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黑暗中醒来。懵懂中,仿佛有了点意识,她费力地让自己清醒,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她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唯一肯定的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她侧身躺着,身体发热,散发着咸咸的汗味儿,双膝蜷缩在瘦小的胸前,拉绒尼龙睡衣包裹着她小小的身体。她定睛打量周围的环境,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模模糊糊的窗户轮廓,路灯把窗户影子投射到窗帘上,对面墙上那几道横线是书架的影子,她和弟弟的玩具和书都摆在上面。她隐约可以看见窗户旁边那个用粗针脚缝的毛织品,长方形的。她妈妈在上面缝了一辆雪橇、两匹马和一个挥舞着马鞭的车夫。她先用胶把它们粘上,然后用缝纫机缝出轮廓,蓝色线绣成很多星星,像飘落的雪花,红色线表示缰绳和弯曲的马鞭。女孩子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通常醒来的地方——在自己的卧室里,她睡在上铺,弟弟在下铺沉睡着。
她的爸爸妈妈也在他们自己的床上熟睡着。这个地下室公寓很小,如果他们都没有睡,她可能听到缝纫机或者无线电收音机的声音,也可能听到爸爸练习吹号、放爵士乐的声音。她吃力地从裹得紧紧的被单和毯子中坐起来。她有哮喘病,担心会喘不过气来。她的肩膀感受到了夜晚的寒气。奇怪的是,即便她瞪大眼睛使劲看,黑暗似乎也仅仅退缩了一丁点儿,仿佛要与她的努力相对抗。但她确信,她睡着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开始她记不清是什么事情,但留下的恐惧感并没有因为醒来而减少,反而增加了忧虑。啊,她终于记起来了,那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她睡着时,在梦里。她梦到了可怕的事情,非常逼真,一回想起来就历历在目。
她梦见自己正在看最喜欢的书,那本书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实际上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看书,直到妈妈进来关灯,她才把书放下。现在,她隔着毯子能感觉到书的硬角抵着她的腿。在梦里,她像往常一样翻着书,在她平日里已经很熟悉的最后一段话后面,她突然发现了一段特殊的文字,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段单独一页,标题是“后记”。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讲,她阅读能力超前,已经了解序言和后记的含义。但是在梦里她并不知道这个后记实际上是她自己写的。这个后记完全是她另外创作的东西,诡异的是,这似乎超出了她本身的智力,出人意外,也不是她的本意。
在她喜欢的那本书《燕子和鹦鹉》(《燕子和鹦鹉》讲述了20年代的英国乡村,六名年龄相仿的儿童在父母的允许之下,到湖区的小岛上过一段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在小岛上,他们遇到了上校约翰以及船员,并在他们的带领下打败了野人和海盗,度过了这段惊险而美好的少年时光。——译注)里,六个孩子悠游自在地度过了夏天。他们在湖上驾着小帆船,完全沉浸在半真半假的冒险游戏中。他们把安全抛在脑后,激动亢奋,忘乎所以。书中所有的细节描写的都是殷实家庭的生活。但那并不是她自己的生活——她没有仆人,没有船只,没有湖泊,也没有一个远在海军服役的爸爸。虽然她读过这个系列丛书中的所有其他作品,她还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表演过这个故事,但是他们都住在城市,谁也没有驾驶过帆船。《燕子和鹦鹉》里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他们只有在玩游戏时才能体会到那样的生活。他们成立了“燕子和鹦鹉”俱乐部,轮流带“虫子”来吃,还有“掺水烈酒”和“牛肉糜压缩饼”(北美印第安人的食品,主要用作应急干粮。——译注)。他们缝了一些徽章佩戴在身上,学着写密信。虽然他们满足于扮演那个感情丰富、戒备心强的沃克,但是都争着要当那个趾高气扬的女海盗——布莱克特。
现在,这孩子好像看到了梦中可怕的后记,黑暗中,那些文字在她眼前闪现。故事用严肃的语气开头,“约翰和罗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当然,那些字并不是真正写在她眼前,有的字还不容易辨认。但是有些句子却深深地刻在她脑子里,好像有人在大声念给她听。“罗杰20多岁就淹死在海里。”罗杰是故事里最小的孩子,也是船员的儿子。她对这个孩子一直不是很感兴趣,但他的死亡把他推到了一个异常显眼的位置。“约翰后来得了心脏病;布莱克特姐妹……卧床不起;沃克非常不幸,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一连串的不幸,把这本书先前所编写的故事撕得粉碎,令人胆战心惊、极度恐怖。后记有一种幸灾乐祸、满不在乎的遗憾,好像要将她从惊愕中拉出来。——噢,难道你不知道?“苏珊有幸能够安享晚年。”苏珊是书中最无趣乏味的一个人,顺从而明事理,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但所谓的“安享晚年”仍旧充满了恐怖的气息:难道她不再是一个拥有美好未来的小姑娘了吗?
