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问》篇文本研究之梳理与辨析

2015-01-10 10:36程梅花
管子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中段齐国管子

程梅花!

(阜阳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安徽 阜阳236041)

“清代以来,《管子》的研究著作很多,其中戴望的《管子校正》被收入《诸子集成》,成为近世最为通行的版本。”[1]因此,笔者以戴望《管子校正》本中的《问》篇文本为基础,参考“中国学术期刊网络出版总库”相关入库文献的研究成果,对该篇文本的研究进行梳理与辨析,认为以下几点基本可以认定:《问》篇末段是错简,首段的写作晚于中段,中段是春秋时期“齐国老档”,首段则是战国时期学者研读此文档基础上补写的;在刘向校订《管子》之前,《问》篇已成篇,此即该篇原文文本,其中包含现在通行本中首段和中段的62问。

《管子》第二十四篇《问》篇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国家的一份比较全面的社会调查提纲”[2],“春秋时代齐国国家社会调查统计纲目”[3],是一个以实事求是态度治国理政的古代范本。因此该篇文献受到许多学者的关注,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和研究。但是和诸多古文献一样,该篇在文本年代、真伪等方面也存在争议。关于《问》篇原文文本的种种争议可归结为一个问题:现在通行文本中哪些是《问》篇原文?

要探讨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对“原文”作一个界定。在百度百科中“原文”一词的解释为:“[orginal text;the original]原作品,原件。”[4]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原文”有两个义项:“①翻译时所根据的词句或文章”;“②征引或转写所依据的文字”[5]1600。从古文献研究来说,英文orginal的含义“原始的、最初的”更能帮助我们理解古文献原文的概念。古文献研究意义上的“原文”应该指最初、最原始的文本。那么哪个文本是《问》篇最初的文本呢?

《管子》版本学研究者基本认定“《管子》的最早的定本是刘向校订八十六篇本”,但是,据文献记载,战国时期已有“管子书”存在并流传,不过“这一时期《管子》多以单篇形式流传”[1]。如《韩非·五蠹》篇中有言:“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说明战国末期,不仅已存在“管子书”,而且很流行。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说:“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也。”可见,司马迁曾亲自读过“管子书”。刘向在《管子叙录》中说:“所校雌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刘向所说的“管子书”应该不是单篇,而是以“管子”命名的包含三百八十九篇的文集,但这三百八十九篇中是否存在《问》篇,尚无充分证据。刘向校订本中包含《问》篇,则是可以确定的,因为其定著的篇数和现在通行本篇数相同,只是有十篇只存篇名。据此,可以确定刘向校订本之前《管子》书中无论是否包含《问》篇,《问》篇都已存在,本文即推定刘向校订本《管子》之前的《问》篇为原文文本。

戴望《管子校正》本《问》篇共有1321字,分为三段。首段到“政自小始”,中段从“问死事之孤……”到“除人害者几何矣”,末段从“制地”到“无失经常”。关于该篇文本存在的争议问题主要包括:末段(即“制地”以下部分)是否错简?中段部分文本之真伪?首段和中段的写作年代是否一致?

一、“制地”以下部分是否错简?

“制地”以下部分文本主要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是否属于该篇?第二,如果是错简,是何时错入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安井衡和郭沫若认为“制地”以下部分“古本无”,何如璋与张佩纶认为这部分“别为一篇”[6]421,总之不属于本篇,是后人误入的错简。这一点,日本学者宇都宫清吉[7]、庄春波[3]、张玉书[2]等都认同。夏普则不以为然,他认为:“《管子·问》篇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有前言,有结语,中间部分列举了六十五个调查项目。”[8]将“制地”以下部分视为该篇的结语。

对于这个问题,笔者和绝大部分研究者的看法一样——是错简。理由有二:其一,这部分文字内容与上文没有关系,视为该篇结语,在逻辑上难以成立。“制地”以下部分主要内容涉及三个主题:一是治国应取法“地德”,二是有关关市税收的政策,三是外事活动中应注意的几个问题。这三个主题与首段、中段文本内容均无关联。其二,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不能以近现代的文章章法来要求,先秦诸子书中,绝大部分篇章达不到既有前言又有结语的逻辑完整性要求。这不仅因为中国古文献在传播过程中,很容易出现错简乱简,而且因为中国古代思维并不像古希腊罗马那样注重形式上的逻辑性。在这个问题上大部分研究者基本已形成共识。

