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婚恋诗歌中的空间审美研究

2015-01-10 10:36明!
管子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婚恋男女诗经

梁 明!

(山东交通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展示了周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是先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诗经》中的婚恋诗是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为研究先民情感与审美文化提供了大量的宝贵资料,诗歌中的空间环境作为婚恋情感的物质载体,在历史背景下透露出独特的文化韵味与审美情趣,而且不断地与人们的婚恋情感相互交织,形成完整的审美意象,成为国人婚恋情感的基因代代相传。因此,有必要对《诗经》中婚恋诗歌的空间审美做出进一步的研究与探索。

一、《诗经》婚恋诗歌中的空间环境

婚恋诗是指以表现男女恋爱、婚姻家庭为主要内容的诗歌。在《诗经》中,内容明确与婚恋有关的诗共74首,几乎每一首都交待了故事发生的空间环境,对于这些空间环境以及发生在其中的情感活动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婚恋观念与审美追求,也反映了空间审美意象对于民族情感的重要影响。尽管这些诗歌产生于不同的地域,时代也不完全相同,但其中多数的诗篇都充满着忧郁凄婉的基调,承载着青年男女之间的戏谑调笑、怨尤责斥、忧虑思念,其故事发生的空间环境背景也被赋予了个性化的色彩,从中既可以看到农耕文明下先民质朴纯真的情感;又能感受到伦理观念、民俗传统对情感的约束,既具有时代的共性特征,又具有个性化的情感基调。综合来看,《诗经》婚恋诗歌的空间环境描写体现了作品中的人物情感、空间文化、空间伦理等因素;承载着人与人的交往、人与社会的沟通、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等活动,具有丰富的美学底蕴与审美价值。

二、《诗经》婚恋诗歌中的空间环境审美分析

(一)农耕文明下的典型空间之美

中国的农耕文化历史悠久,农事劳动在《诗经》中是一个主要题材,《诗经》中的婚恋交往活动很多就是发生在农事劳动环境之中的,如《召南·摽有梅》,诗中描写了在梅子成熟的季节,女子们一边打梅子一边逗趣的情景,从诗中的“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谓之”可以看到,农事劳动环境给适婚男女交往创造了一个自由的环境。除了“摽梅”之外,《召南·草虫》中的“采蕨”“采薇”;《魏风·汾沮洳》中的“采莫”“采桑”“采藚”;《鄘风·桑中》中的“采唐”“采麦”采葑”等等,都是描写爱情中伴随着的农业劳动。丹麦学者扬·盖尔在其《交往与空间》一书中提到:“人及其活动是最能引起人们关注与兴趣的因素,有活动发生是由于有活动发生。”[2]33集体生产劳动本身就是社会交往活动的生发的催化剂,在劳动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一种减缓劳动强度的手段,尤其是在青年男女之间,年轻人的戏谑玩笑可以将繁重的劳动过程变得轻松愉快,民间至今仍有“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戏言。毋庸置疑,农耕文明下的集体生产劳动为男女婚恋交往提供了条件,促进了婚恋情感的萌发,而且从《诗经》婚恋诗歌中多处出现的农事劳动描写来看,这样的情景具有普遍性。

