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佬》是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继《女勇士》后的又一部重要作品,讲述的是汤家几代男性在美国的奋斗历史,叙事时间从19世纪中期第一代华裔移民到美国淘金开始,直到他们的后代参加越战时止,记录了一个多世纪来华裔在美国创业、拼搏的苦难经历。
该书的叙事由历史和神话两个层面构成。由于历史史实的局限,汤亭亭有意借助了神话故事,使虚构与现实相互穿插,将早期华人传奇的奋斗史和真实生活自然地融为一体。作者延续了《女勇士》的写作风格,不仅对中国神话大量移植,还对西方名篇经典进行了大胆的改写。小说正文中穿插了十二个小章节,这些章节的故事素材来源广泛,有的是作者从报纸上剪辑的新闻,有的是她改编中国古典文学、英国文学、中国古代神话以及波利尼西亚神话故事而成。如:《镜花缘》中女儿国的故事、希腊神话中Midas的传说、鲁滨逊的漂流记、关于屈原以及粽子的传说等。
其中,“劳宾孙历险记”(Lo Bun Sun)就是对西方经典名著《鲁滨逊漂流记》的互文性改写。互文性强调的是文本内部或文本之间的关系,因此也被称为“语篇交织性”。[1]在当代的文学及文化理论中,学者们认为每一个文本、每一段话语都像是一种交织物或纺织品,所有作品(文本)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它们都与其他文本有着不可摆脱的关系,每一个文本都是在与其他文本的关系中显现自己的意义。
在《中国佬》中,汤亭亭将古今中外的文学素材进行了大胆的交融与编织,使作品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和深刻的含义。根据西方文学传统,鲁滨逊是发现并征服新世界的开拓者的象征,而汤亭亭把这个文学形象赋予了一个华裔先驱——“劳宾孙”。以“劳宾孙”为代表的叙述者的父辈们怀揣美好的“金山梦”,在美洲新大陆这片陌生孤独的、对华人来说不异于荒岛的地方白手起家,最后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通过把西方英雄的故事改写成中国英雄的故事,作者把西方开拓者的形象赋予了华裔移民,从而赋予原著人物传统形象以新的意义。
颠覆原著中开拓者的身份
汤亭亭对鲁滨逊故事的改写主要是通过陌生化和细节改动的手法进行的,目的在于强调主人公的华裔身份和地位。
首先,作者对故事的来历作了巧妙的偷换。在《中国佬》中,她间接地交代了“劳宾孙”的身份,说家里有一本当年父母从中国带去的书,讲的是一个海员从小就梦想出海的故事。汤亭亭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劳宾孙历险记”是她少时听母亲用粤语讲的一个故事,若不是上学后读了笛福的原著,还一直以为是个中国故事。[2]明知“劳宾孙”就是“鲁滨逊”,在创作《中国佬》时仍把英国故事当中国故事讲,这显然是作者有意采取的写作策略。
作者对主人公的中国化命名也点明了其华人身份。“劳宾孙”是鲁滨逊的粤语发音,他的名字暗含着吃苦之意。“Lo”就是“劳”,即干活认真,从不偷懒。它还有“裸”的意思,即“赤身裸体的动物”;另外,“Lo”的发音听起来还像“骡”,一种没有生育能力的动物。“Bun”与作者那位回到中国公社工作的叔叔“宾”同名;而“Sun”则是“身”、英语的“儿子”(son)、汉语的“孙子”的意思。“劳宾孙”就是早期漂流到美国的中国佬形象的生动刻画:他赤身裸体,像骡一样干活,既是儿子,又是孙子,孤身一人却又代表了几代人,这正是美国白人殖民主义压迫下华人“单身汉”的生存写照。然而作者的真正意图并不是把“劳宾孙”描写成一个负面形象。她指出这个名字的另一层含义:“Lo”即“罗汉”里的“罗”,像“阿罗汉”,“像菩提达摩”。众所周知,中国的佛教寺庙里供奉着罗汉或菩提达摩,中国人将其尊为圣人,因此,书中的“劳宾孙”是令人尊敬的。
作者还添加了很多原著中不存在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细节,将漂流的主人公变成了一个华人。比如,“劳宾孙” 用稻草搭茅屋、编草鞋、做雨衣;用药草泡酒治疗各种内病外伤;种黄豆、磨豆腐和酿造酱油,当船上的纸笔用完后,他还自己动手造纸、墨汁、毛笔等“文房四宝”;他利用大雁传送书信、用中国的计量单位“里”来计算距离等。