至于何时错入的问题,宇都宫清吉认为:“早在唐代已经附加在《问》篇末尾,一直延续到现在。”[7]张玉书的观点是:“在没有更多的材料证明其为‘另一篇’时,还是以刘向校书时即错入为是。”[2]而安井衡、郭沫若所见疑似刻于元明间的“古本”[6]14中没有这部分。可见,这还是一个有待考证的问题。正因为刘向校书时也有可能出现错简,所以不能以刘向校订本为原文,只能以之前的版本为原文。

至此,可以认定的一点是:“制地”以下部分的内容与前两部分的主题无关,不是该篇的“结语”,应该不是该篇原文文本。

二、中段文本之真伪

《问》篇中段主要内容是一连串的提问,大部分研究者认定这部分文本是最早的,如:庄春波判定“《问》篇中段的852字为春秋中后期齐国的文献”,理由有二:其一,“《问》篇中段的内容和精神”与春秋时代的“霸政实践是吻合的”;其二,“中段文字所涉及的制度”“与《左传》《国语》所载春秋时代的姜齐典制相契”[3]。宇都宫清吉也认为这部分不是伪造的,根据是其中“几乎有百分之八十的篇幅充满了任意的质问文的罗列这个事实”[7]。但其间有些文字与这些提问不同,从文句看似乎不是提问的一部分。对此,宇都宫清吉有较详尽的辨析。他的主要观点是:

(1)脱简。主要有“问”字脱简,宇都宫清吉认为:“很可能原来‘问’字是冠于每一质问句之上的。”现存文本中有23问是以“问”字开头的,其余各问开头都没有“问”字,宇都宫清吉认为是“从某个时代开始有了脱落”[7]。笔者猜测一部分也可能是相关的连续提问,承前省略了“问”字,如:“问理园圃而食者几何家?人之开田而耕者几何家?士之身耕者几何家?”还有“其就山薮林泽食荐者几何”“出入生死之会几何”两问之前疑“有所脱落”等[7]。

(2)其中有五段文本是乱简。分别是:“工尹伐材用……以慎国常”(36字),“时简稽……其老而死者皆举之”(17字),“若夫城郭之厚薄……淫雨而各有处藏”(46字),“问兵之官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20字),“夫兵者危物也……慎谋乃保国”(31字)。宇都宫清吉认为这些文本形式上与第二部分的提问句式不同,可能是后人的感想或注释被混入正文。其中“问兵之官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看似和第二部分主要文本的形式一致,“但是,实际上它不过是把第四十五问和四十八问的文意集中概括为一个文句而已”,所以“仍有注释的性质”[7]。戴望校正本中第二部分最后还有一问“所捕盗贼除人害者几何矣”,宇都宫清吉没有提及,但在他订定的《问》篇正文中却没有这一问。

庄春波认为“工尹伐材用……以慎国常”“若夫城郭之厚薄……淫雨而各有处藏”和“夫兵者危物也……慎谋乃保国”三处是“窜入的错简”,“余下65问句是《问》篇原文”[3]。笔者赞同庄先生的观点,其中“时简稽……其老而死者皆举之”句,应视为第54问(庄先生计为第57问)的导入语,笔者认为如果删除这一句,第54问“其就山薮林泽食荐者几何”开头的“其”就无所指,该问的主体就不明确了。“问兵之官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句,宇都宫清吉认为与第45、48问重复,笔者以为不然。第45问问的是“士之急难可使者”,第48问问的是“吏之急难可使者”,而第56问问的是“兵之官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笔者揣测,第45、48问问的是文士、文吏,第56问问的是武官、武士。

关于中段文本真伪问题,已基本形成共识的是:其中的问题部分是春秋时期齐国的旧文档,亦即《问》篇原初的文本;非问题部分为读者或校注者的感想或注释,被后人误入正文。仍然存在的争议主要有两点:一是问题的数目,二是误入正文的内容。

关于问题的数目,庄春波计为65问,宇都宫清吉计为60问,笔者统计为62问。其间的区别见表一。

表一 《问》篇中段问题数之不同(其中的序号均为笔者所加)

误入正文的内容,庄春波认定为三段,宇都宫清吉认定为五段,笔者认同庄春波的观点。三者之不同见表二。

表二 《问》篇中段错简

三、首段和中段的写作时代

关于这个问题主要有两种观点:罗根泽、张玉书、宇都宫清吉认为两段文本出自同一时代,但出自哪个时代,各人观点却不同;庄春波认为出于不同的时代,首段晚于中段,首段是战国时代作,中段则是春秋时期的齐国文献。