《文心雕龙·明诗》云:“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人心感于外物,又将主体感情投射于外物,心与物总是处于一种互动之中,情与景相生相融[3]120,这种带有个人劳动体验的空间场景和人的情感融为了一体,成为热恋中的情侣们心中那“天知,地知,你我知”的“老地方”,成为了爱情的媒证。这种空间的意义是个性化的,是其他人无法体会到的。如《召南·摽有梅》中女子的逗趣,它可能是对陌生男子的调情,也可能是对熟识男子的表白,不知是否真的有此庶士,以及做出了如何的回应,但是,从中能够感受到情感的传达,令人不禁想象着一段在梅树下的美好姻缘,这段美好时光只属于拥有独特空间体验的生命个体。所以,在情人眼中,就连环境也染上了爱情的光彩,才有了《召南·草虫》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与《鄘风·桑中》中“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的感叹。情与景的交融使空间环境具有了个性色彩,这种场景的审美意义就如同《天仙配》中为爱情做“见证”的老槐树一样,富有个性且耐人寻味。较之现代社会千篇一律的相亲会与电视征婚栏目,这些带有体验性的空间场景具有浓厚的风土人情气息和个人化的情感印记。与此同时,这些承载集体生产劳作的田间城野又是先民生活中最普通、最质朴的空间环境,是农耕文明之下最具普遍意义的场所,因而这些空间环境中总是表现出一种富有原始农耕色彩、拥有有生命情感的典型美。《诗经》中婚恋诗歌篇幅不在少数,而且篇篇独具特色。同样写婚恋情感,有的沉郁,有的欢快,有的意境深远,有的令人充满幸福的遐想,其中,空间环境的典型性起到了重要作用。不敢想象,《秦风·蒹葭》如果没有了“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等典型空间环境描写是否还能成为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否还可以表达出飘渺幽远的意境?由此可见,空间环境的典型性是《诗经》婚恋诗歌审美的重要特征。

(二)民俗文化下的生态空间之美

1.空间自然生态

《诗经》婚恋诗中的自然生态之美与中国古代传统民俗文化是密不可分的,如《周南·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中之所以提到峙立在河中的小洲,这是与当时的婚前教育有关。上古时,适婚男女都要接受婚前教育,实行严格的隔离制度,女性一般都被隔离于水中的小岛上,因而,在隔离期间,男子对喜欢的女子,只有无奈地隔水相望,而当解禁的日子到来时,男女会在水边狂欢、庆祝,逐渐地,解禁的季节慢慢演化为庙会、赛神等习俗[1]28,因而《诗经》中的水畔岸边多是男女恋爱之地,如《魏风·汾沮洳》中的“彼汾一曲”,《秦风·蒹葭》中的“在水一方”,《卫风·淇奥》中的“淇奥”,《郑风·溱洧》中的“洧之外”,都是男女汇聚之地。此外,古时的桑林、神社也是《诗经》中常出现的男女恋爱之地。在原始观念中,社神不仅主宰着大地的生养,还主宰着人间的婚配,祭社活动往往伴随着男女交媾,这样做被认为可以刺激作物生长,获得丰收[1]127。神社周围多种植树林,于是林中也就成了男女恋爱狂欢的地方,如《鄘风·桑中》《陈风·东门之杨》的故事背景都是在林中。

在民俗文化影响之下,诗中空间环境的自然生态之美是显而易见的,诗中的男男女女总是于仲春之月,春暖花开之际,手执芳草,伴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相会于湖畔林中,或柏舟水上,燕语莺声,互诉爱慕之情。这里没有现代城市的喧嚣,没有现代工业的嘶吼,只有“河水瀰瀰”“绿竹猗猗”的美景,“泛彼柏舟”“期乎桑中”的甜蜜,还有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流露出的惆怅,这些都与诗歌的情感基调相和,使动人的爱情不再像飘渺的空中楼阁,而是散发出自然朴质的气息,人与环境交融为一个整体而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在情感世界中也有了人类的生命,成为了与人类相同的主体,这是一种自然生态之美。

