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梯(2)

2015-01-09 08:42斯图亚特·内维尔
译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科尔

斯图亚特·内维尔

作者的话

您即将看到的纯属虚构,不是真实的历史。虽然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是因真实的人物和地点而激发,但小说中所有的事件完完全全是作者的想象。

众所周知,以下皆为真实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数十名纳粹分子和轴心国的合作者在爱尔兰寻求庇护。1957年,年轻的政客查尔斯·豪伊在一家乡村俱乐部为奥托·斯科尔兹内召开了欢迎新会员的仪式。1959年,奥托·斯科尔兹内在基尔代尔购买了马丁斯敦庄园。1963年,面对爱尔兰国会众议院议员诺埃尔·布朗医生的质询,司法部长查尔斯·豪伊告诉国会,奥托·斯科尔兹内从来没有在爱尔兰居住过。

除了这些,其余的都是故事。

第一部 战士

第一章

“你看起来不像犹太人。”赫尔穆特?克劳斯对着窗户玻璃上男人的影子说。

窗外,白浪翻滚着砸向戈尔韦湾海边的岩石。更远处,波涛汹涌的大西洋正宣泄着愤怒。索尔特希尔①的宾馆虽然只有一些基本设施,但是挺干净的。一些来自爱尔兰各地的家庭想在夏天的那几个月里晒晒太阳,吹吹海风,戈尔韦②城外的这座海边小镇为这些人提供了方便。索尔特希尔的宾馆有时也为那些尚未举办婚礼的年轻情侣和偷情男女提供住宿,那是因为他们有胆量装出合法夫妻的样子,从宾馆老板面前走过去——这些宾馆老板在道德上比较守旧,严谨正直。

克劳斯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曾有几回带着不同的女人在这样的宾馆里度过快乐时光。他们在让人心旷神怡的海滨漫步之后,再在餐厅(在大部分情况下,餐厅里都是空的)里胡乱吃些煮得过头的食物,然后,回到房间把床弄得吱呀作响。他的口袋里常装着几枚不同款式的结婚戒指和一些避孕套。

整座岛呈灰色,绿色植被很少,沉闷得让人窒息,毫无愉悦可言。既然如此,何不找位有着同样需求的女士,一起享受一段意外的暧昧之旅呢?

或许克劳斯应该让自己奢侈一回,在市里订一家高级宾馆住下。可他是来参加葬礼的,出席这种场合似乎不适合住在高级宾馆里,即便是很好的朋友的葬礼也不行。如果他当时选择住在市里的话,那么宾馆的保安措施会更好些,兴许这个人想要如此容易地混进来就不太可能了。有那么一会儿,克劳斯感到很懊悔,可他立即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如果他是那种容易后悔的人,早在十年前他就悬梁自尽了。

“你是犹太人吗?”克劳斯问。

窗户上的人影动了一下。“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在葬礼上看见你了,”克劳斯说,“葬礼安排得不错。”

“是很不错,”影子说道,“我看见你哭了。”

“他是个好人。”克劳斯看着窗外在海面上翱翔的几只海鸥回答道。

“他是一名刽子手,杀害过妇女和儿童,”影子说,“就像你一样。”

“刽子手?”克劳斯反问道,“你的口音听上去是英国人。要知道,在许多居住在爱尔兰的人眼里,你们这些英国人才是刽子手,地地道道的帝国主义压迫者。”

那个男人向前走了几步,窗玻璃上的影子随之放大了些。“你的口音掩饰得很好。”

“我喜欢讲这里的话,也许喜欢得有些过了头,但我的确是花了不少时间来修正和练习发音与语调。况且,德国口音还是很容易引起注意的,即便在爱尔兰也不例外。他们收留了我,但是并非每个爱尔兰人都欢迎我。这些人非常依赖他们的英国压迫者,明明已经长大却还深深迷恋着母亲的乳头。”

这段时间以来,克劳斯更加频繁地感受到年龄给他带来的影响。浓密的黑发开始呈现出灰色,线条优美的健壮身材也变得瘦削起来。每次喝过伏特加和葡萄酒后,他的鼻头都会由于鼻腔内的血管破裂而变得通红。下午散步穿过都柏林的林森德公园时,不再有女人用饥渴的目光盯着他看。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几年的好时光在等着他,尽管那个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个男人会从他身边将这些偷走吗?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把我也杀了吗?”他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影子回答说。

“我能喝点东西吗?或者抽根烟也行。”

“可以。”

克劳斯转过身面对着那个男人。这是一个中年人,年龄在40至45岁之间。根据年龄推测,他应该参加过二战。在墓地时感觉他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一些,当时他把自己打扮成了掘墓人。如今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就能发现他的前额布满了皱纹,眼角还有很深的鱼尾纹,几缕沙黄色头发从他的羊毛帽里散落了下来。他手里握着一把枪,一把装了消音器的勃朗宁手枪,直直地对准克劳斯的胸膛。克劳斯注意到那个男人手中的枪在抖。

“你要不要来点伏特加?”克劳斯问道,“也许它能让你镇定一些。”

那个男人考虑了几秒钟,说道:“好吧。”

克劳斯朝着床头柜走去,那上面放着一瓶进口伏特加还有一套茶具,茶具边上有一份当天早上的《爱尔兰时报》①,报上的头版头条是约翰?肯尼迪总统即将来访的消息。报上说,北爱尔兰政府请求肯尼迪总统在访问爱尔兰期间跨越边界来北爱尔兰访问。爱尔兰人非常崇拜这位美国领导人,把他当作自己的一员,尽管这个渊源要追溯到好几代人以前。因此,他们对肯尼迪总统的到来异常期待,甚至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克劳斯刻意地回避着收音机和电视里任何关于肯尼迪总统在爱尔兰停留日期的报道。

这可不是他现在要关心的问题。

克劳斯将两只白色茶杯翻转过来,很大方地给每只杯子里倒上伏特加。然后他朝水壶走去,打算给其中一杯加点水,稀释一下,可这时那个男人开口阻止了他。

“不用加水,谢谢。”

克劳斯笑着把茶杯递给那个男人,说道:“这里没有酒杯,希望你不会介意。”

那个男人一边点头答谢一边用左手接过茶杯。未经稀释的伏特加酒润湿了他的嘴唇,于是他抿了一小口,结果立即呛得咳嗽起来。endprint

克劳斯将手伸进黑西装的胸前口袋,顿时,那个男人扣着扳机的指关节由于过于紧张变成了白色。克劳斯伸出手,手上出现了一只金色烟盒。他打开烟盒,送到那个男人面前。

“我不抽,谢谢。”面对刻在烟盒上的纳粹符号“卐”,那个男人并不像克劳斯预想的那样惊恐畏缩。也许他并不是个犹太人,不过是一个狂热的英国人而已。

克劳斯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彼德?史蒂文森牌香烟,这是他对美国无所不在的影响的唯一妥协。他将烟衔在嘴里,啪的一声合上烟盒,然后放回到口袋里。其实他更喜欢抽万宝路香烟,但在爱尔兰很难买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与烟盒配套的打火机,打着火,闻着火焰中散发出的汽油味。烟盒和打火机是威廉?弗里克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一缕蓝色的轻烟在两个男人之间弥漫开来。

“请坐。”克劳斯指着角落里的一把椅子,而他自己则在床边坐下,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让一股股烟雾充满喉咙和整个胸腔。“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问道。

“不行。”那个男人回答说。

“好吧。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那个男人又抿了一小口伏特加,满脸苦相。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烈酒的味道,于是将茶杯放在他左边的窗台上。“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杀我?”

“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杀了你。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克劳斯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床头,双腿交叉放在凹凸不平的床垫上。“很好。”

“那个和你说话的,穿着考究的爱尔兰人是谁?”

“一名小公务员。”克劳斯说。

葬礼结束后,约恩?托马迪曾用力地与克劳斯握了下手。“部长让我转达他的哀悼,”托马迪说,“我相信你能理解为什么他不能亲自来参加葬礼。”

克劳斯当时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他当然能够理解。

“一名公务员?”那个男人问,“政府真的派代表来参加葬礼了?”

“只是出于礼貌才这么做的。”

“参加葬礼的还有些什么人?”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克劳斯说。“你知道我,所以你一定也知道其他人。”

“不管怎样,回答我的问题。”

克劳斯非常有节奏地报出了一串名字。“塞莱斯坦?莱内,阿尔伯特?卢克斯和考明?默塔,他们三个代表爱尔兰共和军。”

“爱尔兰共和军?”

“他们都是些笨蛋,”克劳斯说,“都是些硬要冒充军人的乡巴佬。他们依然坚信能从你们英国人手中解放爱尔兰。不过这些笨蛋还算有些用处,所以我们时不时地会利用他们替我们做些事儿。”

“诸如安排葬礼这样的事情吗?”

“是的。”

那个男人上身向前倾了倾,问道:“斯科尔兹内在哪里?”

克劳斯大笑起来。“奥托?斯科尔兹内从不会把他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身上。他这会儿一定正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在都柏林参加各种聚会,就是在他那该死的庄园里招待政客。”

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休闲西装口袋,拿出一个封好的信封。“你把这个交给他。”

“对不起,”克劳斯说,“我做不到。”

“你会做到的。”

“年轻人,你恐怕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克劳斯说。他将剩下的伏特加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放回到床头柜上。“我承认我有时会比较啰嗦,这是我的一个缺点,但是我想我刚才表达得很清楚。我并没有说‘我不会做,我说的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接近奥托?斯科尔兹内。我既不是社会名流,也不是政客。你最好找一个围在他身边转的爱尔兰政客来帮你的忙。”

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一只手举着勃朗宁手枪,瞄准了克劳斯并朝他走去。男人用另一只手掀起克劳斯的夹克衫,将信封塞进他胸前的口袋里。

“不要担心,他会拿到的。”

克劳斯感觉肚子一紧。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直等烟燃到过滤嘴才把烟头在床头柜上的烟缸里掐灭。

那个男人的手停止了抖动。

克劳斯坐直身体,双腿一甩,脚放到了地上。他直直地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

克劳斯眼睛紧盯着窗外,说道:“我有些钱。不多,但是有那么一些,足够我度过余生了。你可以都拿去,全部都给你。我会离开的。不管怎么说,这该死的地方总是下雨,我的关节受不了。”

刚说完,他就感觉到勃朗宁的枪口贴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男人说。

克劳斯慢慢地站起身。那个男人向后退了几步,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栓。

“不。”克劳斯回答说。他竭力不让自己带有哭腔,可声音还是微微有些颤抖。“就是那么简单。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以前也只是一个行政文员,整天忙着签署文件,给表格盖章,因为总坐在潮湿黑暗房间的木椅上,我还患上了痔疮。”

那个男人将枪口抵在克劳斯的额头中央。“正是因为你签过的那些文件,让成百上千的人在你的笔下丧生。也许你告诉自己说这是你的工作,这样你就能接受这个现实,继续活下去了,但是你知不知道……”

克劳斯突然猛地一抬手,一把抓住手枪,用力向下按。那个男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可他很快就稳住了身体。他的脸显得很平静,可从他那鼓起的下巴肌肉可以看出他正在用力对抗着。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克劳斯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全身发力,试图扳开那个男人握枪的手指。可是他的努力在那个男人的力量面前完全是白费功夫,手枪再次被抬了起来。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在了一起。克劳斯大吼一声,口中的唾沫飞溅到那个男人脸上。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接着就感到肚子上像挨了一拳,一股湿湿的热流涌向整个腹腔。他双腿发软,渐渐地松开了握住枪管的手,跪倒在地。克劳斯的手紧紧地捂着肚子,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留有余温的金属枪管又一次抵在了克劳斯的太阳穴上。endprint

“你死有余辜。”那个男人说。

如果克劳斯还有时间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说:“我知道。”

第二章

阿尔伯特?赖安和夏兰?菲茨帕特里克局长一起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对面坐着部长秘书,她正在翻看一本杂志。他们坐的椅子不太结实,而且坐垫也很薄。大约一小时前赖安在院子里遇到菲茨帕特里克,两人便一起来到这间办公室等候接见。由于等得太久,菲茨帕特里克开始不耐烦了,而赖安则默默地忍受着等候的煎熬。这座建筑坐落在梅瑞恩北街,周围高楼耸立。政府的各个部门分布在建筑的北翼和南翼。四方形院子的西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圆顶建筑,那里曾经是爱尔兰皇家理学院。赖安原本指望他一来就会被直接带到部长面前,而且从菲茨帕特里克的表情上看,他也是这么想的。

天刚放亮时赖安便离开了戈尔曼斯顿军营的营房,走了不多时就到了火车站,这时,原来还是灰蓝色的天空已经现出了鱼肚白。站台对面的草地上有两匹马在吃草,它们的腹部松弛地垂着,身上的皮毛由于无人照料而打成了结。它们冲着对方嘶鸣了一声,声音在咸咸的微风中传播开来。爱尔兰海宛如一块黑色大理石桌面,不断地向远处延伸着。

火车晚点了。这趟车每站都停。等快要到都柏林站时,车厢渐渐地被浑身散发着烟味的男人塞满,他们个个满脸倦容。几乎所有人都穿着西装。他们要么是在某个政府办公室上班,要么是穿着自己最好的礼拜服来都柏林游览。

赖安也穿了套西装。他一直非常喜欢有机会穿西装,与司法部长的会面当然需要正装出席了。他出了韦斯特兰区车站一直向南走,在梅瑞恩大街上遇到了菲茨帕特里克局长。局长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后,才极为勉强地点了点头。

“进去吧,”局长说,“我可不想迟到。”

赖安又看了看手表,分针快要与时针重合了。

他曾听说过司法部长的故事。部长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很有胆识。这个刚刚崛起的新贵甚至娶了大老板的女儿,成了爱尔兰共和国总理的女婿。有人称他是内阁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一个敲击当权派大门的改革者。也有人对他不屑一顾,认为他是一个为谋求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不管怎样,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

这时,门开了,查尔斯?豪伊走了进来。

“伙计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菲茨帕特里克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才在用早餐,吃得比较迟。我们进去吧。”

“您是要咖啡吗,部长?”秘书问道。

“是的。”

赖安也站了起来,跟在豪伊和菲茨帕特里克身后走进办公室。一进门,豪伊便与局长握了握手。

“这位就是我们的赖安中尉吗?”他问道。

“是的,部长。”菲茨帕特里克回答说。

豪伊伸出一只手与赖安相握,说:“天哪,你可真是个壮汉,是吧?我听说去年你把爱尔兰共和军的那帮混蛋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让他们大伤元气。”

赖安握住了豪伊的手。他的手很有力,给人一种主宰一切的感觉。站着的时候豪伊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高一些。他的肩很宽,漆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整个前额,看上去有些像老鹰,目光随时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实际上他只比赖安大几岁,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却让他显得比赖安大了许多,也更加老于世故,绝不只像一个拥有高级职务的年轻人。

“我只是尽我所能而已,部长。”赖安回答说。

那是一次历时很久的军事行动。士兵们整夜整夜地忙着挖战壕,监视农民们进进出出,观察每一个来访者,有时还会跟踪他们。爱尔兰共和军边界运动①在1959年已近尾声,共和军也早已丧失了反抗的力量,但是赖安仍然被指派去将残余势力赶尽杀绝。

“很好,”豪伊说,“你们俩都坐下吧。”

他们在面对办公桌的两把真皮椅上坐下来。豪伊走到一个文件柜前,边吹着口哨边从口袋里摸出几把钥匙,然后用其中的一把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扔到办公桌的真皮桌面上。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转了个圈,椅子没有发出一点吱嘎声。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挂着一面爱尔兰国旗,墙上贴着一张《爱尔兰共和国宣言》,旁边还有几张赛马的照片,这些马体型瘦削,但每一匹都傲气十足。

“你的西装是谁做的?”豪伊问道。

赖安沉默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问他的。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我老家的一个裁缝。”

“你老家在哪儿?”

“卡里克马克里。”

“天哪,”豪伊轻蔑地说,“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养猪的吗?”

“我父亲是一位零售商。”赖安说。

“一个小店主?”

“是的。”赖安回答道。

豪伊咧嘴笑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蜥蜴,湿漉漉的舌头藏在牙齿后闪闪发光。

“好吧,给自己弄些体面的衣服穿穿。一个男人得有一套好西装。你总不能整天穿着露屁股的裤子在政府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吧,是不是?”

赖安没有回答。

“你很想知道为什么要你到这儿来吧?”豪伊说。

“是的,部长大人。”

“你们局长没透露给你点什么吗?”

“没有,部长大人。”

“是我命令他这样做的。”豪伊说,“不过,他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菲茨帕特里克正打算开口,这时秘书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们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秘书给他们倒上咖啡后离开。赖安没有要咖啡。

秘书走后,菲茨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说道:“昨天在索尔特希尔的一个宾馆里发现了一具德国人的尸体。是宾馆主人发现的,据说这个人前一天就死了,腹部和前额各中了一枪。‘戈尔代①的人去了枪杀现场,但是证实了受害人的身份后,案子就转到了司法部,然后又转到了我手里。”

“是什么人?”赖安问道。

“在这里,他名叫海因里希?科尔,是一名中间商,负责处理许多进出口公司的契约。”endprint

“你刚才说‘在这里,”赖安说,“意思是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不同的身份?”

“在别的地方,他的身份是德国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兼武装党卫队上尉,名叫赫尔穆特?克劳斯,在党卫队经济行政部任职。这个身份听起来比他现在的身份更引人注意吧。我想他在紧急状态期间②的身份是一名办公室职员。”

政府官僚们几乎从不将那段时间称作战争,似乎那样做会抬高这场肆虐整个欧洲的战争的身价。

“一名纳粹?”赖安问道。

“如果你更倾向用这个词的话,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为什么戈尔韦警察局不接手这个案子?这听上去只是一起谋杀案。再说二战已结束18年了,这应该是起民事案件。”

豪伊和菲茨帕特里克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克劳斯是近两周内第三个在爱尔兰被谋杀的外国人。”局长说道,“另外两个分别是比利时佛兰德斯的亚历克斯?伦德斯和挪威人约翰?汉布罗。德国占领比利时和挪威时,这两个民族独立主义者都和纳粹站到了一起。”

“你认为这几起案件之间是有联系的?”赖安问。

“他们三个都是被近距离射杀的。在紧急状态期间,三人都曾经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民族主义运动。”

“这三个人怎么会在爱尔兰呢?”

“盟军解放比利时和挪威后,伦德斯和汉布罗便成了流亡者。一直以来爱尔兰对于那些逃避政治迫害的流亡者都是持欢迎态度的。”

“那克劳斯呢?”

菲茨帕特里克正准备回答,豪伊打断了他。

“这个案子比较敏感,所以没有让警察插手。这些人是我们国家的客人,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我们不想引起民众的关注,至少目前还不想这样。对爱尔兰而言,今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几个礼拜后美国总统就要来了。自爱尔兰共和国独立后,这还是其他国家首脑的第一次正式来访,而且,不是随便什么国家的首脑,是自由世界的领袖。美国总统此次不仅是访问我们国家,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祖辈生长的地方。全世界都在盯着我们。”

豪伊说话时胸膛起伏,仿佛是在选民大会上发表演说。

“正如局长所言,这些人是流亡者,我们国家为他们提供避难所。但即便如此,有些人出于某种原因,对赫尔穆特?克劳斯这样的邻居表示不满。他们会为此小题大做。如果是在平时,我们可以对此不闻不问。可是眼下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准备迎接肯尼迪总统来访,所以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美国,肯尼迪总统自己的团队中,有人认为在后有卡斯特罗,前有黑人骚乱的情况下出访爱尔兰纯粹是浪费时间。他们正积极建议总统取消此次行程。与此同时,这些人还时刻关注着我们这边的情况,一旦出现任何状况,他们更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因此,现在至关重要的是要悄悄地处理这几起案件,不能引起大家的关注。这就是为什么要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追查到底,确保不再发生类似的案件。”

“要是我拒绝接受这项任务呢?”

豪伊眯起眼睛,说道:“我可能没有表达清楚,中尉。我并非是请求你调查此案,而是在命令你。”

“恕我直言,部长大人,你没有任何权力命令我做任何事。”

豪伊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气得通红,吼道:“我说,等等,大个子,你他妈的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菲茨帕特里克急忙抬起两只胳膊,摊开双手说:“对不起,部长大人,赖安中尉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命令应该是由情报局的指挥机构发布。我敢肯定他并不是想冒犯你。”

“最好是这样,”豪伊说着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如果他需要你对他发号施令,那么就在这里下命令吧。”

菲茨帕特里克转过来面对着赖安说:“正如部长大人所言,这项任务并不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从现在起,你就要随时听候部长的差遣,直到事情结束为止。”

“好吧,”赖安说。“有没有嫌疑犯?”

“目前还没有,”豪伊回答说,“但显然是犹太人干的。”

赖安在椅子上挪了下位置,说:“部长的意思是——”

“犹太极端分子,”豪伊说,“我觉得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的报复行为,你可以把这个作为调查的第一条线索。”

赖安本想争辩几句,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了。“好的,部长大人。”

“如果需要,警察会帮助你的,”局长说,“当然,我希望尽量不要这样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已在都柏林布斯威尔斯酒店为你订了一个房间,还有一辆专车供你使用。”

“谢谢,长官。”

豪伊打开刚才从文件柜里拿出来的文件夹,说:“还有件事你得注意。”

说完,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个信封,手指捏着信封的一角递给赖安。信封的另一头被染成了暗红色。赖安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染上颜色的地方。信封的顶头已经被打开了。他把信封反过来,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奥托·斯科尔兹内。

赖安大声读出了信封上的名字。

“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豪伊问。

“当然,”赖安说,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报纸社会新闻版上的那张刀疤脸。任何一个对突击战术感兴趣的士兵都知道斯科尔兹内这个名字。尽管他是奥地利人,但他在所有军界人士中备受推崇。他的战绩被军官们津津乐道,像是在复述某个冒险小说的情节。被传诵最多的就是他把墨索里尼从山顶关押他的酒店中营救出来的故事。那是一次风险极大的行动,斯科尔兹内乘坐滑翔机空降在大萨索山的悬崖峭壁上,将法西斯的二号首脑人物成功救出。

赖安将手指伸进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信封上的红色已渗到了信纸上,展现出一个天使的图案。字是打印上去的。他开始看信的内容:

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兼武装党卫队上校 斯科尔兹内:

我们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等待我们的召唤吧。endprint

“斯科尔兹内看到这封信了吗?”赖安问。

菲茨帕特里克回答说:“有人已经将此信息告知斯科尔兹内上校了。”

“几天后斯科尔兹内上校和我将要去马拉海德参加一个庆典,”豪伊说,“届时你赶去那儿将你的调查结果向我们汇报。局长会告诉你具体细节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部长大人。”

“好极了。”说完豪伊站起身来,突然他停顿了一下。“这人是我的专用裁缝,”他边说边从便笺纸上撕下一张,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了裁缝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劳伦斯?麦克莱兰,卡贝尔大街。去找他,让他给你做套像样的衣服,告诉他记在我的账上。我可不能让你穿着你身上的这套西装出现在像奥托?斯科尔兹内这样的人物面前。”

赖安将沾有血渍的信封丢在桌上,然后从豪伊手中接过写有裁缝信息的便笺纸,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谢谢,部长大人。”他说。

菲茨帕特里克领着赖安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豪伊大声问道:“我听说的是真的吗?在紧急状态时期你曾替英国人打过仗?”

赖安停下脚步回答说:“是的,部长大人。”

豪伊将赖安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充满了憎恶。“那时你年纪还小,是吧?”

“我当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嗯。我想这个应该能解释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没有判断力了。”

第三章

太阳快落山时,赖安驱车来到了索尔特希尔。他的屁股又酸又痛。从都柏林出发,他一路向西横穿整个爱尔兰,几乎没有休息过,只是途中在阿斯隆城外的路边下车方便了一下。一路上他不得不停了三次车,好让农夫赶着牛群穿过马路,到另一边的田里去。离都柏林越远,路上的车子就越少,有时开上好几英里他能见到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也就是拖拉机,有时甚至能看到马车。

他把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与酒店客房相通的小院子里。先前菲茨帕特里克把车钥匙交给他时还给了他几张英镑和几张十先令的零钱,并告诫他不要对这辆车有什么不满。

赖安从车里钻出来,绕到酒店大门前。一阵寒风迎面吹来,风中掺杂着一些从岩石上吹起来的盐末,有几粒落在了赖安的嘴上。他咂咂嘴尝了尝。头顶上几只海鸥一边鸣叫着一边在空中盘旋,它们的粪便很自然地落在了酒店的矮围墙上。

门楣的一块牌子上写着“圣艾格尼斯酒店,店主J.D.托尔夫人”的字样。他按了门铃,等人来开门。

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结满冰霜的窗玻璃上,一个女人问道:“谁啊?”

“我叫阿尔伯特?赖安。”他回答说,“我正在调查前不久在这里发生的那起案件。”

“你是警察吗?”

“并不完全是。”他回答说。

吱嘎一声门开了,那个女人从门缝里窥视着他说:“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话,那你是什么人?”

赖安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身份证给她看。

“我得戴上眼镜。”她说。

“我是情报局的。”

“那是干什么的?”

“有点像警察,”他说,“但是我为政府工作。你是托尔夫人吗?”

“是的,我是。”她回答说,目光又转回到赖安的身份证上。“我看不清那上面的字。我得去拿我的眼镜。”

“在你找到眼镜之前我可以先进去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赖安听见门上的锁链滑动的声音。她开了门让赖安进去。

“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当赖安跟在她身后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时,她说道,“自从新闻里报道过那起案件之后,各种各样的人就不停地来骚扰我,绝大多数都是记者,还有一些人想来看看尸体是否还在这里。真让人讨厌,所有人都是这样。呃,找到了。”

她从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拿起眼镜架在鼻子上,说:“把那个再给我看看。”

赖安将身份证递给她。她很认真地看着,一个字都不放过,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把身份证还给了赖安。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警察,所以我不能保证还能给你提供其他什么线索。”

“你说得对,”赖安说,“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聊聊。”

这时,赖安注意到左边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牧师在休息。女士在看书,男士在抽烟,而牧师则在看《爱尔兰时报》的赛马版,边看边用一支短铅笔在名单上做记号。托尔夫人走过去将房间的门带上。

“我希望你不要惊扰我的客人。”她说。

“我不会的。也许我可以先去发现尸体的房间看看,然后我们再聊一聊。”

她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楼上有某个可怕的生物在偷听似的,然后说:“好吧。”

托尔夫人走在前面带路。两边的墙壁上画着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墙上挂了几张索尔特希尔和戈尔韦城的老照片,还有几幅画像,看上去应该是上几代家族成员的肖像画。

“这件事太让人震惊了,”她说。由于爬楼梯,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那样对待他。或许他是个外国人,可那也不至于要杀了他吧。而且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下个月的所有房间都已经预订出去了,每个人都是来看肯尼迪总统的。你知道吗,总统的直升机会在这里降落,就是酒店前面的这条马路。可现在,那个房间的地毯上沾满了血迹。我不得不把整个房间全部重新装修一遍。我总不能指望有人愿意住在沾染了血迹的房间里吧。我们到了,就是这个房间。”

她在一扇写有“6”的字样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进去了。”她一边开门一边说。

“没关系的。”赖安回答说。

就在他用手握住门把准备开门的时候,托尔夫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说,“他死前曾经喝过酒,我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瓶子。我不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酒,但他死前瓶子就在那儿了。”endprint

“是吗?”赖安问道。

“嗯,是的。他可不是第一个喝酒之后猝死的人,这个我是知道的。我丈夫就是那种人,他死在酒店的正门外面。他喝了一个晚上的威士忌和黑啤,然后不小心摔倒在门口的石头上,把脑袋摔裂了。后来涨潮把他淹死了。”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赖安发自内心地说。“我结束后就去找你。”

“那么,好吧。”她点点头,向楼梯走去。“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

赖安转动门把手,走进了房间。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金属生锈和肉类腐烂的味道。他咳了起来,赶紧用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啪的一声灯亮了。

房间布置很简单,与他以往住过的差不多。雅致的印花墙纸,图案精美的地毯。洗面池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而另一个角落里则摆放了一个衣橱,一张带有床头柜的单人床,床对面放着一把椅子。

墙上有一块红褐色的东西,由一些很小的固体物质组成,不过在房间的这一侧几乎看不见。

赖安慢慢地走到床脚。离床脚不远的地毯上有一摊黑色,黑色的边缘用粉笔勾画出一个蜷曲着的人形。窗台和床头柜上撒了些粉末,几个指纹幽灵般地显露了出来。

床脚的地板上有一只敞开着的小行李箱。赖安在行李箱边上蹲下来,翻看里面的物品。内衣、短袜、三盒彼德?史蒂文森香烟,还有一瓶进口伏特加。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看见在洗面池台子的边上放着一只洗漱包,里面有修面刷、剃须刀、牙刷和古龙香水。

他从洗面池上方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镜子里的他显得很疲倦。25岁时他就开始有双下巴了,如今他36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一条孤独的猎犬,尤其是疲惫的时候。他的双眼看上去深不可测。

突然,赖安吃惊地发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

“你就是那个G2①的人?”一个声音问道。

赖安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邋遢的西装,外面还罩了件破旧的大衣,手上举着一个打开的钱包。

“我是‘戈尔代的迈克尔?哈林顿侦探。”他边说边将钱包塞回到口袋里。“我接到通知说你要来,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两天就到了。”

赖安伸出一只手说:“我想早点开始,尽早看一看案发现场。”

哈林顿盯着赖安主动伸出的手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才伸出手握了握。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马尼拉文件夹。“这很正常。我带了份报告给你。如果你想去看看尸体的话,它现在还停放在地区医院里。”

克劳斯赤裸的尸体平躺在不锈钢台子上,眼睛是合上的,失去水分的嘴唇微微张开地噘着,仿佛被永恒定格在一个低声诉说的姿态中。躯干部分有一个Y字形的切口,从黑色阴毛丛生的耻骨一直向上延伸到两个肩头。腹腔中的内脏已经全部重新归位,切口也被整齐地缝合上了。在肚脐下方有一个洞,洞口边缘的皮肤起着皱褶,还留有焦痕。

另一条缝合线从一只耳朵后面开始,向上沿着头顶一直延伸到另一只耳朵。赖安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病理学家切开头皮,将它剥开一直拉到能遮住眼睛的位置,就像戴了副面具,然后锯下一部分头骨,最后取出损毁了的脑组织。

赖安第一次见到人脑的内部结构是在他18岁生日的那天。那是在荷兰奈梅亨北面几英里外的一片田野上,当时四处弥漫着浓重的雾气。赖安记不清那名下士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的头部裂开了,像一个压碎的西瓜,看不见骨头和血,只剩下里面的灰色物质。

赖安记得当时他瘫倒在地上,潮湿的泥土浸湿了他的制服。他向着前方20码远的篱笆爬去,坚信自己的脑袋随时都会被压得粉碎,最后只留下一堆脑组织。当他爬回队伍时,中士对他说:“把你的脸擦干净,小伙子。”

赖安抬起手,感到脸上湿乎乎的,还有些沙砾,接下来他便吐了自己一身。

但是,他现在早就不那么轻易呕吐了。

一个很大的水池边上放着一个滤水器,两只树脂玻璃瓶里装着变了形的子弹。赖安逐个拿起来仔细查看。

“我们从床头板中取出了一颗子弹。”哈林顿说。“一颗子弹打穿了肠子和肾,从背后射了出来。他的脑部还有一颗。那个庸医在一堆果冻样的脑髓里找到了子弹。他用长柄勺把子弹舀了出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头部的另一端有一个洞,正对着子弹射入的地方,而且墙上也溅上了脑浆,可是那名庸医却在脑袋里找到了子弹。”

“是气体的缘故。”赖安解释说。“气体在脑袋里膨胀并产生向外的推力。如果杀手当时使用了消音器,那么子弹的速度就会被削弱。这就是为什么一颗子弹仍然留在了脑袋里,而另一颗也只是射进了床头板里的原因。”

“哦,”哈林顿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哎呀,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在哈林顿开车来医院的路上,赖安看了那份报告,发现里面的信息少得可怜。房间里唯一一个清晰可辨的指纹是克劳斯的,其余的都模糊不清,其中有托尔夫人的,也有最近一段时间里住在这个房间的房客留下的。如此看来,杀手应该没有触碰过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一只塑料托盘里放着几样私人物品,其中打火机和烟盒引起了赖安的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把烟盒翻过来,灯光照在烟盒雕刻精美的花纹上。

哈林顿注意到了赖安的举动,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要派一名G2成员来调查这个案子的原因了。”

赖安没有答他的话。

“曾经有一个德国人,他在博利贝格租了一间农舍,住了大约六七年的时间。当时流传着各种各样关于他的故事。我记得在他离开后,他家的清洁工告诉我说她曾在他家的一面墙上看到过一个纳粹标志,还有一幅希特勒的画像。我觉得她的话不可信。”

哈林顿停顿了一下,似乎期盼着赖安能表现出一丝惊讶。看到赖安毫无反应,他只好无趣地接着说下去。

“然后就是斯科尔兹内,那个奥地利人,他现在住在基尔代尔。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在宴会上与一些要人握手的照片。我从来都没有支持过英国,但是德国纳粹的做法也不对。虽然我们国家对待纳粹分子并不严厉,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欢迎他们来爱尔兰定居。”endprint

“我要看的都看完了。”赖安说道。

第四章

“你这么晚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吗?”赖安的母亲问他。

“我正好路过这里。”赖安骗他母亲说。事实上,他曾在阿斯隆停下来,心里痛苦地挣扎了五分钟之久,最后他决定放弃直接回都柏林的计划,向北开往莫纳亨郡的卡里克马克里。

赖安开上卡里克马克里的大街时,天已经黑了,他家的小店铺笼罩在暮色中。他开到小区的后面,将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父亲的小货车旁。平日里父亲开着这辆小货车给镇上的人送牛奶和面包。停好车后,他走到院子里,伸手敲门。

“这样啊,你还是进来吧。”他母亲说着退后了一步好让赖安进来。

赖安的父亲站在最上面一级楼梯上,里面穿着一套条纹睡衣,外面罩了件晨褛,脚上穿着厚短袜。

“是谁啊?”他大声问道。

“是阿尔伯特。”赖安的母亲边爬楼梯边回答说。赖安紧跟在母亲身后。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家了?”

“我也是这么问的。”她扭过头对赖安说,“如果你提前打电话告诉我们的话,我还能为你准备点吃的。”

赖安每次回来都不会提前通知他父母,而且他总是在天黑了的时候才进家门。虽然过去的十年里一直都没再出什么麻烦,但他还是很谨慎,因为上一次的汽油弹袭击几乎毁了他家的店。在那之前,马洪煽动一帮人在街上对着他家店面大声叫骂,用石头砸窗子,还在玻璃上乱画。于是,小店的生意急转直下,他父亲差点要关了小店,卷铺盖走人。幸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在马洪的淫威下屈服,他们没有参与联合抵制他们家小店的行动,生意这才得以保全下来。

但最糟糕的就是那次火灾了。有这么一个穷凶极恶的男人,心中充满了对阿尔伯特?赖安的仇恨,他无法原谅赖安曾经越过边界加入英军参战,最后他丧心病狂地向赖安家店铺里扔了一枚汽油弹,在外躲了一年才回家。

有时他总会不自觉地想,如果当初他知道为英国人打仗会让他父母付出这样的代价的话,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然而每次他都会打消这种愚蠢的念头。一个17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拥有那样的智慧的,即便是被赋予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做到。

他在桌边坐下,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黄油在热腾腾的面包片上慢慢融化。其实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鼻腔里还残留着一丝停尸房的味道,但他还是把面包吃了下去。

吃完面包后,他问父亲最近生意怎么样。

“不是特别好。”他父亲回答说。

“怎么回事?”

他父亲陷入了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赖安的母亲替他做了回答。

“是商业协会的缘故,”她说,“还是那个老混蛋汤米?马洪在捣鬼。”

刚一说完,她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对自己居然能说出如此粗俗的语言而感到震惊。

“他们做什么了?”

赖安的父亲抬起头,看着他说:“马洪下决心要把我永远赶出这个生意圈子,所以他帮他儿子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小型‘见款发货的批发商店。他还利用协会里的几个朋友,给我们的供应商放了话。现在的情况是没人给我们供应牛奶和面包,肉只能从老哈尼和他的几个儿子那里进货,他们能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的货源供应是自给自足的。鸡蛋我也只能在我走街串巷兜售商品的路上顺便买一些。”

“他们这样做不合法,”赖安说,“不是吗?”

“他们当然可以,而且他们想怎样就能怎样,他们称之为保护主义。他们一帮子人,包括商业协会和工会在内都相互勾结、相互撑腰。他们打着维护国家利益的旗帜来打压我们,直到将我们赶尽杀绝,否则他们决不罢休。”

“莫里斯,你别说了!”赖安的母亲说。

“唉,他们就是这样。”

这时赖安的母亲转移了话题说:“那个,你有没有在追求的人?”

赖安感到一阵窘迫,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没有,妈妈。你知道的,我根本没那个时间。”

“哎,你今年已经36岁了。如果再等下去的话,你就成老头子了。”

“你就别管他了吧,”赖安的父亲说道,“他还小呢,有足够的时间谈恋爱。老哈尼的几个儿子都过了30岁,其中一个儿子已经40多岁了,而他却还没有让他们结婚的打算。”

赖安的母亲哼了一声,大声说道:“当然了,有这样四个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为他免费干活,他干吗要让他们结婚呢?我们的阿尔伯特可不是农民,他应该找个好姑娘成家。”

“我实在是没空,”赖安说,“而且现在我又住在部队的营房里,在追女孩之前我得先找一个自己的住所才行。”

赖安的母亲向后靠在椅子上,扬起一边的眉毛说:“你要找个自己的住所做什么?正经女孩是不会到一个单身汉家里去的。如果有女孩愿意去,那么她也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不是吗?”

赖安在他的房间里睡得很香,可能是由于前一天开了太久车子的缘故。黎明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来,引得赖安在床上翻来翻去,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站在卧室一角的洗脸池前用他父亲的剃须刀刮胡子。房间里很冷,冷得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后,赖安下了楼,偷偷地走到后门。不想却被他母亲发现了。

“你要去哪儿?”她问。

“只想出去散会儿步。我已经很久没在镇子里转转了。”

“好吧,”他母亲说,“别太久了。等你回来我给你做早饭。”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屋顶上,赖安慢慢地走在街上。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男人骑着马在马路中间走着,嘚嘚的马蹄声在周围的建筑群中回荡。经过赖安身边时,那个男人朝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一阵微风吹来,卷起了一丝凉意,赖安赶忙将自己休闲西装扣了起来。

他从几家店铺的前门走过。这些店的历史都非常久远。窗户上方是手绘的店牌,窗玻璃上写满了商品价格和优惠信息。他路过了一家卖缝纫物品的杂货店,一家裁缝店,还有一家男士服装店。endprint

这些店看上去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大了,仿佛在过去的20年间,这里的木头、砖块、玻璃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缩小了。在赖安的灵魂最深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很少回家,不仅是因为汤米?马洪对他们一家的欺压,同时也是因为他对这些建筑的憎恨。甚至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感到这座小镇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这里的街道又窄又少,还时常发生居民陷在流沙之中的状况。即便是现在,他仍然感到这里的街道在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踝,试图要将他重新掌控。

十几岁时,赖安曾经对他父亲居然能忍受这样一个地方而感到疑惑,他无法理解父亲对更加美好、更加有意义的生活无欲无求的心态。有一天,他问父亲,既然在这里挣的那么少,为什么还要坚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别处发展。

“因为你只能过你注定了的生活,”父亲当时这样回答说,“况且眼前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赖安知道这样的生活绝对不够好,当时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来到马洪批发商店门口。店里一片漆黑。他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赖安朝着来时的路看了一眼,街上空无一人,于是他转到了商店的后门。一辆身型巨大的罗孚车停在巷子里,旁边有一辆自行车斜靠在墙边。屋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像是在对人发号施令。门是开着的,赖安走了过去。

汤米?马洪的儿子杰拉德?马洪正背对着巷子站在门口抽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正在马洪的指令下堆放洗衣粉箱子。

“早上好。”赖安说。

听到声音马洪转过身来。他比起上次赖安见到他时又胖了一些。人到中年,脸上的肉也多了起来。他盯着赖安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脸上绷紧的肌肉这才松了下来。

“是阿尔伯特?赖安吗?天哪,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你了。我还以为你去英国了呢。”

“我回来看看我父母。”赖安抬脚进门,站在入口的阴影中。屋子里冷冰冰的,空气里混杂着漂白剂和烟草的味道。“我看到你的生意又扩大了。”

马洪笑了笑,吸了一口烟,说:“一个新的投资方向吧。你家那个老家伙也不能把所有的生意都揽在自己身边吧。”

“我想他是做不到的。”赖安又朝着屋里迈了一步,说道:“不过,事情有点滑稽。我听说自从你父亲帮你开了这家店后,我父亲那边的供货商就出现了点问题。”

马洪原本微笑着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赖安说:“是我自己开的店。如果有人说的和这个不一样的话,那他就是个造谣的混蛋。”说完,马洪转向那个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们的男孩说:“到店里面去。把地板拖一拖。现在就去,快点。”

那个男孩很顺从地离开了储藏室。

马洪转过身,发现赖安就站在自己身边,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赖安本来就比马洪高几英寸,此时他更是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身高优势。

“我听说有人给商业协会捎了话,让供应商们不再与我父亲合作。”

马洪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家那个老家伙这点竞争压力都承受不起的话,那他最好趁早卷铺盖走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促使马洪站挺了身体喊道:“他早该滚蛋了,这样我们还能少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我们这种人?你说明白点,我们是哪种人?”

马洪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然后用力吸了口烟,说:“新教徒。”他将嘴里的烟吐到赖安脸上,继续说道,“尤其是他们生下了你这个亲英派的儿子之后,就更像新教徒了。”

赖安突然一巴掌扇飞了马洪嘴上的香烟。马洪向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赖安。

“你现在最好看清楚你正在……”

赖安奋力一击,打在马洪的喉结下方。马洪倒了,膝盖撞在了水泥地上。他赶紧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脖子。赖安对着他肚脐和腹股沟之间的部位猛踢,马洪只能蜷曲着身体护住腹部,他的脸色由健康的红色变成了酱紫色。

赖安松开自己皮带的搭扣,双腿叉开站在马洪身体上方。他用力一拉将皮带抽了出来,然后将皮带套成一个圈。赖安弯下腰,将皮带圈套在了马洪的脖子上。

之后他一把将马洪拖起来,迫使其跪在地上,马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他双手抓住皮带,试图将之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来。赖安的手上加了把劲,马洪的身子猛然抽动起来。

赖安把嘴贴近马洪的耳朵,说道:“现在,你给我听好了。两天后我会给我父亲打电话。如果他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以前的供货商已经全部恢复给他供货的话,我就回来找你算账。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赖安将皮带松了松,马洪一下子咳了起来。突然赖安猛地用力一拉,皮带比刚才勒得更紧了。

“你听明白了吗?”

