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6日,格非《相遇》、《博尔赫斯的面孔》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字里行间德胜门店召开。在《新京报》书评周刊吴永熹主持下,阿乙、冯唐、格非与到场的读者一起,进行了一场关于文学与时代的“头脑风暴”。本文系由现场实录摘编而成。
——编者
主持人: 阿乙和冯唐老师,你们对格非老师印象最深的作品是什么?
阿乙:我最喜欢的就是格非老师的成名作《迷舟》。可能大家也会记得《盗梦空间》里有一个陀螺永远在转动。这篇小说,就像欧米茄广告里面,那个齿轮永远在转动,就像一个宇宙一样。我离开这个文本,把这本书合上以后,它里面的生物链也好,引力也好,所有的东西还在那里运行,它是一个永恒的运动的小说。它创造了一个汉语写作的奇迹。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篇小说可以设计得这么深,而且设计得几乎到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我的印象应该没有错,在这篇小说里面没有发现省略号,也没有发现感叹号。在格非老师23岁的时候就有这么深的一个设计。这个故事我读了两三遍,我也不知道自己读懂没有,我当时还在微博上画了一个草图,因为时间在这篇小说里面就像一个煎饼一样是平面化的,就像一个宇宙一样,所有时间同时到达读者的面前,但是我最后把它画成了线性时间,就是这个人他到达他出生的那个小河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死亡,他是怎样死亡的,实际上,这个小说完成的就是这个谜语。
冯唐:我可以明显感到格非老师写的是我理解的好的文学。也就是说,从文字上,他没有故意把一粒米爆成一个米花儿,他没有非常刻意地直接地用无数形容词,感觉他是用文字本身的质感来激发读者那部分只有文字才最容易激发的对世界的体验。从内容上讲,格非老师这些中短篇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这种广泛程度也超越了只从个人经验来入手的绝大多数作家。我想特别强调格非老师的学习能力。如果一个作家想从多个角度多个题目来妄图阐释这个世界,他需要有巨大的学习能力。我想这也是格非老师区别于他的同辈绝大多数作家的地方。
台下读者:您这两本新书,如果我们不去读会有哪些遗憾,如果读了,会从中获得哪些收获?
格非:我觉得刚才阿乙也说到,包括冯唐也提到,我是觉得作品和作家之间要有缘分。缘分到了你就去读,读的时候缘分还不一定到,你可能要读懂,或者说感觉读懂了,这个时候我觉得缘分才建立起来,有这么一个认同的可能。我读大师们的作品,也不是一开始就能读懂。比如我前两天在南京也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觉得我读了很长时间读不懂。我不感兴趣。然后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个人跟我特别近,我可能永远需要他。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感觉来讲——当然我不是在这儿唱高调——我对于我的读者,对于我的书的销量……这句话当然不是虚伪,我可以坦率地跟大家讲,我可能希望我的书多卖一些,但是没有希望到大家想象的那个程度。我特别欣赏王阳明当年说的话,一个好的作者,你的读者有一千万人也不算多嘛,你有一个人也不算少。我更看重这种感觉。
主持人:一个作家坐下来写作,什么东西成为他的写作资源,他怎么去处理这些资源,我想问一下格非老师,您的经验是什么?
格非:我很早就发现我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不太相信某种恒定的东西,这可能跟我的家庭,跟我在“文革”当中经历的过程非常有关系,跟我比较内向的性格有关系。然后一直读到托尔斯泰《忏悔录》里的一番话,这可能是我读到过的最美的文字,他说,我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就是彻底的,完全的虚无主义者。这时我心里就特别安定。我想,托尔斯泰说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时候,他的意思可能是非常深的,但至少给我心灵上留下一个非常大的安慰。所以我为什么会写《相遇》《迷舟》,为什么会对不可知,会对神秘的事件那么感兴趣,会那么关注《金瓶梅》——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关于《金瓶梅》,实际上我认为《金瓶梅》是中国虚无主义的起源,当然这个说的是思想史里面的事情。有一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假如说你的写作态度足够严肃的话,写作会帮一个不太健康的人变得健康,这是肯定的。我回答的跟你说的问题在一个路子上吗?
主持人:我觉得基本差不多,但是更想问的是您是从哪里寻找您想写的那些材料?