2.空间文化生态

《周易》有云“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农业社会的生产主要依靠壮丁劳动力,男女交合意味着人丁兴旺,人丁兴旺意味着农业的繁荣,所以,原始的祭社活动往往伴随着性放荡行为来祈求来日的丰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男女在公共场合的交欢是被社会所鼓励的,甚至是强制的,随着社会发展,性放荡的季节逐渐地形成了风俗节日[5],如《周礼·媒氏》的“仲春之月,令会男女”等制度化的节日,这些节日带着先祖最美好的愿望与祝福,预示着社会人丁兴旺与繁荣昌盛,因此,节日中的传统活动便具有了一层社会道德色彩,适婚男女“期乎桑中”“送乎淇上”更像是在尽一份社会责任,青年男女交往所在的山山水水也继而具有了道德美感,而不是承载男女淫乐和伤风败俗的“穷山恶水”。《汉书·地理志》引注《郑风·溱洧》曰:“仲春之月,二水流盛,而士与女执芳草于其间,以相赠遗,信大乐矣,惟以戏谑也。”从中可以看出,长期在河畔、林中相会的难忘时刻,在民族记忆中流下了深深的印痕,怀春的青年男女遇春色而神情飞动,观春水而感慨系之[1]238,山水的传情,人类的动情,交织成一副令人陶醉的图景,这种审美文化是农耕文化的历史性传承与民俗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它代表了先民最美好的理想在华夏大地上的践行,是民族文化的延续,也是一种空间文化意义上的生态美体现。

(三)宗法礼制下的伦理空间之美

战国时期的《考工记》记载着周代都城营造的布局方式:“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同时,它还记述了周代王宫为前朝后寝,宫分内外的形式,“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规定建筑物色彩为“天子丹色,诸侯黑色”。这些都显示出周代的城市规划、建筑形制、室内布局等受到宗法礼制的影响而呈现出主次尊卑井然有序的空间美感。《诗经》集周代社会、历史文化之大成,其婚恋诗歌中的空间环境也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这一特征。如《郑风·将仲子》篇中的“无逾我里”“无逾我墙”“无逾我园”,其实表现的是一系列的空间秩序,周代的农村组织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里中有巷,巷首有门,空间环环相扣、衔接有序[1]223。这种从宏观到微观,从开放到私密,从集体到个人的空间布局贯穿到每一个家庭。再如《郑风·风》中“俟我乎巷兮”“俟我乎堂兮”,《齐风·著》中“俟我于著乎而”“俟我于庭乎而”“俟我于堂乎而”,《齐风·东方之日》中“在我室兮”“在我闼兮”,这些诗描写的是迎亲和举行婚礼的场景,展现了“巷、著、庭、堂、室、闼”等以家庭为单位的一系列空间。婚礼举办过程经由巷中到家中大门口,再到住宅庭院,再到室内的中堂,再到内室,体现了个体家庭中的空间伦理秩序。综合来看,《诗经》婚恋诗中的空间伦理秩序反映出个人与集体的从属关系以及宏观与微观、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之间的自然沟通,使社会空间与家庭空间以及家庭内部各空间之间能够融洽、有序地衔接在一起;使长幼尊卑各行其道,社会活动行之有序;使人与人、人与社会在伦理空间中按部就班、交流无碍,从而表现出一种从容有度、有条不紊的秩序美感。

(四)情景交融下的意境空间之美

《诗经》婚恋诗中的空间环境无论从空间性质还是从空间广度来看,总是与情感密切结合在一起的,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正如清代大儒王夫之所言:“景以情合,情以景生”[3]338,二者相生相容,混融无迹,产生耐人寻味的空间意境之美。

表1 不同空间中的情感表现

从空间性质来看,诗中的人物情感在私密性较强空间中表现较为亲密、热烈;在公共性较强的空间表现较为委婉、温和(见表1)。如《郑风·缁衣》中“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这里的“馆”指的是寄宿舍,即寮房;“粲”指的是男女性行为。古时男女对歌,情投意合则可在“寮房”中同居,俗称“放寮”[1]198。这是一段发生在女子寮房中的爱情,是在男女相爱之后,女子对男子的叮嘱,在私密性较强的公房中,男女情感表现得十分亲密,女子柔情似水、热情似火,生动地演绎了两性关系。其他诗歌如《王风·丘中有麻》《陈风·株林》《齐风·东方之日》,生动细腻地描写了在麻地、林中、婚房等私密性较强空间中男女间热烈而亲密的情感,情与景相互交融,引人浮想联翩。