他松了松手,好让马洪能够正常呼吸。

马洪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声音隐约可辨。他不住地点着头,一连串地咳嗽着,嘴边流着口水。

赖安取下皮带,马洪一下子瘫倒在地。赖安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说道:“两天。”

马洪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举起双手来防护,谁知赖安并没打算再折磨他。

阿尔伯特?赖安回到他父母家,好好享受了一下他母亲亲手为他准备的早餐,然后就出发去都柏林了。

第五章

布斯威尔斯酒店坐落在莫尔斯沃思大街与基尔代尔大街交会处附近,北边能看到三一学院的白色城堡和绿色花园,南边则能看到圣斯蒂芬绿地公园四面延伸的大片草地和人行道两旁枝叶茂密的大树。报童大声吆喝着当天的头版头条,他们的声音远远盖过了各种交通工具的声音。公交车司机大罢工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结束了,所以乘客们看上去心情都很不错,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乘坐军队提供的临时替代品了。

办完入住手续后,酒店接待员将赖安的房间钥匙递给他,同时还给了他一张便条。赖安在来都柏林的路上曾在戈尔曼斯顿军营停留了一下,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塞进行李包里。由于有几个中午入住的客人在办理手续,酒店大厅里显得有些喧闹。赖安认出其中有一名爱尔兰下议院议员,他的眼睛正盯着一位年轻女士。那位女士手里拿着把钥匙,正穿过大厅朝着通往客房的楼梯走去,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上楼梯前她停了下来,回头瞟了那名议员一眼。布斯威尔斯酒店的不远处就是爱尔兰政府的权力中心——爱尔兰国会,因此许多政界要员以及他们的伴侣、秘书、助理都是这里的常客。楼上客房的大床都曾经伴随着这些国家领导者的地下私情而发出颤抖的呻吟。endprint

那位议员并没有立即跟着上楼,而是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他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在观察他。

赖安以前从未在布斯威尔斯酒店住过。这家酒店并不是都柏林最豪华的——舒尔本大酒店①和皇家喜伯年酒店能为客人提供更多的挥霍场所——但是指定给他使用的这间客房必定能为他的工作带来更多的便利。

赖安拎起脚边的行李上了楼。他的房间位于两段楼梯的交会处。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个洗面池和一个装了收音机的床头柜。天花板上布满了黄褐色的尼古丁污渍。透过落地窗前灰色的窗纱能看到马路对面共济会堂②的白色圆柱和玉石拱门,像是把一座希腊寺庙搬到了都柏林的马路边上,让人感觉怪怪的。赖安将包扔到床上,脱下外套,在床边坐下来,然后开始看给他的便条。

赖安:

请务必今天就去我的裁缝那里。我希望明晚和我们的朋友在马拉海德城堡碰面时,你不要让我丢脸。

C.J.H

赖安伸出手抚摸着刚才脱下来的休闲西装。第一次穿的时候,这件衣服还是挺不错的,每个人都这么认为,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衣服已经开始显旧了。其实昨天在豪伊办公室时,赖安就非常中意豪伊穿的那套衣服,裁剪精细、合身,将豪伊的身材衬托得完美无瑕。即便事先不知道他是一名政府要员,光凭他身上的衣服也能判断出他应该是一位具备一定影响力的有钱人。当然,有着这样的效果并非仅仅是因为衣服的面料昂贵,但面料好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阿尔伯特?赖安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些自负,也可以说是一种傲气,就像流淌在岩石表面的银矿脉。每当他看见那些比他年龄小的年轻人穿着考究的衣服或者开着高级轿车时,他便会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他觉得自己这种反应很讨厌,也不符合他的教养。从小,他父母不仅教他要节俭,同时还教导他长老会教徒应具备谦虚、勤奋的美德。

可是尽管如此,豪伊身上那裁剪完美的衣服却让他的灵魂深处产生了一丝渴望。

赖安穿上西装出了房间,打算先下楼吃午餐。他穿过酒店的挑高大厅来到餐厅,餐厅总管在门口迎接他的光临。赖安停下来,环视了一下餐厅和在里面用餐的人。餐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桌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餐厅的侍者都穿着做工精细的工作服,打着丝质领带。

餐厅总管问:“您是一个人吗,先生?”

赖安注意到餐厅里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懒懒地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面色有些苍白。

餐厅总管凑近了一些问:“先生?”

赖安咳了一声,回答说:“事实上我还不太饿。谢谢。”

他离开餐厅,出了酒店向北朝着利菲河的方向走去,卡贝尔大街就在不远处。

“康纳利牌,”劳伦斯?麦克莱兰抚摸着赖安身上的马甲说,“产地出自意大利伦巴第的特里乌乔①,在米兰附近。我找了很久,可在都柏林却没发现几件。很好,非常非常好。”

赖安打量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裤子有些短,西装显得有些肥大,但整体效果还是非常华丽的。

他是店里唯一的顾客。赖安开始默默地观察起来。架子上堆着昂贵的布料,台子上摆满了各式衬衫和领带。屋子里装了一些黑色嵌板,似乎是为遮光和消音而专门设计的,这使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宁静而庄严的感觉,宛若一个由丝绸、毛呢还有皮革构成的殿堂。

“你去过意大利吗?”麦克莱兰问道。

“是的,”赖安回答说,“我去过西西里岛。”

“西西里岛吗?哦,我听说那儿很美。”裁缝边说边蹲下身子将赖安的裤缝拉直。“我自己对米兰和罗马倒是非常熟悉。”

1945年下半年,赖安曾在去埃及的途中在西西里岛东南海岸停留了四天。当时他被安排与另外三个人一起住在锡拉库扎的一间公寓里,而他大多数时间则是在欧提吉亚的狭窄街道上散步。欧提吉亚是一座很小的岛屿,通过几座小桥与大陆连接在一起。

赖安记得有一天他外出散步时天气很热,于是他挽起衣袖,敞开衬衫的领口,让自己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那种太阳炙烤皮肤的感觉就像是铁匠的大铁锤砸在身上一般。每到晚上,岛上的空气里便会夹杂着咸咸的海风味和暖暖的橄榄油味。赖安一般都会在小巷子里的小饭馆吃晚餐。在此之前赖安从未见过意大利面,更别说是品尝了。所以,那天他吃光了满满一盘子意大利面,最后还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余的酱汁抹干净吃掉了。这些小饭馆似乎不提供菜单,对菜肴的选择权不在客人而在饭馆老板。不过,赖安对此并不介意。在他的一生中,他只吃过两种菜,一种是爱尔兰菜,还有一种就是部队里烧出来的东西。部队里最好的伙食就是每周五可能会有一条鱼。

在西西里岛度过了愉快的四天后,他们便动身穿过地中海前往埃及,整个行程令人苦不堪言。

裁缝站起身来,拿着一条皮尺准备给赖安量尺寸。

“呃,”麦克莱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要做出一套适合你这样身材的衣服恐怕要花费我一些功夫。一般来说,像你这样胸肌发达的人腰围都会比较粗,可你的腰却很细。”

麦克莱兰把赖安的马甲两侧收紧了一些,用大头针固定好。他向后退了几步,用懒洋洋的眼神将赖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你的身材属于运动型,”麦克莱兰说,“而且你的腿很长,我想我可以把裤子加长。当然了,你得选一双合适的皮鞋来搭配。你什么时候需要这套西装?”

“明天晚上。”赖安说,“部长说记在他的账上。”

麦克莱兰的脸色变得阴暗起来,但随即他挤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当然,部长大人确实很喜欢我们提供的信用消费服务。”

第六章

夜幕降临时,阿尔伯特?赖安去了赫尔穆特?克劳斯的住处,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房子很小,位于奥利弗普伦科特大道,离都柏林码头很近。周围的房子排列整齐且风格统一,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就是爱德华时代的,他分不太清楚两者之间的差别。街对面是新建的廉价公寓区,每幢建筑都非常丑陋,给整条街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调。门铃边上有一块铜制标牌,上面写着:海因里希?科尔,进出口贸易及委托付款服务。一名爱尔兰国家警察正在门口等着他。endprint

赖安走进去,发现客厅被改造成了一间小型办公室,中央放着一张老式办公桌,周围有几个文件柜。桌上有一部电话,一台打字机,一本账本和几支钢笔。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是克劳斯的,另一把是为客户准备的。看得出这名德国人没有为自己雇秘书。

赖安随手翻开账本,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条目:有客户名字、离岸港口名称还有日期及金额,多数都是用英镑结算的。他的手指顺着名字一栏从上滑到下,一页一页地翻阅,想看看是否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赖安发现交易金额不算太大,最多的也不超过5000英镑,而且绝大多数都只有几百英镑。贸易港口主要分布在北欧,无论从都柏林港还是从邓多克港出发都能顺利到达。

赖安合上账本,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几个文件柜上。柜子都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发票、订单和财务报表。没有证据表明克劳斯在经营过程中曾经有过违法行为。

赖安离开小办公室,来到屋子后面的厨房。厨房很狭窄,散发着一股油烟和烟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厨房的一面墙边放着一个餐具柜,里面存放了不少烈性酒。不难看出克劳斯对伏特加有着特殊的偏好,因为厨房的地板上堆放着好几箱酒,箱子外包装上都是俄文,显然这也是从事进口贸易给他带来的好处。

厨房的墙角处立着一个马口铁澡盆,后面的院子里有一个卫生间。赖安打开橱柜,发现了一些变质的面包和几罐罐头食品,还有一些清洁用具。接着他离开厨房去了楼上。

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长期闲置,而另一间则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私人物品。床没有整理,床上放着几双卷好的短袜和几件内衣,看来这些都是克劳斯不打算带去索尔特希尔的。

床头柜上有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房间里越来越暗,赖安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以便能看清信的内容。他坐在床边,开始认真地阅读。信是用德文写的,字迹工整。赖安几乎不懂德文,但他还是认出了约翰?汉布罗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墓地的名字。墓地离戈尔韦很近,几天前约翰就被埋葬在那里。

根据眼前的情况分析,克劳斯离去得非常匆忙,以至于没有时间将闲置物品收拾好,也没有时间整理床铺。克劳斯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赖安猜想,如果这个德国人知道一个陌生人正站在他的房间里检查的话,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尽管房间只是有一点点凌乱而已。

正对着床脚有一个斗柜。赖安拉开最上面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件衬衫,衬衫的袖口已经磨坏,扣子也被更换过。第二层抽屉里全是袜子和内衣,第三层也同样如此。不过在第三层的衣服下面,赖安发现了一些照片,还有几张明信片和几封信。

赖安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挨个翻看。信大多数都是用德文写的。起初赖安还竭力想找出一些他能够认出的名字什么的,可是看了几封后,他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那些照片上。

多数照片都是家庭照——表情严肃的父母,脸蛋圆圆的孩子,偶尔也会有一匹马或者一只狗出现在照片里。有几张照片上是一排身穿制服、站列整齐的男人。这些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戴着尖顶帽,衣领上镶着闪亮的铆钉。还有几张是很正式的肖像照,照片里的男人有的站得笔直,有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那里,他们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照相机的方向。其他几张是这几个男人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他们在喝酒。他们的制服领口敞开,每个人都在开怀地笑着,即便是看着照片,似乎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这让赖安不禁回想起他在欧洲大陆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却硬要装出大人的样子。他记得部队的军官们在长条桌边排成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同时兴奋地高声叫喊着,那声音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然而,每当他想更清楚地回忆起这些声音和人物时,其他的记忆便会偷偷地溜进来——漫天的浓烟,处处可见的鲜血,凄惨绝望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赖安一直希望能将这些场景尘封于自己的记忆深处。

然而,他不可能抹除那段生活经历。

在赖安的记忆中唯一让他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是军营了。无论他身在哪个国家,哪座城镇,不管他是睡在戈尔曼斯顿军营自己的房间里,还是睡在异国他乡的铁皮房子里,只要是在军营里就好。如果赖安慎重考虑一下的话,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些怪异。

事实上,赖安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拥有一个大多数男人心目中的家,找个妻子,再生几个孩子,有一处住所为他们遮风挡雨。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在嘈杂的大食堂里吃饭,在薄薄的床垫上睡觉,在长官的命令声中度过每一天。只是偶尔会在深夜梦回时惊醒,想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万一有一天他认定的这个“家庭”不再需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赖安慢慢地翻看着这些照片。突然他看到一张证件照,上面是一个年轻男士,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显得很骄傲,制服上的扣子在镁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赖安认出照片中的人就是赫尔穆特?克劳斯,20年前的帅小伙如今正躺在停尸房的解剖台上。

“你从没想过你们会输吧。”赖安心想。曾经有那么一阵子,赫尔穆特?克劳斯以及他的同伙坚信他们会控制整个地球,控制居住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而现在,克劳斯却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地狱里受着煎熬。赖安发现自己的灵魂深处对克劳斯没有一丝同情与怜悯。

他将照片和信件重新放回到抽屉里,然后趴在地上看床底下是否有东西。他看到在手臂所及的地方有一个纸箱。地板上有一道拖痕,说明警察已经检查过了。赖安抓住纸箱的边缘,用力将它拖出来放在床上,打开盖子。

警察早就接到命令,让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包括鲁格P08和瓦尔特P38这两把手枪。它们都被放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上,此外还有一纸袋散装的9毫米口径帕拉贝伦子弹和一个皮质枪套。赖安从纸箱里挨个拿出手枪,仔细察看。从外观上看,这些枪保养得极好,还能闻到新鲜的机油味。他把手枪在床上一字排开,把枪套和子弹袋放在枪边上,揭起了红布。

红布上印着一个纳粹标志。赖安把红布揉成一团,扔到地板上。

纸箱的最底层有一个马尼拉文件夹。赖安打开来发现里面有几封打字机打出的英文信件。他开始读第一封信:endprint

致相关人士:

兹证明此信持有人赫尔穆特·克劳斯与我已相交数年。我确认他具备了诚实、正直等优良品质。如有任何疑问,请通过以上地址与我取得联系。

你最真诚的

让·卢克·普里多神父

信的地址显示的是布列塔尼。赖安飞快地翻了一下剩余的十几封信,发现大多数都是赞扬赫尔穆特?克劳斯的推荐信,最后几封则是司法部的回执,赖安只匆匆扫了几眼,看到下面的只言片语:

本部不反对……

一个品格高尚的人……

只要克劳斯先生不……

赖安将文件夹放回到纸箱里,然后把那块红布盖在文件夹上。他看了看放在床上的两把手枪,黑色的枪体透露着一丝凶气。鲁格枪很受收藏者的喜爱。赖安知道有很多士兵返乡时曾把鲁格枪作为在欧洲大陆的战利品带回家。瓦尔特枪也很帅气,足以与鲁格枪媲美,只不过比鲁格枪更加时髦一些,大概是30年代以后的产品。

赖安把两支枪都放进枪套里试了试,发现瓦尔特枪似乎更加合适一些。于是,他拆下枕套,把瓦尔特枪连同枪套和子弹一起包起来,打了个结扎好,然后才把鲁格枪放回纸箱,并把它推回到床下原来的位置。

赖安在离开时对放他进去的那名警察表示了感谢。

“我拿走了几件东西,想进一步调查一下。”他晃了晃手中的枕套说道。

那名警察没有表示反对。

第七章

“喂,请问是谁?”话筒里传来一个带有很浓的东欧口音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阿尔伯特?赖安。我想找你们教区的拉比听电话。”

赖安坐在他在布斯威尔斯酒店房间的床边,一边刮胡子一边打着电话。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

“哦,我就是约瑟夫?亨普尔拉比。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从市中心向南开到罗斯法汉姆路上的犹太教堂总共花了不到15分钟时间。教堂在马路边上,但被高墙和篱笆隔开了,高墙内有一圈被人精心照料的漂亮花园。这是一座灰色的平顶建筑。在一排正方形玻璃窗上方有五扇大卫王之星形状的窗户。从整个建筑的庞大体积和四周的高墙来看,这里似乎更像是一座围城。

赖安将车开进大门,停在车道上。亨普尔拉比正站在门口等他。这是个中年人,戴着一副方形眼镜,很随意地穿了件毛线背心,里面是一件衬衫,领口敞开着,头上戴着一顶小山羊皮帽子。他的胡子很长,几乎长到了衬衫V字开口的底端。赖安从车里出来向他走了过去。

“是赖安先生吗?”他一边伸出手一边问道。

赖安与他握了握手,回答说:“谢谢你同意和我聊一聊。”

“不客气。去我办公室吧。”

在彩色玻璃的折射作用下,教堂里的一排排椅子沐浴在和煦的晨光中,透着安详与静谧。拉比带着赖安来到教堂的最里面。他的办公室很传统,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图书,中央放着一张简单的书桌。

“请坐。”亨普尔拉比说。两人一起坐下来后,赖安拒绝了提供的茶点。这时,拉比问道:“你是警察吗?”

“不算是。”赖安回答说,“我为情报局工作。”

“你说想问问我有关一个案子的情况,是吧?”

“三个案子,确切地说是三起谋杀案。”

拉比有些紧张地噘起了嘴。“啊,天哪。我敢保证我和这些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赖安微笑着示意他不用担心。“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听我解释了这些谋杀案的性质后,或许就能理解我为什么会来找你了。”

亨普尔拉比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说:“你说吧。”

赖安向他讲述了发生在伦德斯、汉布罗和赫尔穆特?克劳斯身上的事,包括索尔特希尔酒店地板上的血迹以及写给斯科尔兹内的便条。

亨普尔拉比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紧紧地盯着坐在书桌对面的赖安说:“这些人已经获得了许可,准许他们到爱尔兰过上平静的生活;你的第一假设就是只有犹太人才会做出类似的事情——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情更让我不安。”

“这并不是我的假设。”赖安说。

拉比把身子略向前倾了倾,说道:“可是你还是到这里来了。”

“我只是按照上级指定的调查方向执行任务而已。”

“执行命令?”

“是的。执行命令。”

亨普尔拉比笑着说:“很多人都只是在执行命令,包括那些逼迫我父母和姐姐挖好坑并将他们击毙在坑边的人,他们也是在执行命令。难道这就能免除他们的罪行了吗?”

“当然不能,”赖安说,“但是不管怎样,你应该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叫我追踪这条线索。”

“我非常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很可能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请开始问吧。”

“谢谢。你知不知道你们社区存在一帮人,很可能都是些年纪较轻的,他们对二战有着强烈的反感?”

说完之后,赖安便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愚蠢。他的脸一阵通红。

“我可以向你保证,赖安先生,我们社区的所有人都非常憎恨二战。”

“当然。”赖安悻悻地说,“非常抱歉。”

拉比点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道歉。“这个话题就不说了。据我所知,我们社区没有这样的人。目前,爱尔兰岛上的犹太人总数不超过2000,很可能只有1500人左右。我想要召开一次集会都凑不足人。相信我,我们这里没有心怀怨恨的杀人狂。”

“你说,据你所知?”赖安问道。

亨普尔拉比耸耸肩,说道:“我们这儿谁会有谋杀这些人的动机呢?二战中我们受到的迫害相对而言很小。尽管在本世纪初期,利默里克发生了一起不光彩的事件,有人称之为大屠杀,但是后来科克城却接纳了那些被驱逐出来的人。二战前后,司法部的官僚们竭尽全力地想要阻止犹太难民拥入爱尔兰,但是外交部却给德?瓦勒拉①施加压力,要求他出面干预。对于这些难民,爱尔兰人并不是一直都持欢迎态度,但是也几乎不会公开表示敌对。因此,我们不会在年轻一代人的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endprint

赖安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是他还是强忍住了。“这个国家不缺少仇恨。”

“爱尔兰人民的记忆力非常好。”亨普尔拉比说。“我在这个岛上住了有十多年了,这是我对爱尔兰人民的第一个理解。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二战中也许英国将会增加一个新盟友来对付德国了。相反,在整个欧洲烽火连天时,爱尔兰只是在那里隔岸观火。”

赖安本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于纠缠,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那时爱尔兰还不是一个国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爱尔兰却经历了一战、独立战争还有内战,以她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撑她加入二战。可是即便如此,我们当中也有十万人参加了二战。”

拉比扬起他的浓眉,诧异地问:“你参加了?”

“是的。”

“那么你的邻居们对于你为英国打仗的事情表示赞赏了吗?”

“没有,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

亨普尔拉比点头说道:“正如我所言,爱尔兰人民的记忆力很好。”

赖安把车缓缓地从教堂里开出来,准备返回都柏林。这时,他看到在路的另一端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但并没有朝他的方向看。

通过倒车镜,赖安看到那辆车从路牙上开了出来,和自己的车子始终保持着30码的距离。赖安时不时地瞥一眼倒车镜,想看清楚那两个男人的相貌。可是,他能看到的就只是大概的轮廓,包括肩膀和头,还有衬衫和领带。他还看见其中一个男人在抽烟。

在他开过泰伦纽路时,另一辆车插了进来,开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这使黑色轿车的司机不得不踩下刹车。随后黑色轿车开到路中央以便能让赖安保持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黑色轿车就这样一直跟在赖安车后,来到哈罗德十字路口。赖安将车开到路缘上,停了下来。他从镜子里看见黑色轿车速度减了下来,然后朝着墓地方向开走了。

赖安本来是会为这件事担心的,他想知道到底是政府部门的哪根小手指在他的背后玩小动作,可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必须去取他的西装了。

第八章

塞莱斯坦?莱内又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凉的液体再一次刺激着他的喉咙。现在才刚刚7点,帕迪?默塔就已经喝醉了。很快,他就要开始唱歌了。他把那些歌称作是反抗之歌,比如《勇敢的芬尼亚勇士》、《格林的衣服》和《约翰逊的汽车》。他会扯着嗓子大吼,声音沙哑刺耳,常常跑调,会一直唱到醉得不省人事为止。

不过,今晚莱内至少不会独自忍受这一切了。埃卢安?格鲁瓦,一个爱国的布列塔尼小伙子,现在正和他一起坐在桌边。默塔的父亲同意将他农场里一座有两个房间的小农舍借给莱内使用,所以接待默塔就成了他的义务。

莱内曾带领Bezen Perrot①的其他成员在二战中抵抗盟军,二战结束后他们便一起逃到了爱尔兰。和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德国军队一样,他们在战场上也没有挺住,最后只能是逃亡。

莱内年轻时就读过了路易斯?雷?罗克思写的《帕特里克?皮尔斯的一生》。看过后,他不禁对主人公肃然起敬,同时他的内心萌发出一种责任感,他将肩负起那些在1916年复活节起义中牺牲的烈士们未完成的使命。与很多主张自治的人一样,他坚信那些烈士的生命并不只是为了爱尔兰而牺牲,同样也是为了像他这样的后人。让布列塔尼人摆脱法国人的桎梏需要同样的战斗精神,曾经在那些烈士胸中燃烧的凯尔特之火,势必存在于每一名战士的心中。

然而,单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实现这个梦想的。德意志帝国的崛起俨如上帝之吻一般,为布列塔尼人送来了一件大礼,让他们找到了通向成功的路径。法国沦陷之后,莱内招募了一帮勇士,用德国人提供的武器将自己武装起来,加入到战斗中。

很快,莱内便发现了自己的一项潜能,对于自己的这个能力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战争前,他曾是一名化学工程师,这个职业在制造爆破装置时非常有用。而新近发现的这项能力却让所有人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包括他自己——他发现自己在从囚犯嘴里获取情报方面简直就是一个天才。

法国被德国人占领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天气很热,莱内和三名战友一起在南特以北的田野里抓获了一名抵抗组织的战士,他的另外两名同伙逃跑了。莱内问他逃跑者的名字,遭到了拒绝,那名战士只肯交代自己的名字叫希尔维安?德保罗。他肯定不是当地人,否则,莱内肯定认识他。

他们蒙上德保罗的眼睛,将他带到斜坡上的一个牛棚里。牛群自顾自地分散在各个角落睡觉,完全无视他们的到来。莱内把俘虏绑在一根柱子上,然后将他的双手紧紧地固定在木头上。莱内发现他的手腕汗津津的,在捆绑时很容易打滑。他们把德保罗的皮带抽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在柱子后面扣紧,这引得德保罗一阵窒息,丝毫不敢乱动。

“其他人叫什么名字?”莱内再次问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德保罗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答说。“我是一个人。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

“带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出来随便走走吗?”莱内用枪口狠狠地对着德保罗的脸颊抽了一下。

“是用来打兔子的。我打算生堆火,烤兔子吃。”

莱内用枪口猛戳德保罗的嘴唇,德保罗的嘴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德保罗用力把头扭向一边,皮带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流淌出鲜红的血液。

“我可没有耐心陪你耗时间。”莱内说,“这不是游戏。如果你合作,那么你有可能保住小命。我并不能保证一定能留你一条命,但至少是一种可能。反之,如果你撒谎或者什么也不说,那么我可以肯定你会死,而且死得很惨。”

在莱内的意识里,这些话不过是由几个单词构成的句子而已。几年前,在布列塔尼与法国联盟纪念碑爆炸事件后,他便遭受过雷恩市警察的审讯。他们咆哮着逼问他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停地扇他的耳光,拽他的头发。尽管很暴力,但还算不上是折磨。他从未经历过严刑拷打。所以,当他放下枪,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将刀刃放在油灯上烧,直到刀尖被烧得通红之后,才一下子把刀按在德保罗的脸上时,这不仅让他的同伴吃了一惊,就连他自己也同样感到震惊。endprint

那名抵抗战士发出了痛苦的号叫,其他人则被皮肉烤焦的味道呛得直咳嗽,而莱内却体会到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在涌动——是力量,还是骄傲?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德保罗的惨叫声中,莱内笑了。

“我再问你一遍,”他说,“我们抓住你时逃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德保罗大吼一声,用力将一口血吐在自己的衬衫上,忍着痛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

莱内原本就没打算就此打住,既然德保罗拒绝说真话,莱内不禁对下一个酷刑产生了无比的期待。他把刀刃再次放到油灯上烤,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刀子看。德保罗脸上的鲜血和皮肤在刚才的高温炙烫之后起了水泡。

“就我一个人。”德保罗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发虚,不再似先前那般坚定。“我发誓。上帝啊,救救我吧。如果还有其他人,我一定告诉你。但是确实没有其他人,我发誓。”

莱内走到柱子后面,抓起德保罗的右手大拇指。

“再问一遍,你的同伙叫什么名字?”

“求你了,我真的是一个人……”

莱内将刀尖戳进德保罗指甲下的肉里。德保罗尖叫起来,另外三个布列塔尼人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开,其中一人捂着嘴跑到牛棚外面,呕吐物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洒了一路。

莱内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你的同伙叫什么名字?”

德保罗使劲摇着头,强烈的痛感似乎将他肺部的空气全部抽空了,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

莱内找到指甲下最脆弱最敏感的触点,对着它将刀尖戳了进去,然后慢慢地将指甲与皮肉剥离。

德保罗终于开口了。

他不仅交代了他两个同伙的名字,而且还交代了他们此次行动的目的地。从德保罗的口中得知,英国人将在距离此地不足一英里的地方空投一个补给箱。于是莱内和他的战友们立即前往那个地方,并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枪支弹药,还有一些通讯设备。他们用了一天时间,将德保罗的同伙包围并全部击杀。

随后,莱内的这项新技能得到了充分的应用,莱内也因此名声大噪,后来甚至发展到只要在抵抗分子面前提及这位布列塔尼人的名字,他们就会乖乖就范。莱内非常享受成为名人给自己带来的快感,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让人产生恐惧的力量。莱内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状况,同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将来某天会失去这种能力。

如今他已接近56岁了,可他却一无所有。第三帝国衰败时,他缺乏远见,没有为自己掠夺一些财富,以致逃亡时他口袋里空空如也。如果不是在爱尔兰共和军的熟人帮忙——这些人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根本不可能逃脱盟军的报复,更不用说能逃到爱尔兰来了。

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和他仰慕已久的爱尔兰革命军会合时,心中产生的那种极度失望的情绪,莱内至今仍记忆犹新。在他的心目中,他的英雄们应该是凯尔特工人阶级的高贵捍卫者,他们应该是像帕特里克?皮尔斯、詹姆斯?康诺利、迈克尔?柯林斯①一般的存在。

可事实上,他们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组织,里面有农民,有社会党人,还有法西斯分子。他们是一群思想偏执且狂妄自大的空谈家。他们所坚持的战争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结束了。这支队伍曾在二战时支持过纳粹军队,甚至还策划了几个方案来帮助德国入侵北爱尔兰,妄图将英国人驱逐出去,可实际证明他们根本不具备实现他们野心的能力。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战败逃亡对于塞莱斯坦?莱内来说如鲠在喉。但在几年之后,他认为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至少比和那些爱尔兰共和军狂热分子一起沉沦在希望渺茫的炼狱中要好上许多。那时爱尔兰还没有完全独立,北部地区依然处于英国及其新教维护者的控制之下,而其他地区则在一个自治政府的带领下,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但是也牺牲了众多英勇无畏的战士。

而现如今,爱尔兰共和军拥有的就只是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蠢人,像帕迪?默塔和他好战的父亲考明这类人,他们只会用歌曲来纪念曾经的圣战。

正如莱内担心的那样,小默塔把他的杯子放回到桌上,深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开始唱起歌来。

“来吧,勇士们;来吧,曾经带领英勇好战的队伍驰骋沙场的声名显赫的贵人。”他含糊不清地喊道。

埃卢安?格鲁瓦无奈地看了莱内一眼。莱内抬起一只手,耸耸肩,意思是说:我又能怎么办?

默塔又深吸了口气,继续为他的先辈唱着挽歌。“摘下你们帽子上的翎羽,丢弃你们的战利品,颤抖着举起双手,投降臣服。”

就在默塔唱完这几句再次吸气时,莱内听见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接着是一阵铁链声,然后传来了一连串的狗吠声。

两年前,莱内在路边捡到了这只狗。当时它还是只小狗,瘦得皮包骨头,莱内用一只手就能环绕住它的腰。一个月后,莱内便有了一个健康忠实的伙伴。尽管这是只母狗,但是莱内还是给它起了个很男性化的名字:埃尔韦。莱内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埃尔韦更加忠诚、威猛的守卫了。

此时又响起了默塔的歌声。

莱内抬起一只手指着他说:“安静。”

默塔止住歌声,疑惑地看着莱内,脸上流露出一丝受伤害的神情。

“听。”莱内说。

埃尔韦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铁链声也更加地刺耳。外面的暮色越来越重了。

“怎么了?”默塔问。

格鲁瓦一把抓住默塔的手腕,用力一捏,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从埃尔韦的声音可以判断出它现在已经非常愤怒了。

莱内转过头,从水槽上方的窗户偷偷地向外看去。他看见了那根拴狗的柱子,拴狗链已经被拖出了他的视线范围,柱子由于受力而有些倾斜了。

“有人来了。”莱内说。

他看着铁链绷紧,随后松落;再绷紧,再松落,似乎有什么力量要将柱子连根拔起。埃尔韦的声音由于恐慌而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濒临破音的边缘。

没一会儿,狗不叫了,铁链也掉落在地上。endprint

第九章

赖安站在酒店房间的穿衣镜前,双肩后展,挺胸收腹。灰色西装服帖地罩在他的身上,凸显着他的阳刚之气,展示着他的健美身材。他甚至觉得这套衣服让他看起来更帅了些。他小心地用手把领带抚平,丝绸的光滑感在他的指尖上跳跃,手腕上的袖扣如燧石般熠熠发光。

现在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小店主的儿子。

“你能行。”他说。

大酒店坐落在都柏林北部,俯瞰马拉海德河口。这是栋四层建筑,从外观上看像一个巨型婚礼蛋糕。该酒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一名接待员指引赖安去了功能宴会厅。走到门口时,他听见里面有一个小型摇摆乐队正在演奏。

侍者们正忙着收拾桌上的残局。这应该是个政府聚会,赖安猜想,有外交官、法官,还有政客。一群权力拥有者在享受自己的战利品。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有年轻的女孩和她们的追求者,还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他们青春已逝的妻子。

房间中央一对对男女正翩翩起舞。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挺直腰背,彼此身体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也有几对并不是那么循规蹈矩。

有那么一会儿,赖安觉得自己像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尴尬的闯入者。他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这个富有、品位高尚的人群。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带,丝绸的顺滑触感为他找回了一点自信。

“您迷路了吗?”耳边传来一个天鹅绒般的声音。

赖安转过身,看见了说话的人。他张嘴准备回答,可是舌头好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一时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看见查尔斯?豪伊的秘书就站在和他说话的那位女士身边。

“别担心,”她说,“我们都是来混混的。来,帮我拿杯饮料。”

说完,她伸手挽住了赖安的胳膊。她的小臂纤细光滑,手腕处的皮肤有些苍白,上面有几个斑点。穿了高跟鞋后她只比赖安矮了几英寸。她的身高和优美的曲线吸引了赖安的目光。她的一头红发高高挽起,两只眼睛呈现出朦胧的绿色。

她冲着她的同伴微微一笑,便带着赖安走了开去。走时,还诡秘地眨了下眼睛。

“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她问道。

这时赖安才回过神来。“我是来见一个人的。”

“谁?”

“部长。”

她带着赖安向屋子里面走去。“哪个部长?”

“司法部长。”

她笑了笑,说:“查理①吗?我想他这会儿应该在吧台那边。真是巧极了,正好你也要帮我去拿杯饮料。”

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在一片笑声与交谈声中,音乐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

然后他看见了豪伊。他正坐在一个高脚凳上,身边围了一圈年轻人。看上去他应该喝了不少酒,脸上红彤彤的。他的目光像老鹰一样牢牢地盯住了赖安,朝他眨了眨眼,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你们真该去看看那个臭小子,”他讲话的同时唾沫星子四处飞溅。“玩命地飞奔。不过也确实如此,要是他输的话,我就亲手把他给毙了。总之,他冲刺了。而小特利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他看上去担心得要命。还有一个混蛋,我不记得名字了,他回头看见我的宝贝朝着他冲过去。我敢发誓,当时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帮年轻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赖安忽然感到耳边有股热流拂过,还夹带着口红的味道。他浑身颤抖了一下。

“我要一杯金汤尼,”她说,“加酸橙,千万不要放柠檬。”

赖安正准备掏钱包付钱。

这时豪伊冲着他喊道:“嗨,嗨,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吧,大个子。这里所有的消费都已经有人买单了。”

赖安冲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然后对酒吧侍者说:“给我一杯加酸橙的金汤尼,还有半杯吉尼斯黑啤。”

那名女士把手从赖安的肘弯中抽出来,然后握住他的手拉向自己,赖安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臀部。“来嘛,一起喝一杯嘛。”

赖安的脸变得通红。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对酒吧侍者说:“请把吉尼斯黑啤换成姜汁白兰地吧。”

“这还差不多。”她边说边用力捏了一下赖安的手,然后松开手转过身子,将背和双肘靠在吧台上,风情万种地站在那儿。

这时赖安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歪过头,露出了耳后光滑的皮肤,说道:“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呢。”

赖安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否该为此向她道歉,可最后他却假装自信地两手插在口袋里说:“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西莉亚。”她说,嗓音充满了诱惑。“你叫什么?”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一开口他那伪装的自信便宛如脱落的油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嗯,赖安先生,请问你找查尔斯?豪伊有什么事吗?”

“私事。”他回答说,声音有些生硬,可他的原意并非如此。

她挑起一边精心描画过的眉毛,说:“我明白了。”

这时传来一声玻璃酒杯与大理石吧台碰撞的声音,杯中的冰块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赖安把西莉亚的金汤尼酒递给她。她抿了一小口,眼睛却始终盯着赖安。她微微探出舌头,将沾在嘴唇上的酒舔进嘴里。

赖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嗓子里火辣辣的。他不敢面对西莉亚的挑逗,只好将眼睛朝旁边看去。如果这时他也看着西莉亚的话,那他就能看到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豪伊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原本聚在他周围的那些年轻人站在他身后注视着赖安。他将赖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你在麦克莱兰那边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部长大人。”赖安很有分寸地低了一下头,在这位政要和身边的女士面前既表示了顺从,同时又保留了自己的尊严。

“很好。”豪伊点点头说。“你会做得很好的。是不是,休谟小姐。”

西莉亚坏坏地笑着说:“当然,他肯定能做好。”

赖安不太清楚她是站在哪一边的,不过他希望她和他是同一条阵线的。endprint

“走吧,”豪伊说,“上校在等我们呢。”

就在司法部长转身之际,西莉亚拉住了赖安的手。

“小心点。”她严肃地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赖安跟着豪伊走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楼梯井里。司法部长给自己点了根烟,却没有递给赖安一支。

豪伊边上楼梯边对赖安说:“见到斯科尔兹内时你得小心点。他很精明,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否则他会把你收拾得屁滚尿流。”

“遵命,部长大人。”

他们出了楼梯井,来到一条铺了地毯的走道上,两边是镶了门牌号码的房间。豪伊向一个单独的房间走去。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豪伊走了进去,把赖安一个人留在了走道上。

赖安背靠在墙上,脑子里根本不去想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相反,他在回想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她的香气,她的体温还有她的可爱。赖安浑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豪伊开了门,站到一侧让两名穿着西装的男士出来。他们经过赖安时看了他一眼。在这两个人离开后,司法部长对他说:“进来吧。”

第十章

赖安一走进房间,斯科尔兹内便从皮椅上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魁梧,似乎将整个房间都占满了。他的肩很宽,制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挺括。他脸上有道疤,从眉毛一直拖到嘴角,并向下延伸到下巴。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炯炯有神,浓厚的灰色头发从前额开始服帖地向后梳着。

豪伊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脸上满是恭敬,与几分钟前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眼中老鹰般犀利的眼神也不见了。

“上校,这位是G2的阿尔伯特?赖安中尉。”

斯科尔兹内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与赖安握手。他的手掌很大,几乎把赖安的手整个都包在了他的掌心里。赖安心想,如果眼前这位奥地利人愿意的话,他那强劲有力的手指能把自己的手指捏碎。

“中尉,”斯科尔兹内的腔调很刺耳并且有点生硬,他松开手说,“部长告诉我,你是他最棒的手下,是这样吗?”

赖安手上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觉得我无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长官。”

“无法回答吗?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呢?”

在赖安思索着该如何作答的时候,斯科尔兹内从一只玻璃瓶里倒了两杯深褐色的酒,一杯递给了豪伊,他自己拿了一杯,丝毫没有考虑赖安是否也需要一杯。

“请坐。”他说。

豪伊在另一把扶手椅里坐了下来,赖安就只能坐在了长沙发上。

“部长告诉我你在二战期间曾为英国人打仗。”

赖安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是的,长官。”

“为什么?”

“我想离开家乡。”赖安选择了说实话,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时候撒谎一定不是件好玩的事。“我知道那是我离开爱尔兰的唯一途径。我不想像我父亲那样生活,所以我就穿过边境去了北爱尔兰,然后参了军。”

“你在哪个军团?”

“皇家阿尔斯特来复枪团。”

“这么说你也参加了‘野鸭行动?”

“是的,长官。”

斯科尔兹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瓷釉烟盒,上面有一个帝国之鹰的图案,鹰爪下是一个金色的纳粹万十字章,周围是一圈橡树。他打开烟盒,伸到豪伊面前。司法部长拒绝了,于是斯科尔兹内自己点了一支,吸了一口,烟从他的嘴和鼻子里冒了出来。他又坐回到椅子上。

“你是不是也参加了‘守望莱茵行动?”他用德语问道。

豪伊看了看他们两人,问:“还参加了什么?”

“‘守望莱茵行动。”赖安说,“盟军把它叫作‘坦克大决战。这个战役我没参加。”

“那战后你都做了什么?”

“返回家乡后我就进了三一学院学习英文。”

斯科尔兹内笑了笑说:“哦,三一学院。这么说你应该学过击剑了?”

“是的,长官。”

“找个时间到我家去,我俩好好地比试一下。”

“长官,您家指的是……?”

“马丁斯敦庄园。年轻时我也学过击剑,我曾在大学的一次比赛中获得了这个奖。”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闪烁的目光犹如大理石般冰冷。“可是在爱尔兰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对手,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人呢。来吧,告诉我你是怎么申请进入三一学院学习的。”

“不是我自己申请去的。回来后我重新加入了阿尔斯特来复枪团,被分配到第29独立步兵团,然后去了朝鲜,在那里我被选去接受特别培训。”

“什么培训?”

“突击队战术培训。”赖安说,“学习您的战术。”

听他这么说后,斯科尔兹内微微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在第三突击兵团的指挥下,我带领几支小分队突袭敌军阵地。我们白天都躲在战壕里睡觉,晚上便开始行动。”

斯科尔兹内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问道:“你们杀了多少人?”

赖安看着这个奥地利人的眼睛,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杀了多少人?”

斯科尔兹内笑着站了起来,说:“我们是战士。只有杀人犯才会数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拿起玻璃瓶,又倒了一杯酒,从房间的另一端走过来将酒杯放在赖安的手中。

“那么,你对于那些利用死人传递口信的无赖们知道多少?”

赖安喝了一小口白兰地,这比刚才他在酒吧里喝的要平和一些。“我知道的很少,长官。”

斯科尔兹内重新回到位子上,跷起二郎腿说:“呃,知道一点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得多。你继续说。”

“他们效率很高,手段娴熟且非常谨慎。在索尔特希尔的酒店里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现在还没找到办法去查看前几处案发现场,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场一定非常干净。”

这时豪伊开口了。“我看过警方的报告,他们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转过来对着赖安问道:“犹太人这条线进展如何?”endprint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犹太人社区内的某个组织或者团伙与这几起案件有关联。”

豪伊身子向前倾了倾,说:“没有任何迹象吗?上帝啊,老兄,我觉得随便哪件事都能证明与他们有关。”

“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来,在爱尔兰没有有组织的犹太团伙存在。”赖安说。“爱尔兰的犹太人本来就不多,所以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组织。即使有,这个组织也不可能具备实施这几起谋杀行动的能力。”

“赖安中尉说得对。”斯科尔兹内说道,“这几起谋杀案是职业杀手做的,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人。”

“那么以色列人呢?”豪伊说,“摩萨德,或者那个维森塔尔呢,去年处死了你朋友艾希曼的维森塔尔?”

斯科尔兹内严厉地盯着豪伊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向赖安,说:“撇开推测不谈,目前的状况是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你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赖安回答说:“是的,长官。”

“那你认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这么傻等着他们去暗杀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来杀我?”

“我建议找到当时在戈尔韦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面谈。记录上说警察只是与做弥撒的神父谈过话。据神父讲,他并不认识这些来参加葬礼的人,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他只与负责安排葬礼的一个当地人交谈过,而这个人我们必须要找到。”

“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审问那个神父?”

“不是的,”赖安说,“我猜想在参加葬礼的人中,你至少会认识一些,其中一定有几个人是你和约翰?汉布罗都认识的。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我去和他们谈谈。”

斯科尔兹内摇摇头说:“这不可能。我的朋友都非常注重隐私。即便我告诉你到哪儿能找到他们,我也无法强迫他们和你交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的。”

“他们很可能看到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这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赖安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你会想出其他办法的。”

赖安站了起来,将酒杯放在茶几上。

“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说,“我会仔细研究现有的记录,把我的发现梳理一遍,然后写一份报告递交上去。如果你不配合的话,我就只能做这些了。晚安。”

赖安出了房间,关上门,下楼去了。等他在第一层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豪伊在后面喊他。

“等一等,大个子。”

赖安停下来,转过身站在那里。

豪伊满脸怒色地朝他走来。

“上帝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怎么能对像奥托?斯科尔兹内这样的人如此讲话呢?你在耍我还是怎么的?”

“我没这个意思,部长大人。”

豪伊站在比赖安高出一个台阶的地方,脸几乎要凑上赖安的鼻子,气愤地质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我在完成您布置给我的任务,部长大人,但是我需要配合。如果得不到配合,那我就只能交给您一份报告。就这么简单。”

“我让你穿上了那么体面的西装,可是大个子,你竟敢用顶嘴来回报我,真他妈太不要脸了。”

赖安转过身背对着司法部长,下楼去了,只留下豪伊一个人在楼梯井里发火。

第十一章

奥托?斯科尔兹内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天已经很晚了。他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他发现赖安这个爱尔兰人很有趣。作为一名军人,赖安军队生涯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为别的国家战斗,而且他为之战斗的国家恰恰被大多数国人看作是敌人。

斯科尔兹内很同情这名G2官员,因为他的一生与赖安很相似,都缺乏一种国家的归宿感。在他年轻的时候,作为一名奥地利人,他便和德国人一起并肩作战,支持德国对自己国家的吞并。战后,他又在不同的国家之间颠沛流离,先是西班牙,再是阿根廷,后来又回到奥地利,然后就来到了这个常年多雨的岛国。

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主义者。

斯科尔兹内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定义。事实上,很多民族主义革命者并不是本国人。比如,埃及军人亚西尔?阿拉法特,他点燃了巴勒斯坦人民心中的烈火,带领他们发动了反对拥护犹太复国运动的战争;再比如埃内斯托?格瓦拉,阿根廷人,可他却参与并指挥了古巴革命;又比如埃蒙?德?瓦勒拉,爱尔兰历史上最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兼共和党人,可是他却只有一半的爱尔兰血统,要不是因为他还拥有一半美国血统,所以被认定是一名美国人,那么,他就因为参加了1916年的起义被处决了。

说实话,斯科尔兹内原本是更愿意回到马德里去的,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尽情享受他的老朋友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热情款待。如果不是这几起谋杀案有点棘手,他早就登上飞机,飞往西班牙了。可是,一名意大利人让他的计划成为了泡影,至少暂时成了泡影。

早在三个月前,他去了塔拉戈纳。那是一个温暖舒适的晚上,当时他正在阳台上休息,脚下是魅力四射的地中海。佛朗哥邀请了一些好朋友陪他度周末,一起享受加泰隆尼亚海岸的海风,顺便游览当地的罗马古城遗迹。斯科尔兹内先从柏林飞往巴黎,再从巴黎飞到巴塞罗那,然后再乘火车前往塔拉戈纳,最后在兰布拉诺瓦大街最末端的酒店与佛朗哥会合。

拥挤的酒店套房中回荡着悠扬的钢琴声,琴声里掺杂着脚下从地中海上传来的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斯科尔兹内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汽酒一边抽着烟。

“斯科尔兹内上校。”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太阳落山了,外面的海景变得模糊起来。斯科尔兹内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衣着考究的金发男子。他长着一张雅利安人的脸,恍惚间斯科尔兹内差点把他认作了以前的战友,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口音不对。

“晚上好。”斯科尔兹内说,“我想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那个人笑了笑,用口音很重的西班牙语承认说自己的德语很差。斯科尔兹内立即改换成西班牙语再次向他表示了问候。在语言方面,他一向很有天赋。endprint

“我们见过一次,时间很短,大概在20年前。”那个男人伸出手和他握手,斯科尔兹内感觉他的手指有些冰冷。“我的名字叫卢卡?因佩里特里。我们碰面的时候我还只是名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军士。”

斯科尔兹内松开手说:“你是意大利人?我差点把你当作了德国人。”

“我父母来自热那亚。”

“哦。意大利北部人的血统要比其他许多地区好很多。我认为血统最差的就是西西里人,你说对吗?”

