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学术观点,往往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这对他人来说或许不合适,但对我来说却是感受很深。我年轻时多病,初中时患中医所说的流痰,俗称“流痰不留命”;高中时生肺病,都是生命攸关的恶疾,家长为此牵肠挂肚,母亲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我病重时,两个弟弟又不幸夭折,母亲受到了严重打击,终日以泪洗面。我真觉得家人之间的感情出于天性,是人世间一种最纯洁的感情。
儒家强调的是人伦关系。由于我早年的这种经历,一直在亲情的温暖下求得生存,对于儒家学说也就自然地趋向认同。
“文化大革命”中,我被吸收进了评法批儒的写作班子,编写《韩非子》的新注本,也就奉命批判起儒家来了。法家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利害关系,《六反》篇中说,家长生了女孩就淹死,生了男孩就庆贺,可见父母儿女之间也是利害关系。这种情况当然存在,但也并非全然如此。我生的是严重的肺病,俗称痨病。家乡地区向来认为风(麻疯病)、痨(结核病)、臌(血吸虫病)、膈(食道癌)四种病症为绝症。看来那时我已无重生的可能,但父母还是千方百计地挽救我,哥哥明知这种医治只是耗费钱财,假如不死不活地拖下去,还会分掉一份家产,但他还是竭尽全力地抢救我。妹妹也不避传染病的危险,竭尽全力地侍候我。我就感到,法家的判断太绝对,太片面,人间自有真情在。一个人若是处处用功利心来衡量,那世间定然一片漆黑。孟子骂无父无君的人为禽兽,其实禽兽也会爱护幼牲,动物也由此而延续了种群,这是天性。
家人父子之间有血缘为纽带,联系自然紧密,夫妻之间的结合,本无血缘可言,是否就难于维系?那也未必。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长期放逐农村,妻子顶着巨大压力,以羸弱之躯,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儿子又有病,只能雇佣阿姨照顾。事后知道,阿姨患有精神病,但对儿子极好,没有她就很难活下去,我俩心存感激,也只能在忐忑的心情下依靠她维持一家生计。妻子远嫁南来,举目无亲,勉力支撑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我则奉命坚定地走“五七道路”,虽然置身革命大熔炉中,但总觉得孤单凄清,只是感到南京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你,家中的两个小儿女在等着爸爸回去,才让我感到在这阴冷的环境中还有一丝温暖。可见人是感情的动物,情意相合,可以超越功利,让人看到在兽性大发作的气候之下,还有人性的闪耀。
我读墨家的著作,觉得《兼爱》等文章中提出的理论陈义太高,怕难推广。农民起义队伍初起时,总是要求大家一律平等,亲如一家,然而就像《水浒》中所展示的,中间还有个领导者与被领导的关系。聚会之时还要分个高下,排个座位。这批好汉最后被招安了,如果顺其发展,还是会因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太平天国式的结局不是近在眼前么?
上一世纪五十年代,江苏省的《新华日报》上登载了一篇报导,南京郊区正在热火朝天地“大跃进”。大家一起吃大锅饭,过大集体生活。有的农民子女少,劳动力强,平时生活水平就高些,一些子女多的家庭生活水平自然不如,这时一律拉平了,那些劳动力强负担轻的自然有怨言,于是当地干部组织了一场大辩论,到底应该怎样正确对待?那些孩子多的农民振振有辞,说是你们不要以为吃了亏,现在帮我们养孩子,等到你们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我们的孩子就会来养你们,因此你们没有吃什么亏,应该眼光放远一些。文章作者当然是在热情宣传这种共产主义思想。我当时就有一种想法,这是在为懒汉作宣传,因为我看到过农村中有那么一种人,劳动一般,生孩子没有节制,他们宁愿降低生活水平,得过且过,过另一种他人无法忍受的生活。
由此我想到,墨子的兼爱思想虽然光彩异常,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远景也未必好。如果真有那么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个团体,在小范围内实现其理想,或许还有其可能,要想在大范围内推广,要求人人都能无保留地奉献一切,那就有可能走到理想的反面。