但在西方文学传统中,鲁滨逊所具有的令人赞赏的品质,如聪明、勤奋、坚强、勇敢却与华人无丝毫联系。著名的反殖民主义思想家法农认为,“善恶对立寓言”是西方殖民主义者制造的殖民话语的一个基本模式,西方代表着文明、高尚、强大、理性、中心、普遍等,而东方或那些被殖民者却代表着野蛮、低贱、弱小、感性、边缘、个别。[3]具体到某个西方国家对某个东方国家某个阶段的形象而言,这种“善恶对立寓言”同样成立。正是这种东方主义意识形态把华人形象妖魔化成残忍、野蛮、无人性、没个性、需要拯救而又不可不防范的“祸害”。华人男性作为其中一部分,自然逃脱不了白人主流文化的贬低与丑化。与英武阳刚的西方男子相比,他们无一不是温顺、胆小、娘娘腔但却狡猾奸诈的“异类”。这点可以从早期西方大众传媒中的一长串华人形象得到证明,像傻头傻脑的赌徒阿辛、阿谀奉承、只会讨好白人的侦探陈查理以及对白人心怀叵测的傅满洲等。由于历史上对东方的构建,华人成为了美国主流社会眼中永远的外来者而备受排斥,他们的艰苦创业和对美国文明所作出的一切贡献皆被忽视和抹杀,在美国连最起码的谋生权利都无法保障。
汤亭亭通过对“鲁滨逊漂流记”这个早被西方读者广泛接受的个人英雄主义创业神话进行陌生化的处理,把“史诗英雄”的形象赋予一个华人先民,正是为了纠正被西方殖民话语扭曲的东方中国人的群体形象,迫使其重新审视那些他们早已熟知的“美国人开拓西部边疆”的历史事实。一位美国学者充分肯定了《中国佬》所具有的现实社会价值,他认为:“提及华人,大多都给人留下洗衣工或餐馆侍应的印象,很少人知道正是大批的华人劳工开掘出了夏威夷的甘蔗种植园、修建了北美的那条重要的铁路,更少有人关注过他们在修筑过程中所受的困难与种族排斥的压力”。[4]
置换原著中的殖民统治视角
“鲁滨逊漂流”的故事一直备受后殖民理论批评家关注。后殖民理论创始人爱德华·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的导言中提出:《鲁滨逊漂流记》作为西方现实小说的开山之作,描写的是一个欧洲人在遥远的荒岛上为自己建造领地的故事,“它与英、法国家的扩张有一定关系,绝非偶然。”[5]endprint
汤亭亭的改写则颠覆了原著的殖民语义。“劳宾孙”与鲁滨逊都有着同样的冒险精神,但他们离家出海的目的却不相同。在西方文化中,鲁滨逊是个追求经济利益的个人主义者、新世界的开拓者和征服者,是开辟海外领地的英国殖民者的象征,他的身上表现出18世纪初新兴资产阶级为了占有财富、寻找新领地和市场到处冒险的精神。最初鲁滨逊想外出航海是因为感觉有“某种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召唤他去冒险。鲁滨逊家境富裕,身世显赫,其实这种召唤就是对更大经济利益的追求。[6]而“劳宾孙”代表的华裔移民先辈多数是旧中国贫困交加的农民,为躲避19世纪中期国内的苛捐杂税、兵荒马乱或自然灾害而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来到想象中的“黄金天堂”,只为谋求一个生存之机。然而“金山”之旅对移民父辈来说,却标志着一段被奴役、被殖民、被女性化历史的开端。[7]当他们怀着对财富和自由的渴望来到这个新世界时,却发现“金山神话”不过是个谎言,等待他们的只有苦难、屈辱和迫害。他们在异乡一无所有,如同流落荒岛的鲁滨逊,只能凭双手开拓出自己的“金山”。书中的祖父们与其他华工一道在西部荒原上开隧道、开矿、种植甘蔗,用双手、汗水和血肉铺就了横贯东西、连接南北的条条铁路和桥梁。这期间,被炸死、冻死、累死、病死的工人不计其数。然而即便如此,在那个长期奉行种族歧视和隔离政策的美国,华人始终被视为劣等民族,受尽欺凌和歧视。当工程结束后,他们立即遭到驱逐和迫害,在各方面受到不公的待遇。他们为美国西部开垦出了大片肥沃的农田,但却被禁止拥有土地和房产;华人男性被白人剥夺了就业谋生的机会,只能从事传统上由妇女承担的洗衣、餐饮等工作;美国的《排华法案》禁止华工的妻子进入美国与丈夫团聚,而《反少数族裔通婚法》则剥夺了华人男子结婚的权利,致使他们过着无性的生活,没有家庭,更不能生儿育女,被象征性地“阉割”,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汉”。
另外,虽然故事中的“劳宾孙”与鲁滨逊一样同为荒岛的征服者,但“征服”一词的意义却大相径庭。鲁滨逊在经历艰险、生活自给自足以后便开始了进一步的征服。他以岛上唯一先进文明的代表自居,在改造控制了自然生活环境以后,进一步去改造控制其他人。他从部落战争中救出了野蛮人 “星期五”,首先让他屈从于自己的武力,而后逐渐使他丧失了原有的民族特性,改变了信仰和生活方式,成了自己的忠实仆人。获救回英国后不久,鲁滨逊对岛上的地产恋恋不舍,又回去发展生产并做了总督。
