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下)

2015-01-15 23:36王小盾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3期
关键词:资料学术

王小盾

七、 看起来难的事情容易做

这是第七条经验。

1982年,我在完成硕士课程以后,报考了任半塘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为什么选任先生呢?原因是:我在写硕士学位论文的时候读了他的书,非常敬佩,也很惊奇——在扬州那样一个不通火车、不通飞机的小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学者?有这样鲜明的学术个性呢?当时《光明日报》刊登了一条消息,说他要招收“隋唐燕乐”专业的博士生。我一看到消息就决心报考了。不过,等到复习迎考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点鲁莽:隋唐燕乐是一个我根本不懂的专业。甚至可以说,什么叫作“燕乐”,我也不明白。不过我也知道,中国各高校都不存在“隋唐燕乐”这个专业;其他候选人和我一样,都没有在这个领域作过研究;如果报考,那么,大家都面临专业转换的问题。这样一想,我就不怕从零开始作准备了。事实上,在报考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遇到过相似的问题,也就是要报考一个陌生的专业。那时我的想法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有道理的。这一次,我有更大的信心,我的想法于是上升成为“知难而进”。其中的道理是:看起来难的事情其实容易做。因为这种事情难在表面,难在开头,不用害怕。我们把最大的困难克服了,接下来不就容易了吗?而且,害怕困难是人的天性。如果难的事情大家都不敢去做,而你去做了,那么,你不就成功了吗?

在攻读博士学位的三年里面,我做了很多过去没想到或不敢想的事情。三年的容量,可能相当于通常情况下的五年到十年。除博士学位论文以外,我编定了120万字的资料书——《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博士论文也使许多问题得到了基本解决,例如唐代音乐文学体裁分类的问题、大曲各类型之起源的问题、词如何产生和演变的问题、敦煌舞谱释读的问题、《胡笳十八拍》的创作年代问题,等等。所以我说:“由于任师以他在‘唐艺发微方面的巨大建树为我的工作提供了资料基础,又以他勇于开拓、勇于批判的宏伟气概鼓舞了我的学术自信,我获得了一次超常发挥的机会。”所谓“超常发挥”,其实是指一种人生的高峰体验——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成了新人,远超过以前的想象。这种体验是很难得,很珍贵的。正是它进一步鼓励我去知难而进。因此,我很乐意向各位推荐这一经验。说朴素一点,这经验就是“看起来难的事情容易做”。

1996年8月,探望黄翔鹏先生1985年5月,我在福建泉州遇到一些音乐学界的专家。在他们帮助下,制订了一个系统学习民族音乐的计划。当时的打算是:用一年时间在西安学习吹拉弹打;用一年时间去新疆做田野调查;再用一年时间去北京进行系统的理论学习。于是,1985年12月,从扬州师范学院毕业以后,我立即坐上火车,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音乐研究所,向黄翔鹏先生提出了攻读音乐学博士学位或硕士学位的要求。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计划和愿望最终都没有实现。不过,它们却持续地影响了我的学术发展,让我成为这样一个人——和中国音乐学界联系最紧密的外行学人。这仍然是有意义的。可以说,如果我没有知难而进的精神,如果没有“看起来难的事情容易做”的认识,那么,我就不会和中国音乐学以及其他学科结缘,也不会有那些关于超越的体会。

八、 天子狩猎和大禹治水

我经过王运熙、任半塘两位名师的指导,有一个重要收获是:了解了他们的学术风格。如何描写这两种风格呢?我觉得,可以采用“天子狩猎”、“大禹治水”这两个词语。用“天子狩猎”一词,可以概括王运熙先生的学术风格;用“大禹治水”一词,则可以概括任半塘先生的学术风格。

“天子狩猎”一词,描写了一种有计划地选择范围,但自然地捕获猎物的活动。王老师的学术工作就是这样:第一,他总是依靠目录书的指引,选择阅读范围;第二,他随后仔细阅读这个范围中的书籍,边读边作索引;第三,到了某个定量,从阅读和书籍索引当中产生研究的方向和题目,他再做研究。王老师对六朝乐府民歌的研究,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他编写的《汉魏六朝乐府诗研究书目提要》一文,展现了他所采用的“天子狩猎”的方法。

20世纪的新史学有一个观点,要注意研究长时段的事物,注意研究在历史上重复出现的事物。这意味着,做学问有一个诀窍:可以特别关注历史资料中重复出现的事情。这是因为,凡是这种重复,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只要把这个原因找到了,那么,你就发现了新的知识。这个道理很简单,但一般学者却不这样做,他们总是追逐热点。追逐热点的人,往往是缺少自主性的人,因为热点是众人造成的,追逐热点意味着从俗。至少从解决问题的角度看,追逐热点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若要自己发现问题,那么,自己就要变成一个首创者,而不是附和者。各位是不是知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这句话?这话见于《论语》,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道德高尚的人像风一样,可以改变草的方向;道德不高尚的人像草一样,只能被风吹倒。一个研究者,当然应该有风的品质。为此,我建议大家采用我刚才提出的方法——注意研究长时段事物和在历史上重复出现之事物的方法,用来代替从俗的方法。所谓“天子狩猎”,正是对前一种方法的概括。通过王老师的著作,我们可以了解这一方法的优点。王老师不常写书,而重视写作论文,每篇论文都能解决一个具体问题。等论文积累多了,编成论文集,我们就看到,他在学术上的发现仍然形成一个系统。由此可见,“天子狩猎”是一种符合认识规律的学术方法。