相比较之下,公共空间里的男女情感较委婉、温和,如《郑风·溱洧》,描写了一段在公共活动的河边上演的爱情故事。仲春之月,男女手执芳草,互赠礼物,一边说笑一边在河畔游玩,男女情感较之前面的篇章显得清新、委婉。其他篇章如《卫风·淇奥》《陈风·东门之池》等也具有相同艺术特征,情真意浓,地老天荒,意境深远。

从空间广度来看,相对较远距离空间中的男女情感总是弥漫着凄凉与忧郁的气息,而近距离空间中的男女情感描写却总伴随着幸福与快乐。首先,从远距离情感描写看,如《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全诗一上来就描写了一派凄凉的景象,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在水一方”“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说明“伊人”远在隔水相望的对岸,水波渺渺,不可求得,仿佛可见秋色茫茫,天地空旷,人影若隐若现的景象,空间玄远而飘渺,意境空灵而凄婉,带给人一种朦胧的意境之美。再如《周南·汉广》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周南·关雎》中“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都描写了寄情远方,不可求得的忧思,遥远的空间与悠长的情思相得益彰,意味深长。

近距离空间的情感描写,如《邶风· 静女》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这是一段青年男女约会的情景,女子藏而不见,男子搔首踟蹰,憨态可掬,而女子赠他礼物时,他又是那样的喜出望外,全诗洋溢着情不自禁的快乐与幸福。再如《召南·野有死麋》《齐风·著》《齐风·东方之日》等篇章也都是描写了近距离空间中的情感,充满幸福、祥和的气息。

《诗经》中还有一些诗篇描写了一系列的动态空间,其中的男女情感如空间本身一样,是强烈与不安的。如《郑风·将仲子》,描述了一个女子在父母之命、兄弟之言、邻居闲言碎语压力下不敢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因而在爱情与伦理之间摇摆不定,充满矛盾与焦虑。全诗的情感变化伴随着一系列的空间递进,“无逾我里”“无逾我墙”“无逾我园”,“逾里”指的是越过里墙,而“逾墙”指的是越过院墙,“逾园”指越过屋外的园墙。男子由逾里而逾墙,由逾墙而逾园,随着空间由远而近,由外而内,女子心情也越发焦虑不安。

唐代文学理论家司空图提倡“思与境谐”,是指作诗要注重意境构建,融情入景,以景寓情,使读者涵咏于情景交融的艺术氛围之中而获得意味深长的美感享受。《诗经》婚恋诗中不同特征的空间环境恰当地映衬了人物伦理情感,奠定了诗歌情感基调,营造出更加浓郁的情境氛围,而情感的充分表达也使空间环境染上了人性的光辉,透露出人类的喜怒哀乐[4]。情感与空间环境的相生相融、完美结合,营造了“思与境谐”的诗歌意境,虚实结合,化有限为无限,把读者带入到一个充满情趣与想象、令人体味不尽的审美意境中去,在读者头脑中形成“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足使人神游目想,意味深远而又不可言传,拓展、升华了空间审美。

三、结语

《诗经》婚恋诗中的空间环境作为婚恋交往的物质载体,反映了我国古代农耕文明下先民的质朴情感、民俗文化下人们的美好愿景、宗法礼制下的尊卑秩序以及情境交融中的婚恋情感,为婚恋交往提供了具有农业特色的个性体验,为男欢女爱增添了道德色彩,为婚恋情感规范了伦理秩序,表现出典型美、生态美、伦理美、意境美的艺术特征。整体来看,《诗经》婚恋诗中的空间环境促进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交流与沟通,使人与人之间交流无碍;使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使人与社会并行不悖,一切要素在空间环境中相互包容、相互融合,体现出一种混融无迹的和谐之美,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

[1]刘毓庆,李蹊.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1.

[2]扬·盖尔.交往与空间[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3]李壮鹰,李春青.中国古代文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4]花妮娜.《诗经》中的婚恋诗及其美学价值[J].现代语文,2013,(5).

[5]李珊.试论《诗经》民俗因子的文学价值[D].广西民族大学,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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