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可!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100084)
清华简《系年》第五章以息妫为线索,记载了春秋时息、蔡、楚等国之故事。其末尾说:
作者叙事落脚在楚、顿、陈三国关系上。要言不烦且具有很高文献价值。我们先来看看其他出土文献中关涉顿国的材料。
1975年河南省商水县练集镇朱集村出土原氏仲簠三件[1],形制、花纹、铭文相同。其铭文作:“隹(惟)正月初吉丁亥,邍(原)氏中(仲)乍(作)沦中(仲)妫家(嫁)母媵(簠),用(祈)眉寿,万年无疆,永寿用之。”②器名、释文从黄天树、徐少华先生意见。参见黄天树:《关于〈原氏仲簠〉中的人名》,《考古》1990年第12期及徐少华:《陈国铜器及其历史地理与文化综论》,《江汉考古》1995年第2期。
《左传·庄公二十七年》:“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非礼也。原仲,季友之旧也。”原仲是陈大夫,公元前667年鲁公子友到陈国参加他的葬礼。黄天树先生认为,“沦仲妫嫁母”是“国(氏)名+行第+姓+某母”这种称呼形式的全称。也有学者认为“沦、为、家”下皆有“母”字,故此三器为原仲同时嫁三女而做[2][3]。细审第二件簠铭拓片,“沦”下是很较规范的“中”字写法,且占据一个字的位置,故所嫁女名为“沦仲妫嫁母”应是正确的。
关于“沦”,秦永军等先生说:“朱集距西周顿国故城仅5公里,陈国贵族之女所嫁的‘沦’姓男子极可能是顿国贵族,朱集一带应是顿国贵族墓葬区。”[1]王子超先生则认为:
铜器出土的商水县,据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云“旧名南顿县,为古顿国”。由于顿和沦在上古音中都属臻母字,声纽上沦为来母,顿归定母,发音部位相近。循古籍和金文中同音通假的规律,故颇疑本器中的沦就是顿国的原字。也如同古国名的“匽”史籍作“燕”、“”作“蔡”、“”作“莒”等一样,沦国
后来也写成顿国了[4]。
我们认为,王先生读“沦”为“顿”是正确的,但部分论述的细节似可商榷。“臻”是《广韵》二百零六韵上平声第十九部,属于中古音系统。清代以来上古韵分部多有纷纭,但各家结论似均无“臻”部[5]45—48。另外,“臻母”的说法也不太规范。因此以下谨为王先生的破读做些补证。
上古音“沦”在来母文部,“顿”在端母文部[6]82、32,[7]390-391。两者韵部相同。来母字和端母字,典籍有相通的例子:《尚书·微子》“今殷其沦丧”,《史记·宋微子世家》作“今殷其典丧”。《史记·袁盎鼌错列传》:“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汉书·鼌错传》“刘礼”作“刘带”。所以来母字读如端母字是可能的。又《说文·木部》:“棆,母棆也。从木,仑声。读若《易》卦‘屯’。”[8]110从仑得声的“棆”字,《说文》读若端母字“屯”;徐铉反切作“陟伦切”,上字端母;《广韵》在“沦”小韵下,作“力迍切”,上字来母。因此,将铭文中的“沦”读为“顿”从声韵上当是可靠的。
然而《春秋》经传提到顿国国君,皆称“顿子”,故学界多以为顿为子爵。这种爵称不一的情况并不罕见。如《左传》隐公十一年经、传称“滕侯”,后自桓公二年起终春秋一世皆称“滕子”。春秋时期有若干自名“滕侯”之器②如滕侯稣盨(集成04428)、滕侯敦(集成04635)、滕侯昃戈(集成11018、11079、11123)、滕侯耆戈(集成11077、11078)等。。而《春秋》经传中杞、单的国君爵称也兼有“伯”“子”两种。魏芃先生曾把这种现象与宗主、附庸的关系起来。据他研究,“公”与“侯”、“侯”与“伯”、“伯”与“子”、“男”与“伯”“子”之间皆存在大量不符合“五等爵制”所决定的应有等级关系的例证。附庸因迫于宗主国或盟主的压力,在诸侯交往中无法再使用原有称谓,因此只能用泛称之“子”作为替代称谓[12]230、235。
由于文献记载顿国初封的时间、地点、爵位不详,而《左传》记载顿国事多在顿附楚之后,如果把西周早期的“伯”和春秋时期的“顿子”联系起来看,伯卣则可能是目前得见最早的顿国青铜器,其铭文中的“”是早期顿国自名写法,顿国初封时可能并不是子爵。顿国国君称“子”可能与其附楚有关。