因佩里特里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回答说:“我对一个人的判断源自于他的行动而不是他的出身。”

“多么高尚啊。”斯科尔兹内说道,“那你怎么会到西班牙来呢?”

“我是大元帅私人护卫队队长的顾问,有幸得到大元帅的准许,参加今晚的宴会。”

“他对你的印象一定很不错。”斯科尔兹内说道,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傲慢。

这名意大利人谦恭地点了一下头。在斯科尔兹内看来,他的这个举动和自己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一样缺乏诚意。他注意到因佩里特里的眼角和嘴角都已经出现淡淡的皱纹了。

“我们见面时你一定还很年轻。”

“那时我21岁。”因佩里特里说。“是1943年9月。”

斯科尔兹内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张面孔,在记忆里仔细搜索。“哦?”

“确切而言,是9月12日。”

斯科尔兹内从架子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汽酒,等着因佩里特里继续说下去。

“在大萨索山,”意大利人说道,“康包因培拉特莱酒店。”

“你是墨索里尼的卫兵?”

“老实说,你把墨索里尼从酒店里带出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记得他当时穿了件滑稽的大衣,还戴了顶可笑的帽子,整个人缩在大衣里瑟瑟发抖。”

“后来你们宪兵队的所有人都投降了吗?”

“当然。”因佩里特里笑着说。“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像墨索里尼这样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呢?不过,你对他还是很热情的。”

斯科尔兹内也笑了,同时举起酒杯说:“你作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当时有人反抗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

因佩里特里咧开嘴,笑着说:“是吗?从当时我站的地方来看,现场唯一一个有可能被你干掉的家伙应该是被你在翻墙时踩在背上的那个可怜的军官吧。”

斯科尔兹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是你们后来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对吗?”因佩里特里继续说道,“德国的宣传部门把你打造成了一个英雄。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噢,是这样的:非凡的突击队员——英勇无畏的党卫队军官独闯龙潭,从意大利叛变者手中救出了墨索里尼,从而阻止了将墨索里尼引渡给美国人。德国人甚至把这次营救行动编成了一个故事,我还看过了以此为题材拍摄的电影。这部电影让我觉得很好笑。”

斯科尔兹内将酒杯放回到架子上,说:“那并不是故事,而是历史记录。你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骗子?”因佩里特里摇摇头说,“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说是自夸自擂,我倒是同意。一个机会主义者?嗯,是的。一个骗子?”

这时,他故意停顿下来,好让最后那句话在西班牙的暖风中滞留一会儿。

“你知道的,大元帅他对你推崇备至,有关你的神话传奇他深信不疑,这也是他之所以邀请你到这里来的原因。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可就成了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了。”

听到这些,斯科尔兹内的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要不是因为佛朗哥的客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套间里聚会,他早就一把捏住这个意大利人的脖子,把他甩出阳台,砸到下面的岩石上了。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因佩里特里向他道了晚安,离开房间重新加入到聚会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斯科尔兹内真希望自己当时能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意大利人杀了。

现在,他孤零零地待在爱尔兰,在酒店套间里等着那个该死的政客回来。

终于响起了敲门声。豪伊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脸上红彤彤的。

“上校,”他说,“我必须要为赖安中尉刚才的行为向您道歉。”

他将豪伊的酒杯加满,说:“没关系,部长先生。”

“如果您觉得需要让别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我非常理解。”

斯科尔兹内将酒杯递给豪伊。“不,部长先生。我很喜欢赖安中尉。他很有胆识,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十二章

赖安大步穿过门厅,向出口走去。宴会厅里传出了音乐声,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正在演奏的曲子是《秋叶》,这让他想起了那个红发女郎,苍白的皮肤,纤细的手腕,还有手腕上的几个小斑点。

她说她的名字叫西莉亚。

他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来呢?

他站在那里,感到有些困惑。突然,他想起了布斯威尔斯酒店空荡荡的冰冷房间,而后又想起了前一刻她在他耳边留下的温热的呼吸,于是赖安循着音乐声回到了宴会厅。他站在门口,在舞池和阵阵笑声中找寻她的身影。

很快,他看见她站在通往吧台的拱门附近,因为个子高所以很引人注目。她正在很有礼貌地听一个矮胖男人扯着嗓子说着什么,那个男人的声音盖过了音乐。赖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穿过房间走了过去。她看见他走过来,目光随即转到了他身上,完全无视身边对着她大声说话的那个男人。

“你的酒我还帮你留着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桌上拿起了酒杯。

那个男人停了下来,打算警告赖安不要来打扰他们,可最终还是觉得不说为妙。于是他耷拉着脑袋走开了,嘴里骂了几句,但被音乐声淹没了。

“谢谢。”赖安从她手中接过酒杯说道。她的手指从他手上轻轻拂过,赖安顿时感到一阵兴奋的刺激。他拖出一把椅子请她坐下来,随后自己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司法部长这个人怎么样?”她问。

“自信的大嗓门,”赖安说,“粗俗,易怒。”endprint

她笑了。“听上去的确像我们的查理。等着瞧吧,他会当上总理的。查尔斯?豪伊将会领导这个国家。至于他会带领国家走向哪里,我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成为最高领导者的。有人认为他很了不起。”

“那你怎么看?”

赖安刚提出这个问题,就看见豪伊和奥托?斯科尔兹内一起走进了宴会厅。所有人都朝着他们看去。豪伊很享受这一切,而斯科尔兹内则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些年纪较轻的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帮他们拿饮料。

西莉亚盯着豪伊说:“我觉得他是一个怪物,但他绝不是第一个成为国家首领的怪物。他把你喊去干什么?你们和那个臭名昭著的奥托?斯科尔兹内在策划什么阴谋?”

“没什么阴谋。”赖安说,“没什么好说的。”

“我明白了,”她说,“这太吊人胃口了。”

豪伊和斯科尔兹内朝房间里走来,不时地与人握个手,有时还会拍拍某人的背。豪伊看见了赖安,顿时他那同志般亲切的笑容僵在了嘴上。

赖安毫不示弱地与豪伊对视着,直到西莉亚拉了拉他的胳膊。

“我们跳支舞吧。”她说。

赖安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心中一阵慌乱。“不,我不跳舞。我不会跳舞,我的意思是说我跳舞不在行……”

她用指尖轻抚了一下他的下颌,嘴巴微微弯起,笑着说:“瞧你那副衰相。快点,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把你拖起来的。”

“我真的不太会跳舞,这会让我们俩都很尴尬的。”

“废话。不要让我求你。”

西莉亚抓住赖安的手把他拖起来。赖安站起身,跟着她走到舞池里。乐队正在演奏的是一首赖安不熟悉的曲子,节奏适中。西莉亚伸出右手,抓住赖安的左手向上抬起,同时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她的左手轻轻地搭在赖安的肩头,然后把赖安的右手搭放在她臀部上方。他能感觉到她的臀部曲线,触手之处紧致而有弹性。

他们开始跳舞了。

她的舞姿非常优雅,而赖安则显得笨手笨脚。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仿佛夏季雷雨前的层层乌云,随时都可能爆发出电闪雷鸣。他能感觉到她的胸部触碰到了他的身子,可他却偏偏无法移开去。西莉亚在他的环绕中转过身,臀部抵在他身前。这时赖安感到血流直冲向小腹以下的某个部位,浑身变得沉重起来但又异常兴奋。他知道西莉亚一定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西莉亚微启的红唇闪烁着诱惑。

赖安刚要张口说话,突然发现西莉亚脸色一变,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赖安转过头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西莉亚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中年人在豪伊耳边嘀咕着什么,随后这位司法部长顿时变得脸色苍白,双眉紧蹙。接着他转向斯科尔兹内,将刚才听到的重复了一遍。斯科尔兹内依然保持着冷静,但是他的目光却开始在人群中搜索,最后停在了赖安身上。赖安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停下笨拙的舞步,对耳边继续响着的音乐声充耳不闻。

“你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吗?”西莉亚问。

豪伊快步走到舞池里。

“我不知道。”赖安回答说。

司法部长抓住赖安的胳膊,把他从西莉亚身边拽走了。“看来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豪伊说。

赖安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豪伊指的不是他的舞伴。“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一个证人。”

第十三章

斯科尔兹内的奔驰300SL开在前面带路,赖安费了好大劲才勉强能跟上。白色奔驰一会儿消失在灌木丛后,一会儿又出现在他的沃克斯豪尔汽车前灯里。赖安感觉到车胎转得飞快,几乎要脱离车身飞出去,而奔驰却很轻松地在他前面飞驰。

即使在基尔代尔郡的危险路段斯科尔兹内也没有降低车速。当他们开到通向邓默里的一段上坡时,赖安听见前方奔驰车里传出轰轰的引擎声。与其相比,自己的沃克斯豪尔发出的声音几乎不足挂齿。出了基尔代尔郡后便是一大片农田,这时赖安彻底找不到奔驰的踪影。于是他赶紧踩下油门,身子向前倾,够着身子,透过挡风玻璃找寻斯科尔兹内的身影。

豪伊留在了晚会上没有跟来,因为他考虑到自己还是少介入这件事为妙。赖安也很赞成他这么做,这可以让他离血腥远一些。

后来有接近半英里的路都是上坡。两边的树木和建筑在身旁风驰电掣般掠过,时不时还有树枝刮到车门和后视镜。很快便到了坡顶,沃克斯豪尔汽车瞬间脱离了路面疾驰而下,赖安的胃里一阵翻腾。

沃克斯豪尔汽车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这时赖安看见前面出现了红色的车灯。他一脚踩下刹车,整个人尽力向前倾,脚下不停地踩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啸声。一阵颤动之后,车速终于慢了下来,奔驰就停在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斯科尔兹内把车停在一边,冲着赖安大喊。他的手伸到车窗外,不断地挥舞,意思是让赖安赶紧跟上。赖安低声骂了几句,同时也调整好对沃克斯豪尔的控制。

他跟紧奔驰,不敢落后太远,后来他看见奔驰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口很窄,赖安差点就错过了入口。巷子里只有一条车道,大概有一英里左右长。路面凹凸不平,颠得他的脊柱阵阵发痛。开到巷子尽头才看见一扇大门,刚好能让斯科尔兹内的奔驰开进去。赖安把车停在奔驰旁边,这时斯科尔兹内从车里钻了出来。

赖安绕过沃克斯豪尔向他走去。“谁教你开的车?”奥地利人问道,“是你母亲吗?如果不是我停下来等你的话,你就找不到我了。”

没等赖安开口争辩,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从旁边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提了盏油灯。

“这边。”他说。听得出他的口音很重。

赖安猜想这个人应该是那个法国人莱内。斯科尔兹内赶在前头去和那人握手。他俩是老朋友。

“这个人是谁?”莱内问。

“情报局的赖安中尉。”斯科尔兹内说,“他会帮我们查清事情真相。他想和你聊几句。”

赖安走过去,伸出手。莱内假装没看见。他用手指夹住衔在嘴上的自制卷烟,举起手上的油灯,凑到火上。烟点着了,火苗中赖安看见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还有一双深陷的眼睛。endprint

“走吧。”莱内说。

他们跟着莱内一起来到了小屋的后面。斯科尔兹内进门后便在那里停住了。赖安赶紧走上前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具尸体平躺在石头地板上,前额上有一个边缘平整的洞,另一个洞在他的针织外套上,洞口周边有一圈烧焦了的羊毛。尸体旁边有一支上了膛的猎枪,里面有两发子弹。

尸体周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泥泞的鞋印。赖安注意到眼前这名法国人的靴子上沾上了一些湿土,而死者的鞋子尽管很脏但却是干的。

莱内指着尸体说:“这是默塔。他们第一个杀了他。”

斯科尔兹内向屋里走去,赖安跟在他身后。

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人,他的头的位置很不自然,头上少了一块头皮。

“这是格鲁瓦。”莱内说。

法国人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有些发抖,咳嗽了几声,眼里噙着泪水。他的羊毛开衫上有一些泥巴和血迹。他把油灯放在桌子中央,透过昏黄的灯光能看见他眼中的莹莹泪光。

“他们杀了埃尔韦。埃尔韦从不咬人,它只会叫,可他们却把它给杀了。”

斯科尔兹内绕到桌子另一边,将大手搭在莱内瘦削的肩头,说:“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法国人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格鲁瓦当时走到窗口的水槽边,探着身子向外张望。他脖子伸得老长,不放过小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一两分钟后,他发现拴狗的链子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

“我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法语说道。

让莱内感到失望的是,不管格鲁瓦的学习热情有多高,他还是学不会布列塔尼语。

莱内走过去站在格鲁瓦身后。“他们是从正对着小屋后门的山坡过来的。你有武器吗?”

“没有。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莱内有一支老式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它的前一任主人是一名美国大兵。他把它放在了枕头下。

他转向默塔用英语对他说:“有人来了。他们是来杀我们的。”随后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猎枪问:“你会用这个吗?”

默塔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吱嘎的摩擦声。“你说什么?”

“你知道怎么使用这把猎枪吗?”莱内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什么人要来杀我们?”

莱内决定不再在这个白痴身上浪费口舌。他向房间里面走去,尽可能地远离房门。格鲁瓦依然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默塔伸手拿过猎枪,打开枪膛,煞有其事地检查子弹。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后门上,一下子把门闩从门上轰了下来,随后就听见两声爆炸声,像汽球爆炸一样。然后他们就看见默塔的身子在原地转了个圈倒在了地上。

三个人从后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枪,随时做好开火的准备。

莱内僵在了那里。格鲁瓦哭泣着举起双手,吓得尿了裤子,尿液顺着裤子流到他的鞋子上,然后又流到了地板上。

第二个进来的人说:“晚上好,塞莱斯坦。”

格鲁瓦满脸疑惑地看向莱内。

那个男人接着说道:“我还不认识你的朋友呢。他是谁?”

“埃卢安?格鲁瓦。”莱内回答道。

“你们两个都坐下吧。”

格鲁瓦很顺从地坐了下来。

“你也请坐。”那个男人对莱内说。

莱内从房间另一边走过来,小心地绕过格鲁瓦的尿,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把你们的双手放在桌子上。”

莱内和格鲁瓦照着他的话做了。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外套,羊绒帽向下一直拉到眉毛的位置,手上戴着皮手套。其中两个人各拿着一把装有消音器的勃朗宁手枪,剩下的那个端着一把自动步枪。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走到格鲁瓦的右侧,用枪指着他的太阳穴,而另一个则走到莱内的左侧,同样用枪指着他。

他们中的头儿拖过默塔刚才坐过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把勃朗宁手枪放在桌上,一只手按在枪上。

“我们来了。”他说。他的口音有些英国腔。

眼泪从格鲁瓦的眼里滚落下来。他不停地吸着鼻子。

“终于还是被你们找到了。”莱内说。“接下来呢?”

“随便聊聊。”那个男人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

格鲁瓦抢过了话头。虽然他怕得声音颤抖,但是他噙着泪水的眼里却充满了希望。“我说。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那个男人拿起桌上的手枪,瞄准他,扣下了扳机。格鲁瓦的脑袋像一个突然被绳子拽了一下的木偶一般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就看见头皮和骨头飞了出去,头发着了火冒着烟,然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个人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莱内身上,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来不是为了从你嘴里得到更多的信息。想要知道的信息我都有了,你不需要说什么。对我,你不需要说任何话。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听我说。”

莱内清楚地看见一条深色线条从格鲁瓦的耳朵向下流到了他的脖子,继而染红了他的衣领。

“那么,说吧。”他说。

那个人把枪放回到桌上,他的脸上溅上了几个红点。“你给奥托?斯科尔兹内带个口信。”

莱内咧嘴笑了,可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唇部的扭曲。

“像克劳斯一样?”

“并非一定像他那样。我更希望你能亲自传递这个口信。我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斯科尔兹内我们是认真的,而且我们的效率很高。如果你同意,那么我就姑且相信你,并且保证不杀你。你会替我们传话吗?”

莱内伸手拿过烟丝和纸,为自己卷了根烟。“我同意。”

那人点点头说:“很好。把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斯科尔兹内。你在听吗?”

莱内将身子凑近汽灯点燃了香烟。“在听。”

“告诉他:‘你将偿还旧债。”endprint

莱内哼了一声,从嘴上拿开香烟,说:“你觉得这样会让奥托?斯科尔兹内害怕?”

那人举起枪,将消音器抵在莱内的脸上。枪管的热度烫得他眼皮一阵哆嗦。

“你只需要重复我刚才的话就行了。”

莱内点点头。

“很好。”说完,那人拿起手枪站了起来。

另两个人朝后门走去。

“我们会一直看着你呢。”

他们关上门,离开了。

莱内顿时浑身抖个不停,差点无法将烟送到嘴边。就这样,他默默地抽着烟,直到香烟烫到了他的手指才将烟头扔到地上。

他一直都没去看格鲁瓦和默塔的尸体。他从小屋里出来,看见拴狗的链条松垮垮地堆在地上。他顺着链条一路走下去,然后看见埃尔韦蜷曲成一团躺在那里。昏暗中,他看见埃尔韦的眼睛在眼眶中抖动,搜寻着他的身影。

“我来了,宝贝。”他在埃尔韦身边蹲了下来。

它的肚子上有两个洞。莱内把手放在洞上,感觉到那儿湿湿的,热热的。它的心脏跳动很微弱。它呼出一口气,胸口深处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莱内躺了下来,把它抱在怀里,轻声讲述着天堂的故事。慢慢地,咕噜声消失了,心脏也停止了跳动。莱内亲吻了一下埃尔韦的头,然后站起身来。

他用十分钟时间穿过农田来到考明?默塔的农舍前。他敲了敲门,默塔夫人来给他开了门。

“我要用一下电话。”莱内说。

她回头冲着屋里喊她丈夫出来。

赖安问道:“默塔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他问过,但是我没说。等你们走后,我再告诉他。”

“很好,”斯科尔兹内用力捏了捏莱内的肩膀说,“你做得很好。把事情告诉他后你也离开这里吧。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默塔来应付警察。告诉他不要对警察提起你,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给他一笔钱。”

“那我到哪里去?”

斯科尔兹内考虑了一会儿说:“去我那里吧。”

“谢谢。”莱内说完松了口气。

“拿手枪的那个人有多大年纪?”赖安问。

“我想大概有45岁,还有一个人和他年龄相仿,另一个要年轻一些。”

“其他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吗?”

“没有。”

“那我们就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英国人了。”

“他们看上去……怎么说呢,”莱内用手抹了一把脸说,“皮肤很白,像英国人那种白。我觉得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意大利人,也不像……”

“也不像犹太人?”斯科尔兹内问。

“不像。”

赖安说:“勃朗宁手枪是英国军队的装备。”

“你认为他们是英国空军特勤队的?或者是英国军情五处?”

“我不觉得英国军方有什么要杀你的理由。再说,如果他们不想让你活着的话,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斯科尔兹内微微一笑,脸上的刀疤皱了起来。“也许吧。那么你说说看,赖安中尉,这些人是谁,他们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而且也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很确定。”

“什么事?”

“他们一定有一个线人。他们这么了解你和你的——朋友,那么一定是有这么一个人将这些情报提供给他们了。这个人甚至很可能就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工作。”

斯科尔兹内走到窗前,凝视着屋外。外面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好吧,我会调查的,你也可以着手开始了。如果你先找到这个人,一定要立即向我汇报。”

“然后呢?”

“然后你就把他带过来。”

第十四章

查尔斯?J.豪伊坐在办公桌旁,面前有一杯咖啡和一杯汽水。赖安坐在他对面。

“说吧,你想要什么?”豪伊问。

“我需要现在居住在爱尔兰的所有外籍人员的名单及他们的住址,这些人曾经当过纳粹或者和纳粹一起合作过。”

“不行。”豪伊说。

“部长,我非常需要这些信息,否则就找不出谁曾经和这些人一起工作过。”

豪伊喝了一大口汽水,打了个嗝,说:“根据目前的统计,居住在爱尔兰的外籍人共有一百多个,这还是我们知道的。除此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些从别的渠道偷偷入境的,即便我手上有这些人的信息,我也不能交给你。况且,你认为他们中有多少人认识斯科尔兹内上校呢?”

“好吧,”赖安说,“那就整理一份与斯科尔兹内有直接接触的人员名单给我吧。我可以从这些人当中开始调查。”

豪伊向前探出身子,不小心肘部碰到了咖啡杯。杯子在碟子上晃了几下,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他妈的是你的秘书吗?”

“部长,现在至关重要的是要在斯科尔兹内之前找到那个线人。”

“为什么?”豪伊问,“让他自己处理这件事不好吗?”

“因为如果斯科尔兹内找到了那个线人,我敢肯定他会对他严刑拷打,而后再杀人灭口的。”

赖安经过外面办公室时,豪伊的秘书冲他笑了笑。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转身向她走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他说,“昨晚,我看见你和一位女士在说话。她的名字叫西莉亚?休谟。”

秘书动作夸张地撇了撇嘴,放肆地把赖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是的,我认识西莉亚。”

赖安感觉自己的额头和背上直冒汗,双颊烫得发红。“呃,你知道我到哪里能找到她吗?”

秘书诡异地笑着调侃道:“啊,像你这样优秀的男士要找我们的西莉亚做什么呢?”

对于她的挑衅赖安感到有些生气,但他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来。他微笑着说:“只是想去打声招呼。”

“我明白了。”她在便笺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赖安。“如果她不想和你打招呼,我倒是很乐意随时恭候。”endprint

赖安接过纸条,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里散发着一股灼热。

下午晚些时候,一个送信的男孩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送到了赖安的房间。里面有张便条,上面写着:信封里是你要的名单。小心保管,看完后一定要销毁。

便条上的署名是:C.J.H。

赖安从信封里抽出三张纸摊在床上。纸上是打字机打出的名字和地址,一共12个,有的地址只有镇名。看过这些地址后,赖安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画中有小别墅也有高楼大厦,每幢住宅前都只有一条单轨巷子通向大门,而且这些地方都没有路名,只有来这里送过包裹的邮递员才能找到这些地方。

突然,赖安看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名字:卢克斯。这个人开了好几家餐馆还有酒吧,而且还发了大财。这个名字边上有几行手写的文字。

不要接近阿尔伯特?卢克斯。他和我私交甚好,我不想他受到打扰。

豪伊在其他地方也留了笔记,包括这些人的国籍、从属的组织、头衔、社会关系以及职业等。他们中包括几名商人,一名作家,一名校长,还有两名医生。名单中的多数人都很富有。

而赖安则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些并不富有的人身上。

凯瑟琳?博尚是个写小说的,和莱内一样是一名布列塔尼民族主义者。博尚在一家慈善机构工作,是一名普通的工薪阶层。但不管怎样,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且能让她赖以谋生。可是,她是否还有其他的欲望呢?一个强烈到能让她背叛自己朋友的欲望?

哈康?福斯,挪威民族主义者。他找了份园丁兼工匠的工作,大多数的活儿都是斯科尔兹内和他的朋友提供给他的。所以,对于这些人的行动他应该非常清楚。或许他会因为自己无法拥有这些人所享有的一切而滋生嫉妒和愤怒呢?

赖安将名单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他发现几个商人在爱尔兰做得都很成功,有做不动产的,有做宾馆业的,有做印刷的,还有一个商人专门饲养赛马。

所有这些行业都需要有足够的资金。这些人有的携带巨额现金逃离欧洲大陆来到爱尔兰,有的则是通过特别关系来的。无论是出于何种情况,他们都过上了舒适的生活。什么理由能让他们放弃眼下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呢?想到这里,赖安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到凯瑟琳?博尚和哈康?福斯身上来。

他将先从这两个人开始。

赖安看了看手表,快6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好的便笺纸,上面有西莉亚的名字和她的号码。

他坐在床边,拿起老式电话的话筒,先按下接外线的按钮,然后在拨号盘上依次拨动了几个数字。每拨动一次都能听见拨号盘自动转回到数字零时发出的吱吱声。

电话响了五遍才听见听筒里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士的声音。

“我想找一下西莉亚?休谟。”赖安说。

“她这会儿不在。”接电话的女士说。“如果你要留口信的话,我可以转告给她。”

“请你转告她,阿尔伯特?赖安打来电话找她。”赖安把自己宾馆的电话及房间号码留了下来,对方说一定会转交给西莉亚。

放下电话后,赖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房间里。30分钟后,电话铃响了。

第十五章

彼得?门滕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奥托?斯科尔兹内数钱。斯科尔兹内的办公桌上摊放着几沓钱:5000美金,10,000英镑,外加30,000爱尔兰镑。门滕带着钱先乘轮渡从鹿特丹出发,再坐火车赶往英格兰的哈里奇港,然后再从霍利赫德的威尔士港前往爱尔兰的敦拉奥海里,斯科尔兹内的奔驰车在那里等着接他。

这名荷兰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很好。二战结束后,他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他鼻子很长,颧骨很高,颇有贵族的样子,似乎金钱是他与生俱来的囊中之物,不需要通过辛劳获得。

钱是由一个阿拉伯人先从瑞士的一家银行取出来后带到鹿特丹的。作为回报,他将抽取5%的佣金。斯科尔兹内曾经从不止一个渠道听说这名阿拉伯人其实是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柏柏尔人,但是他却无法证实这个传言。撇开他的出身不谈,这名阿拉伯人无论到哪儿,身边总跟着两名身材魁梧、国籍不明的黑人保镖。如果有人动念头想要抢劫他的话,那么这个人不是勇猛异常就是笨到了极点。

这名阿拉伯人通常要求用美金支付酬金。斯科尔兹内听说他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鹿特丹的妓院里。但是同样,他也无法证实这个说法。

点完数之后,斯科尔兹内非常满意。他抽出1000爱尔兰镑递给门滕,然后将剩下的钱放进他办公桌后面墙上的保险柜里。锁保险柜时他刻意用他宽大的后背遮住了密码。一切做完后,他这才将风景画挂回到原位,挡住保险柜。

门滕拿起放在脚边的一个长方形布包裹,用英文说:“这是给您的一小件纪念品。”

斯科尔兹内接过包裹,打开外面的布,看到一幅人物画,外面镶了一个简单的边框。画上是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年轻女士,一只鸟落在她的头上。

“这是小汉斯?荷尔拜因的画。”门滕说。“大约是在1530年他返回巴塞尔的途中画的。很完美,不是吗?”

“非常美,”斯科尔兹内边说边走回自己的座位上。“而且这幅画很受欢迎,我的朋友。是你自己的收藏吗?”

彼得?门滕的个人收藏品很多,他曾经包下了一列火车专门运送他的收藏品。

“不是。这是我不久前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弄到的。多米尼克?佛斯特,你还记得他吗?”

斯科尔兹内回想了一下,记起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男人,他曾在柏林遇到过一次。“我应该记得。”

“有一次我去诺德惠克——荷兰的一座海边城市——度周末时碰巧遇到了他。他在那里用假名租了一间寄宿公寓。他很沮丧,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时刻处于恐惧之中,担心会被极端分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发现。我当时告诉他,爱尔兰可以为他提供庇护,而且如果他有足够的资金的话,还可以从那里去南美洲。他有一点做得很明智,那就是把他的大部分资产都变成了他从犹太人手里巧取豪夺来的那些艺术品了。”endprint

斯科尔兹内伸直手臂,将画举远一些,仔细端详。在小汉斯的笔下,礼服的每一处细节都细致入微,尤其是女子顾盼生辉的双眼,栩栩如生。

“是的,他这样做的确很明智。”斯科尔兹内说。“让他和维林登院长联系。他住在根特修道院。我会帮他写封介绍信,之后维林登院长会把他介绍给爱尔兰的相关机构,然后他们会帮他安排行程。如果他资金上有困难的话,就从我们的苏黎世账号上走账。”

门滕笑着说:“谢谢您了。多米尼克这下该解脱了。过几天等我返回鹿特丹时我就和他联系。在走之前,我还要去考察一下沃特福德的地产。”

“沃特福德?”斯科尔兹内问道。“那地方很漂亮。爱尔兰政府对你热情吗?”

门滕点了点头,说:“热情得不能再热情了。不过,我在司法部的熟人建议我用别的名字登记。”

斯科尔兹内非常庆幸自己已经被德国政府从纳粹分子名单上删除了。虽然当时花了他很大一笔钱,但是从此之后他就可以不用改名,过他想要的生活了。这种自由与行贿所花费的金钱相比,绝对是值得的啊。

“你最好听从他的建议。”

“我也是这么想的。”门滕点头回答说,可是他那圆圆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懊悔的神情。

“很好。一小时左右蒂尔南夫人就能准备好晚餐了。你会留下来一起用餐的吧?”

“是的,谢谢。”彼得身子略略前倾问道,“那几起谋杀案有结果了吗?我从鹿特丹出发前听说了克劳斯的事儿。”

“在他之后又发生了一起。”斯科尔兹内说。

“我的上帝。是谁?”

“一个布列塔尼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也是一名爱尔兰人。我不得不连夜处理这件事。不过我的朋友,爱尔兰司法部部长已经派了他最优秀的手下调查此事。”

斯科尔兹内说这话时有些言不由衷,但他并没有为自己的谎话而感到羞愧。事实上,他从未将司法部长看作是自己的朋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对他有利用价值的熟人而已。他清楚地知道豪伊之所以向他示好完全是看中了他的名声和他的公司,他们想在他的光环下沾点光。

一群蠢货,他们所有人都是。

“听您这么讲我感到很高兴。”门滕说,“赫尔穆特?克劳斯是个好人,他不该遭此横祸。”

“赫尔穆特?克劳斯是一个酒鬼,还是个好色之徒。我们每个人都将面对自己的宿命,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在斯科尔兹内的逼视下,门滕退缩了,放弃了为自己的老朋友辩护几句的想法。最后,他舔了舔嘴唇,说:“他们自然会怀疑是犹太激进分子干的,也许还会怀疑摩萨德。”

斯科尔兹内考虑是否要将实情告诉门滕,但后来转念一想,或许顺着他的想法会更容易些。“那是当然。”他说。

第二天斯科尔兹内整天都待在庄园里,看着工人们将羊群从一个围场赶到另一个围场。他很羡慕那些牧羊犬,同时也很欣赏那个红脸瘦子的驯狗方式。他名叫蒂尔南,喜欢用吹哨子和模仿狗的叫声来控制牧羊犬。

斯科尔兹内在斜坡顶上看着牧羊犬飞奔着穿过草地,这让他想起了排列成进攻队形的战斗机。蒂尔南吹了一个短促的哨声,牧羊犬立即停了下来,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蒂尔南以前告诉过他,牧羊犬中有一只是爸爸,另一只是它的孩子。小牧羊犬几乎从未接受过任何训练,他只是看着它的爸爸,它爸爸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哨声再次响起,牧羊犬向前跃出,每两只一组,围着羊群奔跑起来,把羊群赶到一处。几分钟后,羊群便全都集中到了另一个围场里,一名庄园工人立即把门关了起来。

牧羊犬的任务完成后便跑到它们主人身边,趴在他的脚边。蒂尔南弯下腰,用自己指节粗大的手掌挨个抚弄牧羊犬的脖颈。

不止一次,奥托?斯科尔兹内把现在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事情与20年前给他带来快乐的事情进行了比较。年轻时,他的快乐来自于硝烟弥漫、炮声轰隆的战场,来自于在自己的指挥下,那些健壮帅气的男孩子向死亡发起冲锋的瞬间给他带来的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

而如今,他已经开始发福了,髋部和膝盖有时也不听使唤。刚才爬上山坡时,他就气喘吁吁的,大腿又酸又痛。但是年龄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除了会有一些机能衰退的现象出现之外,他的健康状况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还能保持10到15年这样的好时光。在此之后,他或许还能残喘苟延地再熬十年,那时他的心脏才会完全停止跳动。

斯科尔兹内打算在自己剩下的日子里,每一天都要像今天这样度过。他会在庄园里走走,羡慕地看着工人们忙碌地照看羊群,看着牧羊犬忠心耿耿地恪尽职守,惟有思想简单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的忠诚。

毫无疑问,只有这样忠诚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士兵。在斯科尔兹内看来,最棒的步兵都来自工人阶层。他们整天在工厂或者庄园里干活,脑子里只想着完成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如果给他们每人一支枪让他们去杀敌,他们在炮火和鲜血中将没有丝毫的犹豫。

然而一名优秀的突击队员却截然不同。他不但要有更高的智商,还要更加狡猾。他需要一个睿智的大脑,同时还必须要有一颗冷酷的心。

就像赖安中尉那样。

当赖安第一次走进他的马拉海德大酒店套间时,斯科尔兹内就在他身上发现了这种品质。后来在小屋看到尸体时,赖安并没有显得很恐惧,即便是在看到格鲁瓦太阳穴上的枪洞、焦黑的头发以及掀起的头皮时,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赖安有着坚强的意志,这一点和斯科尔兹内极为相像。

而且赖安非常聪明,可他的聪明又与豪伊不同。豪伊的聪明与狡诈都用在了满足贪欲上,而赖安的聪明是在充满血腥暴力的平民窟里磨练出来的。斯科尔兹内一直坚信赖安必定会把那个叛徒找出来,可是他会把这个人带到他面前来吗?赖安清楚地知道他这样做那名线人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不知他是否具备这样做的勇气?

对于这一点,斯科尔兹内没什么把握。

斯科尔兹内回到家里,沐浴更衣后进了书房。他本打算把莱内喊来的,结果发现莱内早在书房里等他了。他进去时莱内正在抽他那难闻的自制卷烟。endprint

这名瘦弱的法国人蜷缩在椅子里,双腿盘坐着,看上去像个肢体扭曲的残疾人。斯科尔兹内在他对面坐下来,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事实上,他暗地里曾希望莱内会偷偷从他烟盒里拿烟来抽,因为这总比把他办公室弄得全是难闻的味道要好上许多。

莱内用法语问道:“那名爱尔兰人是谁?”

斯科尔兹内年轻时就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我告诉过你了。他是阿尔伯特?赖安中尉,G2成员。”

“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

“你并不需要信任他,”斯科尔兹内说,“只要让他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可以了。我相信他的能力。他和我一样,也曾经是一名战士。”

莱内脑袋略略歪向一边,用神态告诉斯科尔兹内,他完全理解了他的含沙射影。他反击道:“那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洗衣妇吗?”

斯科尔兹内故意避而不答。他转而说道:“你今晚最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出来。有几个重要客人要过来一起用晚餐。”

莱内伸出舌头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烟末,然后“噗”的一声把烟末吐了出去,他问:“什么客人?”

斯科尔兹内看了看落在他办公桌皮质桌面上沾了唾液的烟末,说:“一些政界朋友。埃斯特万会将晚餐送到你房间,他还会从酒窖里拿瓶酒给你。”

莱内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还有一个酒窖?”

“蒂尔南夫人正在炖羊肉,所以我建议拿一瓶奔富酒庄1955年产的葛兰许西拉子红酒,澳大利亚产,味道非常好。”

莱内听后兴奋地嘴都翘了起来。他耸耸肩点点头说:“好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爱尔兰人。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背叛我们呢?”

斯科尔兹内摇摇头说:“他是一名士兵,一名优秀的士兵。他一定会按照我们的指令行事的。而且,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人,随时向我们汇报他的一举一动。”

第十六章

女房东将赖安带到了客厅。客厅里有几把椅子,上面的坐垫已经变得又薄又硬了,周围的墙纸也有些发黑。赖安进屋时发现有两名女子在楼上偷偷地看他,而当他抬起头看向她们时,她们却赶紧缩回头躲在栏杆后,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海兰德夫人将赖安独自一人留在了客厅。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几分钟后海兰德夫人又转了回来,告诉他西莉亚一会儿就下来。

“你今晚打算做些什么?”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后面挽了一个结,她像哨兵一样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抿嘴笑着问道。

“看电影。”赖安说。

“哦?什么电影?”

“詹姆士?邦德系列,《诺博士》,是根据伊恩?福莱明的小说改编的。”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说:“我听说那些小说都很庸俗。”

赖安的背上湿了一大片。“我没看过他的小说。”

“嗯。我想你也看到了,我这儿是个体面的地方。在我眼里,住在这里的姑娘们并非只是我的房客,我还有责任要照顾好她们。私下里我也认识她们当中一些人的父母。我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怎样做,但是如果你能将休谟小姐在11点前送回来,我会非常感激的。”

赖安笑着点了点头。

门开了,西莉亚走了进来。她的一头红发松散地披在肩上。今天她穿了件绿色短袖礼服,样式简洁且非常合身,只戴了一枚祖母绿的胸针作为装饰品。海兰德夫人向后退开去,皱着眉看着西莉亚裸露在外面的有着几颗雀斑的皮肤。西莉亚对此却视若无睹。

“阿尔伯特。”她和他打招呼。

赖安站起身来,也喊了她一声:“西莉亚。”

三人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没有作声,只听见壁炉上的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西莉亚说:“谢谢你,海兰德夫人。”

女房东将二人轮流打量了一番,清了清嗓子说:“好吧,就让你们自己商量下面的安排吧。晚安,赖安先生。”

赖安微微低下头说:“晚安。”

海兰德夫人走了出去,并将客厅门带上。随后赖安听见她斥责楼上女孩的声音。

在西莉亚碧绿美眸的注视下,赖安感到嘴唇一阵干涩,像被什么封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时,西莉亚先开口说:“海兰德夫人总喜欢对我们这些女孩子的事情大惊小怪。”

听了这话,赖安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好像一只猎犬突然冲出了囚牢一般。他面色通红,西莉亚也跟着笑了。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问。

他们坐在灯光摇曳不定的黑暗中,静静地、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银幕。周围的其他情侣互相靠得很近,身体触碰着,有时两个脑袋会合在一起。当乌苏拉?安德丝身穿比基尼从海水里出现时,她那健康的肤色和性感撩人的姿态让所有人发出了惊叹。

坐在西莉亚旁边的女孩抬起头盯着银幕看了一会儿,随后又转过头继续与身边的男孩接吻。那个男孩的手已悄悄地探进了她的衬衫里。赖安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男孩的手指在衬衫下游走。当他抬起目光时,正好看到西莉亚在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诡秘的微笑,在昏暗灯光的衬托下,她的眼睛熠熠发光。

他们沿着多利埃大街向南,慢慢地朝着三一学院的北面走去。西莉亚伸出手挽着赖安的胳膊。他们在电影院的时候,外面下了场小雨,所以路面有些滑。路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些反光。

“他一直都是那么的帅。”西莉亚说。

“你是说肖恩?康纳利吗?”

“是的。我见过他一次,是在伦敦的一个晚会上。呃,确切地说,我并没有遇到他。他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是去年的事儿,《诺博士》在英国上映之前。看到他本人,你就能猜到他肯定会成为明星的。他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好像是一只猛虎,又好像是一只猎豹,危险但不乏魅力。”

她神情专注地娓娓道来,仿佛在说异国食谱中可口美味的配料。

“我觉得特工并不完全像电影里拍的那样,不是吗?”endprint

赖安笑着说:“当然,我并不是特工。”

“噢,你是一名G2成员,不过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国家里,这个职业是与特工最为相似的。”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是我们的工作和电影里的那一套却有天壤之别。”

“不一样?”她夸张地皱起眉头,流露出失望的表情,“难道没有窈窕美女对你上演出水芙蓉这一幕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多利埃大楼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西莉亚指着对面舰队街上一家酒馆说道:“进去请我喝一杯吧。”

酒馆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赖安径直走向吧台,而西莉亚则在靠后的地方找了一间小包房坐下。赖安点了杯加酸橙的金汤尼,酒吧侍者有些困惑地盯着他看。

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喝得满脸通红。此时他们已将衬衫领口解开,在酒馆里放肆地大喊、狂笑。赖安猜想这些人是记者,《爱尔兰时报》的撰稿人。他们一边给自己猛灌威士忌和烈性黑啤,一边卖弄着自己知道的绯闻轶事。西莉亚挽着赖安的胳膊进来时,他们就死盯着西莉亚看,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后。对于他们赤裸裸的眼神,赖安并没有觉得受到了侮辱,反而有些洋洋自得,虚荣心在心底油然而生。

很多人会认为一位年轻女士进出这样的酒馆会有损声誉,但西莉亚对此却并不在意,眼前唯一让她感到气恼的是酒里没有加酸橙。

“下次帮我点朗姆酒加可乐。”虽然她是笑着说的,但是语气里却透露出责备的意味。

赖安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向她道歉,但转念一想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喝了一口自己的吉尼斯黑啤,默不作声。这时,他发现西莉亚在盯着他下巴下方的某个地方看。

“这不是你上次在马拉海德系过的那条领带吗?”她问。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领带,说:“是吗?我不大清楚。我对时尚不太关注。”

“真的吗?你的这套西装真的很不错。是什么牌子的?”

她伸手翻起他的衣领,查看内袋上的商标。

“康纳利,意大利名牌。一个不赶时髦的人却穿得如此讲究,而且还超过了都柏林的大多数男士。不管怎样,你去过巴黎吗?”

“我曾经路过那里。”他回答说。

接下来她就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巴黎的经历。当时她在爱尔兰大使馆担任三秘。她常去蒙马特尔散步,有一次突然遇到一个男人,他冒失地邀请她做他的模特。

“那你当时同意了吗?”赖安问。

“差一点就同意了。”西莉亚朝他探过身子,用手捂着嘴,悄悄地告诉他说,“后来他告诉我是要做裸体模特,我就拒绝了。”

她告诉他,她父亲曾是一名高级法院的法官,现在已经退休了,是个爱唠叨的挑剔老头,而且非常势利,但她很爱他。他也和她讲了他的父亲和那个惨淡经营的小杂货店。关于小杂货店,原本他的父亲就没有对他说太多,所以现在赖安同样也没什么好说的。

西莉亚和他说起了为肯尼迪总统来访而准备的露天舞会,地点打算放在阿拉斯——爱尔兰总统德?瓦勒拉的官邸。她已经得到了会被邀请的承诺,她自己也承认,一想到能与肯尼迪和他漂亮的夫人待在一起便激动得发晕,即便是只能远远地看着,那种感觉也宛如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在皇家安维尔女中参加毕业典礼一般。

他们俩就这样聊着自己的过去。赖安讲起了他当兵时去过的地方——荷兰冰天冻地的田野,西西里阳光和煦的街道,埃及遍布沙砾的壕沟,还有朝鲜严冬过后炙热湿闷的酷暑。西莉亚的经历则全部围绕着她做外交大使第三秘书时一次又一次的随行出访任务。她说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字、泡咖啡和取送干洗衣服这样一些枯燥无聊的事情,唯一让她有所期待的事情就是参加在酒店举办的各种宴会,那儿有耀眼的镀金家具,还有诱人的鸡尾酒。通常在一座城市待上几个月后会前往另一座城市,有时会乘上游艇外出度周末,有时会去宫殿参加宴会。

西莉亚虽然只有26岁,但她无疑比赖安认识的所有男士见识要广,更别说女士了。她与他接触过的女孩不同,那些女孩除了羞涩地打招呼外,其他时间便缄口不语;而西莉亚的言谈举止处处透露着自信。当她说话时,她从不会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相反,她会边说边用手比划,随意而率性。如果有不同的见解,她会随时反驳,从来不会顾及赖安的男性尊严。她开心时会肆无忌惮地大笑,绝不会像在教堂里那样矜持地微笑。她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挺多的。

但她对地球上的贫困地区绝对是一无所知。她不了解那里的阴暗和残暴。赖安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语言,以便能让她对他的经历有所了解,但仅此而已。从那些地方回来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损伤,他们的灵魂已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不想让西莉亚认为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但事实上有时他的确有那样的感觉。

这时,赖安的第二杯吉尼斯黑啤已快要见底了——这次他要的是一整杯——西莉亚则在慢慢地搅动着她的第二杯加可乐的朗姆酒。

“能遇到一个曾经去过国外的人真是太好了。”西莉亚说。“我们国家是个小岛国,而且非常闭关自守,仿佛有一道围墙或者篱笆将我们与世界隔离开来,就像柏林墙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的围墙是沿着海岸线建造的。如果有人乘飞机或者轮船出行,那一定是去移民的,而且他们所选择的移民国家不是英国就是美国,毫无例外。”

“出国的费用很高,”赖安说,“如果不是为了到外地谋生,谁能负担得起呢?”