这个女孩知道后记只是她梦中的情节,但是她无法摆脱恐惧感,整个梦境死死地缠着她。小时候,如果夜里醒来,她会大声喊妈妈,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喊不出来。梦中的事,她谁也不想告诉。一旦决定了,她就不会改变,最好把这些想法都隐藏起来。而且她也担心,妈妈不理解这个梦有多么可怕。如果她试图解释,可能会遭到嘲笑,被认为是个胆小鬼。这个女孩,第一次在家里感到孤单——这几间房包围着她,夜晚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仿佛不像他们的家。那本书透过毯子碰到她的腿,吓了她一跳,她想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打开这本书了。她不打算继续躺在刚刚做了噩梦的地方,于是挪到床边,光着脚摸索下床的梯子。下铺像个洞穴,黑乎乎的,她根本看不清弟弟躺着的身体,接着她的脚趾就触到了粗纱毛地毯。
孩子们的卧室和卫生间都贴着蓝色玫瑰花墙纸,他们一家住在一处坚固的维多利亚式住宅里,四层楼,有地下室,父母的房间在住宅前部。有时,女孩能感觉到楼上其他几层人家的动静,楼上几层堆满了家具,重重地压在他们头上。轻轻地,她打开了卧室门。通往厨房和客厅的门在公寓后面,是开着的,通向没有窗户的走廊。淡淡的蓝光穿过敞开的门,在客厅筛下长方形的影子。她读过关于月光的描写,但是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西班牙熟铁制成的灯罩一直挂在走廊上,在月影中突然看起来像野蛮的笼子或者城堡中的吊闸。endprint
厨房里的一切都很整洁:洗碗布拧干水后挂在干净的塑料洗碗槽边沿上;盘子里的剩菜用防油纸包着;缝纫机也收了起来,放在桌子下面。妈妈把从“利伯蒂”(一家位于英国伦敦梅费尔的奢侈品购物中心。——译注)买来的高级印花布叠好,小心地放到纸袋里,生怕弄脏了,这是妈妈为一位女客户裁剪制作的。“‘利伯蒂高级印花布”是妈妈虔诚的叫法,也是妈妈的口头禅,只是她每天的缝纫活完全是为了养家糊口,根本谈不上受人尊敬。妈妈每天用锯齿剪刀裁剪,填塞、剪贴、缝合,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踩动缝纫机,总是举起一只手放在轮子上减慢速度,或者用剪子飞快地剪断缝纫针后面小夹里的线。每天他们都会听到缝纫机的咔哒声,时而急促,时而迟缓;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又启动,好像有一台不知疲倦的引擎带着他们每天忙碌。在妈妈工作的地板四周都是散落的针头线脑,走过去时可要小心翼翼。
女孩在客厅的白山羊毛地毯上踮着脚往前走。月亮从铺着石子儿的后院墙上探出来,照在地毯上。整个地毯泛着怪异的光,仿佛它正在活过来,渴望着月光降临。爸爸妈妈结婚照的银框和爸爸的黄铜小号(放在乐谱架旁边的盒子里,开着盖)同样闪着暗淡的光。她打开留声机厚重的盖子,看到唱片放在毛毡衬底的盒子里,闻到了平时不许小孩子们触碰的唱片的气味,然后又翻了翻爸爸堆在写字台上的稿纸——他用黑斜体密密麻麻地书写,显得十分凌乱。在夜晚,通过她的指尖,字的意思似乎比白天更容易理解,事实上,其难度曾一度使她颇感挫折。他白天教书,晚上攻读学位。为了不打扰他,她和弟弟在房间里安静地玩耍,妈妈和他们强调过爸爸工作的重要性。他正在写一本关于《利维坦》(利维坦是《圣经》中海怪的称呼,通常被描述为鲸鱼、海豚或鳄鱼的形状。17世纪英国著名思想家、哲学家霍布斯借用这个称呼来隐喻具有保护人和压迫人双重性的政府。在《利维坦》一书中,霍布斯对国家主权的起源、性质、目的和作用进行了分析和界定。——译注)的书,书桌上的墨水瓶在镶花皮革上留下了明显的压痕。他把书稿放在纸板夹里,上面都仔细做了标记——纸板夹堆得越来越高。孩子很感动爸爸做这么多的工作,有时她会为父亲感到担心,好像他孤立无助,很脆弱。不过,他不工作时会逗她玩,给她讲故事,假装吃了她做的蛋糕之后被毒死,和她的同学开玩笑,有时把她们搞得不好意思红了脸。她对妈妈从来不像对爸爸这样担忧——妈妈总是那么能干,她就是整个世界。
