年时代曾表现为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激进主义者,但到晚年却回归儒家的价值观,例如辜鸿铭、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陈寅恪等皆如此。严复谈到他自己的这种转变说:“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当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这似乎是他一生寻求真理的经验之谈。儒家经典是中国最富的矿藏,他主张采用新的先进的方法去开采、研究,希望从中发现国学之真。晚清以来西学东渐之势迅猛,在此过程中严复翻译的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这引起中国学术界文化保守主义者们的恐慌,遂有中西学之争。当时学术界一般的学者以为西方人除了机器制造、测量、驾驶、兵士操练等科学技术之外还有其他的学问。张之洞是在政治和学术方面很有影响的人物,他提出一种折中的意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为学界所接受,似解决了中西学之争。“中学为体”是以中国传统政治经济结构政体下的政治伦理思想为立国的根本;“西学为用”是以西方的科学技术作为发展社会经济的实用工具。这是中国学术界在未脱离思想混杂的情况下,未能真正消化和吸收西学时所产生的谬误观念。以西学为用者将西方科学与技术混淆,如果政体符合科学理性的原则,它与技术是体用一致的。晚清的政体是旧的封建专制,没有近代科学精神,因而在此种情形下谈西学为用,是在观念上的颠倒错乱。早在1902年,严复即深刻地见到中西学之异,他说:“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勉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且一体而用之,斯其文义违舛,固已名之而不可言矣,乌望言之而可行乎?”所以严复坚决反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主张中西学并立。1912年他任北京大学校长时,在学制上贯彻了其中西学分立的主张。他在关于文科改良办法里,将原来的经科与文科合并为国学,专治中国学术。他准备将来条件成熟时再按现代学科分类规范重新分科。这样暂时将经科与文科合并,为旧学之区,不杂入西学,而西学各科另设。严复解释说:“比者欲将大学经、文两科合并为一,以为完全讲旧学之区,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彝伦道德文章于不坠,且又悟向所谓合一炉而治之者徒虚言耳,为之不已,其终且至于两亡。故今立斯科,窃欲尽从吾旧,而勿杂以新;且必为其真,而勿蹈其伪,则向者书院、国子之陈规,又不可以不变。”文科之习国学是严复的开创,此虽是旧学之区,但绝不同于古代书院、国子监或晚清存古学堂的体制,而且要求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中真实的合理的东西。在高等学校专设国学以研究传统文化是很有必要的,所以稍后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时仍使国学继续存在,并对国内一些大学的学科和研究机构的设置发生影响。
严复晚年虽然基本上是国粹主义者,但其早年的进步思想仍然潜在。比较西学与中学之后,真理在何处呢?他认为:“果为国粹,固将长存。西学不兴,其为存也隐;西学大兴,其为存也章。盖中学之真之发现,与西学之新之输入,有比例为消长者焉。不佞斯言,所以俟百世而不惑者也。”国学中有国粹,也有国渣。如果是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菁华——国粹,它必然与中华民族共存。因此怎样去发现中学之“真”与西学之“新”是问题的关键。这二者互相影响,互为消长,中学因西学的挑战而会愈益彰显的。严复对他的这种判断充满了自信,故他虽身处乱世却对中华民族根源盛大的国性民质坚信不疑,对中华民族的前途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他说:“吾意他日将于拂乱险阻之余,变动光明,从此发达进行,如斯宾塞所谓动、平、冲者,而成不骞不崩之国种,而其所以致然之故,必非乞灵于他种文明余唾而后然也。其国民性质所受成于先圣先王数千年之陶熔渐渍者,有以为之基也。须知四万万黄人,要为天埌一大物,故其始动也,其为进必缓,其呈形甚微,至于成行,乃不可御。”严复深信中华民族因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不必乞求于其他文化也必将有光明伟大的前途。当然这与中西学互为消长,从中求得真正的国粹是有密切联系的。严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存在由批判、别择到回归的过程,体现了这位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经历;其中表现出许多进步的合理的思想因素,至今犹有光辉并值得我们吸取。他晚年思想的转变,这与其社会政治处境有极大的关系,尤其是其社会进化论和维新变法思想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已丧失了进步意义,而他又尚未寻找到适合社会发展的新的真理。近年国学热潮再度在我国兴起,怎样重新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又成为新的学术问题,严复的许多见解对我们是很有启发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