上引清华简《系年》中的“邨”字,还见于其他楚简材料:
这三例中的“邨”皆读为“顿”。天星观墓葬下葬年代在公元前361—340年期间[13],包山二号墓的下葬年代在公元前316年[14]1,距离顿灭国的公元前496年已经很远,这里的“顿”当是楚县名[15]201—202。可见,楚文字中多以从“屯”得声的字表示地名“顿”。
目前所见最早的“顿”字出现在秦系文字中——
《说文·邑部》:“邨,地名。从邑屯声。”徐铉:“今俗作村,非是。”[8]132李守奎先生说:
《说文》的“邨”很可能就是顿国、顿氏的本字,秦汉已经转写为“顿”,《说文》有“邨”可能是存古。
字既不从“屯”,也不从“毛”,而从“丰”。……字从人从“丰”,可释为“仹”……“仹大
令”疑读为“邦大令”①刘钊:《包山楚简文字考释》,“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学术讨论会”论文,南京,1992年10月。又收入《东方文化》1998年第1、2期合刊,第47-70页。又收入氏著《出土简帛文字丛考》,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第3-32页。。
朱晓雪先生暂从释“仹”之说,并认为“仹大令”应与包山简67“大仹尹”均为官名,仹是否为地名,待定[17]326、[18]334—335。 我 们 认 为 刘、朱 二 说 可 从,此字与“顿”无涉。
综上所述,从铭文用字和出土地点来看,说原氏仲簠是陈国原仲为其女儿嫁入顿国所作,是较为可靠的。大家知道,虽然通婚关系不一定代表双方亲密无间(如楚武王妻邓曼而文王三年灭邓,又如汉匈和亲等),但至少说明双方在表面上还远远没有达到后来完全对立冲突的地步。因此,这组媵器证明当时陈、顿两国曾有通婚,关系较好。正如周建山先生说:
朱集距顿国故城仅10公里,应为顿国疆域。这些器物埋葬到顿国的贵族墓葬中,一个可能的解释是,陈国大夫原仲与顿国贵族联姻。由此说明,当时顿国与陈国一度保持着睦邻友好关系[19]。
有关陈国与其他诸侯国的婚姻关系,刘丽先生说:
陈国婚姻关系有两个特点,第一是绝大部分为姬姓国,除了周王室,其它国家也都是王室的肱骨,表明了陈国作为异姓诸侯的一种生存之道;第二,其婚姻对象大多还是其周边国家,最远也就是鲁、卫。这与陈国的国力有关,作为一个并不强大的异姓诸侯,又恰巧不幸处于几个强国争霸的中间地带,在夹缝中生存,力图自保应该是其坚守的基本策略[20]136。
原仲作为陈国大夫,与鲁国公子有旧、与陈国国君联姻,大概都出于异姓小诸侯国加强与邻国和姬姓诸侯国联系的战略考虑。
清华简《系年》说文王“取顿以恐陈侯”,在公元前680年左右,此后顿、陈难以保持友好关系。故可原仲嫁女入陈的时间当在公元前680年之前。原仲葬礼在公元前667年。故根据《系年》简文内容可将这组铜器时代上推十三年。
传世文献中有关顿楚关系的记载,最早见于《左传》在僖公二十三年(即楚成王三十五年,公元前637年):
秋,楚成得臣帅师伐陈,讨其贰于宋也。遂取焦、夷,城顿而还。子文以为之功,使为令尹。
两年后,“楚人围陈,纳顿子于顿”(《春秋经·僖公二十五年》)。杨伯峻先生说:“顿,国名,姬姓,即今河南省项城县稍西之南顿故城。顾栋高《大事表》引或曰:‘顿国本在今县北三十里,顿子迫于陈而奔楚,自顿南徙,故曰南顿。’”[21]402闫德亮先生就此认为:
此年,楚人所城之“顿”已非顿国原来的都城,而是南顿城,即今天项城市附近的南顿镇。从《左传》记载来看,楚人伐陈,一是为了惩罚陈人背叛楚国而“贰于宋”,另一方面也是为顿国向陈示强。所以楚人不仅取了陈国东境的焦、夷两城,同时又在顿国都城南部另建了一座都城,使顿人脱离陈人的威胁。尽管没有明确记载顿国南迁的时间,但从“城顿而还”来看,当新城建成之时,也是顿国南迁之时。所以,我们认为,顿国南迁至南顿的时间当在鲁僖公二十三年,即公元前637年[22]。
楚文王伐蔡取息妫以归事,《左传》记在鲁庄公十四年,且只说到楚国灭息、入蔡。而《左传·哀公十七年》记载太师子谷回溯楚国故事时说:“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朝陈、蔡,封畛于汝。”故《系年》所谓“取顿以恐陈侯”是子谷所谓“朝陈”的关键原因。所以,文王所取之顿,当为近陈的北顿故城。传世文献中顿国的记载大多数是有关南顿国的,而《系年》第五章简文、原氏仲簠铭文所涉内容把楚顿发生关系的时间大大提前,其中记录北顿国与陈、楚等国的关系,可弥补传世文献之缺,其历史价值不可小视。