假如孩子们不在场,父母俩便会一反常态,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给对方,甚至包括成年人内心深处的偏执。她感到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生活飞速地逆转,转到一个她永远不能进入的过去。现在她身边看起来普普通通、非常亲近的一切,无论多么刻骨铭心,多么难以忘怀,终将成为过去。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客厅中的椅子,在昏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让人不寒而栗。好像它们变长了,正在密谋一场盛大的演出。椅子上空荡荡的,但是它们耐心地等待着——那把笨拙的、配有抛光木制扶手的黑钢管躺椅,那只镶圆形熟铁框的锥形柳条筐,那把刷了黑漆的木制扶手椅上的橘色靠垫,还有上面铺着橄榄绿条纹布的矮沙发。房间里的一切陈设看起来都比她坚实强大。她赤脚踩在亚麻油地毡上死寂无声,让人感到屋里有一种诡异的寂静。突然间,她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特别想要打破这个束缚她的世界,把家打个粉碎。
凭着一股冲动,她用全身力气从后面推那把躺椅,慢慢把它翻倒了,头朝下腿朝上,椅子脚上的橡胶套在月光下看起来竟然傻乎乎的,好像整洁的小鞋子。然后,她翻转那把刷了油漆的椅子,把椅垫摔在地上。她把锥形柳条筐从框子里拽出来,把框子也翻了个,然后又掀起山羊毛地毯。她尽量不发出声响,只有轻微的碰撞声和砰砰声。经她这一番折腾,房间里好像被飓风横扫过,椅子被扔得到处都是。她自己也被这番景象惊呆了,但是她很满意。费了一番力气后,腿和胳膊都感到酸痛,她气喘吁吁,但乱糟糟的场景却使她感到快乐。说不定,爸爸妈妈早上看到这个情景会觉得很好笑。不管怎样,她绝对……绝对……不告诉他们这是她干的。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多好玩。一阵狂喜在她心里翻腾,但是她不会流露出来,她不想弄出一点声响。就在她环视自己狂暴行为的成果时,月牙儿从外面的墙头上沉了下去,房间里更暗了,一切都陷入深深的沉寂之中。
天刚蒙蒙亮,孩子的妈妈就醒了。是儿子在大声叫妈妈吗?小儿子有时会在夜里醒来,哭闹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睡眼蒙眬中似乎神志不清,在她怀里大喊大叫,要找妈妈。她凝神听了听,还好,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她即刻变得异常警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也或许是教堂的钟声惊醒了她。她轻轻地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不惊动身边熟睡的丈夫。他侧身躺着,膝盖微曲,背对着她。他剪了一个平头,毯子外面只露出平头上的短发。房间里的一切和她上床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变化是椅子上的衣服,他把自己的衣服扔在了她的衣服上面。他因为要写稿子,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上床时,自己转过身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他怀里。她梦里好像也甜蜜地依偎在他怀抱中,和他的睡姿紧密贴合,就像果仁幸福地躺在果壳里一样,任由自己沉迷于爱意之中。但是现在他看起来有些失落,在某些方面,她不能完全理解他。有时在清晨,特别是如果他们前一晚没有做爱,她醒来时会觉得自己身边是一个陌生人。他在睡梦中蹙着眉,好像要拒她千里之外。他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要指责或惩罚她。
蒙蒙的亮光踯躅着,慢慢地透进来。即使是大晴天,房子的前厅也不够明亮。新婚燕尔的时候,因为是开启新的自由生活,她非常喜欢这套公寓,但是现在她十分讨厌楼上那些邻居,他们总是在头顶上走来走去。她急切地盼望着能赶快搬到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天地,但是他们要等到她丈夫完成学业。她轻盈地从温暖的毯子里钻出来。现在她完全清醒了,感觉需要去趟卫生间才能继续入睡。她下床时,自己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出现在镀金边的镜子里。那个镜子是她从旧货店淘来的,安装在窗户旁边的壁龛里,四周用蔓绿绒彩绘镶边装饰。镜子里那个穿着娃娃裙式睡衣的身影极像莫妮卡?维蒂(1931年11月3日出生于意大利罗马,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的御用女演员,在他的《爱情三部曲》中扮演女主角。——译注)。每个人都说她像她。她出于自尊,挺了挺胸,仍然能闻到温热的皮肤上残留的“比翼双飞”香水味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