比较之下,我就觉得儒家的理论可能更切合实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爱有等差,人的生存状态原本就是这样。父母子女为直系亲属,关系就亲,旁系亲属关系就较远,血缘愈疏的亲戚关系更远。儒家的礼,就是根据这种关系制订的。历朝历代,人们为死者披麻戴孝时,在丧服上就有所区别。由此可知,古人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士丧礼”。
我在参加评法批儒时,虽然在思想上有所保留,但也说不上抵触,因为觉得韩非的分析中也有其可取的一面。先秦各家,对儒家大都有所批判。道家的批判很尖锐。《庄子·外物》篇中描写两个儒生去盗墓,从死者口中挖出一颗珠子,虽然满心欢喜,嘴里却喃喃有词地引用诗书,表示合乎礼制。这种“以诗礼发冢”的描写极为辛辣。韩非一直批评儒家的不切实际,表里不一,也是有道理的。记得有一次我和日本学者长尾龙一教授聚谈时,他问我:你们本来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为什么反过来会批判孔子?我就答以儒家中人多虚伪,有时觉得还是法家来得坦率。因为为人应该表里如一,不要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深感中国人至今仍然受到儒家的影响,什么情况下都有其影子。那些反儒最激烈的人,革命口号高唱入云,干的却是肮脏不堪的勾当。正像前人骂那些假道学的人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那些高唱入云的口号只是将儒家的仁义道德换成另一种理论就是了。
就在那一段时间内,这种思想极为强烈。我对宋明理学所知甚浅,以前从未写过有关道学或理学的文章,但在《北宋文坛上的派系与理论之争》一文中,却对朱熹大加批判。现在看来,朱熹与唐仲友之间的纠纷情况很复杂,我仅根据《齐东野语》等书中的记载对朱熹迫害歌妓严蕊之事大加挞伐,就因当时有一股特有的情绪,针对那些假革命之名而戕害无辜者的厌恶在。
由此可知,我对中国古代一些学派的分析时而带有感情色彩,深入钻研学理之时容易加入个人经历所产生的好恶成分。如果讲得好听一些,那也可以说是感性与理性的相互渗透。但应说明,我的这种表述方式还是不多见,因为我毕竟生活在二十世纪,多少接受过一些现代学术的训练,懂得一些规矩。写作学术论文,应当避免个人情绪的侵蚀,不能允许有偏爱,有偏见。
儒家的学说按其本义而言,并无什么深文奥义,但关乎人伦物用,可以促进社会和谐。因此我比较相信儒家早期提出的一些原则,以为循此生发,切合中国人的实际情况。
只是在我成长的中间阶段,上一世纪的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即新中国建立初期,却是儒家最受鄙薄的特殊阶段。像我这样一名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必须和家庭划清界线。中国古来重视孝道,这时不但对我们这样的人不准讲“孝道”,就是那些出身好的人,也已不宜多讲,因为大势所趋,“忠孝节义”都已成为封建糟粕,只有“忠”字之中业已灌注进了新的阶级内容,成了独一无二的道德准则。“文化大革命”时,在原有的“忠君”思想基础上,升华为“三忠于”;利用中国原来的多神教,改造为一神教;举国颠狂之时,凡我国人,都得早请示、晚汇报,婆娑乐神,跳“忠字舞”。
我前后生过七年肺病,濒死者再,长期过着与世疏离的生活。前三年时,一直卧床养病,只能生存在一种空幻的梦想中。后来读道家的著作,齐生死,等荣辱,也就容易理解。面对病魔的纠缠,培育出了一种坚韧的精神。面对挫折与磨难,也就不会过度介意。平时不太斤斤计较个人得失。
由于我的经历中有这么多的特殊情况,学习古代文学时,也就有了一些特殊体会。
魏晋南北朝时,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母亲下葬时还饮酒食肉,礼教中人都视之为不孝。然而临诀一恸,乃呕血数升,委顿久之。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一名文中指出,阮籍是真相信礼教,那些援据礼制而对他指责的人倒是假道学者,这是深刻的见解。因为阮籍的孝亲,不在于外在的形迹,而在于真挚的感情。这倒也无关于儒家的义理,儒家只是依据这种人伦关系宣扬其教理而已。