西莉亚朝他靠过去,眼睛睁得老大,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说:“所以每个人都想成为一名士兵或者一名三秘。”

赖安反驳道:“那么谁留在国内种田?谁去教堂礼拜?我们总不能让那些神父对着空气布道吧。他们又去听取谁的忏悔呢?”

西莉亚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说:“的确如此。我之前没有想那么多。”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搭话?”赖安问。

西莉亚的笑容僵住了。这个问题早在那晚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赖安就一直想问来着,但当时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我指的是在马拉海德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朝我走过来?”endprint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阿尔伯特?赖安。”

她将酒杯送到唇边。

“可是我想知道。”赖安说。

西莉亚将酒杯放回到桌上,看着泡沫顺着杯壁滑下,落在慢慢融化的冰块上。

“我看见你走进来,”她说,“我注意到你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所以我想这个男人一定与众不同。参加宴会的有年轻人,也有上了年纪的人;有政客,也有公务员;有优柔寡断的文员,也有只会盯着时钟等着下班的人。你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你应该是属于——其他类型的人。”西莉亚从酒杯上抬起头看着他,继续说:“而且你看上去有一点忧郁。”

赖安感觉在西莉亚面前他仿佛被剥光了似的,她的目光似乎透过衬衫在他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如果不是西莉亚突然抛给他一个微笑,赖安恐怕一刻都忍受不了了。

“后来你说话了,那样子就像一个第一次参加舞会的学生。我当时脑子里甚至已开始想象,出门前你妈妈朝手帕上吐一口口水帮你擦脸的情形。”

“我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帮我擦脸了。”赖安说。“实际上,大概有一个月了。”

她被逗乐了,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同时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膝盖上。赖安顿时感到小腹处一阵骚动。他谎称要去洗手间,找了个借口从她身边逃走了。洗手间在酒馆的最里面,隐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刚一进去,赖安就闻到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粪便的味道。

赖安选了一个隔间走了进去。他不喜欢使用小便池,他讨厌那种暴露地站在那儿的感觉,他觉得那样毫无隐私感。

小完便后,赖安走出隔间,看见盥洗池旁有一个男人用梳子蘸上水对着镜子梳头。

赖安看出他不是本地人。他的皮肤晒得很黑,身上的深灰色西装裁剪得非常精致。他侧过身子让赖安洗手,但并没有离开,而是越过赖安的肩头继续对着镜子慢悠悠地打扮自己。

突然,那个男人开口问道:“你喜欢这部电影吗?”

赖安从水龙头下收回手,诧异地反问道:“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电影,”那个男人将梳子放回到口袋里,说,“你喜欢吗?”

听得出他是美国口音,但因为还混杂了其他口音所以显得不是那么纯正。他发鼻音时像美国人,但是元音的发音却更像欧洲人。他的面部表情让人觉得很友善,可他的眼睛却给人相反的感觉。

赖安关上水龙头,抽出一张纸擦手。“对不起,我们认识吗?”

那个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不,不认识。我刚才在电影院看见你的。”

赖安估计这个人的年纪大约在40至45岁之间。他两只手上有一些小伤疤,脖子上有一处遗留下来的灼伤,虽然有衣领遮掩,但还是能看到一部分。

“还不算太糟糕。”赖安回答说。他将用完的擦手纸扔到垃圾桶里。“有点滑稽,但我喜欢。”

“滑稽。”那个男人掂量着赖安的评价。“是的,用这个词来评价的确很合适、很有趣,但并不符合事实,对吗?”

赖安向门口走去。“这个我就无从得知了。晚安。”

“她很漂亮。”

赖安停住了脚步,手搭在门把手上。他转过身,看见那个男人冲着他的方向微微歪着脑袋。

“那个女孩,和你约会的那个女孩,她很漂亮。”

赖安收回手,放到自己两侧,站直身子说:“是的,她是很漂亮。”

“但是,你有些自不量力了,不是吗?”

赖安没有回答他。

“我的意思是说你有些越界了。”

“你是谁?”

那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你并不想越界,对吧?如果你插手管了不该你管的事儿,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赖安将重心移到右脚,时刻准备攻击,而那个男人则立即摆出防备的姿势。

“是谁派你来的?”赖安问。

“我敢肯定你不知道自己……”

赖安先发制人,一手在下,一手在上,准备抓住他再把他按到墙上。不料那人动作比他还要快,一只坚硬的大手抓住了赖安的手腕,顺势一拉。赖安丧失了最佳时机,反倒被对方利用这个机会发起了反击。那个男人敏捷地低头躲过赖安的进攻,迅速转身,用胳膊肘对着赖安的裆部用力一击。赖安疼得差点没喘过气来。

赖安的脸被那个男人狠狠地按在了墙上的瓷砖上。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自己从墙上推开,但那个男人照着他的膝窝处猛踢了几脚,赖安两腿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又冷又湿的地上。那个男人用一只膝盖顶在他的肩胛骨之间,用力将他的胸部推到墙上,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拉去。

赖安听见“啪嗒”一声响,接着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右眼睫毛上扫来扫去。他定下神来才看清原来是一把刀。接下来,那个男人将刀尖顶在了他的脸颊上。

“别动,我的朋友。”

赖安将手掌摊开放在瓷砖上,身体抗拒着对他胸部的挤压。

“我只是问你喜不喜欢那部电影。”那个男人平淡地说,“仅此而已,没必要为此而大动肝火吧?不过是一个很友好的问题罢了,不是吗?”

说完,那个男人松开了抓住赖安头发的手,放下膝盖,收回刀子,站到了一旁。

“回头见,赖安中尉。”

赖安听见一声门响。接着,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卫生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将前额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几秒钟后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镜子前检查脸上是否有伤痕,结果发现没有受伤,只是裤子的膝盖湿了几处,应该是刚才跪在潮湿的地板上弄到的。镜子里的他领带歪在了一边。他先将领带理正,然后用纸巾擦了擦膝盖上的水渍。他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后,这才走出了卫生间。

“你没事吧?”看见他回来,西莉亚关心地问。

“我没事。”赖安说。“我答应海兰德夫人要在11点前将你送回去,所以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吧。”endprint

西莉亚戏谑地说:“哦,海兰德夫人会等我的。她这个干瘪老太也该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了。再不动动的话,她的内裤都要生蜘蛛网了。如果我晚回去了,这对她来说该是件极大的好事呢。”

说完她便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这样说似乎太粗俗了,对吧?可能我喝得有点多了。你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

赖安主动伸出胳膊,西莉亚挽起他的胳膊朝门口走去。经过那群烟雾缭绕、面色通红的记者身边时,赖安刻意地想看看刚才那个男人是否也在其中——那名黑发男子,穿着一套精致的西装,皮肤黝黑,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可是在这群醉鬼中他没有看到那个人。

当他们走上门口台阶时,客厅的窗帘突然间动了一下。西莉亚将手放在赖安的胸口说:“我本来是要邀请你进去坐会儿的,可是我担心海兰德夫人会赖着不走,非要和我们待在一起。所以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告别了,除非你愿意看海兰德夫人织毛衣。”

“这样很好。”赖安说,又一次发现自己的词汇竟然是那么贫乏。他双手尴尬地垂在身体两侧,两人之间再次出现了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西莉亚开了口。

她笑着说:“我今晚过得很愉快,希望你能再打电话给我。”

“我会的。一定会。”

“舒尔本大酒店的餐厅还不错。”

“那下次我带你去。”

两人间的谈话总让赖安感到他们俩好像在谈合同,彼此做出承诺,最后达成协议。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只要能再次见到她就行了。

“一言为定。”她说。

她凑过来,踮起脚尖吻了他。暖暖的、湿湿的,还有唇膏的香味。她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上嘴唇,然后便迅速移开了,可赖安却感觉到嘴唇上余温犹存。

“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尔伯特,拜托你千万别像看到了圣母马利亚一样,只会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赖安窘迫地咳了几声,而后干笑着说:“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不知道……”

她用手指着他的脸说:“看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晚安,阿尔伯特。”

赖安与西莉亚告别后,转身走向他的车子。从拉格开到城里用了不到15分钟,一路上他竭力地去想那个在洗手间里将他制伏的黑发男子,不去想西莉亚的吻带给他的感觉。

但他没有成功。

第十七章

斯科尔兹内放下手中的白兰地,将他的客人们留在客厅,自己一个人离开了。他跟着埃斯特万来到黑黢黢的书房,拿起了话筒。埃斯特万拧亮台灯,顿时在书桌上投下一道柔和的灯光。

“是谁?”斯科尔兹内问。

“西莉亚?休谟。”

斯科尔兹内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对着话筒说:“什么事?”

“我和赖安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先去看了电影,后来又去喝了一杯。”

斯科尔兹内感到西莉亚在发辅音时声音有些弱。她讲话时一字一顿,显然是要掩饰自己的醉态。

埃斯特万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打着火,递到斯科尔兹内面前。斯科尔兹内很享受地闻着打火机散发出来的汽油味,用力吸了口香烟,然后挥手示意埃斯特万离开。埃斯特万退了出去,把门关好。

“你们有没有谈论一些敏感话题?”他问。

“没有。至少没有涉及到您和您让赖安中尉为您做的事。”

“那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西莉亚想了一会说:“他很讨人喜欢,有些举动看上去像个孩子,但在他身上我能感觉到某种别的东西,我也说不太清楚。我知道他是名士兵,但他却与普通士兵不同。他并没有和我说过什么,但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言行中隐含着某种让我感到有些恐惧的东西。”

斯科尔兹内差点就要告诉西莉亚她所说的那种东西是什么了。赖安的身上附着死人的灵魂,每一个杀过人的人都是如此。不管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有风度、多么友善,但那些灵魂会透过他的眼睛观望着他。

“你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不知道。”西莉亚说,“我想应该很快,他答应会打电话给我的。”

“很好。要让他和你走得近一些。如果他想和你有亲密接触,那就如他所愿。”

西莉亚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斯科尔兹内在水晶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说:“我支付的报酬难道不足以让你这样做吗?”

“斯科尔兹内上校,我可不是妓女。”

“你当然不是。”他回答说,“晚安,休谟小姐。”

斯科尔兹内挂上电话,重新回到他的客人当中,继续讲述刚才未完的故事。他讲的是将墨索里尼从被关押的大萨索山宾馆里营救出来的故事。他的这些政客朋友们总是很爱听。

这个故事他已经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宴会上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以至于有时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自己虚构的。心存疑惑时他会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历史学家。既然有人对他的冒险经历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又何必要破坏他们的兴致呢?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卢卡?因佩里特里会很乐意这样做的。

这个意大利人刺激过他的第二天早上,就让人给斯科尔兹内送来一张便条,邀请他中午一起喝杯咖啡。斯科尔兹内去时,因佩里特里正坐在兰布拉洛瓦大街的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桌旁等他。他穿了件开领衬衫,戴了副太阳镜,看见斯科尔兹内走过来,他便冲侍者打了个响指。

“请坐。”他说。

斯科尔兹内坐了下来,问:“你想要什么?”

“随便聊聊。”因佩里特里回答说,尽量让自己的举动看上去很友好。

太阳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喝点什么?咖啡?”

斯科尔兹内点了点头。

因佩里特里对侍者说:“两杯咖啡,再给我们上一盘点心,随便你推荐。”

“我不吃点心。”斯科尔兹内说。

“噢,你必须尝尝。这里的点心是我在意大利之外吃到的最好的点心。”endprint

侍者离开他们的桌子去拿他们点的东西。

“既然你想聊聊,”斯科尔兹内说,“那么就直奔主题吧。”

“斯科尔兹内上校,你可真是个急性子。”

“我的个性可不止这一个特点。不要企图试探我。”

意大利人笑笑说:“好吧,那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正如我们昨晚说过的,你去营救墨索里尼时我正好在场。你围着酒店转了一圈想找个入口进去,结果被酒店的看门狗吓得抱头鼠窜,幸好这些狗都被链条拴着。后来你发现了一堵墙,想翻墙而入。墙高不到1.5米,可你却翻不过去。于是你只好叫你的手下充当垫脚石。当时那场面还真有些滑稽。”

这时,那名侍者转了回来,把咖啡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将一盘点心放在了桌子中央。红色的果酱、黄色的蛋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光彩炫目。因佩里特里拿起盘子,送到斯科尔兹内面前。

“我不吃。”他拒绝道。

因佩里特里耸耸肩,自己拿了一块送进嘴里,露出一副无比陶醉的神态。

斯科尔兹内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以引起那个意大利人的注意。“呃,你刚才对‘橡树行动这个历史事件提出了质疑,你认为我和我的许多战友都是骗子,而你却对此事的真相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我为什么要在意你的看法呢?”

因佩里特里拿起手帕抹去嘴上的碎屑,“你不用在意我怎么想。毕竟,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我想你也许会在意意大利大元帅的看法。不管怎么说,你是他的客人,亏得有他的关照你才能来西班牙度假。如果他发现你是个骗子,用谎言骗取了他的友谊,那么我想他对你的关照恐怕就没有这么多了吧。到那时,你或许会发现这个国家并不怎么欢迎你。哦,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些点心,味道真的棒极了。”

他再次将盘子递到斯科尔兹内面前,可又一次遭到了拒绝。

“弗朗西斯科是我的朋友,他不会相信你编造的这些故事,他会选择相信历史记下的事实。”

“历史事实。”因佩里特里重复道,“你一直在强调这个词,就好像这样就能增加其可信度似的。可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历史事实,不过是党卫队的宣传,再加上你自己的鼓吹制造出来的所谓的历史事实罢了。”

斯科尔兹内愤怒地站起身来说:“够了,不要再来烦我了。”

他大步向酒店走去。

因佩里特里在他身后喊住他,说:“等一等,斯科尔兹内上校,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呢。”

斯科尔兹内转身停了下来。他已确切地明白这个意大利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第十八章

赖安没怎么睡着。酒店的床又窄又短,对于他这种身材的人来说,睡在上面很局促。躺在床上,他一会儿想着西莉亚和她的吻,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个黑发男子的身影以及他手中的刀。

他在脑子里幻想着各种情节。

他幻想着当时那个男人没有占到上风,也没有把他按倒跪在满是尿液的地上。相反,赖安将那个黑发男子制伏了,夺过了他的刀。而后那个男人颤抖着把所有赖安想知道的都交代出来了。

他还幻想着西莉亚把他带回到寄宿公寓门口,像对待女仆一般把海兰德夫人打发走了,然后在那张铺着硬邦邦的坐垫的长椅上,西莉亚再次吻了他。这一次她突然将舌头伸入赖安的口中,饥渴地探寻着。她拉着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在西莉亚的引导下,赖安的手触及了她的私处,暖暖地散发着春意。

后来赖安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梦见了西莉亚微张的嘴唇和唇膏的香气,她的呼吸里夹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可当赖安有所行动时,她又变成了赖安以前在西西里岛和埃及接触过的某个妓女,丰满而充满激情,身上散发着汗味和很浓的肥皂味。

而那个黑发男子就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手上还拿着那把刀。

“她很漂亮。”那个男人边说边在自己的腹股沟处把玩着那把刀,刀身上闪烁着刺眼而淫秽的光。

天蒙蒙亮时,赖安醒了,毯子缠绕在他的脚上。他把脚抽出来,起身坐在床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看时间。才五点钟。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呼吸中仍有前一晚喝的吉尼斯黑啤的味道。

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离酒店供应早餐还有一个半小时。看来这90分钟里他只能画饼充饥了。锻炼似乎是打发时间的唯一办法。

于是他穿着内衣开始做运动。他身体站直,双臂伸向天花板,感觉到背部肌肉的拉伸。然后他身体前倾下弯,保持双腿伸直,指尖向地板延伸。伴随着呼吸,身体继续下弯,直到指尖触碰到地毯。

而后他躺在地板上,脚伸到床下的缝隙中,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开始做仰卧起坐。

运动后,他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想起了奥托?斯科尔兹内,这个曾被誉为“欧洲第一恶汉”的显赫人物,如今却成了一名举止文雅的庄园主。难道说战后的这18年已经将他的罪恶洗刷干净了吗?诚然,他的确值得士兵们对他尊敬、仰慕,因为他是一名杰出的战略高手,颠覆了人们对战争的认识。但他同时还是一名纳粹。他不像有些出生贫苦的人那样,受命运驱使被迫加入了这场战争。他在二战前就早已是纳粹党党员,战争一开始便主动请缨,为德意志帝国而战。

无论这些杀手想从斯科尔兹内那里得到什么,无论他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很多人都会认为是他自找的。

很多人会这么想,但并不是全部。

赖安想起了在他父亲店里听到的那些议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靠在父亲店里整理货架和打扫卫生来赚点零花钱。他常听见店里的客人谈论欧洲战事。他们谈论希特勒,谈论德?瓦勒拉——他是当时的总理,正领导着爱尔兰国内革命——猜测他是否会支持张伯伦;如果支持的话,那他会不会让爱尔兰士兵与英国军队并肩作战?

有人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因为德?瓦勒拉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人民出卖给英国佬的。

可是其他人则认为问题的关键在希特勒,他这个人很难缠,凡是让他大发雷霆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总得有人给他上上课,教他一些礼仪了。endprint

可是又有人说希特勒与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希特勒是一名优秀的民族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种族,他和德?瓦勒拉,还有领导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皮尔斯和康诺利是同一类人。

接着就有人反驳说希特勒与这些人完全不同。德?瓦勒拉和其他人是为自由而战,可希特勒却是一个独裁者,而且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小赖安一边忙着扫地擦窗一边听他们争论不休,而他父亲却几乎从不参与,只顾着把柜台打理整齐。他认为这些事情与自己无关——要打仗就打好了,只要不让我上战场就好。

后来结果证明赖安的父亲是正确的。爱尔兰没有被卷入这场战争。

但是赖安却并不这样看。他亲眼目睹了纳粹的种种劣迹——被纳粹侵略后,整个欧洲大陆焦土成片,到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国家民不聊生,民众颠沛流离。街道上男女老少背着包裹离乡背井的景象随处可见。据他们说还有些东西没法带来,被迫留在了身后。他们说的不是财产,而是尸体,那些他们不得不留在那里让野狗和昆虫肆意啮噬的亲人们的尸体。

现在赖安有时还会梦见这些人,尽管已不像过去那么频繁。他非常庆幸自己没有被派去接管集中营,有关那儿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欧洲。到处是森森白骨,大片大片的坟墓中堆积如山的尸体,有的是被烧死的,有的是被活埋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斯科尔兹内之流一手造成的,而且并没有人胁迫他们这样做。

可如今,赖安却正在保护这些人。

他胸部贴着膝盖,屏气收腹,一动不动。他早就停止计数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个,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翻转过身,拉直整个身体,双手支撑在地板上,开始做俯卧撑。

到底是谁在追捕斯科尔兹内?那晚在卫生间让赖安蒙羞的人是否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根本与他们无关?

赖安似乎看到地板在身下起起伏伏,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滴在地毯上。肩膀和侧腰肌肉的拉伸驱除了体内原有的紧张和焦虑。赖安一直做到自己支撑不住为止,他感觉他的肺都要炸了。黑发男子和红发女郎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交替出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害怕哪个更多些。

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定下心来。他把豪伊给他的资料和便条连同他自己的笔记又重新看了一遍。两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他竭力告诉自己把眼界放宽一点,不要只关注这两个人。

哈康?福斯和凯瑟琳?博尚。

他把凯瑟琳的地址记在脑子里,然后走到桌边查看地图。

赖安冲了个澡,刮了胡子,穿上他那套旧西装准备去吃早饭。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前台接待员问他是否同意将一个电话接进来,打电话的人拒绝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前台告诉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外国男士打来的。

“喂,”赖安说。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早上好,赖安中尉。”奥托?斯科尔兹内在电话另一头说。

“早上好,先生。”

“有什么新进展要向我汇报吗?”

赖安告诉他在他的密友中有两个人他想进一步调查一下。

“哪两个人?”

赖安停顿了片刻说:“我想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不告诉我?”

“是的。”

“如果我坚持呢?”

“我还是会拒绝。”赖安说。

斯科尔兹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很好。”

赖安在考虑是否要把那个黑发男子的事情告诉斯科尔兹内。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保密对他没什么好处,但是如果他向斯科尔兹内坦白了,那么这个奥地利人就会知道赖安在酒馆的卫生间里让人逼着跪在地上的事实。根据他的直觉和经验判断,在斯科尔兹内面前暴露这样的弱点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他是否愿意冒这个险呢?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却听见斯科尔兹内说:“我想邀请你参加一个聚会。”

赖安吃惊地眨了眨眼睛,说:“哦?”

“在我家里。明晚我要举办一个小型聚会,里面应该有你认识的人。我们的部长大人就是其中之一。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赖安犹豫不定地轻声说道:“我认识一位年轻女士。”说完他就后悔不该这样措词。从斯科尔兹内接下来说的话中他猜想这个奥地利人一定在暗地里笑话他呢。

“那么,请你和这位年轻女士一起来吧。”

“谢谢,先生。”

“哦,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得做好比一场的准备。”

“什么?”

“我们俩将进行一场击剑比赛。我上次告诉过你,我一直在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你可能就是那个人。明晚见。”

说完斯科尔兹内挂断了电话。

赖安在酒店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将西装送去清洗之后便去了卡贝尔大街。麦克莱兰的裁缝店刚开门,赖安走进去时麦克莱兰正在整理架子上的衬衫盒子。他转过身看见有人进来,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赖安。

“哦,是你啊,先生。那套康纳利西装怎么样?”

“简直棒极了。”赖安回答说。

麦克莱兰绕过堆满衣服和面料的操作台,走到赖安面前问:“那么今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为你效劳吗?”

“我想挑几条领带,”赖安说,“可能还需要一两件衬衫。”

麦克莱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问:“那么这些也同样是记到豪伊先生的账上吗?”

这次赖安没有丝毫犹豫。

“没错。”他说。

第十九章

赖安驱车向北离开都柏林向斯沃司①开去。城市的景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又开了几分钟,一栋白色候机楼出现在眼前,一架飞机腾空而起。这个机场是40年代早期修建完毕的。这几年航线迅速拓展,几乎覆盖了世界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赖安身边的座位上摊着一张地图,上面有一处被他用铅笔画了个圈。那是他标记出来的凯瑟琳?博尚的住址。endprint

赖安开进了斯沃司。一路上他穿过了镇上安静的主干道,然后又经过了会议厅。几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孩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足球赛,将注意力转移到赖安的身上。一群狗咆哮着跟在车后狂奔,一直跑出了大约100码才停了下来,似乎在为捍卫了自己的领地而感到自豪。

赖安将地图摊放在方向盘上,一会儿看看地图,一会儿看看前方的道路。这条路通向一座小桥,越向前开路越窄。过桥后赖安拐弯向右,车道窄得就只能容下一辆车,两边的树枝不断地刮到车身。

赖安沿着马路一直向前开。他的左侧是高低起伏的树木和灌木丛,右侧是曲折蜿蜒的小河。河床渐渐变得宽阔起来,起初只有不到六码宽,接着变成了12码,50码,然后是100码,最后注入了河口。

一群天鹅从芦苇丛里踱着方步走出来,站在了路中央,挡住了赖安的道,所以他只能半踩着离合器,一点一点地以蜗牛爬的速度向前开。这些天鹅一点都不慌张,就像看不见车子似的。它们摇摇摆摆地在路上走着,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赖安只好下车,嘴里发出“嘘”的声音打算把它们赶回到河里去。可是天鹅却冲着他叫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它们的散步运动了。赖安忍无可忍,脱下身上的马甲,用力扑打它们。最后天鹅终于被惹烦了,离开马路回到了水里。赖安这才回到车上继续他的行程。

前方,马路延伸到了水里,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岛。车道上有不少积水,沃克斯豪尔汽车飞驰而过,溅起了一片水花。开到干燥的路面时,前方的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一堵墙,拦住了赖安的去路。墙上有一道拱门。赖安一边减速一边查看地图。

他相信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赖安将车开到马路与河岸之间的草地上,拉好手刹,拔下钥匙。突然从河面上吹来一阵风,赖安抬眼看向窗外,对面马拉海德的轮廓依稀可辨。

他走到大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赖安透过栏杆向里面张望。院子里有一个修剪精致的漂亮花园,一条砾石铺就的小道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屋门前。小屋的边上有一个马厩。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桶饲料,一匹马正伸长脖子悠闲地吃着自己的美食。发现赖安后,那个女人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是凯瑟琳?博尚吗?”赖安问道。

那个女人放下手里的饲料桶,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向他走了过来。

“你是谁?”她问。她说话时带有浓重的法国口音,非常好听,优美得就像花园中的鲜花。

“我是阿尔伯特?赖安,在情报局工作。”他边说边出示了证件。她在花园当中停了下来。很显然,站在那个位置是不可能看清证件上的文字的。“我想和你聊聊。”赖安说。

“我不确定我会愿意与你交谈。”她回答说。她英语讲得很棒,嗓音也很好听。她留着一头花白短发,用几个发夹将头发向后别着。赖安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拥有一副完美的身材,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变得松弛。由于烟抽得太多,她的上嘴唇已出现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现在为奥托?斯科尔兹内工作。”当然,这是个谎言,但此时撒谎看来是很值得的,因为当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脸上的表情便发生了变化。“我正在调查有关亚历克斯?伦德斯、约翰?汉布罗和赫尔穆特?克劳斯的几起凶杀案。还有埃卢安?格鲁瓦。”

她身子猛地一缩。难道她还不知道那个布列塔尼人也遇害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原地,但语气却不如先前那般坚定。“恐怕你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聊一聊,只要一小会儿。”他决定最后再赌一把。“我不会告诉斯科尔兹内上校你拒绝合作的。”

她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而后便朝着大门走来。

“威胁只能让你获得短时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的话,它会让你付出更多的代价,……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赖安。阿尔伯特?赖安中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博尚将咖啡在炉子上加热后,倒了一杯给赖安。咖啡喝起来不太新鲜,而且有些苦,可赖安竭力忍住,没让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小屋的内部与埃卢安?格鲁瓦被枪杀的屋子极其类似,那个屋子如今已经被塞莱斯坦?莱内丢弃了。厨房里有一个水槽,还有一个壁炉,看来这里才是主要的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屋子里共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的门半掩着。赖安看到里面放着一张铺得很整齐的床,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厨房里还有四个书橱,每一层书架都塞满了书。桌子上摊着几个笔记本、几本便笺簿,还有几张零散的纸,纸上写着几行潦草的文字,赖安没能分辨出到底是哪国语言。

“我还在坚持写作。”博尚在赖安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如今没人愿意出版我的作品,可是我还得写下去,因为我必须这样做。”

“诗歌?”赖安问。

“是的,我写的大多数都是诗歌,但也有随笔和故事。我以前曾写过小说,但现在我已经不愿意写了。”

“是布列塔尼文吗?”

“是的。”她用法语回答道。“那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语言,像音乐一样,特别的抒情。我的作品译成英文时会逊色很多,因为英文不具备布列塔尼文的节奏和韵律。布列塔尼语更像康沃尔语,而且与你们爱尔兰语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说说吧,你的爱尔兰语怎么样?”

“我只记得在学校学的几个单词。”赖安说。

她无奈地笑了笑,点燃一根香烟。“你竟然不说自己的母语,倒情愿选择你的压迫者的语言?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吗?”

“我从来都没有想学英语的欲望。”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烟雾里充满了失望的味道。“那么,开始提问吧。如果我知道的我会告诉你的。”

“你与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关系如何?”

“不是很亲近。他帮助我和其他几个布列塔尼人来到爱尔兰定居。塞莱斯坦更了解他。”

“塞莱斯坦?莱内是你的朋友?”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无奈的笑容。她支起一条腿,脚跟踩在椅子边上,膝盖差点要顶到她的下巴。“是的,还不仅如此。很多年前,我们曾是情人。我和他现在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endprint

“埃卢安?格鲁瓦就死在莱内的家里。”

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屋外的某个地方。

“可怜的埃卢安。他是个好人,但不够坚强。他不适合当战士。塞莱斯坦现在怎么样?他当时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赖安说,“据我所知,莱内先生现在和斯科尔兹内上校待在一起。你是在法国和他认识的吗?”

“是的。30年代时,我们一起执行过几个任务。”

“二战期间呢?”

“他打仗,我写作。舆论宣传,写一些评论、报道之类的东西。我们在城镇和村庄里分发小册子。”

“你是一名通敌者。”

她将目光转向赖安,眼神如同钢针般刺着他的皮肤。“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这么称呼我吧。但是我认为我自己是一名爱国者和社会党人。德国人承诺帮助我们独立,建立自己的国家和政府。我们相信他们。也许很幼稚,但这难道不是年轻的特权吗?”

博尚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微弱的亮光在昏暗的小屋中闪烁。她将烟吸进肺里,好一会儿才从鼻孔里吐出来。不知是因为呛着了还是其他原因,她突然咳了一声。赖安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将痰吐在了纸巾里。

“告诉我,”她说,“你知道‘临界点寄宿者这个术语吗?”

赖安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是个唯心论的观点,也可以说是通神论的观点,关键取决于你怎么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诠释。有人认为寄宿者是指依附在活人躯体上的邪恶灵魂,而有人则认为寄宿者指的是一个人前世的罪恶。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有些事深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一些让我们感到羞愧的事情。”

她边说边幽幽地看着两人之间徐徐升腾的淡蓝色烟雾。

“我还是不大明白。”赖安说。

“对于我来说,在二战期间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包括选择与什么人合作,我所写的那些文章,以及在那种境况下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些都是我身上的‘临界点寄宿者。”

“你指的是罪行吗?”

“或许是吧。”她说,“如果我早就了解事情的真相,早就了解德国人为什么会对我们如此承诺,如果早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犹太人、罗马人和同性恋者,我绝不会做出当时那样的选择。你相信吗?”

赖安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你恨奥托?斯科尔兹内吗?”

“哪个方面?”

“无论哪个。”

她大笑了一声,说:“我恨他,因为他发了财,还发了福;我恨他,因为他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和权力的贪欲而放弃了对祖国的热爱;我恨他,因为他甘愿让自己变成爱尔兰资产阶级用以炫耀的宠物。这些足够了吗?”

赖安身子向前倾,两只胳膊压在桌上的诗集上,书页在他的胳膊肘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有没有人曾经向你打听过斯科尔兹内上校或者其他像你这样的人?”

虽然她刻意隐藏,但是她的眼中还是闪现出某种情绪,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像我这样的人?”

“外国人,从欧洲逃出来,到这里来避难的人。”

“你指的是纳粹分子,”她说,“和通敌者吧。”

“是的。”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几点烟头的余烬飘起,悬浮在烟灰缸上方的空气里。“你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想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曾经接触过斯科尔兹内的熟人,也就是你的那些朋友们……”

“我的朋友?他们不是我的……”

“不管你把他们看作什么人,目前的状况是,有一个训练有素、行动严密的暗杀组织已经把这些人当作了他们的目标。他们有一个线人,这个人就隐藏在斯科尔兹内身边,而且有足够的理由背叛自己的朋友。就像你一样。”

她用力摇了摇头,眼睛看向远处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胡说八道。”

赖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将目光转向窗外的花园。她默默地注视着。几秒钟后,她开口说:“我想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听着,”赖安说,“如果你曾经背叛过斯科尔兹内,你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告诉我实情。如果你曾向别人透露过信息,请你告诉我他们是谁,你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我没有……不是我。”

赖安探出身子,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向后缩了一下。

“你很清楚斯科尔兹内将会怎样处置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会保护你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哼,你不过是个孩子,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

她“啪”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纸张散乱开来。“如果奥托?斯科尔兹内想让一个人死的话,那他就一定会死,难道你不清楚吗?他能把墨索里尼从山巅上拽出来,他能在庇隆的眼皮底下与艾薇塔偷情,他把那帮法西斯混蛋抢劫一空并且还让他们对他感激不尽,这就是他的本事。没有哪个机构,没有哪个人,也没有哪条法律能阻止他。”

博尚站起身来,走到水槽边,紧紧地抓住台子的边缘。

赖安也站了起来。“拜托,你知道你还有其他选择。你应该明白如果是斯科尔兹内先找到你,他会怎么对待你。要么你告诉我,要么你……”

她的手慢慢向下伸进水槽下条纹布帘的后面,接着突然一个转身,手里出现了一把半自动袖珍手枪。她用枪指着赖安的胸口。“是A.25ACP,”赖安心想。她拿枪的手在颤抖,战战兢兢的,几乎握不住枪。她用另一只手向后拉开了枪栓。

赖安举起双手,抬到肩部的高度。

“他知道我吗?”她问。

“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他,”赖安说,“但是他知道线人的存在。我毫不费力就发现了你,我想他也能做到,而且他一定会来找你的。所以,就让我来保护你吧。”endprint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博尚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衬衫上,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惊恐万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说道:“他们说我会很安全。他们答应过我的。我是想要赎罪才告诉他们的。他们想要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他们了,所以上帝会原谅我的。上帝已经原谅我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是一些儿童的照片。”说到这里时,她那只空余的手伸向腹部,用力揪住肚子上的肉,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在二战中丧生的儿童的照片。尸体上裸露的森森白骨,还有毫无生气的眼神。他们的嘴巴大张着,成群的苍蝇正爬在他们的嘴唇上。”

“这不是你干的。”赖安边说边绕过桌子走到博尚面前。“正如你所说,你开始并不了解实情。把枪放下好吗?”

“上帝会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凯瑟琳,把枪放下吧。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你可以逃离这里,离开这个国家。”

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坚定而执着:“上帝会原谅我吗?”

赖安把手放下来,说:“会的,上帝会原谅你的。”

凯瑟琳?博尚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张大嘴,将枪口送进嘴里,同时闭上了眼睛。

赖安急得大喊一声:“不要。”可是已经迟了,等他反应过来采取行动时,她已经扣动了扳机。

第二十章

塞莱斯坦?莱内由于前一晚喝了奔富葛兰许西拉子红酒,感觉很棒,所以现在正偷偷地溜进酒窖,想再找一瓶喝。他走下木楼梯,酒窖里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直往莱内衣服底下钻。当走完楼梯双脚接触到地面时,他已经被冻得直哈气。酒窖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藏酒,有的瓶身很干净,玻璃瓶上闪着亮光;有的显然时间已久,瓶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莱内在藏酒架之间慢慢走着,舌头在牙齿后不安地躁动着,期待着即将出现在眼前的兴奋。几分钟后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第二瓶西拉子红酒。

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地面上,莱内感到自己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显然这是过度饮酒带来的后遗症。先前,喝完找到的西拉子红酒后他又去了趟酒窖,想再找一瓶来喝,可是没能找到,于是他只好用一瓶意大利白葡萄酒取而代之。本来如果把这瓶酒冰镇一个小时后再喝味道会更佳,但是要等这么久,莱内实在是忍受不了。

他一手拿着打开的酒瓶,一手抓着自己的夹克衫,在马丁斯敦庄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斯科尔兹内的宅子显然很气派。莱内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喜欢炫富的人——不过,他一直都是个穷光蛋——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羡慕起这座宅子来。宅子占地很大,有很多独立的屋子,屋子周围有大片大片的花园,每间屋子都建有精致的拱形窗。他停下脚步,放眼欣赏面前的豪宅。

不错,斯科尔兹内做得很好。如果莱内也有类似的野心的话,很可能他也会变得如此富有,但那时他只会把这份财富挥霍在酒上。

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酒甜得有些发腻。

一名卫兵从莱内身边走过,明目张胆地背着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在院子里巡逻。莱内冲他点了点头,对方嘴里嘟哝了一串德文,算是回答。院子的另一端有一幢单独的房子,里面住了五个从东德偷渡到爱尔兰的逃亡者,他们占用了外屋中的两个房间。

哈康?福斯身穿一套泥巴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喷壶,例行公事地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莱内朝他挥手打招呼,他也冲他挥了挥手。

福斯是名挪威人。他在墙边的一行花圃旁跪了下来。由于肥料充足,花圃里的花开得极为绚烂,仿佛怒放的烟火一般。福斯开始收集花种,然后把枝叶和花瓣堆在身边的砾石地上。

莱内穿过小路向福斯走去。

福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和他打招呼:“你好。”

莱内笑着说:“这活很累人吧?”

挪威人耸耸肩说:“不累。我是两天前才来这里的。上校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说花园要再打理一下。找我有事吗?”

莱内将手中的酒瓶递到福斯面前。他笑着接过酒瓶,朝嘴里灌了一口。他将酒咽了下去,喉结动了几下。随后他将酒瓶还给莱内,并用手抹了把嘴。

“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莱内问道,“你不想赚这份钱吗?”

福斯一边用他短粗的手指摆弄花圃里的花草,一边回答说:“哦,需要。我需要工作,也需要钱。我一直都很需要钱。”

莱内举起酒瓶对准自己的嘴巴,又喝了一口。“有钱是件好事。”

福斯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耸了耸肩膀,点头表示赞同。“是啊,钱是好东西。有钱就会有吃的,就会有睡觉的地方。在这些方面,钱的确是好东西。”

莱内笑了笑,拍了拍福斯的后背,和他道了别,慢慢地朝院子外边走去。他穿过花园朝外屋走去。一群小鸡在屋前的空地上玩耍,不时用嘴啄一下地上的泥土。莱内用脚将它们赶开。

他看见蒂尔南正在一间露天马棚里对着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狗毛发火,嘴里骂骂咧咧的。看见莱内进来,这名红脸汉子才抬起头来停止了诅咒。

“你好。”他谦恭地低下头向莱内问好。

马棚的地上有一捆毯子,蒂尔南养的一只柯利牧羊犬躺在上面。它是只母狗。

十几只小狗围在这只母狗身边打闹。用木板做成的临时围栏将这些小狗圈了起来。

“多大了?”莱内问。

“七周。”蒂尔南回答说。“一只野狗勾引了它。小狗崽中有六只是杂种,没有一点用处。我本该现在就把这几只小杂种丢进河里淹死,但是我下不了手。它们就快要断奶了,所以这事不能再拖了。一旦等到我鼓足勇气,我就把它们装进麻袋里扔下河。”

这位老人伸出一只手,来回挠着其中一只小狗耳后的部位。他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那只小狗开始用小爪子敲打蒂尔南瘦骨嶙峋的手指,用自己的小尖牙咬他手上粗硬的皮肤,后来它的兄弟姐妹们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endprint

“我要一只。”莱内说。他蹲下来,把酒瓶放在身旁的地上,认真打量着这些小狗崽,一会儿看看这只,一会儿看看那只。所有的小狗崽都在围攻蒂尔南的手掌,只有一只除外。这是一只黑褐色的小公狗,体形比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小。莱内把手伸到它面前,小狗崽犹豫了一会儿,嗅了嗅他的味道,然后才伸出它的小舌头去舔莱内的手。

“我就要这只吧。”他说。

“好的,没问题,”蒂尔南说,“但是千万不要让我老婆在屋子里看见它,她会大发雷霆的。”

蒂尔南的老婆是斯科尔兹内的管家。她是一名德国妇女,身材肥胖且性格粗暴。二战前她就来到了爱尔兰,嫁给了蒂尔南这个爱尔兰人。莱内已经被她责备过了,因为他把泥带进了屋里。

“我会藏好不让她发现的。”莱内说。

他弯下身子将小狗崽从临时围栏中拎出来,向蒂尔南道谢后便离开了。小狗在莱内的手中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于是莱内便把它夹在自己的腋窝下,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拿起酒瓶朝屋子走去。

经过厨房时,他听见蒂尔南夫人正站在那里与新来的厨师争论着什么。厨师当天早晨刚到这里,他是斯科尔兹内特意从西班牙马德里的霍歇尔饭店——他在欧洲最喜欢的饭店——请来为他准备第二天晚宴的。厨房操作台上摆着六只雉鸡,被排成了两排。显然,蒂尔南夫人和厨师就如何处理这些雉鸡产生了意见分歧。两人各自激动地说着自己的语言,同时又不得不插入很多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们的嗓门越说越大。

莱内偷偷地溜了进去,没有被人发现。

他朝着楼梯走去。正走到一半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塞莱斯坦。”

莱内停了下来,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斯科尔兹内在喊他。

“什么事?”

“你胳膊底下夹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小狗。”莱内说着将小狗举起来。小狗在半空中四脚乱蹬。

“不要让蒂尔南夫人在你房间里发现它。”

“不会让她发现的。”

斯科尔兹内手指着他的另一只手问道:“还有,那个是什么?”

莱内急忙抓紧酒瓶,说:“我口渴了。”

“不要再喝了。”斯科尔兹内说,“我今晚打算问哈康?福斯几个问题,到那时你必须得清醒过来。明白吗?”

“知道了。”

“很好。”

莱内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把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小狗放在床上。小狗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到处嗅,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莱内把它翻过来仰卧在床上,用手挠它的肚子,小狗便用爪子打他的手。

在小狗躺的地方边上有一只旧皮包,是那种医生用的皮包,但是里面装的却不是药丸药片之类的,而是工具——有的很尖锐,有的有锯齿。

外面传来了口哨声,听声音应该就在他的窗下。是福斯在吹口哨。尽管他认为他今天其实是不用干活的,但是他仍干得很开心。他是对的,这份活本就是多余的,只是斯科尔兹内想让这个挪威人到这里来。工作结束后,斯科尔兹内会要求福斯留下来吃晚饭。可能福斯会提出异议说自己要回家去,但斯科尔兹内一定会坚持的。然后福斯会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可能还会喝点酒。

接下来就会有人把福斯带到院子外的那幢房子里,这时莱内也会带着他那装着亮闪闪的工具的皮包过去。他们两人会好好地彻夜长谈。

小狗咬住了莱内的食指,把他给咬疼了。莱内急忙抽出自己的手,生气地骂了小狗几句。手指流了点血,莱内把血吸掉,嘴里咸咸的。

第二十一章

赖安逃离了凯瑟琳的家,把她独自留在了那里。

他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经过了许多主干道,也路过了一些乡村小道。他完全没有概念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一味地向前开,在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落山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沉闷的枪声,凯瑟琳眼中的震惊,最后画面定格在她身体倒下的那一瞬间。

车上的油表出现了红色警示。赖安按照路牌指示将车朝着一个小村庄开去,那里有一个加油站。他将车开进去,让工作人员把油箱加满。

路对面有一个电话亭。

赖安穿过马路朝着电话亭走去。他把自己的需要告诉了接线员,但是对方很犹豫,最后他对着话筒大骂,让接线员照他的话去做。

电话转接了两次后,他接通了豪伊秘书的电话。

三分钟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而秘书却在电话另一端哭了起来。

赖安将车开到皇家喜伯年酒店外的空地上停好。这是一栋坐落在道森大街上的白色四层楼房。赖安下车后,一步两个台阶向酒店大门走去,看都没看坐在雨篷下的门卫。

酒店大堂里的服务员和接待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赖安。后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开口问道:“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先生?”

他们知道赖安并不属于这里,而且事实也确是如此。出入这里的客人通常都衣着讲究,住在酒店舒适豪华的房间里,在酒店餐厅和咖啡厅里享受美食。他们有的在都柏林郊外拥有乡村别墅,有的在都柏林市中心有房产。他们会骑着马在凤凰公园里散步,会参加各种赛马比赛,会去国外度假,也会慷慨地支持慈善事业。

赖安没有理会那个问他话的小胡子男人,大步穿过大厅向餐厅走去。酒店经理拦住了他,可赖安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

查尔斯?J.豪伊正在喝汤,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和他一起用餐的年轻女士——赖安猜想肯定不是部长夫人——也顺着豪伊的视线看了看赖安,而后又转向豪伊说了些什么。

赖安穿过餐厅朝着豪伊走了过去。

豪伊拉下塞在衣领下的餐巾,扔到桌子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赖安?”

餐厅里的其他客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赖安拉了拉他的西装马甲,抚平领带,静静地说:“我只说一句话,部长大人。”

豪伊微笑着看着他的女伴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和我的秘书提前预约一下。”endprint

“只有一句话。现在。”

豪伊的笑容消失了。他目光严厉地看着赖安说:“和我说话时你也该注意自己的礼节,大个子。如果你有事要汇报的话,那么,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谈吧。在那之前,请你他妈的立刻滚蛋,别来烦我,知道吗?”

这时酒店经理来到了赖安身边,对司法部长说:“先生,有事吗?”

“没事,”豪伊说,“这位先生正要离开这里。”

酒店经理拉住赖安的胳膊,想要带他离开餐厅。赖安甩开经理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豪伊说:“我们是就在这里谈呢,还是在别的地方谈?”

