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红丽
一大清早的,六合老汉就在坡上吼,二妞!你不能去!
六合明明已经走了,二妞没想到他又杀了个回马枪,面上有些挂不住,脚却没停下,接着往坡下走。
坡地的杏已经黄了,坠得枝条打弯儿,二妞提着花床单扯的包裹,一路走过去,熟透的黄杏噗噗往下掉,弥散出酸酸甜甜的味道。
我叫你走!六合红了眼,手攥火把,直指二妞的窝窝棚。
二妞摘下黑礼帽,回头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六合急了,跳脚,赵小虫!俺喜欢了你四十年!
赵小虫是二妞的大号,二妞顿了顿,吭吭哧哧掰下根树枝,拄手里,还是走。
赵小虫,白瞎你去送死,去了就回不来啦……六合扔掉火把,懦懦地哭起来。
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会哭,不嫌丢人!二妞抱着包裹回来了。
六合咧开大嘴笑,花白的胡须挂着眼泪鼻涕,像闹气的孩子。
二妞就给他一颗糖,俺能去就能回,啊,等着俺回来还你四十年的情。二妞捂上黑礼帽,又走了,宽宽的身板套着灰褂子,佝偻着背,肥大的裤腿晃晃荡荡。
六合笑咪咪的脸呱唧拉了半里长。再看坡,全是重重叠叠的黄杏,更远处是连着坡的蓝天白云,哪还有二妞的影儿。
二妞坐树阴里休息,扇着黑礼帽,抬头看见六合家的白驴。
白驴甩着尾巴,踢踢踏踏跑过来,蹭二妞的腿。
老东西,还是不放心俺。二妞抿抿驴脖子。驴是好驴,周身烟灰白,屁股上隐隐两朵黑花,像洇开的墨。六合叫她水墨牡丹。
水墨牡丹跟她老祖宗白驴一样,通人性,可惜白驴被大水冲走了,冲走的不单有白驴,还有木耳的爹、哥、姐。
怀木耳那年,正是七五年发大水。八月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没有停的意思。那哪是雨,分明就是水溜子,一坨一坨往下拍。到了晚上,炸雷黑灯瞎火往头上扔,震得老韩家一家十三口再不敢睡,叔伯哥嫂,全挤在二妞新盖的瓦房里。
二妞怀里抱着闺女,肚里装着小三,运粮驮着儿子,水面呼呼往上涨,眼看漫过了膝盖。
二妞问,孩他爹,都三天了是不?
没事。运粮语气笃定。
可二妞趁着闪电,分明瞧见他眼睛里的怕。她当时就明白了,这场雨,凶。
院里的白驴带着驴娃,似乎也觉着了险,吭啊吭啊叫。
驴。二妞又说。
运粮说,不管,管好自个儿,护着小三。
公公也说,妞啊,啥时候了还讲驴。
二妞提着马灯,把闺女交给公公,说,爹,好歹他们跟了咱五年,俺去解开绳,让他们逃命。
走过运粮身旁,二妞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也正瞅她。谁能想,那一眼竟是永别哩。运粮摘下头上的礼帽递给她,昨天从箱底翻出来的,大雨天,一顶帽子啥也挡不住,但二妞知道,那是男人给的主心骨。
驴娃淹得只剩下头,白驴急得旋圈转,一圈一圈把自己摽在树上。二妞过去解开绳,白驴却不走,举着脖子叫。
二妞给水墨牡丹挠痒痒,说,牡丹啊,白驴可不是普通的驴,她驮着驴娃也就是你老太爷,瞪着大眼珠子瞅着俺流泪哩。俺推着白驴的脑袋说,走吧,领着娃逃命去吧。她还不走。俺狠抽了你老太爷的屁股,驴娃嫩嫩叫了一声,她才慌慌地走了。临走,又回头冲俺叫,哼啊,哼啊啊!像是说,姐呀,保重吧!可这么大水,是人是驴都难保哩。头顶的天布满翻滚的团子云,支支叉叉的闪电戳着团子云,要叉下来把人叉走哩。俺举起马灯,你猜看见啥了,俺看见不远处的水山。娘耶,几丈高的水山过火车一样呼呼噜噜开过来了!眨眼功夫,白驴和驴娃都没了。俺心一颤,刚喊了声妮,水山就劈头砸下来,闷住了俺的半截话。俺到现在都后悔,没把话儿喊完,要是喊完了,妮娃说不定丢不了。俺想喊,妮娃,抱紧爷别撒手!可大水没给俺机会。
二妞靠在路栏杆上,望着白驴,望着三十八年前的那场大水。
在水里人是啥?就是蚂蚁树叶哩,大瓦房、麦秸垛、庄子野杏林,说没就没了。火车冲出去十几里,铁道掀得七扭八歪,像淹死的爬爬虫。那是三天三夜暴雨加上水库决堤的水。水门镇整个光了,一马平川全是水。后来听年轻人说泰坦尼克号,差不多。