有了被楚攻取和被陈逼迫的经历后,面对成王时期如日中天的楚国,顿国自此完全依附楚国。如灵王起章华台时,伍举曾追述:“先君庄王为刨居之台……问谁赞事,则陈侯、蔡侯、许男、顿子,其大夫侍之。”(《国语·楚语上》)而随着陈楚关系的波动,顿陈之前的友好关系也发生变化。如公元前569年“楚人使顿间陈,而侵伐之,故陈人围顿”(《左传·襄公四年》)。此即陈顿直接交战,去原仲死一百年左右。此后陈顿媾和,一起参加了楚主持的会盟和发动的伐吴战争:
《左传·昭公四年》:夏,楚子、蔡侯、陈侯、郑伯、许男、徐子、滕子、顿子、胡子、沈子、小邾子、宋世子佐淮夷会于申。楚人执徐子。
秋,七月,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胡子、沈子、淮夷伐吴,执齐庆封,杀之,遂灭赖。
《左传·昭公五年》:冬,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吴。
从这几次会盟参加者看,基本都有顿、陈、蔡、许四国。可以说,顿国在春秋早期希望借由通婚实现的与睦邻、睦姬局面,在依附强楚后得到巩固。
可能屡次随楚征伐使顿不堪重负,顿楚关系出现裂痕。公元前519年,吴越鸡父之战前,吴公子光分析说:“诸侯从于楚者众,而皆小国也,畏楚而不获已,是以来。吾闻之曰:‘作事威克其爱,虽小必济。’胡、沈之君幼而狂,陈大夫啮壮而顽,顿与许、蔡疾楚政。”(《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可知此时的顿国已经对楚国有所不满,但因为“畏楚”而不得已从之攻吴。吴军利用楚国与诸侯的嫌隙,在此役打败楚军。清华简《系年》第十五章对此记录简略,只强调伍氏在此役中的作用,而未提及其他诸侯国:
此后,顿国又参与针对楚国的召陵之盟:
《春秋经·定公四年》: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
到此时,可以说顿国已经实际叛楚,但因为楚国与晋、吴的矛盾迫在眉睫,楚国并未对顿国有所动作。
春秋后期,晋、吴两国是楚国最大的战略对手。他们“在对付楚方面,一直是同盟”,导致公元前506年吴师入郢、昭王奔随[23]97。在这以前,一些原本附属楚国的诸侯已纷纷叛楚。但几年之后,晋国霸业暂时受挫,诸侯皆背,“唯宋事晋”(《左传·定公八年》)。到公元前497年,晋国又发生内乱,范氏、中行氏先攻打赵氏,后又攻打晋侯(《左传·定公十三年》《系年》第十八章)。另一方面,吴国入郢后遭到内外打击,只能东归,与楚国矛盾逐渐缓和,之前“无岁不有吴师”(《左传·定公四年》)的情况有所好转。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死,其子句践即位,吴王阖闾攻越,战于携李,阖闾伤而死,其子夫差即位(《左传·定公十四年》)。吴越矛盾激化。在晋楚、吴楚矛盾缓和的国际环境下,楚昭王利用重要战略机遇期,迁都于鄀,“改纪其政,以定出国”(《左传·定公六年》)。楚国实力恢复后,同陈、许等国出兵报复之前攻伐楚国的小国,相继在公元前495、494年灭胡(《左传·定公十五年》)、围蔡(《左传·哀公元年》)。而就在公元前496年,顿国国君牂却“欲事晋,背楚而绝陈好”(《左传·定公十四年》),也被楚灭。正如高士奇所说:
平王恶积,楚国几亡。昭王初立,不能改纪其政。……及奔走流离,始増德慧。……其粪除宗庙,逐吴师,报唐、蔡,灭顿、胡,克夷虎,而谋北方,几继共、庄之迹,葢亦有由哉![24]713—714
可见,顿国此时欲“事晋背楚绝陈”是完全错误的战略决策,不仅不符合当时国际环境的发展,也背离了顿国之前一贯的睦邻、附楚战略。顿国不识时务的舍强就弱,最终导致它的灭亡,客观上配合了楚国这一时期的中兴和扩张。
清华简《系年》的记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顿国历史及其与楚国的关系,具有很高的历史文献价值。
(小文得到导师赵平安先生及李守奎、白于蓝先生的审阅和指教,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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