酒店经理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司法部长说:“先生,我必须要请求您……”

“好吧,他妈的。”豪伊站起身来,气愤地将椅子向后一拉说:“跟我来。”

赖安跟着他走出了餐厅。来到大厅,豪伊看了一眼衣帽间,然后带着赖安朝着那里走去。

负责衣帽间的女孩对他们说:“先生,请出示您的票。”

豪伊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十先令的钞票,塞进女孩的手里,说道:“别吭声,亲爱的。去外面抽根烟或者干点其他事情。”

那个女孩张大嘴愣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中的钞票,然后冲着他们咧嘴笑道:“好吧,先生。”

豪伊抓着赖安的衣袖,把他拖进衣帽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好了,现在你到底他妈的想要什么,你这个无知的蠢货?”

赖安把豪伊拽着他衣袖的手拿开,说:“我想退出这项任务。”

“什么?你把我从餐桌上拽下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不,我他妈的绝不同意。我们给你找了份活儿,而且到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好。你听见了吗?”

“我不想干你们给我的活儿。”赖安说,“我不打算做下去了。”

豪伊将他的左手压在赖安的胸口上,右手食指指着赖安说:“你必须做。你得按照接到的指令做你该做的事,大个子。不然的话就请你记住我的话,我会毁了你的一切的。你可以去任何人那里打听一下查尔斯?豪伊。他们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我可不吃这套,更别说像你这样的跳梁小丑了,你不过是个他妈的傻大兵而已。相信我,小伙子,我会让你后悔你爹妈生了你。”

“我不干……”

豪伊一把将赖安推到身后的衣帽架上,说:“你听见了吗,大个子?”

赖安身子向前发力,一手抓住豪伊的领带,一手抓住他的脖子,掐住他的气管。豪伊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在了一堆呢子和毛皮大衣之中,眼球凸了出来。

“今天一位女士在我眼皮底下自杀了。”赖安说。

豪伊的嘴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她把枪放进嘴里,然后扣动了扳机。她选择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你的朋友斯科尔兹内会怎样对付她。我不想保护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的好人因为与他作对而丢掉了性命。我不会执行他这样的社会垃圾发出的命令。”

豪伊用力想扳开赖安掐住他脖子的手。赖安的手稍稍松开了些,好让他呼吸。

“我不干了。”赖安说。

豪伊在赖安的手下挣扎着,他几乎就要窒息了。

“把你的……手……拿开。”

赖安松开了他,向后退去。

豪伊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咳了好一会儿,还不时地朝地板上吐着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上帝啊,那女人是谁?你在说些什么?”

“凯瑟琳?博尚。她就是那个线人,是她临死前告诉我的。”

豪伊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圣母马利亚。你告诉斯科尔兹内了吗?”

“没有。”

“好吧,那我来告诉他。她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没有。”赖安回答说。他不想向司法部长提起那些儿童的照片,也不想告诉他那些儿童毫无生气的嘴唇上爬满了苍蝇的悲惨景象。

豪伊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必须得有人来阻止这一切。你现在不能退出,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你没有权力……”

“局长已经把你派到我手下听我的差遣,这就意味着无论我他妈的让你做什么你都得做。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差事,我也不喜欢,但我是司法部长。司法,你懂吗?你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吗?你可能会认为奥托?斯科尔兹内是个混蛋,我也这么认为,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所有同伙。你愿意怎么想随便你,但是谋杀就是谋杀。我不允许在我的国家发生这种事情。我的职责就是阻止谋杀案的发生,而且我也打算这样去做。如果你对此有疑问的话,那你去找你们局长谈。”

豪伊拉直领带,整理好头发,朝门口走去。就要出门时他转过身子面对赖安。

“要知道,这也是你的国家。或许你曾经是英国人的马屁精,但不管怎样这里依然是你的祖国。你要记住这一点。”

豪伊离开了衣帽间,只留下赖安孤身一人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

随后赖安也离开了。他穿过大厅,出了酒店大门,来到外面的大街上。天已经黑了,还飘着毛毛细雨。他扣好上衣,双手插在口袋里。

正对着皇家喜伯年酒店大门的是莫尔斯沃思大街的西头。赖安决定把车子留在原地,自己步行去位于莫尔斯沃思大街东头的布斯威尔斯酒店,离这儿大约有两百码的距离。

赖安一直低着头走路。此时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但即便如此,赖安还是怕被别人看出他压抑在心中的愤怒。

赖安只顾自己走着,完全没有在意路边停着一辆没有车牌的货车。突然,从车里钻出一个人,直接走到赖安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那个穿着考究西装的黑发男人。

“晚上好啊,赖安中尉。”那个男人说,依然是一口不怎么正宗的美国腔。

赖安停了下来,摆好了准备干一仗的姿势,问:“你要做什么……”

突然,有人从背后偷袭了赖安,一棍子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赖安双腿一软晕倒在了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跨坐在自己的背上,用一块布捂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子。endprint

一丝冰凉的感觉涌入了赖安的大脑,还有点甜甜的味道。他试图翻个身侧卧,但是坐在他背上的那个人好像变得越来越重,蒙眬间他感觉身下的地面似乎变得很温暖、很柔软。

透过忽闪忽闪的眼睫毛,他看见那个黑发男人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嘴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赖安想要对他说点什么,还想问他几个问题,不过他记不得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了。无论怎样,现在都已经太迟了。

整个世界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赖安眼前。

第二部 抵抗

第二十二章

斯科尔兹内看着哈康?福斯吃着烤肉、薯条和奶酪。蒂尔南夫人在斯科尔兹内打发她和她丈夫回家之前就做好了这些吃的。莱内对吃的则有些挑挑拣拣。他刚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闻到了烟酒的味道。但是,斯科尔兹内特意在他前面放了一杯水,在这杯水的旁边,是莱内这个布列塔尼人为自己倒的一杯啤酒。

餐厅的落地门正对着花园。对于正在这里吃饭的三个男人来说,这个餐厅似乎太大了。斯科尔兹内坐在餐桌的顶头,莱内在餐桌的另一端,挪威人哈康?福斯坐在他们两人的中间位置。福斯又喝了一口啤酒,揪了一块面包,把盘子上的奶酪擦干净。

莱内切了一片烤肉,用餐巾包好,放进口袋。突然,他注意到斯科尔兹内正盯着他看呢。

“给小狗带的。”他解释说。

斯科尔兹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移到了福斯身上。

“吃得开心吗?”

福斯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面包,奶酪从嘴边滴落下来。他的脚上穿着袜子,没有穿鞋。蒂尔南夫人坚持要他脱掉靴子才肯让他进来。

“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我每天晚饭后都要绕着花园走走的。”

福斯朝餐厅的落地门看去。“外面正下着雨呢。”

“来吧,下点小雨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福斯耸耸肩膀。

“好。”斯科尔兹内说。他拿起摇铃,摇了两下,埃斯特万出现在过道上。

“把我的外衣拿来。”斯科尔兹内说,“还有福斯先生的鞋子。”

埃斯特万取来外衣和鞋子之后,打开落地门,把福斯的靴子放在门外,把斯科尔兹内的外衣递给他。

福斯系鞋带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埃斯特万离开了餐厅去接电话。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是豪伊先生。”埃斯特万说。他说“豪伊”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在说“好矮”。

斯科尔兹内不紧不慢地扣着外衣上的扣子。“告诉部长说我不在。我明天早上给他回电话。”

埃斯特万向他鞠了一躬之后,离开了餐厅。

斯科尔兹内向莱内点点头,跟着福斯走进了外面的毛毛细雨之中。

两人走在通往外屋的小路上,石子在鞋子下面咯吱作响。细而冷的雨在斯科尔兹内的眼睫毛上集成了雨滴,他连忙眨了眨眼睛。顺着眼角的方向,他看到了小路两边隐藏在树林中的卫兵。斯科尔兹内和福斯不紧不慢地走着,注意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斯科尔兹内问:“哈康,你快乐吗?”

福斯竖起衣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是的,我觉得快乐啊。有时我想家。我想挪威。我想看雪,不想看雨。但是,这里也不错啊。他们不会把我关进监狱。在挪威,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我不想进监狱。”

他们走过花园,前面不远处就是谷仓和棚屋,一盏卤素灯发出的强光将地面照成了白色。细雨像拖着尾巴的彗星坠落到地球上一样,斜斜地穿过卤素灯光。卫兵们全都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斯科尔兹内问:“你会背叛我吗?”

福斯停住了脚步。斯科尔兹内转过身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眼睛在快速地左右张望。福斯将身体的重心一会儿放在左脚上,一会儿又放在右脚上,鞋底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您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斯科尔兹内笑着拍拍福斯的肩膀。“我这么问没有任何理由。你是个好人。你当然不会背叛我。”

“是的,我不会出卖您。”福斯说,似乎变得不安起来。“我要……”

福斯指指自己的腹股沟。斯科尔兹内说:“好。”说完,转过身去。

斯科尔兹内听见身后有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叹息,接着传来小便冲击地面的声音。斯科尔兹内闻到了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

“有没有人曾经找过你,问了你一些问题?关于我的问题,或者是我们那些朋友的?”

福斯的每一次呼吸都引起小便速度的变化。

“你说的是什么人?”

斯科尔兹内扭头看着福斯的后背,看着他的肩膀轻微的起伏,看着他的小便在地上四下溅开。“也许他们说要给你钱。”

“没有。”福斯说。小便还没有结束,他就急忙拉上裤子,有些尿液洒到了他的手指上。

“也许他们对你说,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们,我们会给你钱。有这回事儿吗?”

福斯站在那里发愣,他的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有液体从手指上滴落。

突然,他撒腿就跑。

斯科尔兹内冷冷地看着他一边哀号一边摆开双臂冲进黑暗之中,但很快就有一名卫兵跑到了福斯逃跑的路线上,将他击倒在地。福斯哼哼着,坚持站了起来,又开始逃跑,那名卫兵朝天开了一枪,以示警告。福斯听到枪声,连忙趴在地上,用手捂住脑袋。树林中被惊起的各种生物四下跑开了,在不远处的外屋那里,蒂尔南夫人的狗叫了几声。

卫兵抓住福斯的衣领,把他拖了起来,领着他来到斯科尔兹内面前。

莱内手里拿着包,从房子那里走了过来。福斯闭着眼睛,嘴里喃喃有词,不知在向哪一位神仙做着祷告。

斯科尔兹内说:“我们开始吧。”

第二十三章

赖安凝神静听。

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一直保持清醒了。他脑袋依然生疼,那种甜丝丝、冷冰冰的感觉还停留在他的喉咙和鼻腔里。他知道被氯仿麻醉剂迷晕是怎样的感觉,当那块布捂着他的口鼻时,他立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就是无法抗争。endprint

苏醒的过程如攀登陡坡一样艰难。他必须不断抗争,防止自己再次掉进睡眠的深渊。他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眼睫毛在刮着什么东西,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动动手腕,发现被人绑住了。他用力挣扎了一下,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手上的铐子变得更紧了。他的脚也被铐上了。

赖安连忙静下心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对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他扭扭肩膀,感觉到棉布衬衫摩擦着皮肤。不管绑架他的人是谁,他们并没有扒光他的衣服。他尽力动了动四肢,又挨个弯弯手指和脚趾,发现除了手掌上有些疼——那是因为手撑在地上,磨破了皮——自己没有一处受伤。

他又动动脑袋,碰到了一个硬东西。他估计是椅子的靠背。脑袋碰到椅背的时候,头皮上一阵刺痛。这是因为倒地前的那一击。

他的舌头可以自由地动弹。他张开嘴巴——里面没有塞东西。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因为干渴,嗓子眼像有砂纸在打磨一样。他是不是该喊一声?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

他听见身体的左侧一直有个东西在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同时感到肩膀和大腿上热乎乎的。是燃气取暖器。

不知什么地方有滴水的声音,不紧不慢、清脆的滴水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着。他将脚抬离地面,然后又放下,鞋跟碰到了坚硬的地面。这个房间不是很大,但是屋顶不矮。

他集中精力凝听着。另一个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男人,但是他听不出来有多少人。

说话声突然停了。一扇门开了。

脚步声。两双脚走了过来。有东西碰了碰他的头,接着,眼罩被拿开了。灯光像刀一样刺着他的眼睛。为了抵御灯光,他闭上了眼睛,将头扭到一旁。

“别紧张。”一个男的说。

赖安知道这个声音是谁。

他听见有人在开水龙头,水放了几秒钟之后,一个脚步声向他靠近了。

“来,喝水。”

有东西顶在了赖安的嘴边。是茶杯。他张开嘴,让水淌进来。他吞咽着,被水呛得咳嗽起来。脑袋上的疼痛发生了转移,原来深藏在脑壳里面的疼痛转到了头皮上。

赖安眯缝着把眼睛睁开。是酒吧卫生间的那个男人。他的头发梳得很服帖,彼时身上穿戴的夹克和领带现在不见了,衬衫袖子高高卷起。他把杯子放回角落的水槽里。水槽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个子稍矮,但更加结实,穿着便装,右手拿着一把手枪。

“感觉如何啊?”酒吧卫生间的那个男人问。“头疼,是吗?氯仿麻醉剂的确会有这样的效果。请接受我的道歉。这是把你安全弄到这里的唯一办法,希望你能理解。”

赖安伸长脖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水泥墙,水泥地面,到处是油斑,地上有个大坑,足够让一个人站在里面。房间的一边是一扇卷帘门,另一边是一间有窗户的办公室。

“我想你是不是在琢磨自己在什么地方。”男人说。“当然啦,我无法告诉你具体的地点。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是个汽车修理师,他经营不善,倒闭了,于是,我们就临时借用一下这个地方。”

男人从角落拖了一把椅子,放在赖安面前,坐了下来。他跷着二郎腿,手搭在大腿上。

“你是谁?”赖安问。说话让他觉得嗓子很难受。

“我叫戈伦?韦斯。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是少校。”

“你是摩萨德?”赖安问。

“当然。”韦斯指指那个拿着手枪的男人。“虽然我的同伴雷马克上尉——真名实际上叫阿曼——是英国军事情报局的人,但和你们爱尔兰的G2一样。我想你是G2的人吧。和我不同的是,雷马克的职位还是……”

如果不是被铐在椅子上的话,赖安肯定会觉得韦斯脸上的笑容以及他的语调是那么和蔼可亲,是那么友好。

“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和你聊聊。”

“要是我不想和你们聊呢?”

韦斯举起手。“拜托,我们不要这么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的样子嘛。我真的觉得我们的交谈不必这样充满了火药味。我们还是不要以这种方式开始吧。你千万不要一开始就把我假想成你的敌人,阿尔伯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赖安动了动手铐。“你看看,这还不像我的敌人吗?”

韦斯耸耸肩膀。“考虑到你与之为伍的那些人,我觉得你在人格判断这一方面还是有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点问题的。”

“我整天和什么人在一起,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好吧,我们这么说吧,你和什么人在一起,这关系大了。”韦斯手撑着膝盖,探身过来。“因为我们的职业兴趣颇有些相互重叠的地方。”

“怎么个重叠法?”

“在好几方面都重叠。首先,我们的兴趣都是目前居住在爱尔兰的外国人,赫尔穆特?克劳斯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是约翰?汉布罗。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了。”赖安说。

“当然,这些外国人当中还有斯科尔兹内上校。这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家伙,你同意吗?”

赖安没有回答。

“说他引人注目有许多原因。他的军事才略,战争期间——对不起,你们国家的人称之为‘紧急状态时期——令人惊诧的大胆举动,杰出的领导才能。但是,你知道我觉得他身上最为神奇的一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赖安说。

韦斯咧嘴笑了。“我发现,奥托?斯科尔兹内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的农场主了!真是太神奇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他竖起一根手指。“但是,这个我们以后再说。首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谈谈凯瑟琳?博尚。”

赖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她死了。”

“啊,我知道她死了,阿尔伯特。我知道她死了。就在今天下午,我看见她躺在自家农舍的地上,嘴的上方有个小孔。我看到她的样子和你离开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

“是吗?我想,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有相信你的话,对吧?我们一直在监视你,阿尔伯特。我们对你的监视虽然不是24小时不间断的那种——这只要派一个两人小组就行了——但是,我们还是知道你最近在干些什么。雷马克上尉今天看见你朝三角洲走的时候,他联络了我。我们认为,一旦你从凯瑟琳那里离开,我们最好去看看她的情况。我不得不说,看到她的那副惨相,我们都很震惊。我非常难过。”endprint

“难过?”赖安语带讥诮地说,“你好像要把她的三位朋友都杀了才高兴呢。”

韦斯扬了扬眉毛,大笑起来。“你是说克劳斯和其余的那些人?哦,不,不,阿尔伯特,你误解我们了。他们不是我们杀的。”

“我不相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阿尔伯特,但是,我可以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告诉你,我们没有伤害那些人。”

赖安摇摇头。“那个女人,我寻找的那个女人,她告诉我,她是你们的线人。”

“是的,凯瑟琳是替我们工作,为我们提供一些她朋友的情报,但是,我们没有利用这些情报针对她的朋友采取行动,更没有下手干掉他们。”

“那你们要情报干什么?”

韦斯站了起来,把手插进了口袋。“我来告诉你一点有关凯瑟琳?博尚这个人的情况。她是民族主义分子,是社会主义者,不是纳粹。她在年轻的时候没有明辨是非,和一帮她不应该混在一起的人混在一起,但是,她和Bezen Perrot里其他人的思想不一样。你和她交谈过,你也一定知道,她是个敏感、聪明的女人。”

“她惶惶不可终日。”赖安说,“她是因为害怕才自杀的。”

“不是因为怕我们。”韦斯说,“她知道自己做过错事,所以,当我第一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和我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给我提供了一些情报。”

“她告诉我,你们给她看过一些照片。死去的孩子的照片。你们以这种方式给她施加了某种压力。”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就随你的便。我觉得我们是在向她展示真相。如果真相是可以操纵的,那就去做吧。”

“你们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韦斯走了几步。“我们希望得到有关斯科尔兹内的情报。我们想知道他的朋友有哪些,他和哪些人做生意,谁经常往他的庄园里跑。”

赖安看着韦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样吧,你们就可以锁定目标,把他和他的朋友杀了。”

韦斯停住脚步。“啊,阿尔伯特,我觉得你很聪明,不应该只想到这一步啊。”

“我不必聪明到看见三个人死于非命。”

韦斯像个耐心的小学老师一样俯身在赖安的上方。“但请你注意,那三个人不是因为我们而死。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不希望奥托?斯科尔兹内死。他的死对我们毫无用处。”

“然后呢?”

“难道你就没有觉得奇怪?党卫队的上校哪来那么多钱,像斯科尔兹内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算得上是个富人了。这一点你不会反对吧?一个逃脱牢狱之灾不到15年的人,一个不名一文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富豪。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

韦斯一只手拍了拍赖安的肩膀。“阿尔伯特,你看上去是个冷静而理性的人,我想,如果我把你手脚上的铐子打开,你是不会做出任何愚蠢的举动的。我说得对吗?”

赖安没有说话。

韦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解放了赖安的手脚。

“好了,”韦斯说,“如果你愿意,就站起来吧。伸伸腿。”

赖安抓住椅子扶手,支撑着自己想站起来,但又觉得膝盖发软。韦斯一下子抱住了他。

“放松,我的朋友。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好。起来。”

赖安站着不动,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回到椅子上。韦斯也坐了下来。

“好了,我们现在说到了斯科尔兹内上校的钱。坊间传说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办水泥厂时发了大财。现在,你可以说我是个怀疑一切的家伙,但我就是不相信这种说法。如果你四下打听一下,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我们知道,马丁?鲍曼①从希特勒的口袋里掏了很多钱出来。1945年,在他们的末日即将到来之际,鲍曼根本没有逃出柏林,可他的钱逃出来了。其中有八亿美元到了伊娃?贝隆①的银行账号上。到底还有多少金条、钻石流了出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这笔钱足以维持一个小国家的运转啦。这期间一直有个人在和伊娃?贝隆眉来眼去,说着甜言蜜语,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赖安想起了凯瑟琳?博尚告诉他的话。

“斯科尔兹内。”

“对,而这仅仅是个开头。你想啊,现金、贵金属、钻石,还有其他各种宝石、名画、雕塑呢。他和他的朋友想尽一切办法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出了欧洲。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奥托?斯科尔兹内能够接触到大量资金,但他居然过着目前这样简朴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那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嗯,这么说吧——他使用这笔钱的方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如果他在赛马、赛车和女人身上大肆挥霍,我们是不会介意的。毕竟,这些是上了年纪的百万富翁喜欢做的事情。但斯科尔兹内这个人不一样。他没有这样做。你知道,严格来说,这些钱不是他的。他更像是一个管家,或者,是个受托管理人。你听说过‘绳梯吗?”

“没有。”赖安说。

“大部分人也没有听说过。你知道,就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一些纳粹分子,比如斯科尔兹内和鲍曼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末日将近。他们知道即使自己成功逃脱了,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人逃不出去。他们觉得有必要为他们的朋友建立一些逃跑的渠道——‘绳梯。你也知道欧洲在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年是什么样子。护照根本一文不值。国界线毫无意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四处游荡,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国籍。斯科尔兹内及其同伙就利用了这个大好时机。他们脱下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走到美国大兵跟前,说,‘你好,我叫汉斯,我家乡的小镇已经被烧得片甲不留,告诉我我该往哪里走。他们安全了。他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一旦找到安身之所,就需要用钱。”

“斯科尔兹内的钱。”赖安说。

“对。”韦斯弯下腰,拍拍赖安的大腿。“嗯,准确而言,是斯科尔兹内负责看管的钱。我可以告诉你,有十几家德国和奥地利的公司,还有几家拥有数百万美元资产的跨国企业,它们的经济来源都是斯科尔兹内手上掌管的那笔钱。这些公司你都听说过,它们的产品你也买过,因为它们的品牌家喻户晓。当然啦,这种无本万利的好事不可能长久。一旦各国之间的边界加强了巡逻,欧洲各国的护照混乱的问题得到了控制,那些渠道,那些秘密逃跑的路线,即‘绳梯就派上用场了。纳粹分子花了大量时间走教堂、政府官员或者其他关系。他们请人写好推荐信,办事的时候再送上一点小恩小惠,为自己重建一种新的生活。当然,这些还是要用斯科尔兹内的钱。endprint

“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奥托?斯科尔兹内利用手上的那笔钱,帮助数百名刽子手逃出了欧洲。这些家伙并不都像赫尔穆特?克劳斯一样,是办公室文员。我们谈论的是阿道夫?艾希曼②、约瑟夫?门格勒③这样的人渣。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奥托?斯科尔兹内如此感兴趣了吧?”

赖安迎着他的目光,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却找其他的人呢?杀死赫尔穆特?克劳斯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阿尔伯特,我已经和你说过两次了,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们没有杀死赫尔穆特?克劳斯,约翰?汉布罗,或者亚历克斯?伦德斯。实际上,他们的死让我们处于一种不利的境地。这一系列的事已经让斯科尔兹内感到不安了。要不是这个杂种为人固执,他早就收拾收拾跑路了。他可以回到马德里找他的朋友佛朗哥。这样一来,我们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了——以失败而告终。”

“那你的任务是……?”

“我们要搞到纳粹分子逃离欧洲的秘密路线。”

赖安笑了。“在我看来,终结这些秘密路线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杀了斯科尔兹内。”

韦斯皱了一下眉头。“阿尔伯特,你太让我失望了。如果斯科尔兹内死了,这笔钱的控制权以及秘密逃跑路线自然会落到其他人手里。不,我没有说我们想终结这些秘密逃跑路线,我们是想控制这些路线。我们希望把斯科尔兹内置于我们的手掌之中,我们要知道每一个想通过这个网络逃跑的人是谁,过去都有哪些人顺利逃出去了。我们可以放大部分人一条生路,毕竟他们都是些无名小辈,但是,我们可以抓住大鱼啊。我们要把他们送上审判台。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干了他们。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们都要让正义得到伸张。”

“为什么斯科尔兹内会受制于你,把这些人交出来呢?你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

“啊,我就是有。”韦斯咧嘴笑了。“斯科尔兹内用他掌管的那笔钱,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他的那些朋友给他大笔的津贴,另外,他自己还能挣钱,比如在西班牙办一些雇佣军的训练班什么的。我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一位朋友曾经参加过那个训练班,他说,他还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但是,斯科尔兹内并不满足。他贪心。我们从海德格尔银行得到一些文件——那是一家家族银行,就在苏黎世郊外。不管怎么说吧,银行没有把这些文件放对地方,结果就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发现,大概在七八年前,斯科尔兹内就开始在他战友的那笔钱上动手脚了。他把一部分钱转移到自己的账户上。他每次拿得都不多,这次从利息里拿个几千块,下次在本金里划走几万块。很快,他的这个秘密账户上就有了几百万。他的战友对此毫不知情。他在‘刮油,这是拉斯韦加斯赌场里的黑话。”

“你们打算勒索他?”

“完全正确。现在,我们在这个任务上已经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可不希望某些心怀怨恨的莽夫坏了我们的好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赖安说。

“的确不过分。一些小混混开始到斯科尔兹内的朋友那里捣乱。斯科尔兹内很担心,就跑去找政府,于是,你就出现了。就在我们的任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那你想要我干什么?”

“你在司法部的朋友要你做什么,我们就要你做什么。”

第二十四章

塞莱斯坦?莱内知道哈康?福斯身体强壮,但是,这个挪威人的非凡耐力还是让他感到吃惊。

卫兵早已将福斯带到谷仓里,把他按到一张旧木头桌上坐下。桌面上钻了几个洞,这样就可以把皮带穿过去,将福斯的手腕绑住,把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摊开了。斯科尔兹内坐在福斯的对面,用非常平静和柔和的语调和他说话。莱内则在一旁准备煤油喷灯。

“请你说实话。”斯科尔兹内说,他吐字缓慢而清晰。“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好,但是,当然了,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你。如果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可以避免一切不愉快的场面。”

福斯的手指在桌面上抽动着。他注意到,莱内点燃了煤油喷灯。

“你要干什么?”他问。

莱内把喷灯放在一边,让它预热,随即着手往桌上摆放他的工具:一把结实的折叠刀,一把花匠用的剪刀,一把拔牙的钳子。

钳子的主要目的是虚张声势,是为了恐吓审问对象。莱内只是在仅有的几次审问中用它拔过受审者的牙齿。把受审者的脑袋固定住,还要让他张开嘴巴,在这样的情况下拔牙太难了。

让莱内失望的是,通常情况下,受审者一看到这些工具以及喷灯,就会竹筒倒豆子,将知道的情况全部说出来。疼痛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是非常折磨人的,那些有经验的行刑者都明白这一点。

斯科尔兹内说:“我想知道你向哪些人透露消息了。”

福斯摇摇头。“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消息。这是谁说的?”

莱内打开喷灯的燃料阀,蓝色的火苗嗤的一声着了。福斯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叫喊。莱内打开折叠刀,把刀刃放在蓝色火苗上烧着。

“要多久?”斯科尔兹内问。

“一分钟就够了。”莱内说。

斯科尔兹内把目光转到福斯身上。“一分钟。你有一分钟时间对我说真话,哈康。你向谁透露了有关我的消息?”

挪威人的脸上满是恐惧。“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啊。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如果你没有,那为什么要跑呢?”

福斯张着嘴,眨着眼睛,无言以对。

“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不给我老实回答,塞莱斯坦会让你大吃苦头。”

“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你向谁透露了我的消息?”

“我没有啊。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斯科尔兹内朝莱内点了点头,莱内一把抓住福斯的大拇指,从火苗里拿出烧红了的小刀,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第二十五章

韦斯递给赖安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个20几岁男子的头像。他戴着顶贝雷帽,作战服的领口处敞开着,表情严肃,牙关紧咬,好像拍照片让他很不舒服似的。赖安又看了看第二张照片。这是一张集体照,上面有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其中一人被画了一个圈,和第一张照片是同一个人。endprint

“这人是谁?”赖安问。

“他是约翰?卡特上尉。”韦斯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还不是上尉,但是,他离开英国部队的时候已经是了。”

赖安仔细看着手中的那张集体照。照片上的人穿着短袖和长裤,为了不让脖子被太阳晒到,有人的帽子上还围了手绢。他们靠着一堵墙,一字排开,靴子上满是灰尘。

“英国空军特勤队①。”韦斯说。这也正是赖安心里想问的。韦斯接着说:“这支特勤队被派遣到北非,在敌后执行一项秘密任务。非常艰巨的任务。”

赖安再次打量着手中的卡特的照片。卡特一脸刚毅,目光冷峻。

“他目前是在……?”

韦斯点点头。“对,我认为是他带着一帮人,把爱尔兰的纳粹分子搅得心神不宁。”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名来自南非的情报贩子告诉我的。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得知,一位名叫约翰?卡特的上尉对奥托?斯科尔兹内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卡特通过一个荷兰人购买了一些轻型武器,而这个荷兰人正好认识那个南非情报贩子。另外,卡特还放风说,他已经组建了一支小分队,队员是他以前的战友,但目前还有一个空缺。至于这支小队要干什么,他没有详细说。”

赖安的手指摸了摸卡特的脸。“肯定是他。”

“当然是他。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个去找英国或者爱尔兰的情报机构,否则,我自己的任务就暴露了。所以,就用了一种微妙的方式把你弄到这里来了。”

“是啊,你把我弄过来了。说吧,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们分头寻找卡特上尉和他手下的人。同时,我们也会一直监视你。如果你想和我联系,不管你的车停在哪里,你只要在仪表盘上放一张《爱尔兰时报》就行了。如果你把发现的情况和我们分享,我将感激不尽。我们也会和你共享我们的发现。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不要让斯科尔兹内知道我的存在,还有我和你说的这些。不要让他知道卡特以及我们刚刚谈论的事情。如果你告诉他,他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他怀疑你对他有所隐瞒,那么,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你和他的讨论绝对不会像我和你之间的谈话这么推心置腹。”

“如果我不想和你合作,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斯科尔兹内,会有什么后果?”

韦斯咧着嘴,笑嘻嘻地向赖安靠了过来。

“我会杀了你和你所爱的人。”

第二十六章

福斯就是不屈服。

即使是他的第二根手指上的指甲被拔掉了,他还在坚持。他哭号着,含糊不清地说着自己的母语。外面的狗汪汪直叫,好像在和他呼应。他又蹦又跳,不停地扭曲着身子,卫兵只好强行按住他。

福斯就是不说,一直在否认自己向其他人透露过什么。

又拔了两个指甲。尖叫声更大了,扭曲身子的幅度也更大了,但他就是不肯坦白。

“看来这样没用。”斯科尔兹内说,“拿掉他一根指头。”

莱内忍住笑,把小刀放到桌上。他拿起花匠用的剪刀,一把夹住福斯左手小手指的根部,勒紧了剪刀。

福斯张开嘴巴,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哀号,此时剪刀刀口已经剪到骨头。莱内增加了手上的力量。骨头断了。福斯手上的血喷了出来,断指也掉落下来。莱内放下剪刀,又把小刀的刀刃放到喷灯的火苗上烧。

刀刃烧红了之后,莱内将它贴到了福斯被剪断的手指根上,丝毫不管那肉被烧焦的味道有多么难闻。

福斯的脑袋此时已经无力地向后仰着,肩膀也耷拉下来。

“他死了吗?”斯科尔兹内问。

“我不知道。”莱内说。“他身体蛮结实的,但也累了。让我来看看。”

他在包里翻了一阵,找到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他打开瓶塞,里面的氨水味让他不由自主地把头向后一躲。他把瓶子伸到福斯的鼻子底下。

呛人的味道刚进入挪威人的鼻孔,他的脑袋就抽动了一下。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咳嗽。一条黄色的黏液从他的嘴角拖挂下来,可能是没有消化的奶酪吧。

斯科尔兹内撇撇嘴,满脸厌恶地起身离开了桌子旁。

“够了。”他说,“我们明天继续。给他一个晚上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命运。”他又对卫兵说:“不要让他离开这个房间。如果他有任何企图,就把他打伤,记住,要留活口。”

卫兵点头表示听到了。斯科尔兹内朝门口走去,刚走到外面,莱内就追了上来。

“你肯定是他干的吗?”

“当然。”斯科尔兹内说,“他本来站下来小便,却又突然逃跑。他心里有鬼。你要想办法让他开口。”

“我会的。”莱内说,“但是,他很坚强啊。”

“哪怕是最坚强的人,他身上也会有突破口。你要找到它。晚安。”

莱内看着斯科尔兹内向房子走去。这个奥地利人一直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势,对这个傲慢的家伙,莱内心里既讨厌又欣赏。

莱内回到外屋里,看到一名卫兵正在给福斯喝水。福斯看到莱内进来,就停了下来。

“塞莱斯坦,”他说,“求求你,塞莱斯坦。”

莱内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在水桶里洗着小刀。他把刀口在水桶边上刮了刮,粘在刀上被烧黑的肉掉了下来。

“塞莱斯坦,救救我,我的朋友,救救我。”

莱内洗干净剪刀上的血。他把摊在桌上的那些工具收拾好,放回包里,熄灭了喷灯。

“救救我,塞莱斯坦,我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塞莱斯坦,你告诉他。”

莱内把喷灯放到架子上,拎着包走到门口。

“塞莱斯坦,求求你了。”

他回到了房子里。厨房里漆黑一片。在走到地窖的路上,他从洗碗池里拿了一只碟子。几分钟后,他从地窖里出来的时候,胳膊下面夹了一瓶1950年产的红酒。他拿着酒、碟子和包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小狗看他进来,就跑上来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小狗的排泄物就在房间角落,但莱内不介意那味道。到了早上,这味道就没了。他把碟子放在地上,把刚才吃饭时拿的烤肉放在上面。小狗闻了闻,开始吃肉。endprint

莱内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开瓶器,打开了红酒。也许他应该先让酒醒一会儿,但是,他觉得太渴了。他必须马上就喝。喝酒的时候,他看着小狗在撕咬着那块肉。对它来说,肉太大了。

莱内伸手拿起那块肉,咬了一口,嚼了起来。等肉快要变成肉泥的时候,他吐到自己手上,放到低处喂给狗吃。

小狗吃的时候,莱内笑了。

此时,他几乎把福斯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十七章

赖安走进宾馆房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他没有脱衣服,只是把领带取了下来,然后就躺到了床上。

此前,韦斯用眼罩蒙上他的眼睛,然后领着他出去,上了那辆货车。他们开了至少四十分钟,但是赖安一直觉得车子在不断地拐弯,自己也在摇来晃去,因此,他估计他们带他去的那个车库离市中心很近。

车子停下之后,眼罩拿掉了。韦斯在赖安身边蹲了下来。

“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啊,阿尔伯特。你帮我,我就帮你。”

赖安没有回答。他们把他丢在格拉芙顿大街旁的一条小巷中,这里离布斯威尔斯酒店只有几分钟的路。

夜间帮客人拖行李的门童为他开了宾馆的大门。赖安告诉他房间号,门童到前台取来了房间钥匙。

“昨天晚上折腾得不轻啊,是不?”门童问。

现在赖安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脑袋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感觉整个房间在打转。他努力让自己只去想西莉亚,但是瞌睡虫悄悄上了身。睡着之后,他梦见了孩子以及停留在他们毫无生气的嘴角上的苍蝇。

赖安洗了澡,又刮了胡子,但还是感到累,因为七点刚过,他就被从窗户那里照进来的亮光弄醒了。现在,他走在圣斯蒂芬绿地公园旁的小路上,思考着问题。他找到了一条长椅,这里很安静,椅子被树荫笼罩着,坐在那里可以看见一个小池塘,里面有几只鸭子在游来游去。

韦斯没有把照片从他这里拿走。现在他仔细看着这些照片。在这张集体照中,他们有人是约翰?卡特上尉那个小队的人吗?赖安逐一观察照片上的人,和自己记忆中的脸进行对比。照片的背面写着“1943年6月”。卡特,以及他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比照片上的人老了20岁。

整个上午,他已经把这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有一个人,他可能躲在这个国家任何角落,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卡特两年前就离开了军队,韦斯说。卡特和一个来自利物浦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但母子俩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卡特在军队中的最后20年是在特种部队,那是英国军队中行动最为隐秘的一个部门,想要通过服役记录来找到他,任何尝试都会是徒劳。

但是韦斯也给赖安留下了一条线索。这个以色列人装得漫不经心,随口说出一句话,好让赖安的心里有一点印象。但其实赖安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今晚开车去奥托?斯科尔兹内的乡间别墅,到了那里之后,他就知道这条线索到底是不是将他带到了他想的那个地方。

“阿尔伯特。”

西莉亚的声音先是吓了他一跳,接着他又高兴起来。他抬起头,看见她从公园西边向他走来。她一身正装,这样的打扮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是这样的效果。她被安排在附近的一个政府部门工作,等着新的海外任务。她说,她现在实际上做的是秘书的工作,无聊至极。

赖安把照片塞进口袋,站起身来。西莉亚踮起来脚,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抓住赖安的手臂,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是温馨的一吻。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啊。”她说。

“是吗?”

“你在想什么?”

赖安笑了。“想你啊。”

西莉亚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点了火腿蛋松饼。侍者提醒她说,舒尔本大酒店的早餐服务在十点结束,听到这话,西莉亚不高兴地鼓起了嘴。

侍者让步了。“我看看能不能为您做点什么。”他说。“先生,您要什么?”

赖安点了鲑鱼之后,侍者走了。

她喝了一小口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他则喝了一大口吉尼斯牌黑啤酒。

西莉亚问:“说真的,你刚才在公园里想什么呢?”

“没什么。”他说。“想工作上的事,就这些。”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呢。”

赖安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低头看着桌布。

“说吧。”她说。

“我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她笑了起来。“谁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当然,我是个例外。人人都讨厌早上起来去上班。”

“我不是这个意义上的不喜欢。”赖安说。“可我不能说。”

“对我也不能说?”

“是的,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上级命令我去做的工作。这项工作是错误的。”

“怎么是错误的呢?”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她纤细的手指显得很娇嫩,似乎一碰就碎。

他翻了一下手,将掌心朝上,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指。

“如果这项工作是为了你的国家,那怎么可能是错误的呢?”她问。

赖安看着她的眼睛。“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对,我想我不会这么天真。如果你真的无法承受,那就告诉他们说你不干。”

“我没办法。至少现在没有办法。已经走得太远了。”

“阿尔伯特,不要和我打哑谜了。”

他用大拇指挨个滑过她的指甲,感受着指甲面上的光滑以及指甲尖上的锋利。

“昨天,我看见一个女人自杀了。”

西莉亚的手指离开了他的手指。她把手放回了她的大腿上。她坐正了身体。

“在哪里?”

“在斯沃司的另一边。”赖安说。“在她家里。她是因为害怕才那样做的。”

“怕谁?你吗?”

“我安慰自己说,不,她不是因为怕我才自杀的。她怕的是我为之工作的那些人。但是,我后来一想,如果我为那些人工作,实际上我就已经是他们的一员了。”endprint

西莉亚摇摇头。她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实际上却是看着别处。“不,不对。我们是在为人民做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喜欢这样,而且,这也并不能把我们变得和他们一样。”

赖安看着她,西莉亚把目光从别处收了回来。赖安问:“哪怕你知道这件事是错误的?”

西莉亚扭头看着厨房的方向。“我点的东西怎么还不上来?”

“我们刚刚才点餐啊。怎么了?”

她回头看着他。“没什么,阿尔伯特,我今晚不能去参加晚宴。”

赖安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向下一坠。“为什么呢?”

“海兰德夫人要人帮忙收拾公寓,我早就答应她了。”

“你什么时候答应的?”

“上周就答应她了。我忘记这件事了。对不起。”

“好吧。也许我们明天晚上……?”

“也许吧。”她说,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

第二十八章

听见电话铃响的时候,斯科尔兹内正一个人坐在餐厅里,随后,他又听见埃斯特万在轻轻地敲门。

“进来。”斯科尔兹内说。

“是休谟小姐。”埃斯特万说。他几乎把“休谟”说成了“鸠谟”。

斯科尔兹内用餐巾擦擦嘴唇,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厅,电话正在那里等着呢。他拿起话筒,听见了大街上的吵闹声。

“休谟小姐?”

“先生,我要和您讲话。”

她的声音有电话亭里的那种回声。

“说吧。”他说。

“我再也不想执行您给我的任务了。”

“为什么不呢?”

“我今天和阿尔伯特?赖安见了面,吃了饭。他告诉我,因为他为你做的那件事,有人死了。我不想牵涉其中。”

斯科尔兹内缓缓坐到电话台旁边的椅子上。“谁死了?”

“一个女的。住在斯沃司附近。他说,她是自杀。”

斯科尔兹内想到了凯瑟琳?博尚,想到了她漂亮的五官和睿智的眼神。

“赖安中尉还和你说了什么?”

“没了。他只是说你交给他的工作让他不开心。他觉得那工作是不对的。”

“赖安中尉当时真是糊涂了。他的工作是在保护人民。他在挽救生命。或许你当时应该提醒他这一点。”

“是啊,我没有。我再也不和他见面了。”

“不,你必须和他见面。今晚不是还有晚宴嘛。”

“我告诉他我去不了啦。”

斯科尔兹内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那样做很愚蠢。”

“我只是为了帮沃先生一个忙,才接受这个任务的。以前,为了打听有关情况,我让那些男人带我去参加晚宴、酒会什么的。但是,那些人都是些外交官或者生意人,他们说的全是关于谈判啦,做生意啦。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参与其中了。”

“亲爱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参与其中了。你要执行给你下达的命令。”

“不,你得另找他人……”

“小姐,你误解了。你今天晚上必须陪着赖安中尉到我家来。你必须继续和他见面,向我报告和他的谈话内容。听明白了吗?”

“先生,你不是我的老板。你没有权力……”

“你认为我需要什么权力?什么权力?”

“你不能……”

“不,我能。你仔细给我听着。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后果很严重。”

她一时语塞。“怎么个严重法?”

“那就要看你的想象力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生,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的。”

啪嗒一声,她的声音没了。

斯科尔兹内站了起来,把听筒放回电话上,这时才感觉有人。他转身看见莱内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正注视着他。那条小狗躺在莱内的大腿上,莱内在给它挠肚子,小狗扭来扭去。

“有麻烦了?”莱内问。

斯科尔兹内走到楼梯旁。“没有麻烦。有条消息你应该知道。我安排在赖安身边的那个姑娘说的。赖安告诉她,他看见一个女的自杀了。在斯沃司附近。”

莱内的手指停了下来,不给小狗挠痒了。“是凯瑟琳?”

“我想是的。”

莱内把小狗抱在胸前,站起身来准备走。

斯科尔兹内说:“赖安肯定以为她是告密者。”

“不,”莱内摇摇头。“不会是凯瑟琳。”

“福斯还在否认自己是告密者。可能是我错了。”

莱内扭头看了一下。“不,是福斯告的密。他会招认的。我会让他开口的。”

这个布列塔尼人朝楼上走去,走出了斯科尔兹内的视线。

第二十九章

赖安睡得很累。他零零碎碎地做了好多血腥的梦。电话铃将他惊醒,他一下子清醒了,但还是有一点头昏的感觉。他在床上打了个滚,拿起电话。

“喂?”

“是休谟小姐的电话,要我把她接过来吗?”

赖安坐了起来,擦了擦脸,刚刚长出来的胡楂有些扎手。

“好。”

“是阿尔伯特吗?”她说。

“西莉亚,出什么事了?”

“我……我想,”她说,声音有点踌躇。“我想今晚和你一起去参加那个晚宴。”

在赖安的内心深处,他很高兴。

西莉亚的膝盖上放着地图,为他指路。除了说向左转或向右转之外,她几乎没有和赖安说话。他们经过内斯①的时候,赖安问她,是不是一切都好。

她扭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分寸把握得很好。她说:“是啊,一切都很好。”

他不相信她的话。

“现在掉头还来得及,”他说。“我可以把你带回都柏林。”

西莉亚的目光又回到了地图上。“不,我要去。真的。”endprint

“真的?”

