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走我的单簧管,万科,求你了。”伊万说,“你还记得有一回我用这个单簧管为你的老爸演奏吗?老人家的心脏不怎么好,但他神经紧张的毛病要更严重一些。一到夜里,他肋骨那儿就疼得要命。但是就在我为他演奏上了一曲之后,哎,你该记得发生了什么吧!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舒展开来了,关节也都能活动了。再说了,你看看这玩意儿都破烂成什么样了,万科。”伊万穿着一件都磨破了的棉衣,手里紧紧攥着一支老旧的单簧管。看得出来,这个乐器已然历经沧桑,褪色的表面上到处都是划印和刮痕。
“你已经在我这儿赊了整整几个月的账了,伊万,”柜台后面的男人说,“到现在你连一毛钱都没有还给我。”
这个男人身处在一个逼仄的房间里,算是咖啡馆、酒馆和便利店三合一的店堂吧。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万科,把稻米、白糖和面包卖给村民就是他平日的营生。这些货都是他用自己的小皮卡从佩尔尼克(保加利亚西部城市,佩尔尼克州首府。位于斯特鲁马河畔,东北距索菲亚30公里。中世纪为一城堡,19世纪随采煤业兴起。——译注)那儿拉来的。
“我实在不能再赊给你老婆任何东西了。每次我看到她走过来,我只能骗她说店铺关门的时间到了。”
“你听我说吧,我会免费在你儿子的婚礼上演奏,”穿破棉衣的男人说,抚弄着单簧管黯淡无光的音键,“我会在你所有表哥表弟堂姐堂妹的婚礼上免费演奏,我会在你族里所有老人的葬礼上免费演奏。要是你再开一家新的咖啡馆或者一家新酒馆,我会来给你吹吹打打,一毛钱都不让你花!你瞧着吧。就算你深更半夜派人来叫我,我都会毫不含糊地立马就到。我会像一枚火箭似的飞跑着赶到你那儿,说干就干。我能在婚礼上演奏,也能在葬礼上演奏。我能给你的新酒馆演奏,也能给你的老酒馆吹上一曲。别把我的单簧管拿走。我儿子这阵子正在学呢。这孩子耳朵灵,肺活量也特别大。他在街上听到什么调子,就能在这乐器上立刻摆弄出来。”
“你不应该这么贪杯啊,伙计。为什么你不去意大利找份工作呢?你早就应该去赚钱,而不是在这儿唧唧歪歪跟我扯你孩子的事情。”酒馆老板说着就伸手去拿单簧管,“我儿子还小。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婚。要是我老爸死了,会有一打像你这样的坏家伙现身在他的葬礼上,冲着免费的啤酒来演奏,这你是知道的。”
“没有人能有我这样的水平,万科,”单簧管手说,“这你知道!”
房间里挺冷的,砖砌的火炉冒着烟。木头燃烧的气味和塑料瓶子烧焦的烟雾混杂在一起。万科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他会把任何可以烧了取暖的东西都烧了,让他的店铺里暖暖和和的。有传言说,在冬天,为了节省火炉里的木柴,他会买下那些去世的人穿过的衣服,搁在炉膛里烧。
“那会儿你为你儿子搞了个生日聚会,我来为他演奏,一毛钱没收,你老婆听得都哭了。”单簧管手伊万说,“还有,我为你老爸演奏之后,他就好起来了,尽管那会儿医生都说,这老家伙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牙医把你那颗烂牙拔出来的时候,你没求我过来给你演奏吗?你的嘴肿得跟一个枕头似的,是我吹着小曲儿给你止了疼。”
“你给我止了疼是因为我们一起喝醉了来着。”万科打断了他的话,“而且在你搞定这件事之前,你把我最好的一瓶白兰地给喝了。这一瓶你付账了吗?没有,你连区区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啊。”酒馆老板嘟哝着,伸手去拿单簧管,“看看这个!它只配扔进垃圾堆。你不是用这单簧管在你花园里挖土了吧?还是用它干了别的什么?”酒馆老板一脸厌恶地摇着头。“我真想知道我能把这个玩意儿卖给谁。还有别的什么我能从你这儿拿走的吗,伊万?你的电视机吱呀作响,就像是所有的螺丝都松了似的。你甚至没法琢磨出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母牛还是潜艇。”
“你可以拿走……你愿意的话,我去把我的冰箱给你拿来?”
“那冰箱本来就是我的,伙计。我把它扔出去,然后你去把它捡走了。我才不要那个见鬼的冰箱呢。”
“那就把我们厨房里的桌子拿走吧。它几乎是全新的。你看怎么样?”伊万问,新的希望让他的嗓门也响了起来,“我可以在厨房里放一摞木板。我老婆和我可以凑合着把这摞木板当桌子用。孩子现在正学着怎么吹单簧管呢。他能在婚礼上演奏,他也能在你的新酒馆里演奏。把这玩意儿从他手里拿走该是多遗憾的事情啊。兴许他能成个了不起的音乐家呢。兴许将来他能在大人物们的葬礼上演奏呢。如果孩子他妈看到孩子没有了单簧管,会把眼睛都哭瞎了的。”
“我可不会喝得烂醉如泥,如果我真的对我儿子能干上音乐这一行特别在意的话。如果我想要我的儿子能在大人物们的葬礼上演奏,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懒得要命呢,伙计。今儿早上,你老婆来赊账买牛奶。她已经欠了相当于她三个月薪水才能还清的账。万一她老板让她卷铺盖了呢?万一她工作的裁缝铺子破产了呢?”