同“天子狩猎”相比,“大禹治水”更富于计划性,同时也比较富于主观色彩。它的基本涵义是:设定一个研究范围,然后作穷尽式的研究——既穷尽这一范围中的问题,也穷尽这一范围中的资料。任半塘先生的散曲研究、唐代文艺研究,都具有这种“大禹治水”的特点。1950年代,任先生居住在成都水井坊,住在一个四方形的大院当中。大院很吵闹,他就建立了早睡早起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他背上一个背篓去图书馆,背篓中有热水瓶,有午饭,也有许多旧日历纸。他依靠这个背篓在图书馆读一整天书,随时把有关资料抄在用旧日历纸做成的小卡片上。到第二天,他利用早上安静的时间来整理这些资料,把日历纸贴上一本用旧报纸订成的大厚本。大厚本的页边上事先就用毛笔写好了章节名,比如“第一章、范围与定义”、“第二章、构成条件”、“第三章、形式”等字样。这样一来,他一旦把图书馆里的书读完,也就完成了著作的雏形——不仅做完了资料分类工作,而且大致确定了一本书的篇章结构。他于是以大厚本为草稿,一口气就写完一本大书。这就是“大禹治水”法的具体操作方式。

可以说,“大禹治水”是一种富于个性的方法,对其他人并不适用。为什么这样说呢?原因是,它要求在整个工作过程中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计划。这不太符合学术的本性。因为学术本来就意味着不断发现,不断改变自己,其过程因而是不断推翻原定计划的过程。但任先生有两个优秀的学术品质,使这一方法获得了成功:其一,他有很好的学术直觉,他通过长年积累,早就确立了立体地观察文学事物的习惯;其二,他有“竭泽而渔”的思想准备,这种工作重在进行资料梳理,而不是观点论证——或者说,是把观点体现在资料排比当中。四川教育学院龙晦教授告诉我:任先生在图书馆看书,是把古书一架一架全部看完的。因此,当他完成《优语集》这本书的时候,曾经自负地宣告:如果有人能在书中找出一条失收的资料,那么,他就赠送一圆大洋。从这件事可以知道,所谓“大禹治水”,其实是一种全面占有资料的整体研究。

九、 资料与理论并举

我在写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之时,借助任半塘先生提供的资料,编完了《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这是按照导师要求,作为论文准备而编辑的一部资料考订性质的作品。由于它和博士论文构成相辅相成的关系,既具有理论先进性,又具有资料的坚实性,也因为它代表两代人的合作,所以,这部《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获得了很多奖励,包括中国图书奖的荣誉奖、全国优秀古籍二等奖,等等。可以说,它的成功意味着一种学术方法的成功。这种学术方法就是资料与理论并举。

“大禹治水”的方法,其特点就是资料与理论并举。任先生每做一项研究,都是从资料搜集和整理入手的。比如在写《敦煌曲初探》之前,先编纂《敦煌曲校录》;在写《唐戏弄》之前,先编纂《教坊记笺订》和《优语集》。事实上,《敦煌曲初探》不过是对《敦煌曲校录》的理论总结,因为《初探》讨论的所有问题,都是在《校录》工作中提出来的。

资料与理论并举,这也是我向学生传授的最重要的方法。我在指导博士生的时候,通常会设计一项合作工作,即资料工作。做完这项工作,就放手让学生独立写学位论文。比如,我和博士生马银琴合作编写了《诗三百年表》,马银琴则独立写了《西周诗史》(后来扩充为《两周诗史》);我又和博士生何剑平、周广荣合作编写了《汉文佛经中的音乐史料》,周、何两位则分别写了《梵语〈悉坛章〉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敦煌维摩诘文学研究》。这些论文都具有资料翔实、思路新颖的特点。它们证明:资料与理论并举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资料与理论并举,事实上还意味着一种工作秩序。我们在进行一项研究的时候,如何开头,通常有两个选择:其一是考察学术史,也就是先了解前人的研究成果;其二是阅读原始资料,也就是考察对象。前一种做法自然是必要的,因为任何研究都要从前人的基础上做起,都要有学术史的基础;但在实践中,我通常偏向于后者。我的做法是:先粗略了解前人的研究,主要了解他们所掌握的资料,然后马上进入对原始资料的阅读。一直到完成了作品初稿之后,我才重新阅读别人的成果。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致力于阅读、分析原始材料,避免在阅读论文方面浪费时间。这不仅因为原始材料永远高于他人的学术成果,而且因为相当一部分论文是“抄来抄去”的。这个道理大家都理解:写作之前,如果把别人的成果都看完看透了,可能就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大脑中跑马了。