“对。”

两人默不作声,时间仿佛在他们之间凝滞了,直到她开口说话,才打破了僵局。

“我想,应该就在这里了。”她指着前面的弯道以及那堵石墙说。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地图。很快,一道大门进入他们的视野。“在那里。”

赖安减速后把车朝大门开去。两个腰圆膀粗的大汉拦住了他的去路。赖安踩了刹车,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走到驾驶室这边的窗户旁,赖安摇下车窗。

“姓名。”那人带着浓浓的口音说。

赖安报上自己的名字。那人朝同伙点点头,同伙向后退了一步。赖安把车挂上挡,朝前开去。汽车驶过一条长长的林荫车道,在路边的那些树木中间,他又看见另一个男人。男人穿着黑色风衣,手里拿着枪,注视着他的车,丝毫没有隐藏自己武器的意思。

就在他们从那个男人身边驶过的时候,赖安用眼睛的余光瞥见西莉亚也在扭头看着那个男人。西莉亚的左手手指按着嘴,右手则在大腿上握成了拳头。

赖安此时才笃信,他不应该把她带到这里来。他努力不让这样的情绪影响自己。他在心里劝自己说,这是因为心里烦躁不安才产生的念头,但是,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那座大宅突然就矗立在眼前了,赖安看到,它两侧的房子有着倾斜的屋顶以及拱形的窗户。大宅的四周花园环绕。斯科尔兹内白色的奔驰车旁停着别的车辆,其中有两辆罗孚,一辆捷豹,一辆宾利。赖安将自己的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那些车旁边,立即觉得自己的车像个侏儒。

他下了车,走到西莉亚那一侧,拉开车门,领着她朝大宅走去。开阔的门厅那里,一位橄榄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正等着他们。他接过西莉亚的外衣之后,又引着他们来到客厅。

客厅里站着四对男女,手里都端着酒杯,见有人进来,一齐转身看着他们。赖安认出其中一个男人是位著名律师,另一个是财政部的高级公务员,还有一个是百货商场的老板。最后一个注视着他的是查尔斯?豪伊,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不是他妻子。实际上,这里的男人和他们的伴侣在年龄上都不相称。那几个女人目光如电,直刺向西莉亚。

在她们的注视之下,西莉亚的肩膀一直耷拉着,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她一边朝着她们微笑,一边紧紧抓着赖安的手臂。

“我们等的人来了。”豪伊说。

赖安向他点头致意。“晚上好,部长。”

部长向他走来,同时从头到脚打量着他,那双猎鹰似的眼睛挑剔地看着他的着装。

豪伊清清嗓子,朝他眨眨眼睛,说:“领带不错。”

斯科尔兹内出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餐桌旁坐好。所有的人一看到他,就都站了起来,赖安和西莉亚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个奥地利人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和大家握手,接受客人在他那张刀疤脸上的祝福之吻。豪伊抓他的手是用力最猛的一个,握手时也是精力最为充沛的一个,末了,他还拍了拍斯科尔兹内这个大个子的肩膀。

斯科尔兹内握住赖安的手,但赖安什么也没有说,这个奥地利人用力握紧的时候,赖安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示。斯科尔兹内朝西莉亚弯下腰,把脸伸了过去,西莉亚闭上眼睛,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那疤痕上面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圆圈。赖安看见西莉亚的脸上似乎闪过某种神色,是恐惧还是厌恶,他说不准。

斯科尔兹内走到餐桌顶头的位置,手扶着椅子的靠背。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他说,“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你们伟大的祖国对我敞开了热情的怀抱,这是我对你们的报答。请坐。让我们开怀畅饮,尽享欢乐吧!”

客人全部坐下之后,席间觥筹交错,不断响起欢声笑语。

赖安注意观察西莉亚,发现她眼里有一滴不易察觉的泪。她连忙用手去擦。然后,赖安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第三十章

塞莱斯坦?莱内坐在床边上,腿上放了一只盘子。他一边蘸调味汁,一边吃着野鸡和烤蔬菜。埃斯特万还送来了一瓶红酒,是波尔多庞特卡奈酒庄1960年的产品。和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斯科尔兹内要求莱内整个晚上都待在房间里。

那条小狗在他的脚边绕来绕去,有时把前爪搭在他的小腿上,用鼻子闻着他腿上的盘子。莱内偶尔撕下一两片肉,在调味汁里蘸一下之后,拿在手上给小狗吃。小狗现在已经学会蹲在他旁边等吃的了。

莱内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凯瑟琳?博尚,也不去想是什么样的恐惧让她选择了自杀。他不情愿地回忆起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形,当时他们在斯凯里斯①的一家小旅馆里见面,从旅馆里可以看见下面的港口。

疲倦直接写在她的脸上。她五官显得瘦削的同时,面部的皱纹也在逐年加深。他们俩喝着在爱尔兰被称为咖啡的东西,感觉像在喝尿。他们谈着家乡的事,说到他们将永远有家难回。

有几条渔船在远处海港的沙滩上搁浅了。海风裹挟着雨水和海水,打在窗户玻璃上,冷风像蛇一样钻进来,在桌子和椅子下面游走。放在房间角落的炭火忽明忽暗,闪着红色和橘色的火光,即便如此,莱内的脚脖子还是冻僵了。

他们当年的狂热早已激情不再。数年前,她的内心突然变得柔弱,她开始避而不谈他们以前曾一起参与的行动。她现在也许恨他吧。他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但他们俩还是见面,用他们那片土地上的语言相互交谈,倾听它的节奏和韵律。除了自己头脑中的自言自语,这是他们听见布列塔尼语的唯一机会了。

“你晚上睡得着吗?”凯瑟琳问。

莱内耸耸肩膀。“这要看我在哪儿了。给我一张舒适的床,我会睡得像个婴儿。”

“我睡不着。”凯瑟琳从茨冈牌香烟的烟盒里抽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他接了。“如果眼睛能闭上几个小时,我就觉得走运了。”

“你没做错什么,你没有丝毫理由因为别人的罪恶而失眠。”

她笑了。“你瞧,这就是我们俩的区别。你觉得他们——那些纳粹——做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实际上是有关系的。一旦你拿起武器,和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你就是他们的一员了。我也是。”endprint

“不。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压迫我们的法国人。我并没有杀害犹太人。”

“如果他们下命令,什么人你都会杀的。犹太人,法国人,女人,儿童。”

莱内笑了。“如果你这么鄙视我,为什么不离开呢?”

“那还有谁会和我说母语呢?”

那时莱内觉得自己是爱她的,现在他仍然这样认为。他看见有水滴砸在盘子上,过了数十秒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眼泪。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擦去眼泪。

此时,他的胃口尽失,于是将盘子放到一边,直接从瓶子里喝了一口酒。他抱起小狗,将它仰面放在大腿上,抓挠着小狗粉红色的肚皮。

他听见楼下传来客人的笑声。“这帮资产阶级……”,如果凯瑟琳听到了,她肯定会这样说他们。她这样说应该没错。政客,官僚,商人,有钱有势的人。莱内像个被父母藏在家里不让邻居知道的畸形儿,一个人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他们却在那儿花天酒地。

赖安也在其中。赖安,他前天看见凯瑟琳?博尚死去,而现在却和斯科尔兹内以及其他人一起吃着野鸡,喝着美酒。

莱内决定,今晚结束之前,他要和阿尔伯特?赖安中尉私下谈谈。

第三十一章

晚餐以加了蛋奶糊的红果羹①收尾。各种浆果煮得很黏稠,味道浓烈,齿颊留香。

斯科尔兹内讲着他的那些冒险经历,客人们都听得如痴如醉。他给他们讲了格里芬行动,讲他如何指挥150装甲旅的士兵穿着美军军服,在敌人的防线内行动,传播错误信息,以制造恐慌。比如,他们说德国人计划绑架艾森豪威尔和他周围的工作人员。斯科尔兹内说,在1944年的圣诞节期间,艾森豪威尔将军不得不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将军为此很郁闷。这句话引得室内的客人发出阵阵笑声。

赖安中尉和他的同伴西莉亚都没有加入欢笑的人群。西莉亚只是出于礼貌,露出了一点点微笑,仅此而已;赖安则连一点微笑都没有。

斯科尔兹内两眼直盯着赖安。“来,中尉,难道你不喜欢我讲的传奇经历?是不是你也有自己的故事要讲?”

豪伊过来凑热闹。“来,来,快说说你的精彩经历!”

赖安先看看部长,再看看斯科尔兹内。“我不想谈我在部队度过的那段时光。”

豪伊像只蜥蜴般笑了。“是在英国佬的部队里。”

男人们都咯咯地笑了。赖安一言不发。西莉亚的脸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雪白的胸部上,她那低胸的衣领暴露了这一切。

“部长,”斯科尔兹内说,“我们并不总是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我们的心并不总是与我们的祖国同在。毕竟,我是奥地利人,元首也是。然而,我参加了德国和奥地利合并的工作,我将我的国家献给了德国人,因为我有一颗德国心。”

“你就是这样的吗,赖安?”豪伊问。“你有一颗英国心?”

赖安把汤匙重重地丢在碗里,发出很大的声响,西莉亚皱了皱眉头。赖安说:“不,部长,我和你一样,都是爱尔兰人。”

“你呢,部长?”斯科尔兹内问。

豪伊扭头看着斯科尔兹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我们当时入侵爱尔兰,你会抵抗吗?或者,你会像爱尔兰共和军承诺的那样,对我们拱手相迎?英国的敌人是否就是你的朋友?”

豪伊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我将站在一边,而且只站在一边,那就是:爱尔兰。”

“但一直有人在传说,你在欧洲胜利日①的那一天,领着一帮人举着纳粹标志在都柏林大学的圣三一学院游行,还在学院门口焚烧了英国国旗。”

豪伊的脸腾地红了。“哎,你们听我讲,这个谣言已经传了有一阵子啦。那天,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纳粹标志。当时也许有一些野蛮的家伙挥舞着纳粹的旗帜,但是,我和你们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的手可从来没有碰过那些东西。当时,圣三一学院的那些‘新杂种站在房顶上挥舞英国国旗。奥兰治会②中那些喝得烂醉的杂种真是胆大啊。后来,他们焚烧了三色旗③。所以我才在门口烧了英国国旗。我这样做无可厚非,我只是要向他们表明,只要有查理?豪伊在场,你们就不能侮辱我们的国旗。”

“新杂种?”斯科尔兹内问。“你是指新教徒吗?”

豪伊点点头。他的脸上因为气愤而红彤彤的。“是的,是指新教徒。奥兰治教团的杂种,好多人。”

“我们这里的赖安中尉就是其中一员?”

豪伊脸一下子白了,他瞥了赖安一眼,清了清喉咙。“嗯,这个……我想,我不能一句话打击一大片人。这不公平。赖安,我那样说不是要攻击你。”

“我丝毫没有感觉,部长。”赖安目光坚毅地说。

埃斯特万和蒂尔南夫人开始清理桌上的盘子,这时,斯科尔兹内看见豪伊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后,豪伊心中的怒火似乎才消了。斯科尔兹内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再倒一点酒,但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朝客厅走去,准备到那里喝咖啡和白兰地。赖安走到斯科尔兹内身旁。

“我今晚希望能和塞莱斯坦?莱内谈谈。”

“现在不行。”斯科尔兹内说。

“他还在这里,对吗?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机会和他单独交谈过呢。”

“他在这里,但是你不能和他交谈。我要求他待在房间里,因为我有客人。也许晚些时候,你可以和他谈谈。”

斯科尔兹内领着赖安朝客厅走,那里早已弥漫着雪茄和咖啡的香气了。客人们遵循宾客之道:男人凑在一起讲着黄色笑话,女人则聊着家长里短,说你这件衣服好看,她的那双鞋子漂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斯科尔兹内突然意识到,赖安和他的同伴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是西莉亚先离开的。她一言不发,慢慢挪向露台门口。露台的门是开着的。她溜了出去。赖安也照样溜出去了。他看见她站在屋檐下的阴暗处,浑身都在颤抖。

“怎么了?你溜出来干什么?”

淡蓝的夜色之中,他看见了她脸上浅浅的笑。“我觉得那里的烟味太浓了,只是因为这个。我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endprint

“你不想到这里来,对吗?我从你打电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从你在车上的表情也能看出来。告诉我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但她突然就啜泣起来。她用手捂着双唇,同时,嘴巴抿得紧紧的。

赖安垂手而立,像个被大人包围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肩膀。

“快告诉我。”

他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抽了几下鼻子,强忍住了眼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怕。”

他把她搂到身边,她的呼吸让他觉得脖子那里暖暖的。

“你什么也不要怕。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她说:“啊,上帝啊。”说完,把头靠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感觉到了她的眼珠在动,感觉到了她眼皮上的温热,感到自己脖子那里湿了。她的睫毛戳着他的皮肤,让他觉得痒痒的。

“请告诉我吧。”

西莉亚把头从他脖子那里移开,抽了抽鼻子,他感到她的肩膀变得僵硬了。

“他把我派到你身边。”她说。

“谁?”赖安问。其实这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斯科尔兹内?”

“他要我和你交朋友,和你交谈,把你说的和工作相关的话告诉他,告诉他你在想什么,以确保他对你的信任。”

赖安的手从她肩膀上滑落。他后退了一步。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倚着墙。他怕自己站不稳。

“对不起。”她拿出一张纸,擦擦脸颊,弄花了原先化的烟熏妆。“请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他会……”

“他会什么?”

“我不知道。他没有明确说。”

赖安心中起了波澜。“你的意思是他威胁你了?”

她把头扭向一边,似乎赖安的这句话羞辱了她。“是的,我想他是威胁了我。我的意思是,我也说不准。好吧,是的,他威胁我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我不该待在这里。”她说。西莉亚接着告诉他,自己曾经陪着一些男人去参加晚宴,她让他们神魂颠倒,好从他们口中套出些秘密。“我们可以走了吗?”

赖安再次搂住了她。“我们当然可以走。我们现在就走。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他拉着她朝露台的门走去,打开门之后,里面欢声笑语,烟雾缭绕。

斯科尔兹内挡在了他们面前。

“年轻的情侣刚才是不是在找黑暗的角落啊?”他问。

“西莉亚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赖安说。他搂着西莉亚的腰,和她紧紧靠在一起。

斯科尔兹内从头到脚打量着西莉亚,目光老是在他不应该看的地方游移。“亲爱的,你不舒服了?”

西莉亚朝他淡淡一笑。“我想是因为晚上吃得有点过于油腻了。还有烟味也呛人。”

斯科尔兹内点点头,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哦,是这样啊。我让埃斯特万给你送杯水来。”

“不必了,”赖安说,“实际上,我正准备送西莉亚回家呢。无论怎么说,谢谢你的热情款待。”

“要走了?现在?绝对不行。难道你忘了吗,赖安中尉?”

“忘了什么?”

斯科尔兹内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三十三章

餐厅的桌子被移到一边,靠墙放着。地毯也被卷了起来,露出了铮亮的木地板。桌子上放着几把剑和两件夹克,一件是白色,一件是黑色。原来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也早已移到另一边,靠墙放着。男男女女的客人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饮品。

“你不是要来真的吧。”赖安说。

斯科尔兹内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我当然是真的。用重剑还是佩剑①?花剑是女人和孩子们玩的。”

西莉亚站在角落里,咬着指甲。

赖安感到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我什么也不选。我不击剑。”

豪伊笑了。“赖安,你怎么回事啊?你的战斗精神到哪里去了?”

赖安瞪了他一眼。“要不你来试试?”

豪伊正喝着白兰地呢,这句话差点让他给呛着了。他大笑着说:“主啊,大个子,我看起来像斗士吗?”

“不像,部长,你不像。”

豪伊眯着眼睛,脸上没了笑容。

“选吧,”斯科尔兹内说。“重剑还是佩剑?”

赖安看着桌子上的那些剑。两把佩剑和两把重剑。他各拿了一把,试试重量以及手感。重剑的款式老旧,杯状的护手盘很大,剑的顶端有三个分叉,不是现代常见的那种用来计分的电子按钮。赖安做出了选择。

“我选重剑。”他说。

斯科尔兹内拿了那件黑色防刺背心。“好,五分制。同意吗?”

“同意。”赖安拿起白色防刺背心。“面罩在哪儿?”

“没有面罩。”斯科尔兹内拿起剑。“我们又不是孩子。”

赖安将手伸进厚厚的棉袖,穿上防护服,将系带在腰间绑好。之后,他又伸手将腿上的防护布在小腿上绑定。

斯科尔兹内走到一边,防刺背心紧紧贴着他那粗壮的身躯。他摆好姿势。“你来计分,部长。”

“好。”豪伊说。

赖安在斯科尔兹内对面站好,两人举着剑,双脚分开,膝盖微曲,都采取了防守的站姿。

餐厅里鸦雀无声。

斯科尔兹内点点头。赖安也点头做出回应。

两人一开始只是小幅度移动着,两支剑的剑尖画着圆,相隔不过几英寸远。斯科尔兹内突然移步向前,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试试赖安的反应,没想到赖安也向前冲,因为动作太猛,几乎刹不住脚步,但是斯科尔兹内此时用剑将赖安的剑向外一挡,自己手中的剑直直地刺向了赖安的臀部。尽管有厚厚的衣服挡着,赖安还是感到了分叉剑头的力量。

“刺中了。”赖安说。

两人回到最初站立的位置。endprint

“斯科尔兹内上校一分。”豪伊说。

“我来计分吧。”财政部的那名公务员说。

斯科尔兹内再次进入进攻的状态,他不停地压打、直刺、防守。赖安虚晃一枪,将剑画了一个圆之后,刺中了斯科尔兹内的胸部。

“刺中了。”斯科尔兹内说。

“赖安得两分。”百货商场的老板说。

接着,赖安主动发起进攻,将斯科尔兹内逼得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防守。赖安瞅准时机,找到一个空当。他抓住机会,剑尖落在了斯科尔兹内的肩膀上。

斯科尔兹内的眼神黯淡下来。“刺中了。”

一局重新开始之后,斯科尔兹内进攻不断,赖安每次都挡住了,但也无法进行反击。到了后来,斯科尔兹内猛力向下刺去,突破了赖安的拦截,剑头刺中了赖安大腿的内侧,分叉的剑头刺穿了裤子,扎到肉上。赖安疼得大叫起来。

斯科尔兹内向后退了一步。“我想是刺中了吧?”

“是的。”赖安说。

赖安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他的大腿向下淌。他摆好姿势,等斯科尔兹内同样做好准备之后,他主动发起进攻。斯科尔兹内挡开了他的每一次进攻,三下,四下,五下——斯科尔兹内突然还击,直向着赖安的侧翼刺去,但是赖安朝旁边一让,躲开了,与此同时,赖安手中的剑刺中了斯科尔兹内的手臂。

“刺中了。”斯科尔兹内说。

又一局开始。此时的赖安在后退,斯科尔兹内则步步紧逼,根本不让赖安有进攻的余地。赖安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然后不再后退,迫使对手与他近身交战。斯科尔兹内的手臂砸在赖安的胸口上,他向后踉跄了几步。

赖安还没有恢复平衡,斯科尔兹内一剑刺在他的肚子上,还扭了几下。

分叉的剑头穿透了衣服,刺到了他的皮肤。赖安咬着牙,倒抽了一口凉气,说:“刺中了。”

“停,”豪伊站了起来,说,“这样不算犯规吗?”

“重剑比赛可以有身体接触。”斯科尔兹内笑着说。“我想,我们双方都已经有三分了。”

“对。”豪伊说,然后重新坐下。

赖安朝西莉亚看去,可她却不敢看他,赖安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斯科尔兹内身上。

斯科尔兹内放低重心,进攻的速度更快了。他利用自己体格健壮的优势,每一刺的力量都很大。赖安做了一个假动作,装出要躲避的样子,斯科尔兹内的剑跟过来的时候,赖安突然转身,一剑刺在了斯科尔兹内的胸口。

“妈的!刺中了!”

斯科尔兹内揉揉被刺中的地方。

“赖安已经得了四分。”豪伊说。“再得一分,他就赢了。”

斯科尔兹内怒视着部长,重新站好比赛姿势。

斯科尔兹内和赖安都一点一点地向前移步,两人的剑锋相抵在一起。斯科尔兹内向着赖安的下方攻击,赖安不由自主地后退,然后也发动进攻,可惜没有刺中目标,而斯科尔兹内的剑却又刺了过来。

赖安觉得耳朵下方先是被猛击了一下,然后觉得那里热乎乎的。

女人都惊呼起来,男人则骂起了脏话。

西莉亚说:“哎呀,阿尔伯特!”

斯科尔兹内面带微笑,后退站好。

赖安左手捂着脖子,感到一阵刺痛。

“刺中了。”他说。

“你要退出吗?”斯科尔兹内问。

西莉亚向前走了一步,说:“阿尔伯特,退出吧。”

“不,”赖安说着,站到比赛开始的位置上。“我不退出。”

斯科尔兹内照样站好,嘴上挂着不屑的笑容,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

赖安心想,这个奥地利人威胁西莉亚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这样的不屑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他开始了进攻。

斯科尔兹内挡开赖安的剑,打算画圈进攻,但是赖安进行了反击,将他的剑向下一压,然后朝斯科尔兹内的大腿刺去。赖安没有刺中,身体因为惯性一下子没有收住,两人的剑抵在了一起,胸部顶着胸部。

斯科尔兹内向前一顶,赖安也用力顶回去。斯科尔兹内用肘弯猛击赖安的肋骨处,赖安则用膝盖顶撞斯科尔兹内的大腿。

两人就这样你撞一下,我顶一下,像在跳着某种奇怪的舞蹈。突然,这样的僵局被赖安打破了:赖安猛吸一口气,用力一顶,让斯科尔兹内失去了平衡,手中的剑直指斯科尔兹内的上腹部,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奥地利人左手握拳,朝他打来。

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脑袋上,他的双腿立即软了,他一下子趴在地板上,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跌落到豪伊的脚边。

斯科尔兹内手中的剑猛力刺向赖安的胸口,分叉的剑头刺穿了衣服,赖安觉得心脏的上方一阵剧痛。

“我想这下我有五分了。”斯科尔兹内说。

第三十四章

赖安看着盥洗间镜子中的自己,用毛巾擦着嘴唇。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大腿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此前他没有看西莉亚或者其他任何人的眼睛,独自一人离开了餐厅。他吃力地爬上楼,试了好几扇门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个盥洗间。

洗手池中的血水打着转,缓缓地流着。他往水中吐了几口血痰,用毛巾掖了掖脖子上的伤口。衬衫领子上有块黑色的污渍。赖安不知道这血斑能不能洗掉。

没关系,反正他没有掏钱。

他的裤子上撕了一个小洞,小洞周围也有黑色的血印。看到这里,赖安觉得既伤心又心疼。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只是一件衣服而已,虽然它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贵。他从来不在乎钱,但还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这个财富的标志而难受,虽然这东西还不能算是他的。

赖安又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那里还在往外渗血。他拿着毛巾用力按压着,走出盥洗间。

塞莱斯坦?莱内正斜靠在过道的墙上,等着他呢。莱内的手中拿着一只酒瓶,里面几乎已经空了。

“赖安先生。”他说,“阿尔伯特。”endprint

“塞莱斯坦。”

“你怎么了?”莱内朝他招手。可能是酒喝多了,他口齿有些含混。

“斯科尔兹内上校要我和他比赛剑法。”

莱内笑了。“他把你打败了?”

“是的。”赖安说。

莱内大笑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笑声在过道上回响。但他的笑声突然停了下来。

“你看见凯瑟琳死了。”

“是的。”

“你没有阻止她。”

“我没办法阻止。她的动作太快了。”

莱内用一根手指指着赖安说:“她这样做是因为你。”

赖安真想一把将莱内的手指打到一边去,但他遏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怕斯科尔兹内。”

“她没有理由怕他。”

“大家怀疑是她泄的密。即使我不去问她,斯科尔兹内也会的。”

莱内放下酒瓶,猛地冲向前,把赖安顶在墙上,赖安脖子上的那块毛巾掉落下来。“凯瑟琳没有泄密。”

赖安没有反击。“现在我知道了。”

“可是她已经死了。”莱内说。他呼出的气里有一股难闻的酒气。“就这么白白死了。”

“我知道是谁泄的密。”

莱内的脸耷拉下来。“是哈康?福斯。我问过他。他现在没有承认,但他会招的。”

“不,”赖安说。“泄密的人是你。”

让赖安第一次有这种想法的人是韦斯。在那个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氯仿的工作间里,赖安满鼻子全是这种怪味。韦斯打消了赖安对哈康?福斯的怀疑。

“他是个花匠。”韦斯说。“他是个勤快人。他修剪树篱,修补破旧的窗户。你觉得他能给别人提供什么样的情报呢?”

“接近他们的没有其他人了。”赖安当时这样说。“谁也没有理由把他们交出去呀。”

“不,有人有理由这样做。阿尔伯特,你不知道吗?”

“是谁?”

“你想一下,阿尔伯特。这个人和斯科尔兹内很近。”

赖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说……莱内?”

韦斯抬起手,手掌心朝着天花板。

赖安摇摇头。“埃卢安?格鲁瓦和默塔被杀的时候,他在那里呀。”

“可他活了下来。”

“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了。他们希望他传达那条信息。”

“塞莱斯坦?莱内折磨过很多人,也杀死过很多人。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不会说谎呢?”

赖安一直在思考韦斯的这番话。这些话合情合理,他无以反驳。现在,他面前的莱内睁大眼睛,张着嘴,赖安知道,尽管莱内会否认,但这就是事实。

“不是我。”莱内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

赖安紧紧盯着他。“我知道,塞莱斯坦。你就是泄密的那个人。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莱内扇了赖安一个耳光。“你胡说!”

赖安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脸上的灼热和刺痛。“你恨斯科尔兹内,你恨他拥有的一切。他的钱,他的车,他的豪宅。你恨他。于是,你把他供了出去。”

莱内又一次出手了,赖安觉得一阵头晕。

“他们给了你多少,塞莱斯坦?几百?几千?”

莱内的手又朝着赖安的脸上打过来,但这次赖安挡住了他。赖安抓住莱内的喉咙,向后推去,一直把他顶在墙上。赖安在他气管上用了点力气,莱内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如果斯科尔兹内发现了,你知道他会怎么对付你。”

莱内试图从赖安手里挣脱出来。赖安手上加大了力气,莱内这才安静下来。

“你知道他的手段。他会把你撕成碎片的。凯瑟琳就是因为这个才自杀的。她知道他会折磨她。他会以同样的方式对付你。”

赖安再次用力,莱内痛苦得把背都弓了起来。他想朝赖安脸上吐口水,但没有成功,口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着。

赖安把他顶在墙上,说:“你给我听好了,我下面说的话不要让斯科尔兹内知道。”

莱内的身体已经瘫软了。

“如果你照我说的去做,斯科尔兹内将永远不会知道是你背叛了他。你听明白了吗?”

赖安松开了手,好让这个布列塔尼人喘口气。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赖安说。“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否则我就把真相告诉斯科尔兹内,那你就惨了。”

“我不相信你。”

“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个秘密斯科尔兹内不知道。他们领头的是约翰?卡特上尉。”

莱内睁大了眼睛。

这时楼下传来一些声音,是客人们走动起来了。

赖安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我想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要干什么。”

楼下有人在笑,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一股凉风吹了进来。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我住在布斯威尔斯酒店宾馆。明天打电话给我,否则,斯科尔兹内将知道所有情况。听明白了吗?”

莱内笑了。“为什么我不杀了你呢?”

赖安也对着他笑了。“因为这样一来,你将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你交给斯科尔兹内。”

赖安下了楼,看到豪伊及其女伴正和西莉亚、斯科尔兹内一起站在门口。门是开着的。

“我的客人们就要和我说晚安了,”斯科尔兹内说,“但是,你要留下来。我们有正事儿要商量。”

赖安看着西莉亚。“我要送西莉亚回家呢。”

“部长会照顾好你朋友的。”

西莉亚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我送她。”豪伊说。“走吧,亲爱的。”

豪伊给西莉亚披上外衣。

“我明天给你打电话。”赖安说。

西莉亚挤出一丝笑容,让豪伊领着她出去了。赖安和斯科尔兹内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三人上了豪伊的捷豹汽车。西莉亚坐在后面的座位上,豪伊的同伴女孩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汽车驶进了一片黑暗之中。endprint

斯科尔兹内把赖安的夹克和领带递了过去。赖安穿上夹克,把领带塞进口袋。

“我们的比赛很精彩,”斯科尔兹内说。“这是我在这个国家参加的最精彩的一场比赛。”

赖安说:“你想讨论什么事?”

“讨论我们当中谁泄密了。”斯科尔兹内转身对站在墙边打瞌睡的仆人说,“埃斯特万,上楼叫莱内先生下来。”

仆人猛然惊醒了,他点点头,朝楼梯跑去。两分钟后,他回来了。莱内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扣外衣上的扣子。莱内走到客厅的时候,他和赖安的目光相接了。

“来,”斯科尔兹内说着,领着他们走了出去,进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赖安和莱内一言不发地跟着斯科尔兹内穿过花园,朝外屋走去。那里点着卤素灯。

他们一路走着,突然,赖安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周围的树,想在茫茫黑暗中看出些什么。

“上校。”他说。

斯科尔兹内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

赖安问:“你的卫兵在哪儿?”

第三十五章

面对恐惧或威胁,奥托?斯科尔兹内从来没屈服过。小时候没有,现在是成人,当然更不会了。还在维也纳大学上学时,他就曾经和别人用佩剑进行决斗,当时尽管他的衣服上已经有了血,他还是坚持比赛,直至对方认输。他想起了以前拍的一张照片,尽管他和战友们身上有血,但还是笑得很开心,因为他们在庆祝一次残酷的比赛之后取得了胜利。

因此,卢卡?因佩里特里威胁他的时候,斯科尔兹内没有退缩。

他站在塔拉戈纳①一家咖啡馆外面的桌子旁,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要把所有情况告诉大元帅。”因佩里特里笑着说。“我要告诉他你是个骗子,你的名气全是建立在夸大宣传的基础上,他不应该与你这样的人为伍。”

“为什么他要相信你呢?”

“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总是疑神疑鬼的。他能保住目前的位子这么多年,绝对不是因为他的勇猛。如果他心存疑虑,就会把你从他的朋友圈子中剔除。他不会冒那个风险,让自己在别人眼里像个傻瓜。难道你不同意这点吗?”

“我不同意。”斯科尔兹内说。

因佩里特里耸耸肩膀。“不管怎样,反正那是我的看法。当然了,大元帅可能永远都不必知道这些。我是个愿意倾听劝告的人。”

斯科尔兹内等待了片刻,然后问:“多少钱?”

“先付五万美元,之后我们再谈。”

斯科尔兹内没有回答。他转身向宾馆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他拿起电话,请接线员拨通国际长途。30分钟内,他已经把所有必要的事情安排妥当了。

现在摆在面前的这个新的威胁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些野蛮的凶手居然想用一些死人来吓唬他,而且那些死掉的人根本算不上是他的朋友。所以呢,不管这些凶手想要干什么,他们都不会得逞。

但是,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他的卫兵却一个也看不见,这让他有一点担心。

斯科尔兹内转了一圈,看着树林,脸色平静。他语气平淡地说:“他们很可能在附近巡逻。走吧。”

他再次迈步向外屋走去,心中的不安和野鸡、红果羹一起在胃里翻滚着。其他人跟在他后面。

他看见莱内和赖安交换眼色。赖安消失过一段时间。他在楼上的时候和莱内谈过了?莱内明确向斯科尔兹内表示过,他不喜欢赖安。他们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冲突?

不管啦,他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比如,关着哈康?福斯的那座房子怎么没有卫兵在看守。

斯科尔兹内走近了才看见那门是半开着的,室内的光像一把刀一样刺向外面的黑暗。他看见门口露出了一只靴子。他加快了步伐。

“那是什么?”赖安问。

斯科尔兹内到了门口,推了一下门,却发现推不动。有东西挡住了。他使出更大的力气,才把那个死人的腿挤开。

“糟糕!”莱内说。

一名卫兵的额头中间有个窟窿,胸口有两个。斯科尔兹内从他身子上跨了过去,落脚的时候特别注意不要踩到地上的血。

斯科尔兹内心中升腾的怒火,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哈康?福斯还在他的座位上,双手被绑在桌子上,脚下的地面上湿了一大片,那是他自己的尿。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尿味和汗味。他还活着。

斯科尔兹内小心避开地上的尿,走到桌子旁。

“出什么事了?”

福斯哭喊着说:“来了好多人。他们开枪杀人。”

斯科尔兹内靠在桌子上,赖安和莱内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是谁?”

福斯摇摇头,黏液从他的鼻子和嘴唇上甩落下来。“我不认识。我求他们放我走,但他们根本不理睬。”

斯科尔兹内一拳重重地砸在福斯摊开的右手上。

福斯尖叫起来。

“他们是谁?”

福斯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唾液不停地飞洒出来。

斯科尔兹内又砸下一拳,福斯由尖叫变成了呜咽。

“告诉我他们是谁。”

福斯的嘴唇颤动着,说出来的话谁也听不清。

斯科尔兹内又伸手抓住福斯的手,用力挤压着。

福斯疼得闭上了眼睛,眼皮突突乱跳,几乎要失去意识。莱内拿刀走过去,一下扎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从挪威人福斯的脖子上直喷出来,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斯科尔兹内赶紧闪身向后躲。

莱内将刀子扔到桌上,刀子从血泊里滑过。“他该死。”

福斯不停地咳着血,眼睛渐渐变得无神。

斯科尔兹内的怒火又上来了。“他还没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你怎么就杀了他?”

“他不会说的。”莱内在衣服上擦擦手。“他很顽固,不会招供的。”

赖安在他们身后说:“而且,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endprint

斯科尔兹内转身看着这个爱尔兰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那个泄露秘密的人。”赖安说,他的眼里几乎没有一丝感情。“这是凯瑟琳?博尚死前告诉我的。他丝毫不了解那些人的情况。他从来没有看见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给他钱,他提供情报。就是这样。”

“你怎么不早说呢?”

赖安把手插进了口袋。“如果你给我机会,我早就讲了。还有,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吗?”

斯科尔兹内看着地上的尸体。他一把推开赖安,跨过尸体,把门踢到一边。卤素灯将光线能够到达的地方照得透亮。他朝着四周开枪,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来吧!”他大声喊道,声音在树林中回响。“来吧!如果你们有胆量,现在就过来!如果你们是男人,就来和我面对面!”

他朝着黑暗处大吼,直到他的喉咙沙哑,再也无法宣泄他的怒气。

第三十六章

赖安到达布斯威尔斯酒店的时候,天空正由黑色变成深蓝色。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但他知道,大街小巷很快就要苏醒了。

值夜班的门童为他开了门。赖安告诉他房号,等着他去取钥匙。门童把钥匙递过来的时候,朝赖安不怀好意地一笑,还眨了眨眼睛。要不是因为太过疲劳,赖安也许会在心里嘀咕,他这是在干什么。

赖安拖着步子上了楼,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将钥匙在手里拿好,插进锁孔,他似乎花了一年的时间。他扭动钥匙,门开了。他看见床头灯开着,温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几秒钟过后,他才看出床上有人躺着。

“西莉亚?”

西莉亚猛地惊醒了,在恐惧和惊讶平复之后,她认出来人是赖安。

“赖安,几点了?”

西莉亚扭头看着窗外,黎明正悄悄来临。此前她把她的外衣当作被子,盖在身上。此时外衣掉了下来,露出了肩膀。她肩膀上虽然有一些晒斑,但还是白皙、光滑的,床头灯照在上面,被反射回来,起了一道光晕。

“还早着呢。”赖安关上门。“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用肘弯支撑着坐起来,揉了揉脸上原先化的烟熏妆。“我想见你。晚上值班的门童让我进来的。”

赖安想走过去,但是他的脚似乎粘在地上,无法挪动半步。

“那海兰德夫人会非常担心你的。”

西莉亚笑了。“她有小猫陪着她。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晚回来。”

“出问题了。”

“我不想知道,”她说。“你过来坐下吧。”

赖安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坐下,西莉亚的身体动了一下。赖安看见了她身体的轮廓,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以及她原有的体味,那是一种掺杂着花香的辛香味。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我的。”

赖安的心中有六七种答案,但是他一个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他一言不发。

“我从来就不是个漂亮女孩。”她说。

他咽了一下唾沫,喉咙深处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不是事实。”

“哦,事实就是这样。”她说。她说话时表情严肃,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意图。“我小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笨手笨脚,姜黄色的头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简直像个瘦小子。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就变了。那些男人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父亲的朋友还有他们的儿子都说,天哪,你一下子就长大了,你像鲜花一样开放了。但是,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那个瘦女孩,身上到处都是骨头,还长了一颗大龅牙。

“我和你说过巴黎的事吧?当时有个艺术家模样的人朝我走来,要我做他的模特儿。我的反应是,他这话似乎伤害了我。我拒绝了他。但是,当我回到我和另一个女孩租住的那套小公寓之后,就忙不迭地照镜子,我问自己,我漂亮吗?

“就在那一周,一个男的到领事馆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做一件事。他问我想不想去参加一个晚会,和那里的一位先生搭话。那位先生是英国大使馆的一名随员。我的任务是看看能不能让他请我吃饭。结果,那名使馆随员真的请我吃饭了。这名随员非常无趣,和我谈什么贸易任务,贸易政策,哪个国家最有投资价值。我想,我在喝汤的时候差点睡着了。

“后来那个男的又到领事馆来了,他是沃先生。我把我和那名使馆随员谈话的内容告诉了他,他很高兴。他奖励我在法国尼斯的一家豪华酒店度周末,还给了我很大一笔奖金。我们就这样合作下去了。我先后和政府公务员、外交官、商人等吃过饭,有的时候也和爱尔兰人吃饭。我这样做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伤害,和我吃饭的绅士们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我得到很高的报酬。沃先生总是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

西莉亚坐了起来,一只手放到了赖安的肩上。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原以为事情还会和以前一样。我们会一起度过快乐时光,我们会进行交谈,然后,我会把你说的告诉斯科尔兹内。我从没想到我们之间会有其他事情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赖安心里十分清楚,此时的他应该对她暴跳如雷。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累了呢,还是因为腹中饥饿,才没有发火。他的心思应该放在她对他的欺骗和背叛上,但奇怪的是,他似乎更关注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是谁叫你这么干的?”他问。

“查理?豪伊通过沃先生叫我干的。”

“你应该尽快联络这个沃先生,告诉他你无法继续执行这个任务了。太危险了。”

她的眼睛红了。“有多危险?”

“很危险。”赖安说。“今晚死了六个人。”

斯科尔兹内冲进树林中,因为气愤,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了。赖安跟在后面,留下莱内站在煞白的卤素灯光中。

黑暗中,斯科尔兹内的咒骂声为赖安指明了前进的路线。树根绊着他的脚,低矮的杂树摩擦着他的腿,他行走困难。

“在这里!”

斯科尔兹内的声音穿透了夜色。赖安循声向斯科尔兹内走去。endprint

那个奥地利人蹲在一处空地上,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护着打火机的火苗。一个人躺在一堆枯枝烂叶上,已经死了。死人的身边放着一支AK-47。打火机闪烁的火苗似乎让这个死人的脸变得生动起来,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惊讶,一会儿是恐惧。

斯科尔兹内站起身,继续走。赖安跟着他,脚步在树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绕过房子和那块空地。时间仿佛凝滞了,斯科尔兹内有节奏的呼吸声让赖安在黑暗中有了跟随的目标。

赖安的脚突然绊到了一个柔软却沉重的物体上。他一下子跌倒在湿冷的地上,脚和那个东西纠缠在一起。他知道,那是一具尸体。

“快过来。”他喊道。

斯科尔兹内回答道:“在哪里?你说话。我找你。”

赖安对着黑暗处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发出声音,指引斯科尔兹内找到他。

斯科尔兹内在赖安身边单膝跪下,打了一下打火机。火苗突突跳闪了几下,然后着了。地上的那个死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面颊上有一块肉不见了。

赖安和斯科尔兹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通往大路的那扇门走去,两人搜寻了几分钟之后,在围墙后面的暗处又找到了几具尸体。这些尸体是被人从车道上拖到围墙那里的。

斯科尔兹内喘息着,看起来比以前要瘦小了。

“他们想干什么?”他问。

赖安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问自己,但他还是回答了。“你。”

斯科尔兹内一把揪住赖安衬衫的前襟,赖安身上早些时候被剑尖刺破的地方,现在被摩擦到了,让他觉得很疼。“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让你觉得害怕。”

斯科尔兹内松开了手。“我绝对不会害怕。”

赖安想起了韦斯和韦斯的任务。现在,他的脑中只有一种符合逻辑的思路。他知道,如果韦斯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会杀了他的。

“你应该离开这里。”赖安说。

“什么?”

“离开这里。你在西班牙不是有朋友吗?你在那里就安全了。”

斯科尔兹内的笑声在树林中回响。“你要我逃跑?”

“我觉得你没有其他选择。”

“我绝不。”斯科尔兹内用力推了一下赖安,赖安摔倒在地上。“我从来不会因为害怕什么人而逃跑。你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吗?”

赖安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裤子上的泥土。他掸的时候很小心,有意避开大腿上的剑伤。“不,我没有觉得你是胆小鬼。”

斯科尔兹内贴近了赖安。赖安闻到他呼出来的气中有股白兰地的味道。

斯科尔兹内问:“你会逃跑吗?你逃跑的时候,会露出尾巴吗?”

赖安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你是胆小鬼吗?”

“不是,先生。”

“那为什么听你说话像个懦夫呢?你老是说逃跑逃跑,像个女人,像个孩子。你的胆量到哪里去了?”

“先生,我……”

“你为什么没有把那个红头发姑娘给睡了?”

赖安没有理睬他的讥讽,转身朝着铺着石子的车道走去。

“你为什么没有下手?她是给你的礼物。你没有胆量。你算什么男人?”

赖安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怒喊。

西莉亚抚摸着赖安脖子上被剑划伤的地方。那里已经开始结痂。

“疼吗?”她问。

“不疼。”他说。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吹拂着他的皮肤。

“阿尔伯特?赖安,你真是个怪人。”她先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又用手指的背面滑过他的下颚。“看你的脸。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你,我会想,这个男人不错,是个安静的男人。他在银行工作,或者在百货公司工作,他回家后会吻他妻子,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她的这些话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

“而现在呢,你看你,自己身上流着血,和我说那些死人,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

赖安扭头面对着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出来,但是她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西莉亚温热软润的唇贴在赖安的唇上,她的手指插进了赖安的头发中,她的身体紧贴着赖安的肩膀。赖安只觉得呼吸不畅,连忙推开她,猛吸了几口气之后,一下压在她身上,两只饥渴的手在上下游走。

西莉亚把他的手从乳房上拉开,说:“不行。”他顺从了。床似乎太小了,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她的身体在他下面扭动着,两人的腿纠缠在一起。她轻轻地咬着他的唇。

“上帝啊,”她说。“耶稣啊。”

她把他推开了。

赖安呼吸急促地跪在床上,不知所措。

她摇摇头。“我想……可我不能……我……”

他明白了。“我知道。”

西莉亚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床上。她侧身背朝着他,他的嘴贴着她的脖子,胸膛靠在她的肩胛骨上,手紧搂着她。

她没有想挣脱他,她的脚勾着他的脚脖子。

他们俩纠缠着躺在那里,呼吸急促。赖安感觉到她的胸腔在起伏,她的身体在变软。他闭上了眼睛。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走了。

第三十七章

莱内没有睡觉。赖安和斯科尔兹内消失在树林中之后,他就返回到屋内,又到酒窖中拿了一瓶酒,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哑的喊声,接着是赖安的汽车发动和开走的声音,最后是斯科尔兹内走进屋子,在楼下对着电话吼叫着发号施令。一个小时之后,不,也许是更长时间之后,两辆汽车靠近了屋子,停了下来。是像罗孚或者农用车那样的大型汽车,噪声很大。接着,他听见有人在发布指令,有人应答的声音。

很可能是爱尔兰共和军。他们的任务是把斯科尔兹内地盘上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莱内躺在床上,喝着瓶子里的最后几口酒。小狗依偎在他的脚边,打着瞌睡。他头脑中浮现出那些尸体被运走的画面。尸体被埋在一处不知名的贫瘠土地上,或者被埋在树林中的空地里,或者被绑上重物,扔进冰冷的湖水之中。endprint

哈康?福斯也在这些人中间。这个可怜的傻瓜。现在他可能要成为狐狸或者鱼的美食了。

莱内口中的酒变得像醋一样酸,但他还是喝了下去。他将空酒瓶扔在地毯上。小狗被惊醒,它跳上床,在莱内的臂弯处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躺下。

他想起了凯瑟琳?博尚。有没有人找个电话亭,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他们她正躺在自家农舍的地上等着呢?有没有人听到她家孤独、饥饿、恐惧的马在马厩中的哀鸣,去一看究竟?