《论语·阳货》中记载,弟子宰我曾对服丧三年之事提出疑问,以为太旷日持久,有碍于正常的生活与工作,是否可以缩短丧期?这与墨家的观点比较接近。孔子认为,父母哺育子女三年,始能脱离孩抱,因此守丧三年是对亲情的回报,如果人有良心的话,就应该实心实意地为父母守孝。可见儒家的思想,重视感恩。后来人们所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等,都是由此申发的。但在我所经历的诸多政治运动中,却是强调大义灭亲;当时还不叫“大义灭亲”,而叫站稳立场。“亲不亲,阶级分”,即使是最基层的领导或是某个群众组织的头头,喝令一声,叫你揭发亲友或尊长的所谓“罪行”,就得立即划清界线,不得有少许迟疑,否则就会立即驱入阶级敌人的队伍中去。如果父母或其他尊长对毛主席的某些言行有所不解,有所议论,那“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也就应该揭发他们的“罪行”。于是子女揭发父母,夫妻相互揭发,学生揭发老师,朋友相互揭发,一切都是为了阶级利益。实际说来,那些搞理论的人对儒家的批判其实影响还不算太大,而是那些反来复去的政治运动却是极大地破坏了人际关系,这样也就掏空了儒家的基石。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奉此为人伦关系的最高准则,如今却是遭到肆意践踏,彻底唾弃,整个民族的素质必然会发生质变。正如当时民间私议中所总结的:路线斗争觉悟越来越高,道德水平越来越低。近年来人们常是慨叹中国人的道德底线崩溃,当与前时执政者的执意铲除传统道德有关。
我在《郭璞诗为“晋中兴第一”说辨析》中论及王敦之乱,谢鲲与郭璞均不顾自身安危,极言进谏。谢鲲为“八达”之一,史称这些人“行同禽兽”,但在生死关头,却能“推理安常,时进正言”。郭璞行同巫觋,喜言灾异,卒以阻挡王敦谋篡而被杀。他们的归宿似与平时的行为大相径庭,原因在于他们的骨子里遵循的是真正的儒家精神。时至魏晋,达者加入了道家狂放的内容,信奉儒家今文学派的人加入了阴阳家的内容,但他们所遵循的政治准则,仍是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儒家学说的根本原则是“明上下之序,严夷夏之防”。每当外族入侵,总有大批志士仁人前仆后继,与之抗争。例如文天祥,状元宰相,身份不同寻常,文集中保留着不少与各色人等应酬的无聊文字,但当元人入侵,国破家亡之时,却是义无反顾,百折不回,威胁利诱无所动其心,忠贞之气可贯日月,这才真正是中国人的脊梁。中国历史历经千年而从不中断,传统文化从不颠坠,这种思想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
因此我认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人不可不了解儒家思想,《论语》、《孟子》是重要的必读书,对此如无基本知识,则其研究工作定将隔靴搔痒。
新中国建立之后,输入了一整套的苏式理论,自身也已积累起了不少革命理论。吾辈进入大学中文系学习古代文学,自然要以这些理论武装头脑,批判儒家思想所起的不良作用。只是由于我的个人条件有些与众不同,对于新理论,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难于把握。例如阶级观点等重要原则,就是觉得只能停留在书面的阅读上,难于融化到血液中去。
我想,本人既非出身于工农家庭,又非党团员,与家庭的感情又那么深,因此很难培养起什么先进的阶级感情。所谓阶级观点,也只能是把一些理论书上所提炼出来的若干观点,如工人的阶级属性是什么,农民的阶级属性是什么,记在心里挂在嘴上就是了。
学习古代文学,贯彻阶级观点就更困难了,那时没有现代人所说的工人,古代典籍中的农民又难分清富农、中农、贫农、雇农,怎样进行阶级分析?好在彼时文艺理论中还有一个重要概念,叫作“人民性”,这或许也是为了补救阶级观点使用上所面临的种种困难而产生的吧。当时的一些书籍或文章中,提到一些古代作家的优秀作品时,往往说是具有“人民性”,因为“人民”这一概念的内涵比起“阶级”来似乎要宽泛一些,也模糊一些,它的适应性也就显得更富弹性一些。
“人民性”的内涵是什么?也难于把握,于是一些人就从苏联的文艺理论中去引进种种解释。在我求学阶段,苏联学者顾尔希坦著、戈宝权译的《论文学中的人民性》一书最具权威性。文艺理论的教师,学习理论的学生,无不深受其影响。
这位苏联专家在“什么是人民性?”一章中作解释时,援引列宁的一段话,作为经典。列宁说:“在每一个民族文化里面,都有着即使是没有发展出来的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文化成分,因为在每一个民族里面,都有劳动和被剥削的群众,这些群众的生活条件,不可避免地会滋生出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来。”这话当然是有启发性的,但在我的感受中,仍然觉得很玄。中国历史悠久,像《诗经》中的《硕鼠》等诗,当时认为最有强烈的“人民性”,据云诗人站在被剥削者的立场,对剥削者作了尖锐的讽刺,但又从何可以看出内有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成分来呢?