罗根泽《管子探源》以两项理由认为《问》篇为战国政治思想家作。其一就是首段文本,他根据首段文本认为:“以霸王之业,作政治学之研究,知在战国中世以下。”[9]74其二以中段“仕”字为“产生于战国之一证”,原因是“仕字,《论语》前不见”[9]74。由此可见,罗根泽认为首段和中段都是出自战国时期。

庄春波则认为首段和中段内容虽相关,但出于不同的时代。中段是“春秋中后期齐国的文献”,首段则晚出,“类战国时代作品,确有‘作政治学研究’的味道”[3]。他认定中段早出的理由有三。其一,“春秋时代虽无专门的关于‘霸王之术’的‘政治学研究’,但是却有‘霸政’,这正是《问》篇得以产生的背景和基础。”[3]其二,以《论语》《左传》《国语》等文献中保存有大量春秋时代的史料,证明“‘仕’乃春秋中期以后出现的用语”,所以“《问》篇中段出现‘仕’字,不足证明其为战国以降之作品”。其三,中段所涉及的制度,“几乎找不到战国田齐典制的痕迹”,“反与《左传》《国语》所载春秋时代的姜齐典制相契”[3]。

张玉书的观点与上述两位均有同有异。他认为两段文本出自同一时代,与罗根泽同,但不是出自战国,而是出自春秋,又与罗根泽不同;他认为中段是“齐国老档”,与庄春波同,但认为首段“也应是‘齐国老档’的有机组成部分”,则与庄春波有别。庄春波只认定“中段的852字(即65问)为春秋中后期齐国的文献”,所以“《问》篇的复原,保留中段852字即可”[3]。张玉书则认为:“首段为纲,中段为目,纲举目张,结构紧密。”张玉书认定首段并非晚出的主要理由是:“从道理上和实际工作讲,要进行一项全面的社会调查,总要有目的、要求,有纲有目,这样才能使具体做调查的人心中有数,有目的的进行工作。”[2]

宇都宫清吉订定的《问》篇正文包含首段,而且认为《问》篇“是一篇在形式上,原作一定具备了序言、正文、结语的一篇完整的文章”,“它的结语很早以前就已经脱落了”[7]。由此可见,宇都宫清吉的观点也是认为两段文本出自同一时代,但他并未论证是出自哪个时代。

陈连庆推测《问》篇的制作年代在公元前485至公元前474年之间[10]78,正是承上启下的大变革时期。此乃春秋末战国初,陈先生没有区分不同部分的年代,但根据其全文的论述,集中在中段。因此,可以说根据陈先生的考证,《问》篇中段是出自春秋末战国初,与大部分研究者的观点一致。

笔者赞成庄先生首段晚出的观点,理由有三:其一,如果首段和中段同是“齐国老档”,而且如张先生所说是调查之前对调查目的、要求的说明,那么中段的问题应该根据首段提出的八条纲纪分类提出,同类的问题应该有序地放在一起,实际上中段的问题虽然与首段内容相关,但顺序却是杂乱的。其二,张先生反对晚出说的主要理由,对于早期的社会实践来说是不成立的。类似的社会调查在春秋时期,如果不是最早的也是较早的尝试,在这个阶段,虽然也有目的要求,但不可能达到能够运用高度概括凝练的概念准确表达的程度,往往是心里知道却说不好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中段的问题杂乱无章的原因。毕竟理论来自于实践,实践是先在于理论的。其三,宇都宫清吉所说的包含序言、正文、结语的完整性要求,对于先秦文献来说,也是不合实际的,只要翻阅一下先秦文献就会发现这种完整的结构形式并不具有普遍性(这一点,上文已论及)。

但是,笔者和大部分研究者一样,不赞成庄先生首段不属于《问》篇原文的观点。既然首段与中段出自不同的时代,为什么要认定为一篇文献呢?持这一观点的研究者的共同理由基本上都是:两段内容相关。认定两段内容相关的理由是什么?或者说两段内容的相关性是如何体现的呢?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并不多。许多论者似乎将这个问题看作是不证自明的。在中国学术期刊网络出版总库入库文献中只有夏普的文章中论及两段内容的具体联系。

夏普认为首段提出“问事”的八个要点,八个要点围绕一个中心:怎样建立霸业,中段的调查问题围绕八个要点展开。夏先生还将部分问题与八个要点进行了关联[8]44-46。见表三。