“你不能把我的单簧管卖给任何人,万科。它有年头了。它是我爷爷的,这你知道。他在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和希腊的雅典都用它演奏过。后来我老爸还在索菲亚用它为矿工演奏过,还在佩尔尼克演奏过,那是在复活节的时候。我嘛……我只用它在这儿演奏过,在咱们村里。伙计,我告诉你,谁听了我的曲子都会忘记病痛。你老爸他……”
“没门儿。再说什么都没用。还有别的什么我能从你这儿拿走抵账呢?”酒馆老板喃喃抱怨道,“你就是个混混和懒骨头。我会把这支单簧管钉在墙上。你爷爷和你老爸用它演奏。你呢,把它给喝没了。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识好歹吗?那是因为他们喝酒贪杯。他们的老婆买什么都赊账,在她们不再能这么赊账之前,她们就已经欠下了相当于她们三个月工钱的账!”
“那我能在晚上过来吗?”伊万问,一边解开破棉衣的扣子,“我把单簧管从墙上拿下来,就演奏那么几分钟,就几分钟。”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疯了吗?你保准会把我的客人们吓跑的。”endprint
就在那个时候,酒馆的门打开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羸弱男孩走进来,他的个头可比酒馆的柜台还矮呢。他加入到了男人们的这场谈话中。
“有其父必有其子。”酒馆老板嘟哝着。“曼诺,去告诉你妈,我不能再赊账卖给她白糖了。你老爸会把单簧管留在这儿,我会再给你们五天的面包。就这样。”
男孩沉默了。他的视线沉到了地面上,停留在那里。然后,他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些零钱、四个带着裂纹的玻璃球、一把弹弓和一块干净的手帕。
“万科大叔,”男孩开口了,“把这些都收下吧。用这些东西够不够把老爸的单簧管买回来呀?这是村里最好的一把弹弓了。还有,那些是这一带最坚硬的玻璃球。你可以用那一堆五分硬币买一块妙卡巧克力,只需要再添上四毛二,一块妙卡巧克力就到手了。”
“没门儿,曼诺。回家去。”酒馆老板说着,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然后他给了男孩一块巧克力。“拿着这个,小家伙,回到你妈那儿去。这儿冷得透心凉。快跑吧,不然,你该要得重感冒了。”
男孩摸了一会儿那块巧克力,把它添到了那一堆带裂纹的玻璃球、弹弓和小零钱里,接着,他摘下帽子,那是用家里纺的羊毛手工编织成的。他把帽子也添到了那一堆家当里,然后说:“你可以把单簧管给我了吗?这些东西应该够了吧。另外,每天早上我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过来为你打扫酒馆。老爸可以在你儿子的婚礼上免费演奏。我是说等你儿子丹丘长大以后。老爸还可以在你爸爸的葬礼上免费演奏……我不是盼着鲍里斯老爷爷死掉,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我挺喜欢他的。”
“让我用这单簧管演奏几分钟吧。”男孩说,“让我先演奏一会儿,然后我会把我们家的狗洛克斯带来。我把狗给你,你把我老爸的单簧管给我。”
酒馆老板把这破烂不堪的乐器交给男孩。这玩意儿曾经在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和希腊的雅典演奏过。它也在村子里所有的婚礼和葬礼上演奏过。男孩接过了它。
“万科大叔,”他说,“如果你心里痛苦,不要怕。你听到我的演奏之后就不会再觉得痛苦了。我保证。”
酒馆里很冷。刺骨的寒风在屋外咆哮,房间里弥漫着燃烧的塑料、香烟和山毛榉的柴火半燃半熄的气味。
静谧的音乐从老旧的单簧管里流淌出来:如此温柔的旋律,像是一个男人从漫长的病痛中恢复过来,像是一个孩子在街上发现了一把超棒的小折刀,像是在希腊的雅典,阳光恒常照耀,像是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尽管如今是冬天了,一切依然美好,因为房子里的火炉永远有足够的柴火在熊熊燃烧。像是你茶里的白糖块,像是你饥肠辘辘时的一碗豆子汤。像是你母亲还没赚到的那三个月的薪水,像是两颗顶呱呱的玻璃球和村里最好的一把弹弓。像是在12年后万科大叔的儿子长大成人的婚礼上,宾客们喝了一两杯热身,正准备跳舞跳到脚后跟着了火。这小家伙的单簧管吹奏个不停,直到村里最老的爷爷也一跃而起,和年轻女孩们一起跳起舞来。
终于,这男孩停止了演奏,老旧的单簧管看上去又变得黯淡无光、遍体鳞伤,仿佛这玩意儿从没到过雅典和布加勒斯特,仿佛伊万老爸的手从没触摸过它,伊万的手也没触碰过它,坦率地说,伊万确实是个整天烂醉如泥的家伙。这会儿,这支单簧管似乎只与伊万的债务有关。
酒馆老板不再瞪着柜台上的酒瓶子看了。似乎他也看不见那些装着白糖的袋子、装着豆子和大米的大麻袋了。他甚至忘记了那个炉膛里烧着空塑料瓶子的火炉。
“小子,”酒馆老板说,“拿上你的单簧管,一路跑回家去吧。告诉你妈,我会给你一个礼拜的面包。算在我账上!我请客!为什么你要演奏成这样呢,小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