但在汤亭亭的改写中,这个来自中国的“劳宾孙”是一个在异国他乡充满敌意和压迫的环境中忍辱负重、艰苦创业的劳动者形象。“劳宾孙”也从食人部落手里营救了一个险遭残害的野蛮人“星期五”,但那个人称他“老师”,而非“主人”;在岛上待了二十八年后,“劳宾孙”用紫色和红色的墨水密密麻麻记录下了他所做的一切,他已经成了“他自己小岛的君主”,一个名副其实的“罗汉”。就像那个把睡美人从沉睡中唤醒的骑士一样,他在比喻意义上征服了美国,他就是新世界的祖先。但作者并没有保留原著中那些带有强烈殖民色彩的词汇,如“全权统治者”、“立法者”、“领土权”,她似乎只是想声明:“劳宾孙”开垦荒岛并成为小岛之王的经历反映的就是早期华人开发美国西部荒野的经历,作为开发美国新大陆的先祖,他们有权把美国当作自己的国家,理应拥有各种公民权利。但“劳宾孙”亲手开垦的小岛最终并没能成为他的归宿,他并没有在洒满自己血汗的土地上建立家庭并拥有幸福生活,而是在漂泊数十年后叶落归根,72岁退休回到了祖国。
结 语
《中国佬》中作者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改写是她对全体华工历史的修正,故事的主角不仅仅是一个“劳宾孙”,也不仅仅是叙述者的曾祖、祖父、父亲、叔叔、兄弟,而是千千万万的移民先辈,他们同时也是所有美国人的先辈。在历史层面,作者叙述了早期华人移民在美国艰苦的环境中流散求生以及开发西部的丰功伟绩;在神话层面,通过插入“劳宾孙历险记”这个楔子,为先辈们的历史功绩做了肯定性的结论。无论是哪个层面,作者都在强调一个事实:与哥伦布、亚美利哥以及其他欧洲殖民者一样,华裔移民也是新世界的征服者,和其他移民一样,他们也在美国的土地上洒下了血汗,因此也有资格称美国为自己的国家,并且理应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通过成功的互文性改写,中西方文化元素相互呼应、相互交融。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及其承载的社会、文化含义与华裔先辈开发美国的意义相互生发,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声音,作者借此声讨了白人主流社会对华工建设美国的历史贡献的抹杀和扭曲,从而赋予华人移民神话英雄的尊严,为在美华裔“宣称拥有美国”[8]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参考文献:
[1]塞尔登.当代文学理论导读(第四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77.
[2]杨春.汤亭亭小说艺术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176.
[3]Edward W. Said. Orientalism [M].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78:5.
[4]Elaine H. Kim.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6: 203.
[5]齐亚乌丁.萨达尔:《东方主义:西方社会科学基本知识读本》[M].马雪峰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63.
[6](美)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M].北京:三联书店,2003:89.
[7]Ronald Takaki.Strangers for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M].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89:103.
[8]饶芃子.流放与回望——比较文学视野中的海外华人文学[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411.
作者简介
顾向阳(1974— ),女,硕士,云南大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文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