表三 夏普:首段要点与中段问题之间的关联

从内容上看,首段文本句式整齐,观点明确,条理清晰,有很明显的逻辑性。开宗明义第一句:“凡立朝廷,问有本纪”——开题即点题,以治国理政为目标的调查,有其必须遵循的纲纪,即目标和要求。接下来用同样的句式——“……则……”——列举了八条:

爵授有德,则大臣兴义;禄予有功,则士轻死节;上帅士以人之所戴,则上下和;授事以能,则人上功;审刑当罪,则人不易讼;无乱社稷宗庙,则人有所宗;毋遗老忘亲,则大臣不怨;举知人急,则众不乱。

这种句式在《管子》中很常见,揭示的通常都是前因与后果的关系,用《管子》中的概念表达,也就是《形势篇》所谓“形”与“势”的关系。这八条的前半句讲的是治国者统治或管理必须遵循的准则,后半句是实施这些准则在被统治者或被管理者中产生的社会效应。前者是因,是“形”,后者是果,是“势”。调查要了解的问题就是:在治国理政的具体实践中,是否存在背离这些准则的现象或者这些准则实施的具体情况。然后指出:“行此道也,国有常经,人知终始,此霸王之术也。”说明为什么要遵循这八条纲纪,或者说断言遵循这八条纲纪的效果,并且将遵循这八条纲纪归结为“霸王之术”。最后一句:“然后问事,事先大功,政自小始。”此句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意思是,要明确治国理政调查研究的纲纪,才知道要问什么、怎么问。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首段作者在“齐国老档”之前加上这段文字的缘由:以作者的观点,调查问题的设计一定是有目标和要求的,但他所看到的这个调查问卷中却没有关于目标和要求的说明,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加上。但是他又不清楚当时设计和实施这个调查的具体目标和要求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只能从一般原理的视角来加以说明,所谓“凡”,即有一般而言之意。由此也可佐证首段晚出之说。

中段文本和首段在形式上截然不同,显得杂乱无章。好像不是事先经过精心设计的,而是想到什么问什么,随说随记的一个文档。但内容正如夏普先生所说,与首段八条有一定的关联。可以推测,首段作者提出的八条虽然是一般而言,不是特别针对这次调查,但可能是在阅读了这个调查问卷之后的有感而发,是从这个问卷中感悟出来的。这种关联的确可以从文本中直接看出来,这可能也是几乎没人质疑两段文字之间相关性的原因。

由此,可以做出如下推测:中段的调查问题只是春秋时期留下来的齐国的一个历史文档,并不是一篇文章,战国时期有学者看到了这个文档,研读之后颇有感悟,便将自己的感悟加于其上,合成一篇文章,遂成最早的刘向编校之前的《问》篇文本。其后又有一些读者或注释者的注释或感想被抄写者误为正文而掺杂其中,还有一些错简被纳入其后。

笔者认为:首段写成之时,才是《问》篇成文之际,在62问之前加上首段文本才形成一篇文献,之前的问卷只是一个历史文档,未能成篇。而且,首段和中段从内容上来说,确实存在如张先生所说的逻辑关系,对于读者来说,两段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删除首段,会大大增加读者理解中段文本的难度,对于《问》篇的价值也有很大的影响。综上梳理与辨析,笔者认为《问》篇原文文本包括首段和中段的62问。

[1]巩曰国.《管子》版本述略[J].管子学刊,2002,(3).

[2]张玉书.《管子·问》篇刍议[J].管子学刊,1994,(1).

[3]庄春波.《管子·问》篇复原[J].管子学刊,1987,(2).

[4]htt p://baike·baidu.co m/view/1455951.ht m.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K].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郭沫若,等.管子集校[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

[7]宇都宫清吉.《管子·问》篇试论(第一部分)[J].沈佩林译.管子学刊,1991,(1).

[8]夏普.两千多年前的一份社会调查提纲——读《管子·问》篇[J].管子学刊,1987,(2).

[9]罗根泽.管子探源[M].台北:里仁书局,1981.

[10]陈连庆.《管子·问篇》的制作年代[J].社会科学辑刊,1988,(5).

猜你喜欢
中段齐国管子
尿检时如何取中段尿
东天山中段晚古生代剪切带叠加特征及构造控矿作用
老马识途
迈好从低段到中段的“坎”
齐国强 作品
滚球游戏
略论古齐国的治国之道
锁骨中段骨折的处理
搞不定的水管子
《齐国军事史》简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