唐代诗人中,要推白居易的诗歌最富人民性。因为他的诗歌“唯歌生民病”,“但伤民病痛”,因此他的《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诗,大家一致认为思想性最高,最富人民性,因而享有最高评价。但我仍感困惑,这里又怎能看出其中含有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来呢?不过当时我也只能在心里感到困惑而已,不能说出口来。
细细想来,白居易在诗中表达的思想与感情,也就是儒家的仁政爱民思想,难道儒家思想中也包容着“没有发展出来的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文化成分”么?对这类作品,是否可以讲些好听的话,只是不要强调儒家所出就是了。但对“人民性”一词,我还是不敢用,自知思想水平低,怕驾驭不了。
我喜欢看《红楼梦》,对晴雯的悲惨命运甚为同情。当然,可以由此看到封建贵族家庭对一个少女的迫害,但我也看到,晴雯这个女孩子其实也很厉害,对那些地位比她低的小丫头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因此那些压在最低层的小女孩才是荣国府中最可怜的一族。我就想,为什么我们那些持阶级观点的人只同情晴雯,不去同情小丫头?封建社会中常见的现象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不是我们只站在小鱼的立场上,没有站在虾米的立场上?但我自知这种想法太幼稚,无法说出口来。
如上所言,我在学习古代文学时困惑很多,常找不到正确的解释,因而只能少讲话,走自己的路,这样却也与以论带史的正宗学风保持了距离。我也时而隐约听到他人的评论,以为我学风陈旧,思想觉悟不高,战斗性不强,实际上这倒是我的本来面貌,这里保留着我的一点个性。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一些著作能够历经诸多曲折而仍然流传。例如《韩非子校注》一书,本是“文化大革命”中评法批儒的集体产物,因为背景特殊,更易引人关注。当时“四人帮”到处肆虐,主占思想阵地,他们假红色司令部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登高一呼,各地纷纷响应,全国编成了不知多少法家读物,然而流传下来的却是微乎其微,差不多全部成了博物馆中的陈列品和废纸收购站中的垃圾。我们的那本《校注》,由我负责改写后,于1982年出版,受到学术界的重视;2008年再次修改,出了一种修订本,又受到各界的重视。2012年荣获江苏省首届新闻出版政府图书奖,说明这书也已得到当前政府的认可。自“文化大革命”之前多年就开始,学术思想反复无常,变化太大了,这书却未遭淘汰,反而受到欢迎与高度评价,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想,这可能与成书时的主导思想有关,即扣紧文章的原意讲。讲儒家,就照《论语》、《孟子》中的原意讲,讲道家,就照《老子》、《庄子》中的原意讲……不去外加多少后人或国外引进的新观点,故而贴近主题,所讲的道理,与过去传承下来的观念相符,大家容易接受。我的那本《韩非子札记》,也颇有好评,我到台湾去进行学术活动,也听到过该地学者的很高评价。或许因为其中的主要观点符合原意,比较可信,因而易被他人接受吧。
我的那本《中国文学批评小史》,也受到读者的欢迎,对我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此书初稿完成于1965年,正在“文化大革命”前夕,后于八十年代略事修改后交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基本格局未动。随后又有辽宁古籍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重印。2000年我出《周勋初文集》时,又重印了一次。复旦大学出版社出此书前夕,北京的三联书店也托人与我联系,我就告以上海即出,因而作罢,随后香港三联书店就出了一种新版。台湾地区的崧高书社也在八十年代印了一版,我总以为这是一种盗版,因为从一位韩国学生手中就看到过另一种版式的盗版,后来遇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陈鸿森教授,说是此书是他从日本带回的,交崧高出版。他认为这书写得好,而两岸学术交流又不通畅,所以无法徵求作者同意,这不能叫盗版。这我当然认可。只是当时为了纠正,我又请高雄的丽文文化公司重印了一次。其后韩国与日本都出版了译本。从教学方面来说,日本奈良女子大学 、韩国汉城大学(首尔大学前称)以及香港大学等校的有关系科都曾用作教材,韩国外国语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等校都曾指定为重要参考书。计算起来,此书写成前后已有半个多世纪,中国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外与境外的情况又与内地迥然不同,这书为什么能够承受时地的多层考验呢?对此我一直感到不解。