俺被卷进去四爪没着落,空、慌,懵得只会咕嘟咕嘟灌水。俺手脚扑腾着张嘴喊,他爹!灌口水;又往上蹿,喊,二孩!又灌口水。按下葫芦浮起瓢,为肚子里的小三,俺跟大水斗。也只有在这时候,你才知道水有多硬,力气有多大,性子有多野。俺好不容易抓住个门板,轰一下就给掀翻了,挣得膀子疼,俺硬是不松手。人像狂风里的风筝卷乱了套哩。大水嗖嗖划开俺的衣裳,俺光了,礼帽也没了。礼帽是运粮给的护身符,俺一伤心,手上松了劲,又卷进去没了着落,只觉着坐火箭一样往前冲。
也不知道冲出去有多远,俺淹得半死。有人抓住俺的头发,又抓住肩膀。俺终于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喝气,喝气,喝气,喝得胸口疼。也只有这时候,你才知道气的金贵。救俺的人坐在黑漆木棺材盖板上,是村小学的先生六合,带着他的老婆娃娃。六合左胳肢窝夹着大儿子、小外甥,右胳肢窝夹着小闺女,小闺女湿头发盖着脸,一动不动。六合老婆抠着棺材盖,九岁的儿子蜷在胸口,紧搂着她的脖子。他们跟俺一样,都光着,在水里,一片布丝也别想留下。俺臊得背过身,抓住盖板两只角。
冲进湖,浪子小些了,俺就想起了亲人。是,多亏六合俺和三儿才保住命,可俺妮娃哩?丈夫儿子哩?那十几口子人哩?俺趴在棺材盖上喊,二孩!没人应;妮娃!没人应;孩他爹!没人应,全是没人应。俺心如刀剜,就知道毁了哩。运粮的双眼还在瞅着俺,小闺女软软的手儿还握在掌心,说没就没了。俺喊啊,叫啊,嗓子都劈了也没喊回一个亲人。
后来六合说,那天俺凄厉的哭叫,伴着闪电鸣雷,把滔天洪水变成了鬼窟哩。牡丹呀,你想想,周围黑乎乎的,突然一个闪电照下来,到处漂着死人、屋顶、铁锅、小鞋、泡胀的猪羊,心里是啥滋味。
出了湖,浪子又烈了,伴随轰隆巨响,棺材盖一忽而抛上天,一忽而跌下崖,俺几次要闪下去,手筋都抓残了。他们几个也在生死界里打滚儿,特别是六合,夹着仨孩子,还要抓盖板。
六合老婆带了哭音说,合,松吧!
松啥?六合没听懂,俺却懂了,恨不得给她两耳刮子。
六合老婆拽过小闺女亲了亲,猛推出去。落水的刹那,奄奄一息的小闺女竟抓住她的手腕,叫了声娘。六合老婆抽开胳膊,嫩乎乎的小闺女,哏的一声没影了。
九岁的小子急,娘,干啥嘛!叫着妹儿跳下去。他仗着自己会水,想捞鱼摸虾一样把妹儿捞上来。
一个浪子打过来,小子也没了影。
六合老婆登时傻眼了,爹呀儿地嚎。六合哭得倒憋气。
俺火起啊,骂开了,驴都知道招呼驴娃,你们还不如一头驴!
你骂吧,孩他爹自个儿都顾不上自个儿的命了,抱着半死的她,四个人一块死。儿咧,你咋恁傻哩!
去你娘的头,嚎,你咋不扔你自己哩!俺抬腿朝那婆娘踢过去。
其实吧,俺是气坏了,只想蹬她一脚解解气,哪想硬物接二连三撞过来,树根油桶木梁子,撞得棺材盖朝下压进去,把俺甩了个大跟头。俺死扒着在水里扑甩,冒出头,再看,就俺一个人啦。俺那个悔啊,不管咋着,俺不踹她她是活着的一条命,这下好,人家救了俺俺反把人给害了。六合也爬上来了,抽着脖子只是哭。俺知道,他正经历着俺先前刚经历过的,俺不劝他,让他哭。俺趴棺材盖上,胳膊伸开扒两边。肚子里的小三接连受到挤压、撞击、惊吓,拱着肚皮要出来,一会儿在这鼓起个包,一会儿在那顶起个疙瘩,肚皮阵阵发紧。俺说,六合,俺怕是熬不住了。六合止了哭说,别松手,能熬过去。俺说俺要提前生了。啊?六合当时就傻眼了,他是先生,但他不是医生。俺安慰他说,别怕,俺做闺女时,在大队干过赤脚医生。
上边又冲下来好多死人、活人,到处是呼救声。六合接连拉上一个大人两个小孩,盖板受不住了,眼睁睁看着一个半大小子在跟前喊,六合叔,二妞婶!却没一点法儿。
顺大水又冲出去十几里,棺材盖一头扎进漂浮垃圾堆,不动了。六合拉着俺从棺材下潜出来,那仨人却没了。
俺求他带着俺靠岸,俺要生孩子。可是岸在哪儿呢?六合犹豫着,还是点了头。
他又抓住一只冲过来的躺椅,浪子太大,俺抓着躺椅靠,六合拉着,游得费力。他说二妞,抱住俺的腰。
想起俩人的光,俺怎么都没法抱上去。
六合恼了,你要命还是要脸?