至于凯瑟琳?博尚说了些什么,赖安肯定没有讲老实话。赖安把责任推到了福斯身上,莱内知道其中的原因:赖安想骗取他的信任,想让他觉得赖安和他是同一条战壕里的。莱内是个聪明人,他才不会上当呢。他觉得赖安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想和这个爱尔兰人玩一玩。再说了,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不,不对。一直就不对。当初他拿起武器和占领他祖国的纳粹分子并肩作战的时候,是他主动自觉的选择,就像现在一样,他决定跟着赖安走。

如果他胆敢思考其中的原因,他的良心会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成熟,已经开始恨斯科尔兹内了。斯科尔兹内对金钱、权力和影响力有一种贪欲,他希望别人敬仰他、畏惧他。曾几何时,莱内觉得纳粹分子的理想和他的理想不谋而合,那就是建立一个民族国家。但是,这一伟大理想在金钱和权力的光环之下黯然失色了,喧闹过后,只剩下贪欲。

他,塞莱斯坦?莱内,为什么不加入追逐贪欲的阵营呢?

所以,当那些人来找他,把厚厚一叠油腻的钞票塞到他手里,让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愉快地接受了。他们还允诺以后会给他更多的钱,其数量大到他想也不敢想。他相信他们会给他的。

但是,当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们之后,钱就不往他手里送了。他知道,他被他们利用了,就像当初纳粹利用他一样。纳粹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叛徒,除了心中逐渐蔓延的罪恶感,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是的,那些纳粹把塞莱斯坦?莱内变成了叛徒,这个罪名将永远陪伴着他。

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任由时光白白流逝。白天变成了晚上。其间,他只有带小狗出去排便才离开房间。第二天早上,他听见那辆奔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然后,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斯科尔兹内出去了。

莱内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从屋后的帆布雨棚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车。他骑了几英里的路,来到那座名叫“割茅草”的小村庄。那里的小酒吧外面有一座电话亭。莱内上气不接下气地下了车,把自行车在墙边支好,走进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好让自己缓过劲来。等到心脏不再怦怦乱跳,他才喝完威士忌。他走到吧台那里付了账。

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地面上留下了一些深色的水印。莱内走进电话亭。他让接线员接都柏林布斯威尔斯酒店,投入硬币,按照电话中的指令按下按钮,然后等待着。酒店的前台让他不要挂电话。他听着电话里的咔哒声和吱吱声。

“喂?”

“赖安。是我,塞莱斯坦。”

电话的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赖安说:“和我说说约翰?卡特上尉的事吧。”

莱内和盘托出。

第三十八章

赖安在自己的那辆沃克斯豪尔汽车的仪表板上放了一份《爱尔兰时报》,不到半个小时,他酒店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

“圣斯蒂芬绿地公园南端的大学教堂。”韦斯说。“我在里面等你。”

十分钟后,赖安走到了大学教堂装饰华丽的大门前。教堂正面用红色砖头和方石块砌就,大门的上方有一座塔楼,从远处看,塔楼似乎悬在半空中。这座教堂被两边更高的建筑像三明治一样夹在中间,让人感觉它只是一座小教堂而已,但是,走过两道大门之后,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条小门廊通往远处开阔的中庭。中庭有着高高的拱形天花板,两侧白色的高墙上装饰着花岗岩质地的牌匾,牌匾上是一些学者和乐善好施之人的画像。空气中的凉意不知不觉地钻到了赖安的衣服下面。赖安走过一段不长的石头台阶,来到戈伦?韦斯等他的地方。韦斯还是像以前一样衣着华丽。

“有什么消息,阿尔伯特?”韦斯的声音在两面白色的高墙间回响。

赖安看着通往教堂内部的小门。那门没有关严,门缝中漏出些光亮来。他没有看见里面有人。

“昨晚死了六个人。”他说。

韦斯失望地将肺部的气体全部排出,然后说:“你往下讲。”

赖安把在外屋发现尸体、福斯被杀、卫兵在树林中被杀的事告诉了他,但没有提莱内告诉他的那些情况。

“妈的!”韦斯骂道。“这也太狠了吧,不是吗?”

“或者说,这样做很愚蠢。”

“也许吧。让我想不通——我估计斯科尔兹内上校更加想不通——的是,他们做那些事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冲着他去呢?他们已经证明,如果他们想这么做的话,是可以做到的。他们已经在斯科尔兹内的脖子上套好了绳子,为什么不把他脚下的椅子蹬掉呢?”

这时,通往那条小门廊的门突然开了,一位老人走进中庭,朝挂在墙上的洗礼盆走去。他把手指在圣水中蘸了一下,在胸前画着十字,然后下了台阶。他向赖安和韦斯点点头,朝教堂里面走去。

老人身后的教堂门关上之后,韦斯问:“你怎么没有那样做呢?在洗礼盆中洗手、画十字?”

“我不是天主教徒。”赖安说。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我想我们谁也不该在这个地方,对吗?”

赖安想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韦斯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指他们不该在教堂里,还是另有所指呢?“这不是个碰头的好地方,”他说。“这里离梅瑞恩大街①太近了。”

“你是说那些政府的大楼?怎么,难道你觉得豪伊先生会在路过这里的时候走进来为斯科尔兹内祷告吗?他给你的印象是一个喜欢下跪,把膝盖弄脏的人吗?”

“不,他不是。”

韦斯第一次笑了,是眉开眼笑的那种笑。“好了,言归正传,为什么卡特和他的手下昨天晚上不杀了斯科尔兹内呢?”endprint

“因为他们想让他恐惧,让他坐立不安。”赖安说。

“那么斯科尔兹内害怕了吗?”

“表面上看,他很平静,但是,我想,他的内心其实是害怕的。”

“他会跑到佛朗哥那里去吗?”

“不,他不会跑的。他太心高气傲了。”

“好。但这并没有解除我心中的疑问。他们让他紧张了,可这不是他们的目标啊。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只有把这个搞清楚了,我们也许才能找出那些龟儿子的行踪。”

“我有一条线索,”赖安说。“可靠线索。”

韦斯歪着脑袋,盯着赖安。“什么线索?”

“如果这条线索有用,我会告诉你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韦斯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向着赖安贴过去。“阿尔伯特,你什么都不要对我隐瞒,否则会让我很不开心。”

“我想跟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但是我不想你干预。把你的人叫走,让他们不要再像个尾巴似的跟着我了。我有情况要和你说的时候,我的车会停在酒店,仪表板上放一份《爱尔兰时报》。我一有进展就会和你联络。”

韦斯咬着嘴唇。“妈的,阿尔伯特,你让我很为难啊。”

“如果你想得到我的配合,那就不要干涉我的行动。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韦斯双手握拳,转身盯着远处。终于,他说话了:“好吧。”他用一根指头指着赖安:“但是,你给我听好了,阿尔伯特,如果你把我惹火了……”

他没有说完,而是让威胁的气氛弥漫在空中。

赖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会和你联系的。”

第三十九章

赖安在菲茨罗伊大道周围的大街小巷走了走。他沿着琼斯路分别向南向北走,绕着克罗克公园体育馆走了一圈,穿过了铁轨下的涵洞,然后又顺着原路走了回来。红砖砌成的房子前的人行道上几乎没有停放什么车辆。

莱内的描述虽然很不精确,但还说得过去。第一次和那些人接触的时候,莱内搭乘火车到了阿米恩斯大街站,卡特和另一个人在这里等他。然后,他们将莱内塞进了一辆厢式货车,那个货车上一扇窗户也没有。货车开了几分钟之后就停下来了。下车之前,他们在莱内的头上套了个枕套,这才领着他下了车。他们一边锁好车,一边让他靠墙站好,这时有火车从他头顶上驶过,把他脚下的土地都震动了。他听见了车轮的哐啷声,通过他肩膀顶着的砖墙感到了火车的力量。

一个人抓住他的肘弯,领着他通过一扇门,进了一所房子。一到室内,他们就除去了他头上的枕套,问了他两个小时的问题,然后又给他套上枕套,领他出去,上了货车。

他第三次去那里的时候,莱内从货车没有关严的门缝中看见了克罗克公园体育馆的看台,听见那些看比赛的人发出的喊声。盘问结束之后,他们让他等了几乎有一个小时。一个人说,等人群散了之后再走。

后来,莱内核查了街道地图,把他掌握的线索集中起来,最后确定,他们带他进去的那所房子就在菲茨罗伊大道最东边的街区里,靠近铁路线。虽然他不能确定是哪所房子,但是,他判断应该比较靠近体育馆。

赖安把车停在铁路线北面圣十字大道上的树底下。春天到了,虽然阴沟里仍然积存着许多冬天的落叶,但树上鲜亮、嫩绿的叶子也已经冒出来了。

他向南走过克朗利夫路的路口,朝着铁路桥走去。他在桥下的阴影中逗留了好一会儿,观察着菲茨罗伊大道上的情况。菲茨罗伊大道上没有行人,只有鸟鸣和狗叫的声音。

铁路桥的另一边有一个入口,通往一条小巷子,而这条巷子就在莱内被人带进去的那个街区的后面。赖安走进巷子,一边走一边朝街区里面看,看见了一辆百福①货车,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朝着小巷子和菲茨罗伊大道相交的拐角处的小店走去。

他向左拐去,继续保持着漫不经心的步伐,同时偷眼看那些房子客厅的落地窗。那些落地窗后面都有窗帘,但他还是能看见里面镜子的反光以及壁炉的火光。

然而,有一所房子不是这样。

赖安看到这所房子客厅落地窗窗帘后面还挂着毛毯,但他基本上没有放慢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数自己走过了几所房子,走到街道的另一头之后,又左拐来到了自己几分钟前刚刚走过的那条小巷子的另一头。

他站在那里,慢慢找到了那所房子的背面。房子的所有窗户里面都贴着报纸。房子前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有门,门外是一条小巷,再走几步就是铁路桥。赖安想,这里真够隐蔽的,是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他选择了一个窗户后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角度,慢慢靠近了院子的围墙,思考着。铁路桥上,一列火车轰鸣着驶过来,内燃机沉闷的噪声让人觉得头脑发胀。火车驶过之后,机油的味道在空中经久不散。赖安紧贴着围墙,进了院子,靠近了那辆货车。到了货车跟前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铁轨的方向。在这个街区的另一端,顺着拱形的铁路桥看去,是铁路沿线的绿化带,这些树丛和杂草比房顶还要高。

赖安重新打量眼前的这辆货车。暗红色车身上坑坑洼洼,已经生锈,很可能是从某个私人的停车场那里买的,并没有经过二手汽车经销商的盘剥。他贴着货车,房子里如果有人也看不见他。货车右前门外的地上有好几根香烟头。驾驶室里只有一份报纸和一只热水瓶。透过车窗,赖安看到那报纸已是几周前的了。这报纸是个幌子,是为了让人觉得这辆货车的主人是普通工人而想出来的障眼法。

他悄悄退出院子,朝小巷的另一头走去,很快就溜到了铁路桥下的阴影里。他看见铁路线旁的灰色石墙延伸至远处,石墙上长满了常青藤藤蔓,浓密的绿色植物让这里成为了理想的藏身之所。

赖安从桥下走过,来到桥另一边的路堤上。路堤上杂草丛生。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把手搭在石墙上,爬上了路堤。

他走到了铁轨旁边。这时,有一列火车慢慢靠近了,朝着阿米恩斯大街站驶去。赖安穿过铁轨,来到路堤的另一侧。他先在常青藤之中蹲了下来,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墙上。他趴在那里,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下面那条小巷中的情况,那辆百福货车也尽收眼底。他看不到那所房子前面,但能看到菲茨罗伊大道和琼斯路的交叉路口,远处的克罗克公园体育馆也能看见。从这个街区任何一头出入的人都逃不脱他的眼睛。另外,如果他们把货车停在小巷中,而不是停在车位充足的大街上,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从房子的后面出入的,这样一来,邻居就看不见他们在忙活什么了。endprint

火车带着巨大的声响驶过时,一阵大风从赖安身上刮过。轰鸣声逐渐退去,他又穿过铁轨,下了路堤,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赖安问海兰德夫人,他能不能和西莉亚小姐通话。他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海兰德夫人在同意他的要求之前,是怎样咬牙切齿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喂?”

“西莉亚,是我,阿尔伯特。”

“你好。”她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在她的话里听出笑声来。

“我今天早上没有机会和你告别。”

“对不起,”她说。“我当时不想吵醒你。你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很累。我们今晚见面,好吗?我们谈谈。”

“我不能。”

“哦。”她说,声音越来越低。

“我的意思是,我要出去一两天。是出差。”

“我明白了。你回来之后打电话给我,好吗?”

“我当然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嗯,阿尔伯特?”

“怎么——?”

“不管你是为什么事出去,不管你在忙什么,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

黄昏时分,赖安又一次来到圣十字大道,将车停了下来。他背着皮包,朝着路堤走去。他穿着咔叽布的夹克衫和裤子,头戴一顶黑色羊毛帽。那个背包里装着面包、奶酪、一瓶水,还有一个保温瓶里装满了浓咖啡,此外,包里还有一个野外用的双筒望远镜、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还把原先藏在酒店房间的衣橱底下的瓦尔特手枪带来了,此时,手枪正在他腋下的枪套里好好地躺着呢。

两分钟后,他到了路堤旁。他飞快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行人,也观察那些房子的窗帘后面有没有动静,确认一切正常之后,他爬了上去,弯腰上了坡,穿过铁轨,躲进了下午在藤蔓中找好的藏身之所。

赖安趴在地上,这时,他慢慢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找到了隐藏在绿色植物之中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在爱尔兰乡间的篱笆墙下面挖坑埋伏的那段时光,当时他在那里观察着那些人的动向,因为他们不愿接受战争已经结束的现实。他还想起了朝鲜山区的那些植物,想起了自己埋伏其中,观察敌方的情况,记下对方人员和武器数量的情景。

1953年7月签订停战协议之后,赖安还在朝鲜待了很长时间,他的任务是运送敌方士兵的尸体去和北朝鲜交换,这是代号为“光荣行动”的一部分。直到1954年的圣诞节,他才回到爱尔兰的父母身边,节后,1955年的第一天,他来到巴利米纳①的圣帕特里克兵营报到。他在那里度过了四年时间,主要负责训练来自英伦诸岛的新兵,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被派驻到德国,这些英国部队的作用也由原先的占领变成了防卫。

1959年,赖安收到了退伍通知,此后,他在贝尔法斯特待了一个月,住在市中心的一套逼仄的单间公寓房中,整天翻看当地报纸的招工栏。在这30天的时间里,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在军营外面的这个世界里,他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工作经验,可以说,他对任何一位雇主而言都毫无用处。

他自认无法适应平民生活,正准备返回巴利米纳军营,这时,他收到了皇家阿尔斯特来复枪团①一位老友的来信。这位战友是科尔姆?休斯少校。和赖安一样,他也是从莫纳亨郡那里越过边界,加入了英国军队。赖安退伍的时候,他们俩就说好要保持联系,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没底。休斯少校在信中建议,他们在贝尔法斯特港附近的水手小镇区的“鹿特丹酒吧”见面。

赖安走进酒吧的时候,休斯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大杯巴斯②啤酒。他们握了手,两人身上穿的平民服装冲淡了原本该有的那股亲热劲儿。赖安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没见过休斯不穿军装的样子。

他们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聊了一些老战友的情况,他们中的一些还活着,有一些却已经死了。

“最近在忙什么?”休斯问。

“无所事事。”赖安说。“那是个大问题啊。离开了部队,我简直成了无用的人。”

“你有没有考虑再入伍?”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还能干什么?”

“我看你就安顿下来吧,怎么样?”休斯问。“找个人结婚,然后,生孩子,把自己养胖一点,在自家的花园里种种菜。”

赖安脑中浮现出那个画面,他忍不住笑了。“你能想象我脚脖子上沾满了泥巴是什么样子吗?”

休斯也笑了。“你更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了。”

港口和船坞的工人下班后纷纷走进了酒吧。赖安和休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工人们讲的粗野的笑话。工人们个个身体结实,手和腿的关节处很粗大,有人的手臂上纹着女孩的名字。

“我给你指一条路。”休斯说。

赖安倾身过去。“什么?”

“前段时间我回家看望住在莫纳亨的母亲,有人找过我。当时我在我家老房子附近的那个酒馆里喝酒,一个穿着西装的家伙走过来和我闲聊,看那样子似乎认识我。他问我离开部队后我想干什么。我在家乡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有些人不太喜欢爱尔兰小伙子为英国人打仗,于是,我就没有怎么搭理他。

“后来呢,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了半个小时之后,他说,他是政府的人。他说他们正在招募在英国部队中服过役的爱尔兰小伙子。因为爱尔兰军队中的那些士兵步伐操练倒是练得不少,但大部分人从来没有在战壕中睡过觉,也没有朝除了靶子之外的东西开过枪。他说他的部门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他是哪个部门的?”赖安问。

“情报局。”休斯说。“他们称之为G2。”

“这么说来,他是想招募你了?”

“不是,”休斯说。“他知道我已经决定要当一辈子的兵了。他想要我悄悄传话出去,帮他找几个合适的人。”

“比如我。”赖安说。

休斯笑着喝了一大口麦芽酒,从夹克衫口袋中掏出一支铅笔,在啤酒杯垫子上匆匆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把垫子推到赖安面前。endprint

“考虑考虑吧。”休斯说。

赖安几乎没有怎么考虑,第二天早上,他就按照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第四十章

斯科尔兹内早早地醒了。起床后,他洗了澡,喝了一杯美味的咖啡,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在田野里漫步了一个小时左右,看着羊吃草、蒂尔南夫人遛狗。

从前天晚上开始,莱内就一直窝在他的房间里不出来。厨房门口的空酒瓶越来越多,这是表明他还在这里的唯一迹象了。斯科尔兹内偶尔听见小狗的叫声,此外,就听不到他房间里有其他任何响动。

说真的,这样的情形让他感到高兴。他一点也不觉得塞莱斯坦?莱内讨人喜欢,但是,这个布列塔尼人还有用处,因此他就容忍这个人待在他的房子里。蒂尔南夫人不像斯科尔兹内这么大度,自从莱内到了这里之后,她已经抱怨过好几次,但是斯科尔兹内安慰她说,莱内很快就会搬走,她不必再为莱内和他的那条小狗担心了。

在过去的36个小时中,斯科尔兹内把大部分时间都拿来思考:他盘算着各种可能性,对一切充满了怀疑。当然,赖安说得对,斯科尔兹内应该二话不说,收拾东西,登上飞往马德里的航班,到那里享受阳光,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是那种遇到危险就退缩、逃跑的类型,那就不是奥托?斯科尔兹内了。他永远也不会品尝到胜利的果实,享受不到女人、权力、财富带来的快乐。他将仍然只是一名技师,在维也纳的一张办公桌后面辛苦工作,最后的结果不是等着领政府的救济金,就是得心脏病死掉。

不管这些恐怖分子是什么人——对,恐怖分子这个词最适合他们了——也不管他们想干什么,他都将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不会因为恐怖分子的言语或者行动威胁落荒而逃。如果他们想动手,那他们最好准备和他好好干一场。

奥托?斯科尔兹内还从来没有输过呢。

再说了,根据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马德里目前也许并不那么欢迎他。

在塔拉戈纳,在向他提出无理要求的八小时之后,卢卡?因佩里特里坐在斯科尔兹内对面,脸上带着令人憎恶的笑,佛朗哥的其他客人在他们周围谈笑风生。一名年轻的西班牙女人坐在因佩里特里这个意大利人旁边,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晒成了金黄色的手臂。

因佩里特里偶尔会贴着这个女人的耳朵说上几句,逗得她咯咯直笑,脸色绯红。然后,因佩里特里看着斯科尔兹内,那副神态似乎在告诉斯科尔兹内,他吃定他这个老家伙了。

但是,除了得到了报应,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第二天一大早,斯科尔兹内就被打到他宾馆房间的电话吵醒了。

“是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斯科尔兹内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他问,虽然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应你老朋友的要求,我已经来了。”

“好,”斯科尔兹内说。“你在哪儿?”

“兰布拉洛瓦大街尽头的一家宾馆里。”

“你知道我要你干什么吗?”

“我知道干什么,但不知道对象。”

地中海冲击着他房间窗户下面的岩石。斯科尔兹内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斯科尔兹内在门外清理了靴子上的泥土,经过厨房进入屋内。

蒂尔南夫人站在洗碗池前,清洗着早上的餐具。

“我想在我的书房喝杯咖啡。”他用德语说。“做好后让埃斯特万送过来。”

正在忙活的她抬起头。“是,先生。今天的信件在您桌上。”

斯科尔兹内来到书房,在书桌后坐下,点了一支香烟。他把五封信翻看了一下。一封是荷兰的彼得?门滕寄来的,一封是葡萄牙的主教寄来的,还有两封是阿根廷老友的来信。

还有一封信上盖着都柏林的邮戳,地址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收信人是“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奥托?斯科尔兹内”。

他感到嘴里发干。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将烟放在烟灰缸里,打开了这封盖着都柏林邮戳的信。

只有一张纸,也是用打字机写的。

他看了信。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他紧握拳头,又把信看了一遍。

然后,他笑了。

第四十一章

赖安把昨天晚上记录的情况简单看了一下。天黑以后,就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情况了。他有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可能是要喝奶吧。午夜过后,一对夫妇大声吵了起来,吵得很凶。有条狗不时地叫上两声。离他最近的那个房子的卧室窗户开着,赖安听到里面有床响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哼哼声,关门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哭声。

赖安觉得要解放一下膀胱,于是,慢慢爬过常青藤,去了离藏身之所几英尺远的地方。

夜深了,赖安喝着咖啡,抵制自己的瞌睡。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睡着了。不久,他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他周围有墙齐刷刷地向他压来,埋葬了他。这时,黎明的火车正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清醒以后,连忙看了看手表。还没到六点半。

他周围的房子里渐渐恢复人气。孩子在哭,狗在叫,母亲在大声呵斥孩子。很快,他就看见有人离开家去上班,他们走在街上,嘴里叼着烟,腋窝里夹着用报纸包着的午餐,身上的夹克衫裹得紧紧的,以抵御清晨的寒气。

一辆送牛奶的马车驶过街道,它走到房子后面,赖安就看不见了,但是他能听见牛奶瓶叮当作响以及送奶人的口哨声。

七点半过后不久,赖安看到下面街道的拐角处的商店开门了。店主打开橱窗,清扫店内的地面。

这时,那所房子里的动静引起了赖安的注意。他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刚过。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走过那条小巷,径直朝着赖安走来。看他的发型和步伐,那男人毫无疑问是名士兵。一名上过战场的士兵。赖安估计他的年龄在30岁左右,这么年轻的人应该不可能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是很可能参加过朝鲜战争。

那个男人走过拐角,进了那家商店。因为隔着玻璃,赖安有些看不清楚,但还是看出那人朝店主点点头,说了几句什么之后,朝外面走去。他在店外出现的时候,手上拿了几包香烟,一大盒厨房用的火柴。他把找的零钱塞进口袋,慢悠悠地走过小巷,朝那所房子走去。endprint

赖安有一点猜对了:他进出都是走的后门,没有走前面的大门。

十分钟后,又出来两个人。赖安拿起野外用的双筒望远镜。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是卡特上尉。卡特上尉的脸变胖了,头顶上的头发更稀少了,但是赖安认出就是他。另一个人比卡特高五六英寸,卡特说话的时候,他朝卡特谦卑地点头表示认同。这个人的脸触动了赖安的记忆开关,他想起来了,此人是韦斯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上,站卡特身边的一位。卡特走到驾驶室旁,打开门,坐了进去,又侧身打开了副驾驶那边的门,另一个人赶紧抽完烟,上了车。

百福货车的引擎轰然响了起来,噪声在房子和拱形的铁路桥之间回响。卡特看着汽车两侧的后视镜,因为那条小巷很窄,只够一辆货车通过。

货车驶了过来,赖安赶紧朝常青藤里缩。透过藤蔓和藤叶,他几乎可以看见卡特和另一个人脸上的皱纹。那个个子稍高的人和卡特年龄相近,也在45岁左右。

货车开出了小巷,拐过街角,上了圣十字大道。引擎低吼着,货车加速朝琼斯路驶去,然后向右拐,朝市中心开去。

赖安记录下时间。

此后,那所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时间到了十一点半。这时,那个矮壮的男人又一次从房子里出来,这次又是走的后门。他朝赖安潜伏的方向走来,然后拐弯走到那家商店里,一分钟之后,他手里拿着一瓶柠檬汽水从里面出来了。

他在赖安埋伏的下方街道上站了下来,打开汽水瓶。赖安屏住呼吸。那人举起汽水瓶,头向后一仰,喝了一大口汽水。他擦擦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他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是他早些时候买的那一盒——点了一支。

那人站在巷子口,小口小口地喝着柠檬汽水,抽了三根烟,待了很长时间。其间,他不停地东张西望,看着巷子里和外面大街上的情况。

对于这个人的表现,赖安一下子就看出了背后的原因:他和团伙里的其他人关系紧张。在赖安曾经服役的每一处地方,他都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找各种理由到屋外去,虽然出去以后也只是在营房周围绕圈子。

终于,那人拿着柠檬汽水,走过院门,不情愿地朝那所房子走去。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那辆货车才出现在小巷口。货车在那所房子的后面停下,两人一言不发地下了车,进了院门。

一共三个人。赖安在本子上简单记下了每个人的身高、体型、头发颜色等特征。

太阳出来了,赖安的后背被照得暖洋洋的。

赖安看到下面的街道上有五个小孩从拐角处走来,其中一个的手上拿着足球和粉笔。小孩走到赖安附近的房子旁的围墙边,消失在赖安视野里。赖安听见围墙上传来粉笔刮擦的声音,他想,这孩子肯定是在画球门吧。

一个孩子自告奋勇地当了守门员,另外四个分成了两组。下面很快就传来喘气、踢球、足球在柏油马路上摩擦的声音。

赖安看着他们在那儿推推搡搡,几条腿围着足球在争抢。每隔一两分钟,他就能听见足球猛击围墙的声音,随后是其中一方的欢呼声。

商店店主不时走到橱窗前怒视着那几个孩子,摇摇头,然后回到柜台。

孩子们没有中场休息,一直踢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双方的分数都达到了两位数,这时,他们已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于是停了下来。

“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球的主人说。

“我也要休息啦。”另一个孩子说。“累死了。”

五个孩子背靠着围墙坐了下来。他们谈着学校里的事,讨论着基督教兄弟会中学里谁最坏,还说等他们长大后,如果在街上遇到他们中的一个,就要好好收拾他。他们还谈自己的妈妈和爸爸,谈他们认识的女孩。

“你们听说过谢拉?麦凯碧和帕迪?高曼吗?”

“没有,怎么啦?”

“谢拉把奶子给帕迪看了。”

“扯淡!她哪有奶子给人看啊。”

“不,她有。我看见她和她妈妈一起上街了,她妈妈在给她买胸罩。”

“呸!你根本没有看见!”

“我真的看见了。不管你信不信,她把奶子给帕迪看了。帕迪告诉我,她还让他吸了一下呢。”

孩子们轰然大笑。

店主从店里走了出来。“小子,你们在我店外面说的这些下流玩意儿,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快滚,否则我去告诉你们的妈妈,让她们听听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孩子们低头看着地面,站了起来。店主回到了店里面。孩子们大笑起来,又开始踢球。

孩子们没有踢多长时间,那个矮壮的男人又从房子里出来了。他走到小巷子里。孩子们看了他一眼。男人走进商店里,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一大块巧克力。他回到小巷子口,撕开巧克力的包装,吃了起来。巧克力吃完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孩子们停止了踢球,簇拥在领头的孩子周围,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之后,又散开了。

领头的孩子说:“先生……”

那人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微风吹散了他呼出的烟。

“先生……”

他看着那个孩子。

“能给我们几根烟吗?”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递了过去。

“谢谢您,先生。”

孩子们带着足球一哄而散,脚步声在铁路桥下回荡着。

“你在干什么?”这声问话把赖安吓了一跳,也把下面的那个男人吓了一跳。

卡特站在那个男人的身后,脸色严峻,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是些孩子而已。”那个男人说。他带着罗德西亚口音还是南非口音,赖安不是太确定。

“华利斯,我们谈过的。”卡特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我们没有谈过吗?”

“他们只是一帮孩子。我没有……”

卡特张开手打在了华利斯的前额上。“我不管他们是不是孩子。你引起别人的注意了。你今天到商店去过几趟了?”

华利斯吼了起来。“就两三次。我讨厌整天待在那个破房子里。”endprint

“我叫你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明白吗?”

华利斯叹了口气,点点头。

卡特靠了过去,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长官。”

“好。”卡特向后退了一步。“快回到房子里去!”

华利斯小跑着朝院门走去。

卡特双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看着华利斯,然后,又看看巷子的两头。

卡特盯着墙上的常青藤看的时候,赖安一动也不敢动。卡特走得更近了些,眯着眼睛看着赖安的藏身处。赖安屏住呼吸。

卡特摇摇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跟着华利斯朝那所房子走去。赖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四十二章

“找不到他。”豪伊说。他的声音在听筒里嘎嘎响。

斯科尔兹内觉得额头上有点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从昨天开始,他就没有在酒店。他的老板菲茨帕特里克到戈尔曼斯顿军营那里找过他,得知他从开始办这件案子以来就没有回去过。我甚至让我的秘书给他父亲在卡里克马克里的商店打过电话,秘书假装是他的女友,他的父母也说没有看见过他。简而言之,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混蛋在哪儿。”

斯科尔兹内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部长,我必须和赖安中尉谈谈。这件事很紧急,我想我此前可能没有表述清楚。要知道,这封信改变了他为我们所做的工作的性质,更重要的是,也改变了我们所面对的敌人的性质。”

“是你面对的敌人,上校。”

“我没听清,请再说一遍。”

“我们没有任何敌人。”豪伊说。“那封信不是写给别人,而是写给你的,你的敌人你自己面对。”

“相信我,部长,你应该不想成为我的敌人吧。”

“上校,我也想对你说这句话。威胁我之前请三思。我可以让你和你的同类在爱尔兰如同进入冷宫一般。但是,我们目前还不至于走那一步。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赖安中尉这件事而闹僵。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出现的。”

斯科尔兹内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按了一下手边的电铃。

埃斯特万走了进来,把电话拿走。他正准备离开,这时,斯科尔兹内说:“等一下。”

斯科尔兹内坐在那里,沉默了数秒钟之后说:“把我的大衣拿来,埃斯特万。我要开车进城。”

那个女人问:“西莉亚知道你来吗?”

“不,夫人。”斯科尔兹内说。

她礼貌地笑着。“啊,你最好还是进来吧。你可以在接待室里等她。”

斯科尔兹内跟着她走过大厅,进入接待室。

“我马上就来。”她说。

两分钟之后,她回来了。“她来了。”

西莉亚走了进来,当她看见是斯科尔兹内时,她站住了,一脚在前,一脚在后。

“休谟小姐。”斯科尔兹内喊道。

西莉亚没有答应他。

“好吧,我走啦,你们慢慢谈。”女房东说。

“不,”西莉亚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走。”

女房东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要谈一些私事。”斯科尔兹内说。

西莉亚礼貌地笑了笑。“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海兰德夫人不要走。请坐下来吧。”

西莉亚在斯科尔兹内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海兰德夫人在旁边坐下。斯科尔兹内依然站着。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海兰德夫人问:“嗯……先生,您要喝杯茶吗?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名字。”

“不用,谢谢。”西莉亚说。“斯科尔兹内上校什么也不需要。”

“哦。”海兰德夫人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她见没有人开口,就说:“天气真是多变啊,对吗?”

西莉亚和斯科尔兹内都没有接她的话。

“斯科尔兹内上校,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赖安中尉。”他一边说,一边在长沙发上坐下了。“我有紧急的事情要找他,但是又和他联系不上。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斯科尔兹内盯着西莉亚。“我必须强调一下,休谟小姐,我找赖安中尉有非常紧急的事。”

“我也强调一下,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斯科尔兹内目光如刺般扎着西莉亚。西莉亚不敢和他对视,只好看着自己的腿。“休谟小姐,我将不遗余力,想尽一切办法,找到赖安中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注意到她的喉咙处有些发紧,她的手在颤抖。

“我昨天和阿尔伯特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出去一两天。是工作上的事。他不愿告诉我他去哪里,也没说是为什么事。我就知道这些。”

海兰德夫人注意到,西莉亚在绞着自己的手指。

斯科尔兹内朝西莉亚倾过身去。“休谟小姐,如果你向我隐瞒了什么,我会非常失望的。”

海兰德夫人站起身来,她语带颤抖地说:“……先生,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斯科尔兹内。”说着,他也站了起来。“奥托?斯科尔兹内上校。”

“斯科尔兹内先生,我想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但是,休谟小姐目前处于我的照管之下,我能看出,你已经让她感到紧张了。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在我这里,你属于不受欢迎的人。如果你现在就离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斯科尔兹内忍不住笑了。

“当然可以,夫人,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我这就出去。”

他走到接待室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过身对西莉亚说:“休谟小姐,如果你之后觉得你知道赖安中尉的下落,请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将对你感激涕零。”

西莉亚看着自己的前方,除了胸脯在激烈地起伏之外,她没有说话,坐在那里纹丝不动。endprint

斯科尔兹内走过大厅,来到大街上。他看了一下手表,决定到一家较好的酒店去吃饭。

到舒尔本大酒店,或者皇家嘉伯年酒店去吧。至少这两个地方的食物还可以忍受。

他突然来了胃口。

第四十三章

那辆货车在晚上七点前又离开了,这次车上有三个人,卡特开车。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昏黄的街灯亮起来了。

赖安把野外用的望远镜拿了过来。

那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包括不苟言笑的卡特。华利斯一边说话一边咧着嘴笑,同时还在手舞足蹈。

今天是周六。赖安估计他们刚才是出去吃饭了,还喝了一点酒。士兵们就是这样,即使驻扎在交战区域,他们也需要放松一下。也许这样能够消除华利斯的压抑心情。但是,赖安也知道卡特会牢牢管束住他们,最多也就是让他们喝点酒放松放松,再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的行为了。

那几个人进了那所房子,赖安看见蒙着报纸的窗户后面的灯亮了。15分钟不到,这些灯就熄了,房子里变得漆黑一片。

赖安又看了一下时间。

11点。

赖安缩在他的小窝里,安心地想,他观察的这些人已经休息,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了。他裹紧了夹克衫,把背包放在头下作枕头。街上传来了狗叫声,远处有几个醉汉在喊叫着什么,离他不远处的房子里,那对夫妇正在做爱。

赖安闭上了眼睛。

早班火车的吼叫声像一只巨手,将赖安从睡梦中拖了出来,又重重地扔到常青藤之中。他醒了。那种轻飘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慢慢消失,他渐渐清醒。

赖安先看了一下那辆货车在不在。货车在小巷里停着呢。他轻轻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来,找了个地方小便。完事之后,他把背包里仅剩的面包和奶酪拿出来,吃完了早餐。咖啡早已凉了,那味道喝得他直皱眉头。他抓了抓下巴,觉得胡楂已经开始扎手了。

周日的时光慢慢逝去,此时街上没有几个人,赖安的视野里就那几样不变的东西。赖安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他要运动运动,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他心中默念着所看到的小鸟的名字,听到有汽车过来的时候,他就和自己打赌这辆车可能是什么颜色。

那所房子里没有人进出。

他带的那点食物已经吃光,在中午时分,快到一点钟的时候,他的肚子开始咕咕直叫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他忍受着培根、鸡蛋和面包的味道从附近的房子中飘到他跟前。要是拐角那家商店开门的话,也许他会冒着暴露的危险,离开观察地点,去那里买吃的,但是,那商店一天都没有开门。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长串稀稀拉拉的人——男人和男孩——走在菲茨罗伊大道和琼斯路上,朝着克罗克公园体育馆进发。有一些人举着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旗帜,颜色是蓝的。

当然啦,今天是星期天嘛,克罗克公园体育馆有足球比赛。赖安不喜欢体育,也不关心这方面的赛事,哪怕是爱尔兰体育协会组织的活动,他也不感兴趣。但是,他知道足球赛季已经开始,爱尔兰足球联盟正紧锣密鼓地组织各种活动。现在一定是都柏林队主场比赛。

街上的男人和男孩越来越多,队伍逐渐膨胀成人的洪流。成百上千的人摩肩接踵,聚集在体育馆周围,等着从各个入口缓缓进入体育馆。

到了两点钟的时候,大部分人群已经进入体育馆,里面不时传来喊叫的声音。但有时体育馆里又突然安静下来,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欢呼,赖安知道,比赛已经开始了。

他听着人们的喊声像海浪一样,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想象自己正躺在沙滩上——这些常青藤就是沙子,海水正拍打着自己的脚。因为疲倦,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也像灌了铅似的。他用意志力和瞌睡做斗争,但瞌睡还是不依不饶地降临了。

赖安的精神恍惚起来,他似乎看见自己正躺在他以前在西西里的欧提吉亚岛上发现的那个小海湾里,身下大大小小的光滑石子暖洋洋的,清澈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货车关门的声音惊醒了赖安。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聚焦,以看清楚远处的东西。他拿起望远镜。

三个人上了车,这次还是卡特开车。

货车快要开到赖安下面的时候,他赶忙向后一缩。卡特向右一拐,将车开上了大路,朝北面开去。赖安听到货车加速时引擎在轰鸣,很快,货车的声音就几乎听不见了,完全被体育馆里的嘈杂声淹没。

现在就是机会,赖安想。

他把所有的东西塞进背包,在常青藤里藏好,爬出了藏身之所。保持僵直状态那么长时间,现在突然又要动起来,他浑身的关节和肌肉都在发出抗议。他穿过铁轨,下了路堤,上了小路。他看看周围没有人,于是从铁路桥下走过,来到那条小巷的巷口。

赖安紧贴着院墙,这样,房子里的人从后面的窗户里就看不见他了。他悄悄靠近了货车原来停放的位置,那里的地上满是油污,烟头散落了一地。

他来到院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不出所料,门是锁着的。院门只比他高一点点,于是,他抬手抓住院墙,脚踩着墙面,一跃而上,翻过墙去。

院墙的里面是水泥地面,非常干净,根本不像普通老百姓家的院子。院子里的角落没有堆积着家庭生活丢弃的东西,没有放在那里任其生锈的婴儿车,也没有靠墙而立的自行车。

赖安穿过院子,走到设在室外的卫生间前,推开门。从里面的味道来看,似乎刚刚有人用过,但是里面很整洁。座便器旁边墙上的钩子上挂着几张报纸,地上有一瓶消毒剂。

他走到房子后面。和楼上的窗户一样,厨房窗户以及门上的玻璃全部从里面糊上了报纸。他知道这没用,但还是转了转门把手。果然锁了。接着,他又试了试厨房的推拉窗。他想把手指伸到窗户的缝隙中,然后推开。但窗户纹丝不动。窗框太结实了。赖安心想,肯定是用钉子钉死了。

赖安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这所房子,思量着该如何行动。想强行进入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这么缩手缩脚的呢?endprint

他掏出瓦尔特手枪,用枪把朝窗户上砸去,玻璃的碎片割破了里面的报纸,掉进了室内。他用手枪枪管清理了一下窗框上剩下的玻璃和报纸,把枪放回枪套中。

赖安抓住窗框,爬了进去。厨房的地面上铺着瓷砖。厨房面积不大,里面有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肯定有什么东西放的时间长了。灶台上放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罐子,几只盘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张小餐桌上,地上还有一只纸箱,里面装着土豆、洋葱、包菜和胡萝卜等蔬菜。

墙上虽然有钉子,但那上面并没有挂照片。地上有人扫过了,还算干净,但天花板的角落有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这种样子的打扫可不能让一个女人满意。

赖安一一打开碗橱,拉开抽屉,发现里面除了屈指可数的几种餐具,几瓶罐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朝厨房通往客厅的那个门走去,打开之后,他站了下来,打量着客厅的布局。

客厅的窗户上挂着毛毯,借着从毛毯没有盖严实的地方透过来的光线,赖安首先注意到的是壁炉上方的软木公告板,那上面用大头针钉着几张照片。从他站立的地方,他能辨认出那是奥托?斯科尔兹内的黑白照片,有两张是肖像照,其余的是从远处拍的,有的是在城市里,有的是在他的农场上。

赖安走进客厅,朝软木公告板走去。他很快扫视了一下其他几张照片,有一些照片上的人他认识,有一些他不认识,但是,这些照片上都写着人名:哈康?福斯,塞莱斯坦?莱内,凯瑟琳?博尚,约翰?汉布罗,亚历克斯?伦德斯。

除了斯科尔兹内和莱内,其他人都死了。

公告板的最上方钉了一张手绘地图,画的是斯科尔兹内家周围的地形情况,红色表示进攻路线,每条线路上还有一个名字,分别是卡特、华利斯、格雷斯和麦考利夫。

一共四个名字。

但是他只看见三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进进出出啊。第四个人哪儿去了?

赖安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如果里面有人的话,肯定已经被赖安砸玻璃时制造的响声所惊动,会来察看是怎么回事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继续研究公告板上的东西。

在公告板的右下方,钉着几张便笺纸,有一张纸上写着:

阿兰?勃林格

海德格尔银行

A/C50664

在银行账号下面,有一个用粗粗的铅笔写的电话号码。赖安估计这个号码是瑞士的。

和斯科尔兹内存放资金的银行是同一家。

赖安想到了韦斯。他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是摩萨德?或者,他还隐瞒了什么?会不会豪伊是对的呢?是不是摩萨德也牵涉其中了呢?

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地板上光光的,没有铺地毯。软木公告板的对面有一张长沙发,两边各摆着一把并不配套的扶手椅,客厅中间有一只倒扣着的木板箱,权当桌子了,一台旧打字机放在上面。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放在客厅角落的地上。没有看到电话机。

赖安又来到过道上。这里仅有一个平方大小,是个正方形,介于大门和上楼的楼梯之间。他上了楼梯,慢慢向上走。二楼有三扇门。一扇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两张帆布床,低矮的金属床架上面铺着薄薄的床垫——赖安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睡的都是这种床。

赖安走了进去。地板上也没有铺地毯。这个房间和楼下一样整洁,但是有一股男人身上的难闻的味道。每张帆布床上的被子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头的位置上,被子上放着一只洗漱包。一张床上方的墙上贴着女孩的裸体照片,应该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吧。在两张帆布床之间,也放着一只木板箱,充当桌子。房间角落有两只大帆布包。

这个地方有军营的味道,感觉也像军营。赖安希望他的这个感觉是错的。看到这里,他开始想念戈尔曼斯顿军营了。

他离开这个房间,朝第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走去。门是朝外开的,打开之后,他看到了一只烘柜,里面放着一些毛巾和床单——

——还有四支自动步枪,一支史密斯&维森左轮手枪,两支勃朗宁半自动手枪。勃朗宁手枪经过了改装,可以随时装上被放在一旁的消音器。

“天哪。”赖安说。

他关上烘柜,转身朝最后一扇门走去。他打开门,门吱呀地响着。这间卧室和另一间大体上差不多,只是里面的一张帆布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因为身上有许多汗,男人的皮肤上有一层发亮的光泽。他的右手上绑着夹板,手指上有暗红色的血迹。

男人盯着赖安。为了看清楚来人是谁,他的眼睛似乎在努力聚焦。他张着嘴。

赖安看见他床边的木板箱上有一只急救包,一只褐色的小瓶子,一支注射器。

是吗啡。

“你好。”男人说。声音软得像棉花。

那个男人的上身没有穿任何衣服。他瘦瘦的,已经有两天没有刮胡子了,看上去不过35岁左右。他左手臂的内侧有一个小红点,那是注射后留下的痕迹。

赖安掏出瓦尔特手枪。

男人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唇边往下流。“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说话带着苏格兰口音,可能是格拉斯哥人吧。因为他注射过吗啡,所以不敢太肯定。

“万一用得着呢。”赖安说。“你是格雷斯还是麦考利夫?”

男人皱起了眉毛。“怎么回事啊?你是……?我的……哪去了?”

赖安走进房间,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汤米。”他说。“我妈想给我起名詹姆斯,但是我爸爸说,不行,就叫汤米。我渴了。”

木板箱上放着一杯水。赖安拿起杯子,递到汤米的嘴边让他喝。汤米呛了一口水,把水洒到了胸口上。

赖安把杯子放回到木板箱上。“你的手怎么了?”

汤米低头看看夹板、青紫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血。他睁大了眼睛,似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我摔了一跤。”

“在哪里摔的?”

“在树林里。当时我在跑。我摔倒了,疼死了。”endprint

“是在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庄园里吗?”

汤米笑了。“我们把他吓得不轻。”

赖安也朝他笑了一下。“是的。”

“我们很快就要发财了,伙计。”

赖安感觉到自己嘴唇动了一下,他忍不住又笑了。“是的,我们要发财了。”

他想起了楼下那张纸上写着的银行账号。

汤米挣扎着想坐起来,他问:“你们把信寄了?”

“是的。”

“他怎么回答你们的?”

赖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乘着汤米神志不清,继续套他的话。他说:“他还没有回信呢。我们的信里怎么说的?”