格非:可能有两个部分吧。最重要的可能就是我的乡村生活。我有一些非常崇拜的作家,比如霍桑,卡夫卡,博尔赫斯,他们处理的经验特别特别重要,但是这样的作家基本上是足不出户的。从我们一般人认为的意义上来讲,他很少出去经历那么多复杂的社会的事情。霍桑的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我记得最早读霍桑的短篇小说的时候,我非常着迷,他也是虚无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他的内心世界特别黑,黑得让你觉得有一点害怕。我最早读他的《年轻的古德曼·布朗》,欧洲的教材会把它作为第一篇。
主持人:谢谢格非老师。我想把这个问题开放给阿乙和冯唐老师。
阿乙:我以前做过警察,所以比较有素材,后来就差不多把过去那些事情写完了。其实是这样的,人是有推理功夫的,每个人都有。比如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比如说马来西亚的飞机,我就发现在微博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推理,而且每个人推理的过程,包括他所用的材料,包括他的想象力,都是滴水不漏的。
冯唐:我觉得素材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大问题,我的大问题是怎么找着时间把素材表达出来。第二个问题我觉得挺重要。你需要敏感,需要专注。日本有一种功夫叫弓马道,是骑在马上射箭的一种功夫,你想马有多快,射箭有多快,但是你会发现它要求的最初始也是最本源的一点,就是在你射箭的一瞬间,你要特别安定,特别从容,就在那一刹那间,定,射,在一个瞬间完成。这跟现代人吸取知识、吸取素材、吸取有意思的东西的性质是类似的。endprint
主持人:我想问三位,今天我们当下的社会现实,很多人都有不满的地方,各个阶层不同身份的人可能都会有自己的一些困惑、愤怒,那么这种现状对于作家的创作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对于写作的要求或者挑战是怎么样的?
冯唐:简单地说,我对当下具体的政治环境等等,关心并不是太大。我自己认为好的作家应该,我也在不同场合说过,应该在一个更大尺度的时间上来关照人性。也就是说,他不应该太局限于现在有什么政策,过两年有什么政策,而是应该看更大尺度的历史。我觉得这对中国作家是个优势,我们有全世界最完整的书面史,印度等等一些国家虽然可能有很长的历史,但是书面的东西还要靠中国的来还原自己的记录。
第二个,简单地说,我自己的理解,作家不应该有太多的愤怒。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脑科医院,里边接受一些神经科的,也有些精神科的病人。那天我就想,如果你得了肿瘤,得了感冒,得了阑尾炎,大家都会很同情你,觉得你生病了,我们应该照顾你。而有些人是惯偷,习惯性强奸犯,习惯性杀人犯,他们真的是像社会上说的,就是因为品行不好,他们自己一定要做坏事吗?有没有生理基础,有没有他脑子长得跟咱们在座的多数人不一样?这也可能。作家用一个太单维、太简单的看法来看待这个世界,是不合格的。
格非:我可能是属于比较容易愤怒的人,而且一直在愤怒。所以刚才冯唐这个话我觉得确实非常有道理,我会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愤怒。因为愤怒的话,你很可能会把它简单化。任何一个事情都有原因,但是这个原因不见得是像你愤怒的时候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个恰恰是文学的工作。我觉得我们在判断一个事情的原因的时候,你如果仅仅用一个愤怒,一个情感性的东西(来判断),你很可能会出问题。而且刚才冯唐说的我特别赞成,对一个作家来说,他要处理的东西好像跟政治不完全重合。如果你觉得政治能解决一些问题,能达成我们的目标,我一定会去做政治家。我跟很多人辩论的时候,也提到这个,我会说你这是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当然是如此。可是我觉得之所以你会选择文学的方法,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而在这个理由下,我觉得必须保持一种充满警觉的状态。我可能最终也没有回答永熹的问题,在你愤怒的时候对写作更容易还是更难。我是希望能克制的,因为如果你不克制的话,你的小说会写得跟新闻报道一样,这很可怕。
主持人:有没有一位作家,你们觉得和你们的写作完全不同,但是你们非常欣赏,又觉得我没有办法成为这样的作家?
阿乙:我认为福克纳就是我心目中最高峰的国外作家。国内的我猜是《红楼梦》,我到现在都不敢读。
冯唐:我觉得像班固,像杜甫这样的,我知道是非常好,但是我估计我学不了。
格非:我可能最敬仰的就是列夫·托尔斯泰。我写过安娜·卡列尼娜那篇文章,大家可以从《博尔赫斯的面孔》这本书里找到。托尔斯泰是没有技巧的,他的风格、技巧,所有的东西都不明显,你想学他的东西你不知道从哪入手,但是他又特别大,整个作品又充满了分寸感。他像一只熊一样非常笨重,可是这种笨重怎么变成一种灵巧的?其他的作家他的风格很清楚,他的方法,他怎么开头,怎么弄怎么做,总有一定的风格,但是托尔斯泰没有,他的介入就好像没有痕迹。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自称是受托尔斯泰的影响的,没有看到一个,恐怕这个是特别难。这是我的一个记忆。
主持人:我们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
台下读者:三位老师好,我想问一下作家跟日常生活的问题。作家怎样处理自己的日常生活,处理写作这些事务,限定在一定范围内,使写作不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假如一个人他爱好文学的话,他怎样处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格非:每个人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样的,比如冯唐他手里有事,他肯定要做事情,我在学校要教书,你们要写作的话肯定会跟你的工作发生冲突,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除非你去做专业作家,但是专业作家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家里的事情,孩子读书,保姆啊,乱七八糟事情很多,所以我觉得对每个人来讲都会涉及到你的工作和其他人的关系。所以我觉得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我是根据自己教书的节奏,一年之中总有时间会空下来,我会很珍惜这段时间,因为我浪费不起,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浪费。如果你也喜欢写作,你在生活中也承担一些工作,我相信你根据你工作的性质,你也会找到一个好的方法,怎么把这个时间挤出来,然后让它用于写作。谢谢。
主持人: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谢谢大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