俺都要!嘴里犟着,俺还是听了他的,抱住六合的腰。
他说,二妞你听着,躺椅要散了,你抱住我别撒手,瞅机会咱换物件。
六合腾出手,左右划着寻找可以冲出去的空当。可俺很快就没劲儿了哩,抱着六合的胳膊越来越滑。好在,六合拦下个石磙般大的槐树根。俺俩就扒着老槐根,在水里漂了一夜,又冷又饿,力气耗了个精光。加上阵痛,俺生不如死,俺哆嗦着说,六合……俺不行了。
六合说,别说话,再坚持……两分钟,你在心里数数,数120个数……看见了吧,前边就是岸。
六合不愧是先生,俺听六合的,闭上眼专心数数,刚数到119,他就拉着俺靠“岸”了。那棵幸存的大杨树,几抱粗哩。
这一番折腾,真叫木耳提前生下了,他知道安全了,刚上树就踢破了羊水。六合在树上搭了板子树枝遮羞,让俺给自己接生。俺要火、要白矾、要剪刀要酒,他不知从哪弄的,反正也都一一找了来。火是烧剪刀的,剪刀是剪脐带的,酒是消毒的,白矾是净水的。有了这些东西,俺和小三才过了鬼门关。六合望着小三,一会哭,一会笑,说,树上生的,就叫木耳吧。
俺木耳,真真九死一生哩。
水后天放晴了,大毒太阳,到处是尸体,人的、牲口的,臭不可闻,太多,埋不过来,蒸得往上冒绿烟。大水刮地三尺,庄稼地的黑土全被刮走了,只剩下望不到边的黄,黄得叫人心惊。俺在树上等救援队,没啥吃就吃树叶,奶水少,也勉强够小三吸。周围陆续有人上了岸,远处也有人还在水里泡着。人都饿啊,开始捞水里的死牲口、烂瓜菜。俺是半个医生,知道那东西不能吃,但是没人听,俺劝不住。六合也捞,俺都给他打飞了。够得着的树叶吃完了吃树皮,树皮吃完了掰泡酥的朽木板,总算等来了飞机。飞机往下扔人、扔锅盔哩。人是救灾的人,水里泡的、树上蹲的都被救了。锅盔是发面炕的,又香又厚实,好吃。可惜呀,紧接着大伙都病啦,痢疾、肝炎、脑炎,拉肚子吐苦水儿。救灾队有医生有药,可病人太多救不过来,弄得是得病的人哭,哭大水没淹死还得病死;治病的人也哭,哭眼看着病人要死没那么多药治。
唉!好啦,不说了,说起来难受。牡丹啊,你想俺和木耳娘俩经历了那么多,能活下来不易哩。俺知道,你是六合派来的,他不乐意俺走着去。半个月前,俺跌了一跤,在医院里迷瞪了两天,把俩人的积蓄都花完了,不走着去哪有钱。你想想,俺插个门就能跌跟头,还能活几天?怕是活不到木耳出来了。俺十二年没见着自个儿儿子了,眼也看不清了,不管咋着,死前也得再望他一眼,他是俺儿哩。二妞拍拍水墨牡丹,又说,武汉可不近呐,离水门二百多里地,你也不小了,咱姐俩说啥也得熬到地儿,谁也不准在路上累趴下,听见没?
那么凶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子路程算个啥。二妞嘟嘟囔囔戴上黑礼帽,抱着包裹骑上水墨牡丹。
累了就牵着牡丹走一段,让牡丹也歇歇,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吃两口馍馍,顺便让牡丹到路边啃几嘴嘎巴草。这样跑了两天,过了信阳界。剩下的全是上坡,高山密林,没有行人,一辆辆大车呼啸着卷起尘土一掠而过,太阳把人和驴的影子拉得老长,哗,丢到路边深沟里。
二妞说,牡丹啊,白天热,傍晚凉快,趁凉快咱姐俩再走,啊,到前边找户人家好歇夜。
两层小楼带个院,人和驴都停下了
夕阳洒在小院里,小院里响起噔噔的声音。二妞走过去,老两口在捶花生饼,老爹爹拿块青砖,老婆婆拿着铁锤,花生饼散发出的清香,搅得人和驴更饿。
老两口停下手中的活儿,见一人一驴立在门外,都灰扑扑的。
老嫂子好啊!二妞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