十、 做减法

这是第十条经验。

有一句话说:“发展是硬道理。”这话很对。我理解其中包含这样一个意思:在生活中,人们都会喜欢做加法,而不喜欢做减法。做加法是人的天性。

但是,有一件事,却让我懂得了做减法的必要性。

在读大学之前,我在农村劳动了十年,是在江西省贵溪县——在龙虎山北边不远——的一个农场种梨树。我们种的是出口的梨树,要求很高,比种水稻田还累,因为一年四季都有事情,只有农忙,没有农闲。不过,这农活项目不多,除收摘果实之外,无非是四件事:春天疏果,夏天施肥,秋天喷药除虫,冬天剪枝。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四件事情中,只有施肥是做加法,其他都是做减法。比如疏果,是要把所有果台上的多余果子都摘掉,每个果台最多只留下一个果。而在剪枝的时候,每根枝条上都要过刀,留下向外发展的树芽,让整棵树保持一个疏朗的形状。特别重要的是,剪枝时要把多余的树干锯掉,每一棵树只留下一根中央树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通俗的说法是集中资源。不过,当我们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我们的果树便的的确确不同于野生的果树了。

野生的果树有什么特点呢?第一个特点是高大;第二个特点是丰满;第三个特点是果实繁茂。如果碰到一个外行,那么他一定会说:“这真是一棵好树。”但是懂行的人知道,这种果树徒有其表。树上的果子像是满天星斗,虽然多,但没有一个可以食用。这正好和我们的果树形成了对比。我们的果树不张扬,精干,年年结果子,而且结下的果实饱满甜美。这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学者。而野生的果树呢?就像是另外一种人了。

我的意思是:做学问和种果树一样,也有做加法和做减法的问题。人们大多知道做加法,总是片面强调早出成果、快出成果、多出成果,总是追求眼球效应,于是造成了学术上的浮躁。但真正的学者却不是这样。他们不抢眼,愿意潜心研究;虽然默默无闻,但学术却主要是靠这些人推动的。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研究生教学方面。可以这样认为:一个好的老师,他的主要职责,应当是给学生做减法而不是做加法。道理就是前面说过的:每个学生都有发展的天性,越是聪明的学生越是具有发展的生命力。但正因为这样,越是聪明的学生就越是需要管理,需要一个好的“树型”。不同的老师教学风格不同,有的宽松,有的严格。经验证明,宽松的老师可以让一部分好学生继续发展;但只有严格的老师,才能让所有愿意学习的学生都有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因为每一个学生都是需要规范的。

今天,我在这里宣传做减法,主要目的是鼓励同学们自我剪裁,主动去尝受学术的甜头,也尝受学术的苦头。事实上,每一个成熟的学者,都尝受过苦头,甚至经受过失败。我们从事的是科学的事业,怎么可能只有成功而没有失败呢?何况学术的本来目的未必就是追求成功,它也可以当作人生经历来实现其意义。从这个角度看,通过某种成功、某种进步而习得学术规范,或者通过某种失败、某种退步而习得学术规范,这两者,对于我们都是很好的事情。为此,我愿意这样来概括我的经验:不管什么样的学生,都要注意在成长过程中做减法,剪裁自己,而防止自我膨胀。因为一味讲自由生长,一味追求膨胀,势必违反规范,也违反规律。而没有规范就不能进行学术对话,不遵循规律就会造成学术上的浪费。总之一句话,只有注意做减法,才能保证学术发展的质量。

结语

以上十条,主要是我在攻读两个学位过程中的经验。这个过程,也就是我开始掌握古典文献学的过程。所以我把它们作为进入学术工作的必要准备介绍给大家。这样做也意味着,在我看来,古典文献学不仅是一门知识,不仅是文史各学科的基本技术;而且,它是一种思维方式,是我们民族的优秀的学术传统。要掌握文献学,首先要掌握这个思维方式,掌握这个学术传统。以上十条,大概可以代表它的要点。现在,让我们再把这些要点复习一下:

(一) 学术工作的基本原则是从事实出发,包括从文献对事实的记录出发。

(二) 文史学者必然要面对古代史料,因此,其基本功是读熟若干种古籍。

(三) 学术工作就是寻找、阅读、分析材料的过程,只有学好文献学才能具备独立研究的能力。

(四) 中国传统学术重视文献学的运用,其基本方法是即类求书,因书究学。

(五) 做到“读书得间”的诀窍是在比较中认识资料,首先同背景资料比,其次同相近资料比。

(六) “博大精深”四个字,关键是“深”。小题大做和做减法,是取得学术深度的重要途径。

如果大家记不住十条的话,也可以记住以上六条。至少要记住两条:一条是从事实出发;另一条是学会做减法,注意小题大做。为什么强调这两条呢?因为这两条可以节制不合理的欲望,也可以改变不合理的习惯。年轻人总是想方便简捷地驾驭世界,但慢慢会发现,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只有具体细微的认识才能成为坚实的认识。另外,认识的过程就像登山的过程,每一步都要踩稳,一蹴而就的想法只会导致摔跤。从这个角度看,文献学是一门绿色学问,它可以保证我们持续地、健康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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