现在看来,情况或许与前类同。我在《小史》中贯彻的原则,也是贴着问题讲。我不用前时认为最先进的革命理论,也不用后从西方引进的新理论、新方法,只是抓住主要问题讲,解释清楚问题的实质,理清发展的线索,内容务求平实可信,行文力求通顺畅达,让读者容易领会,容易掌握。因此,这书的面貌虽无多少色彩,但读者反易接受,也经得起时间的磨损。我的一些书,大约就是得益于此的吧。
日本的高津孝教授将《中国文学批评小史》译为日语后,由勉诚社出版,取名《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史》,删去了原书最后的第七编《清代中后期的文学批评》,这又是为了什么?一时颇感困惑。反复思考后,觉得可能由于下述原因:这里讲的都是所谓近代的文学理论,因而中国式的理论用得多了,文史观点难以全然与外边的人同步了,所用的名词术语中西洋色彩明显,政治色彩也显得浓了,这样就有可能难为国外与境外的学者所接受。这事又让我想到,我们写书当然不必迁就他人,但想要扩大自己学术观点的影响,那也应当多多考虑各方读者的接受方式和喜好。书毕竟是写出来给人看的,不能老是放在家里孤芳自赏。
如果说,《韩非子校注》本是古籍整理方面的著作,只要把其中夹杂进去的特定时期的意识剔除,也就容易让人接受。这话或许有其道理,但在工作筹划之始,还是先得有一种正确的设计,犹如缝制一件衣服,做好之后再要来修改,即使下了大功夫,还是会留下痕迹。我的其他一些古籍整理项目,如《唐语林校证》、《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主编的书,如《唐诗大辞典》、《唐人轶事汇编》、《宋人轶事汇编》、《册府元龟(校订本)》等,都是在动手之前设计好方案,既要保证质量,又要多方为读者着想,让他们容易接受。这些书大都得到过好评,应该都与我的事先设计比较周密有关。
写理论性的著作,事先也要有一个完整的设计,务必要对所想说的东西想得清楚,不论是理论方面的探讨,还是某些问题的陈述,都要吃深吃透,融会贯通,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即使运用的是一种新学来的理论,也要与所表达的问题融为一体,如水乳之交融,不能生吞活剥,给人以夹生饭的感觉。动笔之时,文气始能顺畅,笼罩全局,才能给人以构思已经成熟的感觉。犹如在与读者聊家常,娓娓而道,不要摆出一副理论架势,让人望而生畏。即使你讲的道理很深奥,也要努力做到深入浅出,力求通俗易懂。黄永年先生在评论我的《文集》而议及当下文风时,介绍一些前辈学者的文字,说是“看似不吃力,还往往有美感,感到是一种享受。勋初兄的文字也是如此,尽管讲得多深入,多精彩,看起来仍很亲切”。他眼界很高,不轻许可,蒙其赞誉,不胜惶恐之至。
中国古代文学因为历史悠久之故,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拥有一大批读者,如果你心目中没有这些读者,只着眼于业内的一些专业人员,那么考虑的问题必然非常专门,写出来的东西,常是学究气十足;有的人还会故作高深,读者必然也会有所觉察,社会影响也就会减少。
总的说来,文章论点当力求新颖,追求创辟,体例则力求周密,处理材料时则应平实可信,不能人为地增加什么额外成分。设计固然重要,表达也要讲究。现在还常时看到一些全然依据某种西洋新理论的模式而写作的研究论文,引用许多新名词,诘诎聱牙,让人难以卒读。这样的文章,要想发生多大社会影响,更有其难度。不可否认,西方学术界确有一些新的理论可供我们参考,甚或采用,但得结合中国实际变成自己的理论,有如前人说过的那样,从自己的肺腑里流出,不能勉强凑合,暴露出明显的斧凿痕。或许有人认为面貌崭新才是高明之处,那对我来说,也就只能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吾等身处当今之时,写作学术论文时还应注意与世界接轨。假如政治色彩太浓,过于意识形态化,重走过去以论带史的老路,结果未必如愿。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参观过扬州的玉器厂。该厂本以制作传统题材的雕像为主,此时奉命改用革命题材,于是慈眉善目的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一律改成了怒目圆睁的《红灯记》中英雄李玉和与《智取威虎山》中英雄杨子荣,好像时时要与敌人决一死战似的,吓得那些国外收藏者退避三舍,结果只能流为“出口转内销”,上级部门指定让有关部门收购珍藏。自知本系一介草民,《小史》、《札记》本属戋戋小册,无法引起首长的垂顾,只能自求多福,日后还能侥幸闯关成功,真是不胜欢忭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