汤米笑了。他用左手的食指朝赖安点了点,说:“啊,你知道。”接着,他又用那根手指按了按鼻子。“你知道,伙计。”

“不,我不知道。告诉我吧。”

“黄金。”汤米满脸愁容,好像正在和一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孩子说话。“黄金。”

“多少黄金?”

“成百上千万的黄金,伙计。我们要发财了。”

赖安站了起来,头脑飞快地转着。体育馆里的喊叫声在街上回荡。

其他三个人回来后就会发现窗户坏了,那时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发现了。他们肯定会把所有痕迹清理干净,然后换个地方。那辆货车应该能装得下他们的这几样东西。他们会简单收拾一下,溜之大吉。赖安估计,他们只要花五分钟时间,就能清理完毕。

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他们不会放弃这个任务,逃离爱尔兰,赖安对此很有把握。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不会中途退出了。

赶快想想吧。

如果是赖安组织这个任务,他会预先找好一个备用地点,以防不测。这个地点应该在城市的另一个区域。如果第一个地点被发现,他会尽快赶到那里去的。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觉得有点晕。目前的局面有点失控了。他应该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韦斯,让摩萨德的人接手这件事。

赖安完全明白,如果那个以色列人在这里的话,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他肯定会当场杀死这名伤者,然后悄悄等着其他人回来再把他们全杀了。然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赖安可以告诉斯科尔兹内和豪伊,威胁已经解除。

一切就这样归于平静。

赖安能做出这样的事吗?他以前杀过人,杀死的人已经多得他数不清了。但是,那是在战争期间。他能因为一个人贪婪就杀死他吗?

不,他不能。

是的,他能这么干。

赖安拔出瓦尔特手枪,瞄准了汤米的眉心。

汤米抬头看着他,眼神突然变得清晰了。

“不,不要。”他说。他的嗓音干涩,像有人在揉擦一张纸。

赖安的手指扣着扳机,他感受到了扳机的阻力。

“不,求求你。”

赖安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眨了眨眼睛,重新恢复了镇定。他用鼻孔吸气,用嘴呼气。这时,体育馆那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声。

“上帝啊,不要。”

赖安想到了西莉亚,想到了她温暖的身体。“天哪。”他说。

他放低枪口。他的手在颤抖。

汤米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紧紧盯着赖安的眼睛。

“谢谢。”他说。

赖安正想回答他——虽然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男人说点什么,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他一口气吸进肺部,却不敢呼出来。

楼下的门开了,嘭的一声砸在墙上。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什么,楼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赖安回头看着汤米,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朝卧室门移去,同时注意脚下不要发出声音。他走到楼梯的休息处,朝楼下窥视,同时注意听下面的动静,但是,除了体育馆传来的吵闹声,他什么也没听见。

这时,他看见客厅的地面上有一个影子在移动。

赖安退回到卧室里。

汤米喊道:“在这里!他在这里!”

赖安关上卧室的门,插上门闩。

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赖安用枪把砸碎了窗户玻璃,一条腿跨出窗外。

卧室的门在撞击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赖安赶忙将另一条腿也伸了出去,随即整个身体也到了窗外。这时,他看见门朝里面嘭的一声开了,卡特冲了进来,赖安松开抓着窗台的手,掉到了地上。

他重重地砸在人行道上,首先着地的是脚踝,随着他的侧向倒下,紧接着肩膀也撞到了地上。赖安大叫起来,疼得弓起身来。这时,他听见大门那里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奔跑着。

大门开了,接着,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赖安奔跑的方向忽左忽右,同时,他注意缩着脖子。

“在那边!”他听见有人在喊。“抓住他!”

赖安的目标是铁路桥下面。

过了铁路桥,前方就是圣十字大道,还有他的汽车。

他奋力奔跑着,飞快向后瞥了一眼——追他的人不见了。

圣十字大道两边枝繁叶茂的树木已经近在眼前。他继续奔跑。

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他觉得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就在他身后。他并没有过分在意那个人,而是继续保持自己的步速,穿过克朗利夫路,上了圣十字大道。他的车就在前面,离他只有几米远了。

赖安跑到他的汽车旁,此时车钥匙早已拿在手里了。他开了门,一屁股坐了进去。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里,打着了汽车。他正前方的路没有出口,于是,他把车放到了倒车挡上,踩下油门。

追他的那个人是华利斯。他朝旁边一闪,让开了赖安的车,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抓住了汽车的门。赖安注意看着倒车镜,加速向着路口开去。

快要到达路口的时候,赖安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endprint

华利斯就在赖安驾驶室的门外,手里拿着勃朗宁手枪。华利斯猛砸车窗玻璃,玻璃碎了,碎片溅了赖安一身。勃朗宁手枪顶在了赖安的太阳穴上。

“别他妈的乱动!”华利斯说。

第四十四章

豪伊一边看信,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眉间出现了一道深沟。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这帮不要脸的家伙。”他说。

此前,斯科尔兹内心急火燎地开车进了城。尽管是星期一早晨,但交通还不算繁忙。他等了将近四十分钟,豪伊才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部长先生的眼皮看起来很沉重,似乎因为匆忙,他的胡子也没有刮干净。

斯科尔兹内本想叹口气,但又忍住了。“部长,他们的计划进行到目前这个阶段,已经杀死了那么多人,这样看来,是的,我想,我们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上帝啊。”豪伊哼了一声,又摇摇头。“他们下手也太狠了!150万美元的黄金。如果换成英镑,那是多少啊?上帝啊,你不要告诉我,否则,我会哭出来的。”

斯科尔兹内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小口,味道苦涩。他把杯子放回桌上,说:“是很大一笔数目。”

豪伊眯着眼睛,从信纸的上方看去,问:“你真的能弄到那么多钱吗?”

“部长,那似乎不是问题的关键。”

“妈的,那问题的关键是——?”豪伊把信丢到桌上。

斯科尔兹内拿起信。“请注意你的语言,部长。它让我感到不快。”

“去你妈的!”豪伊说。“这里是我的办公室,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说话方式,你他妈的可以滚。”

那张信纸在斯科尔兹内的手上沙沙作响,它似乎很重,连那上面的墨迹好像也有了重量。虽然此前他看过多次,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斯科尔兹内:

我们的工作你已经见识过了,我们的能耐你也见识过了。你知道我们能够接近你。

要保住你的命,代价是150万美元的金条,金条必须用木箱装好,每箱15根。

从收到这封信开始,五个工作日之内,你必须在《爱尔兰时报》上刊登一则个人广告,以表示你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广告的对象是“不离不弃的追随者”。到时如果没有广告,你的死期就由我们来定了。

你一旦发出信号,愿意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会以其他方式和你联系,告诉你送货的方式、时间、地点等。

你已命悬一线,党卫队一级突击队大队长斯科尔兹内。不要试图考验我们的能耐。不要想着逃跑。就算你跑到西班牙或者阿根廷,我们也能轻而易举地抓到你。在这个地球上,你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你尊敬的

信纸上打着一个一个大大的叉,这就是签名。

“好吧,”豪伊将双肘支在办公桌上,向斯科尔兹内倾身过去。“你准备给他们吗?”

“也许会。”斯科尔兹内沿着信纸原来的折痕,把它叠好,放在桌上的咖啡杯旁。“也许不会。”

“你不能拒绝他们,你想也不要想!我这个部门已经竭尽全力在保护你,但是,凡事总有个限度吧。这些家伙对你紧追不舍,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斯科尔兹内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咖啡。“部长,你必须知道,这封信改变了我们目前所处局面的性质。”

豪伊眉头紧锁。“对此我表示同意。”

“但是,也许改变的方式和你所想的不同。”

部长举起手。“那你告诉我。”

“在收到这封信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一群狂热分子,他们受到了错误理念的蛊惑。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这样做是贪婪使然。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是一群盗贼。”

豪伊耸耸肩膀。“那又怎么样呢?”

斯科尔兹内早已料到这名政客听不懂他的话,因为查尔斯?豪伊平时高谈阔论,说的全是什么理想、梦想和崇高的目标,但是,这些话全是些幌子,是用来掩盖本性的伪装而已——对大部分追逐权力的人来说,情况都是这样。

“疯子是无法与之讲道理的,”斯科尔兹内缓缓说道。为了让豪伊听懂他的意思,他在斟词酌句。“狂热分子丝毫不会考虑自己的生死,和这些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无法用金钱来收买,他们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志在必得,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此外,就没有别的结果了。但是,和盗贼你是可以商量的。你可以收买他。盗贼把他的命看得比尊严更重要。”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和他们讨价还价了?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准备和这些混蛋砍价?”

“不,部长。他们已经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了。我会利用他们的弱点来摧毁他们。”

豪伊似乎刚刚给自己戴上面罩,他的脸色平静下来,渐渐没有了表情。

“斯科尔兹内上校,我的大度不是没有止境的。我不会让你在我的国家发动他妈的战争。如果你想和这些家伙交手,如果你想和他们斗,那你最好还是搭飞机去马德里,看看你的朋友佛朗哥能不能接受你这么干。因为我不会容忍你,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斯科尔兹内笑了起来。“哎呀,部长,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话嘛。只要有你的帮忙,还有你的手下赖安中尉的帮忙,这个问题就能解决。”

豪伊开始在座位上局促不安,他的表情再一次变得生动起来。“是的,说到赖安,他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当然没有。”

“我一找到这个杂种,就有几句话要和他好好谈谈。我要好好收拾这个家伙。”

斯科尔兹内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那封信,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赖安中尉会在适当的时候回来的。他知道的情况比他向我们汇报的要多。他是个聪明人啊……也是个危险分子。等他回来,我会亲自盘问他。”

豪伊向椅背上靠去。“盘问他?”

“祝你愉快,部长。”

斯科尔兹内朝门口走去。他抓住门把手,打开门,朝外间办公室里的秘书礼貌地笑着。endprint

豪伊在他后面喊道:“上校。”

斯科尔兹内转过身。“部长,有什么事?”

“你是属于哪一种人呢,狂热分子,还是盗贼?”豪伊面带微笑,薄薄的嘴唇灵活地翻动着。

斯科尔兹内也微笑地看着他。

“我两个都是。”他说。

第四十五章

赖安不知被什么东西惊醒了,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感到眼皮发涩。地上的寒气悄悄穿透了他的皮肤,渗入颊骨之中。他的肩膀和臀部都露在外面,冻得生疼。他用右手的手指顺着脸部的轮廓抚摸着,仿佛这样做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

过了多久了?

他下巴上的胡须有些扎手。

至少已经有一天了吧,但说不定已经过了36个小时。

赖安在头脑中搜寻着记忆碎片,将它们拼凑起来。

华利斯用勃朗宁手枪顶着他的头,把他从汽车里揪了出来。那辆货车的后门开了,他被人塞了进去,接着就是一片黑暗——有人在他头上套上了东西。

他们折磨他。

首先是在货车里。愤怒的拳脚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头上、大腿上和肚子上。很快,他就尝到了嘴里的血。刚开始的时候,血往喉咙口冲去,但是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可是后来还是涌到了嘴里。他咳嗽着,罩在他头上的东西早已被血浸透,他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知什么人用东西把他的手绑到了背后。他的太阳穴上像被炸弹击中了一样,疼痛在他脑中轰然炸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炸,然后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模糊的记忆不时把他拉回过去。他记得自己被人从小货车上拉下来,头上罩的东西还在,走过一片草地,然后进了一所房子,房子里铺着木头地板。

他的衣服被扒了下来。有人用皮鞭,或者是皮带抽打他的肩膀和屁股。

然后,他只知道自己先是有种失重的感觉,然后,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呼吸和感觉都离他而去。

他在地上醒来。他拉下头上的帆布口袋,四下张望着,除了黑乎乎的一片,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一圈,大约知道了这个房间的尺寸。房间的地上满是灰尘,砖墙上因为长期潮湿而滑溜溜的。

但是,他没有摸到门。

终于,可能是经过了数分钟或数小时之后,他睡着了。他一睡就睡到了现在,他记不清是什么声音把他惊醒了。

这时,有钥匙开锁的声音。

赖安左右张望,试图找到此前他用手没有发现的门。

吱呀一声,一道光倾泻进来。

他在种种困惑、晕头转向中挣扎着,终于,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刚刚被打开的通道,它离地面有八英尺高,真是一扇奇怪的门。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斑驳的墙面上残留着之字形的痕迹。这里原来有一段台阶,后来被挖掉了,这个小房间就变成了地牢。

“他醒了。”

赖安听出来了,那是华利斯的南非口音在说话。

一架梯子放了下来,梯子脚撑在他面前的地上。他仰头看着门口。华利斯手持勃朗宁手枪,对着赖安,枪管上套着消音器。

“起来!”

赖安手撑着地面,跪坐起来。他的肚子里一阵恶心,一股胃酸涌了上来。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起来!”华利斯说。

赖安拖着身子站了起来,扶着墙才站稳了脚跟。他用左手护在生殖器上,那感觉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什么羞愧的事被人逮住了一样。

“靠那面墙站好!”

赖安照做了。他朝后退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华利斯看。他的肩膀撞到了又湿又冷的砖墙。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浑身颤抖起来。

华利斯向后退了一点地方,好让卡特到前面来,在此期间,他没有忘记把手枪一直对着赖安。卡特从梯子下到地牢里,那个高个子男人紧随其后。最后,华利斯把枪插在皮带上,也下来了。

三个男人恶狠狠地看着赖安。

此时,那把枪又到了华利斯手上,他双手握枪,食指紧扣扳机。

卡特说:“向前一步。”

赖安服从了。

“把手放在脑袋上。”

赖安觉得地牢里的空气不够用,他大口喘着气。他遵命把手放到了头上,原先被手护着的睾丸现在因为寒冷开始收缩。

华利斯在冷笑,那个高个子男人一直盯着赖安的脸。

“把腿分开。”卡特说。

赖安改变了一下站姿,他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此时,他的胃部已经抽紧了。

卡特没有立即动作。他让赖安等待。地牢里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是空气从赖安的胸腔里进出的呼哧呼哧声。突然,卡特向前跨了一大步,一只脚飞了过来。

卡特的皮靴踢在他身上。一记沉闷的响声之后,赖安觉得腹股沟那里瞬间麻木了,随后而来的是一股暖流,然后,他感觉小腹发胀,胃里也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他膝盖一软,趴到了地上。他的腹部一阵绞痛,苦苦的胆汁到了嘴里和鼻孔里。他咳嗽着,把胆汁吐了出来。他疼得无力喊叫,发出的呻吟堵在嗓子眼里。

接着,卡特和那个高个子男人一起动手了。以前他们对他的击打是狂轰滥炸式的,现在不同了,他们采用了精准打击的方法,用的是肘弯和皮靴的尖头,专门挑选赖安身上最软弱的地方。

他们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他尖叫着,直到嗓子哑了。过了一会儿,赖安已经意识模糊,他似乎觉得那疼痛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有另外一个人趴在地上,身上流着血,正在另一间地牢的地上痛不欲生。

赖安迷迷糊糊地醒来,再次回到黑暗之中。身上的疼痛似乎已经消退了。他静静地躺着,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他耳朵里突突响着。一直等到自己实在憋不住了,才吸了一口气。

他身体的两侧和腰部疼得让他想尖叫,结果,到了嘴里却变成了呜咽。他的意识一下子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时间仿佛在融化了之后又进行了重新组合,最后,在地牢里慢慢沉淀下来。恍惚之中,赖安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又冷又湿的地方,身上一股酸味。他知道这味道是他的小便和血混杂在一起的效果。一想到自己正躺在排泄物上,他赶忙移动了。他竭力用肘和膝盖把自己支撑起来,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招致惩罚:他的上腹部就像有人在用刀刺一样。endprint

他艰难爬行了几步远之后,累得四肢发抖,再也无法移动半步。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待身体平静下来,恶心的感觉消退之后,他又继续爬行,直到手指碰到了墙壁。他靠在墙上,也不知休息了多久,才慢慢挨着墙壁,摸到了墙角。

到了墙角之后,赖安背靠着墙蹲在那里。两腿间传来阵阵刺痛,他不停地龇牙咧嘴,同时,他身上的气味也呛得他很难受。他又觉得一阵眩晕,急忙用双手扶着墙,稳住自己。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晕过去,倒在自己的污物上面,但最后他还是瘫倒了。

赖安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但他还是希望尽量远离那个脏地方。趁着手脚还没有完全丧失气力,他继续爬着。粗糙的地面刮擦着他的脸。不久,他的力气耗尽,他觉得整个人被地面吞没了。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黑沉沉的世界。赖安暗自发誓,他一定要杀了他们。

亮光把他惊醒了。

“天哪,他的身上臭死了。”

赖安抬起头,隐约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是华利斯。这个身体结实的家伙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不是手枪,而是别的什么。

“站起来!”华利斯说。

赖安站了起来。疼痛贯穿了他的腹股沟和小腹,但他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华利斯手上拿的是什么。就在他看清了的时候,突然,一股冷水冲到了他的身上。

他浑身冷得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叫了一声,随即跌倒在地。

“起来!”华利斯喊道。他用手中的水龙头冲洗着赖安的身体。

赖安向前爬了几步,站了起来。为了对抗华利斯的水龙头,他只好弓着肩膀。

“转身!”

赖安顺从地转过身,后背上的冷水击打着他。华利斯主要把水流集中在赖安的屁股和大腿上,把他身上的臭味冲干净。

“你这个肮脏的杂种!”华利斯说。“想喝水吗?喝吧!”

赖安又朝着门口转过身来。他张开嘴,对着水流,准备喝水,结果,吞下去的空气比喝下去的水还要多。他被水呛得咳嗽起来,咳嗽带来的剧痛和痉挛似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水龙头的水停了下来。华利斯扔过来一只水桶。水桶在烂糊糊的地上翻滚着,到了他的脚边。

“下次用这个。”

一个小而硬的东西砸在赖安的胸口,随后又弹开了。他在脚旁边的烂泥地上寻找着。他看到了。地上有一长条巧克力。

“吃吧,就这么多。”

门关上了。所有的光线又被挡在了门外,赖安又回到黑暗之中。他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栗着。他跪在湿乎乎的地上,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了那块巧克力。

他忍着疼痛,把巧克力吃完了。

后来,他们又下来把他揍了一顿。是卡特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干的,华利斯在一旁用枪对着他。

他们又用电棒折磨他。随着光线的每一次暗淡,赖安都被整得几乎灵魂出窍。卡特打了他几个耳光,手掌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火辣辣的指印。

他们把赖安猛揍一顿之后,卡特在赖安颤动的身体旁蹲了下来,伸手揪住了赖安的头发。

“休息一下,小子。明天,我们俩好好谈谈。我们把事情做个了断。现在,你给我好好想想,把要和我说的想清楚。如果你不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那你考虑一下,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序幕。听明白了吗?”

卡特用另一只手在赖安脸上打了一下。

“做个好孩子。”说着,他松开了赖安的头发。

他站起身朝梯子那里走去。华利斯和那个高个子男人跟着他朝门口走去。高个子男人最后将梯子抽了上去,关上了门。

赖安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

第四十六章

斯科尔兹内抽完烟,将烟头在水晶烟灰缸中摁灭。他听见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翻动报纸的沙沙声。

“报纸上登了,”豪伊说。“和你写的一字不差。”

“那就行了。”斯科尔兹内说。

“我不喜欢这样做。这些家伙都是危险之徒,而你却在唆使他们。”

“我只是在利用他们的游戏来和他们玩玩。他们的软肋是贪婪。这将毁了他们,使他们踏上不归路。”

“希望你说的话是正确的。”豪伊说。

斯科尔兹内笑了。“部长,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他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豪伊似乎觉得,有人试图敲诈斯科尔兹内,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实际情况是,在战争结束后的这18年中,有人想这么干过,但是,没有一个是成功的。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卢卡?因佩里特里几乎逃过一劫。但到目前为止,只能说是“几乎”,还不是“完全”。

塔拉戈纳的古罗马风格的圆形剧场十年前就开始进行维修了。当地安排斯科尔兹内以及佛朗哥的其他客人到这里参观,市长亲自担任导游。剧场里弧形的石头座位建于1800年前,客人们在这些座位中吃力地行走着。想当初,该地区的那些有钱人曾经在此观看过角斗士表演,也看过基督徒在这里被活活烧死。

圆形剧场的废墟位于海岸边的峭壁之上,这个峭壁离佛朗哥的客人住的宾馆不远,只要从宾馆东面的围墙走到海边,就到达剧场的遗址了。

市长本来一直口若悬河地讲着罗马人的罪行和他们的美德,此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个人喊道:“你!是的,你!”

听到他的喊话,一个长得小巧却丰满的年轻女子转过身来。她穿着短裤,腿上没有穿长筒袜。

“是的,是你。”市长又对着她喊道。“是谁让你进来的?这个地区不对公众开放。”

年轻女子蹙起眉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说的西班牙语带着很浓的口音,听上去像是法国人。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市长说。“你出去吧。”

斯科尔兹内注视着她拾级而下。她走在一排排石头座位中间,不时抬起手,以保持平衡。当她经过卢卡?因佩里特里身边时,突然一个趔趄,就在她要摔落到下方的角斗士竞技场上的时候,卢卡?因佩里特里一把抓住了她。他的手搂着她的细腰,几乎就要碰到她的乳房了。endprint

她抬头笑面如花地看着他,说了声谢谢,抓住了卢卡?因佩里特里的手。

“这是我的荣幸。”他说。

斯科尔兹内扭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市长身上。此时市长还在不知疲倦地讲解着有关圆形剧场的历史。

在那天的晚宴上,因佩里特里身边换人了:那个带着法国口音的女子取代了原先的西班牙少妇。因佩里特里不停地讲着笑话,把那个女子逗得咯咯直乐。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不安分地游走。她一直不和斯科尔兹内有任何眼神的接触。

午夜刚过,斯科尔兹内解开衬衫,敞怀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习习凉风吹在他的肚皮和胸口上。他惬意极了。他吸了一口雪茄,心想,卢卡?因佩里特里还活着吗,这时,楼上房间传来了撞击声,接着是一声尖叫。

他赶忙凝神静听。

楼上有喊叫声,玻璃破碎声,用力关门声。

人声嘈杂。警报声。有人呼救,有人在喊着“拦住她,她要跑了!”

斯科尔兹内觉得喉咙像被人卡住了一样。他把烟头从阳台上弹了出去,扣上衬衫的纽扣,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看到其他睡眼蒙眬的客人也开了门,正朝着走廊上张望呢。

“出什么事了?”一个男人用英语问。

“不知道。”斯科尔兹内回答说。“也许是有人酒喝多了吧。”

那个男人笑着点点头。

这时,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人声鼎沸起来,接着是一声枪响,那个女子发出了垂死的喊叫。

第四十七章

“靠墙站好。”华利斯喊道。

赖安赶紧照办。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内脏似乎都在打架。他手捂着下体,那里依然很疼。

梯子放到了地上。

赖安等待着,谁要是敢靠近他,他随时都准备扑上去。但是,没有人过来。

卡特出现在门口。

“上来!”他说。

赖安朝他眨眨眼睛,一言不发。

“快,过来。”

赖安摇摇头。“不。”

卡特朝华利斯点点头。华利斯举起勃朗宁手枪,朝赖安瞄准。枪响了,因为消音器的缘故,声音不是太大。赖安脚边的泥土被打飞了。赖安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蹦。华利斯咯咯地笑了。

“不要找麻烦,”卡特说。“上来,快!”

赖安磨磨蹭蹭地朝梯子走去。他抓住梯子两边的柱子,一只脚先放到梯子的横木上,双手把自己拖上去之后,再将另一只脚放到另一根横木上。因为这样很费力,他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他突然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连忙抱住梯子,以免摔下去。

卡特在门口探身进来说:“快!”

赖安爬上去之后,累得趴在走廊的地上。他四肢张开,趴在木头地板上,动弹不得,过了好久,他才缓过劲来。

华利斯向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勃朗宁一直对着他。

卡特抓住赖安的头发,向上一拉。赖安的头皮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强打着精神,站了起来,同时伸手扶墙站好。

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耳朵下面,他慢慢转过身,看见了那个高个子男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起来!”卡特走进一个小房间。那个高个子男人叫赖安跟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一直顶在赖安的耳根上。

这个房间里很潮湿,天花板上几乎要往下滴水。因为受潮,墙纸早已变黑,开始腐烂了。赖安从一扇小窗户朝外看去,看到了枝繁叶茂的树篱和灌木丛,还有远处市郊的一间农舍。他听见外面有鸟儿在歌唱。

这个小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用钉子固定在地板上。

“坐下!”卡特说。

赖安坐了下来。卡特拿绳子把他的手腕和脚踝绑到椅子上。赖安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椅面很硬,赖安觉得大腿和睾丸那里传来阵阵凉意。

华利斯和高个子男人手里拿着枪,在房间的两个角落站好。卡特走到房间的另一扇门前,开门出去,很快又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金属模样的方块,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铝棒,铝棒上有橘黄色的把手,两根电线将铝棒和金属块连了起来。

赖安心跳加剧。他稳住呼吸。

卡特将那个方块放到地上。赖安通过自己的脚掌感觉到了它的分量。他看见了方块上的接头以及缠绕其上的电线,这才明白那东西是一块车用电池。这电池上用胶带缠了一个小黑盒子,盒子上有个带着旋钮的仪表盘一样的东西。车用电池接头上的电线和小黑盒子连接起来,另有两根电线从黑盒子上接出来,连到卡特手上的那根铝棒上。

“告诉我,你们想知道什么。”赖安说。

铝棒的一头有两个黄铜做的尖头。卡特将铝棒放在地上,又到另外的房间去拎了一桶水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袋食盐。他把水桶和盐放在电池旁。

赖安问:“你们想干什么?”

卡特蹲下来,把袋子里的盐倒进水桶中。他拿起水桶中的一只搪瓷杯,把桶里的水搅了搅。他觉得满意了之后,站了起来,舀了一杯盐水浇到赖安身上。可能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弯下腰舀了一杯,泼到赖安身上。

弄好之后,他把搪瓷杯扔到水桶中。他拿过黑盒子,扭动了上面的旋钮。

赖安觉得膀胱那里一阵疼痛。他的胸部不由自主地起伏着。他喊道:“请告诉我,你想……”

卡特拿起那根铝棒,用它的尖头碰了碰赖安的胸部。铝棒闪亮的像一把枪,像一记拳头猛地砸向赖安的胸腔,赖安把下颚的肌肉绷得生疼才忍住没哭号出声来。

卡特笑了。“疼,是吧?”

赖安紧闭双眼,压抑的吼叫声藏在喉咙深处。他缓缓地、平静地呼吸着。

卡特将铝棒的尖头伸到赖安的肚子上。

赖安腹部的肌肉抽搐着,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觉得似乎有人捅了他一刀。赖安喊出声来。

卡特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我问,你答。听明白了吗?”

如果他能有力气喘息的话,赖安肯定会回答卡特的问题,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咳了一下。他的嘴上挂着长长的唾液。endprint

卡特见他没有回答,立即把铝棒顶在了赖安的腹股沟上。赖安的身体立即弯了下去,下巴几乎碰到了膝盖。疼痛在他的腹部膨胀。他似乎闻到了毛发被烧焦的味道。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膀胱就开始放水了。

卡特急忙后退了几步,躲开那软弱无力的水流。赖安的排泄物滴滴答答地洒在地板上。华利斯发出阵阵冷笑。

“听好了,我的问题是:很疼,是吧?”

赖安强撑着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他只觉得肚子里在翻江倒海,整个脑袋里一阵轰鸣。卡特用脚踢踢他的脚踝。

“回答我。”

“是。”这个单词从赖安的牙缝中漏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卡特把铝棒举到赖安的眼前。“这东西以前见过吗?”

这个问题赖安不知怎么回答。

卡特把铝棒的尖头贴近了赖安的脸。

赖安的头向后躲避。“没有见过!”

“我想你也没有见过。”卡特缩回铝棒,后退了一步。“我第一次见识这东西是在亚洲。那些狗杂种把我头朝底,脚朝上,吊在房梁上。他们用的比我这个要大,电力也更强。他们不像我这样跟你啰嗦半天。他们上来就直接把铝棒顶在了我的蛋蛋上。他们折磨了我20分钟,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把所有的都告诉了他们。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在南美洲很常见。阿根廷和巴拉圭。在你的朋友奥托?斯科尔兹内和他的那帮人喜欢待的这些地方,经常用得着它。”

赖安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斯科尔兹内不是我朋友。”

“真的吗?这么说的话,你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是在锻炼身体了?”

“是有人叫我这么做的。”

“谁?”

赖安一阵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一直以为他是在为斯科尔兹内工作,但是,他们还知道些什么呢?

“斯科尔兹内。”

卡特笑了。“是不是他在商店的橱窗里贴了一张广告,上面写着‘招工,或者类似的话?”

赖安点点头。“是的。”

卡特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赖安立即认出那是他的钱包。

卡特把他的身份证大声读了出来。“阿尔伯特?赖安中尉,G2,情报局。”他把钱包放回口袋。“所以,我可以猜到,是你的上司命令你插手这件事的。”

“是的。”

“你们目前知道了哪些情况?”

“我们知道你的名字。约翰?卡特上尉。你们是英国空军特勤队的。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华利斯。”赖安朝那个高个子男人点点头。“他不是叫麦考利夫就是格雷斯。”

“汤米?麦考利夫再也不是我们的成员了。”卡特说。

“他受伤了。他需要治疗。”

“麦考利夫是个好小伙子,但是,他现在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

赖安抬头看看卡特,可是他发现卡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们怎么处理他了?”

卡特没有回答。他又从水桶里舀了一杯盐水,浇到赖安的腹股沟上,然后,把铝棒戳了上去。

赖安一声尖叫,身体剧烈扭曲着,拉扯着绑在身上的绳子。疼痛消退之后,他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瘫软下来,不停地喘气。

卡特弯下腰,向他靠了过去。“我们把话说清楚。提问的是我,不是你。明白吗?”

赖安没有回答,卡特扇了他一个耳光,把他的脑袋打得歪到一边。

“明白吗?”

“是的。”赖安说。

卡特站直身子。“好,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其他还有什么情况?”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钱而来。为了黄金。麦考利夫告诉我的。”

卡特走了几步。“这些信息,你有多少已经传递给了斯科尔兹内?”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赖安说。“我发现了你们住处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回去向他报告呢。我不会告诉他的。”

“为什么?”卡特问。

“我说过,斯科尔兹内不是我的朋友。”

“但是你在为他工作。你是什么立场?”

“我没有立场。我不相信他。我想先把情况调查清楚,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把那些告诉他。”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卡特注视着他。“还有一件事。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赖安没有丝毫犹豫,说:“是因为塞莱斯坦?莱内。他告诉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你们。”

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卡特又问。

“他自己想出来的。”赖安说。“是根据铁轨和体育馆想出来的。”

卡特点了点头。“看不出来啊,他居然是个聪明人。好吧,你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说我要告诉斯科尔兹内,他就是那个告密的人。他吓得要死。他怕斯科尔兹内。”

“他有理由害怕他。你是怎么知道告密的人是莱内呢?”

赖安搜肠刮肚地想找到一个理由,把他搪塞过去。“因为你们杀死埃卢安?格鲁瓦和其他一些人的时候,却让他活了下来。他应该就是告密的人,否则你们没有理由放过他。肯定是他。”

“好吧。”卡特说。“我接受你的这个说法。但是,我还有很多疑问。你没有完全说实话。”

赖安闭上眼睛,想到了戈伦?韦斯。“我全说了,没有隐瞒什么。”

卡特走上前,赖安的腹股沟处爆发出一阵疼痛,他还没有来得及喊叫,卡特又给了他一下。他闻到了皮肤烧焦的味道。他咳嗽着,唾液呛到了气管里。他的肚子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觉得脑袋像打足了气的气球,挤压着他的脑壳和眼球。

整个世界突然倾斜了,他一阵眩晕,如果不是有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椅子又被钉子固定在地板上,他身体一歪,肯定早已倒在地上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打得清醒了。

“是谁让你和斯科尔兹内接触的?”endprint

赖安的下巴耷拉在胸口。

卡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向后一扯。

“是谁让你和斯科尔兹内接触的?”

“查尔斯?豪伊。”赖安说。

“就是那个政客?他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知道的没有斯科尔兹内多。”

卡特蹲下身子,紧紧盯着赖安的眼睛。“你还隐瞒了什么?肯定还有什么人你没有告诉我们,是不是?”

如果赖安要招供的话,他只要说出那个摩萨德特工的名字,告诉卡特他们谈了些什么,还有他们约好在沃克斯豪尔汽车的仪表板上放报纸作为联络信号。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结束了。

一旦他们得到想要知道的情况,就会杀了他。赖安知道,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如果他说了,他必死无疑。

“没有了。”赖安说。

卡特叹了一口气,又舀了一杯盐水,浇到赖安的脸上。

赖安把溅到嘴里的盐水吐掉,说:“没有了。”话音未落,眼眶下面就遭到了电击,他的整个脑袋被向后一抛,撞在椅背上。紧接着,他的腹股沟和小腹上也遭到了电击。

他的意识终于溃不成军,虽然他坚持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但已意识模糊了。赖安看见面前的人身影被拉长了,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好像身处哈哈镜的世界之中。

“你还隐瞒了什么?”

“没有了。”

赖安的肚脐下方、胸口、眼睛下方分别遭到了电击。有人打了他一耳光之后,身上又被浇上了盐水。

“你还隐瞒了什么?”

赖安的舌头似乎肿胀起来,他说话变得不利索了。“没有了。”

听到这个回答,卡特气得将铝棒紧贴在赖安的肚子上,好久没有移开。电火花啪啪作响。赖安腹部的肌肉抽搐着,每一次电击都像有猛兽在他肚子上咬了一口,扯下了一块肉。

他的头脑似乎越来越清醒,他觉得在他肚子上撕咬的猛兽是一只狮子,一匹狼。猛兽在吼叫,在张开血盆大口,在享受着一场盛宴。它们要将他活活咬死,但是,他周围有一帮人在围观,那些人似乎高高在上,站在天堂里俯视着他。不久,他只觉得一切都变黑了,远处似乎传来飓风的呼啸声,还有一个人在尖叫——那个人可能不是阿尔伯特?赖安吧。

他的世界一会儿是黑色的,一会儿又变成灰色。他觉得有人把他从椅子上拉了下来,他似乎跌入了黑色的深渊。赖安挣扎着,努力向上爬着,他想逃离那个深渊,想拖着自己的身子,朝着清醒的彼岸爬行。他的肌肉还在抽搐,身上的皮肤灼痛。他睁开眼睛,但已经无法聚焦,看不清东西。

卡特对华利斯说:“他就知道那么多了。把他干掉。”

华利斯点点头,冷笑着走向前去,举起了勃朗宁手枪。

赖安隐约看见手枪的消音器举到他的眼前,那把手枪的枪管似乎是个黑洞,把他肺部的空气、房间里的光线全部吸进去了。他看见华利斯的手指搭在扳机上。

“等一下。”一个声音说。

华利斯朝赖安身后的某个地方看去。“为什么?我们在他身上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让开,”那声音说。

华利斯犹豫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他放下枪,走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那个说话的人走进了赖安的视线。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报纸。

戈伦?韦斯说:“你好,阿尔伯特。”

第三部 通敌者

第四十八章

赖安眨眨眼睛,脸上满是困惑,他的眼神也更加迷茫了。戈伦?韦斯看着赖安,这个爱尔兰人摇摇头,好像要甩掉蒙在头上的面纱。

韦斯问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我……”

韦斯抬起一只手,让他不要说话。“好吧,你就省点力气吧。”

卡特走到韦斯身边,压低声音说:“你在干什么?我们把他干掉得啦,然后离开这里。”

“不行,”韦斯说。“耐心等一会儿,让我和他说句话。”

卡特看看韦斯,又看看赖安。“好吧,五分钟。然后,让我来解脱他的痛苦。”

韦斯点点头。卡特走到窗户旁,坐在窗台上,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赖安沉重的眼皮抬起又落下,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韦斯一只手搭在赖安的肩上,说:“没事的,阿尔伯特。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别着急。你清醒一下,这些先生有耐心,会等我们的。”

赖安闭上眼睛。韦斯从房间的角落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赖安面前,把那张报纸放在大腿上。

“这地方我们以前似乎来过。”韦斯说。“但上一次不是那么难熬,是吗?”

“这是怎么回事啊?”赖安又问了一遍。

“卡特上尉坚持要用自己的特殊方式来审问你。阿尔伯特,我很遗憾让他那么做了,但是,我必须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卖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是为了确保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可能应该早点儿进来,叫他们住手。但是,怎么说呢,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阿尔伯特,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请告诉我这是怎么……”

韦斯点点头。“好吧,现在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是一次生意,是一次冒险。奥托?斯科尔兹内坐拥大笔资金,我们呢,想分一杯羹。我们并不是想要他的全部,甚至连一大半都不到,只是想填填牙缝而已。”

赖安摇摇头。“但是你说……你说你是在执行任务。”

“我的任务还在,并没有取消。”韦斯说,“我现在做的只是一个附带项目。好吧,我在干私活。这个项目的发起人是卡特上尉,他召集了一小队人马,我呢,是最后一个上船的。我把斯科尔兹内抓在手里,这样,我的退休金就可以增加一笔了。这有什么坏处呢?”

“但是那些已经死掉的人呢?他们就是因为你的这个目的才死的?”endprint

韦斯笑了。“那些家伙都是他妈的纳粹分子,阿尔伯特。他们不是人,不配在这个地球上行走、不配在这个地球上呼吸。”

“凯瑟琳?博尚呢?她不应该死啊。”

韦斯耸耸肩膀,表示接受。“也许是吧,但是,她是死在自己手里。如果你没有到她家去,她可能现在还活着呢。她的死你不能怪在我的头上。”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钱。”

“当然。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理由吗?”

赖安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你为什么把我卷进来呢?”

“我没有啊。是查尔斯?豪伊把你弄进来的。”

“但是,是你先和我接触。在那个酒吧,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是的。我发现你在周围探头探脑的时候,就想知道你的深浅。后来,我想,为什么不把你拉进来呢?你是我的内线,阿尔伯特,是我最好的内线,这一点甚至连你本人也没有想到吧。于是,我故意丢了些面包屑,让你一路跟过来。我们已经从塞莱斯坦?莱内那里得到很多信息了。我觉得,你迟早会发现他就是那个泄密的家伙。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循着这条线索找到卡特这里来。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影响到整个计划。后来,我发现你确实会搅了我们的好事,于是,乘着你还没有造成危害之前就把你抓了起来。退一步说吧,我觉得你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韦斯弯下腰来,拿起那张报纸,举到赖安眼前。赖安眯缝着眼睛,张着嘴巴,看着报纸。

韦斯站直了身子。“好吧,我读给你听。”他吸了一口气,读了起来。“‘致不离不弃的追随者——我顺便说一下,那就是我们——‘我不同意你们的条件。但是,我可以把你们索要的那个数量的三分之一交给你们中的最后一人,只要那个人能提供相应的证据。”

韦斯从报纸上方看着赖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赖安说。

“这说明奥托?斯科尔兹内上校整个人非常聪明,但是,也许他的聪明劲儿还不够。他半遮半掩地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把其他人干掉,并提供相关的证据,他就会支付50万美元。”

赖安把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韦斯拍了拍赖安的膝盖,让他注意听。“但是,我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我们早已经详细商量过了,我们绝不窝里斗。”

赖安忍不住笑了,但是,随之而来的疼痛又让他龇牙咧嘴。“你真的觉得你可以信任这些人吗?”

“这和信任没有任何关系。这事你只要按照逻辑来思考,就能想清楚了。这么说吧,假设我杀了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拎上他们的脑袋去找斯科尔兹内,你觉得他会兑现他的承诺吗?还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觉得应该是后者。所以,我们不会那么傻,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起来,不离不弃。只要我们不内讧,就能打败他。如果哪一个人独自去找斯科尔兹内,肯定会被干掉。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太疯狂了,你们这些人都疯了。”

“也许是吧。但是,如果我循规蹈矩、三思而后行,那我现在还在布鲁克林打理我父亲留下的杂货店呢,肯定不会挺身而出,为了以色列而战。”

“你不是在为以色列而战,你这是为了贪婪而战。”

“就这一点而言,让我们还是先搁置争议吧。我们手头还有比这更紧急的问题要处理呢。”

赖安等着他的下文。

“难道你不想问我是什么问题?”

“我才不关心呢。”赖安说。

韦斯向他靠了过来。“好吧,你真的应该关心这个问题。你听着,这个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阿尔伯特?赖安中尉?”

第四十九章

赖安知道韦斯打的什么主意。韦斯希望他有所反应,希望他愤怒地破口大骂,或者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然,”韦斯说,“漂亮的做法是杀了你,把你的尸体扔到斯科尔兹内的家门口,让他知道,和我们讨价还价没有好下场。”

华利斯咧嘴笑了,卡特和格雷斯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赖安。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赖安问。

“嗯,那是我们以前的计划。”韦斯说。

卡特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现在还是这个计划。”

韦斯举起一只手,让他住嘴。“现在我觉得不那么肯定了。”

“别扯淡了!”卡特走到韦斯身边。“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给他头上来上一枪,往他口袋里放张纸条。天哪,我们为这事商量了一遍又一遍,都商量了两天了!”

赖安注视着卡特被愤怒烧红了的脸,而韦斯的脸上则风平浪静。他们当中谁是发号施令的那个?

“我们再商量一下吧。”韦斯说。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有些冷峻,像一潭死水。

卡特的手插到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不,我们已经商量得够多的了。动手吧,华利斯。”

华利斯快速行动起来,他举起枪,一边瞄准赖安的胸口,一边走了过来。

接着,韦斯的动作是如此迅猛,以至于赖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华利斯走过来的时候,韦斯本来是坐在那里的。他的手上拿着报纸,放在大腿上,但他突然就站起来了,赖安的眼睛只看到那张报纸朝地上滑去。赖安的脑中隐约还有个印象:韦斯一只手抓住了华利斯举着手枪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了华利斯手上的枪。等到赖安抬头看时,韦斯已经用那把枪顶在了这个罗德尼西亚人的额头上了。

卡特惊愕地后退了一步。格雷斯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卡特朝他摆摆手,阻止了他。

韦斯开口说话了,语调柔和而优雅,因为用了力气,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我说,我们再商量一下。”

华利斯挣扎着,脸上气得通红。

“别动,华利斯。”卡特说。

华利斯龇牙咧嘴地喊道:“我要杀死这个犹太杂种!”

“我说别动!这是命令!”

华利斯握紧双拳。

卡特走到华利斯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出去消消气。现在就走!格雷斯,你和他一起出去。”endprint

格雷斯把枪放入套中,把华利斯往外面拉。两人离开房间的时候,赖安听见华利斯嘀咕说,“我他妈的要杀了那个犹太杂种。”

卡特和韦斯静静地站着,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韦斯笑着说:“这里有点热,是吧?”

他把华利斯的手枪递了过去。

卡特接过手枪,插在自己腰间的皮带上,一根手指指着韦斯,说:“你下次再敢在我的手下面前破坏我的权威,我就杀了你。”

“你的手下?”韦斯突然咧嘴笑了。“他们不是你的私人财产。虽说你买了他们,但是,他们对你并不是忠心耿耿。哪怕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他们也会割断你的喉咙。这一点你可别忘了。”

“你的废话我听得够多的了。现在,你把你的理由说一下,然后我好动手,打死这个杂种。”

“好吧,你听我说。之后,如果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那我就不管了,你想怎么干都行。”

卡特返回他原来坐的窗台上。“好,你说吧。”

韦斯一边说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好。可怜的汤米?麦考利夫死了,我们损失了一个人。不仅如此,我们唯一的内线也已经失去作用。我们这里的赖安一抓住他,塞莱斯坦?莱内就把你供了出来。对我们来说,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他迟早会把一切都告诉斯科尔兹内的。”

“那我们就杀了他。”卡特说。

“难道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所有的解决方案都是这个?从实际情况来看,在莱内这件事上,也许杀了他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的行动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漏洞,而现在呢,我知道如何填补这个漏洞。”

赖安观察着卡特的表情,他知道卡特正在急速地思考着。终于,卡特脸上的表情坚定起来。“不是。”卡特说。

“好。”韦斯说。他指了指赖安。“这个人就是填补漏洞的。”

“不行。”卡特摇摇头,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他能接近斯科尔兹内,他能告诉我们斯科尔兹内心里在想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能影响斯科尔兹内,推着他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走。”

“你这样做简直是疯了。”卡特说。“他会出卖我们的。”

“我不这样认为。阿尔伯特,你不会这样做的,是吧?”

赖安没有回答,他盯着这几个人,眨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会出卖我们。他听命于那个纳粹杂种,还有那个政客。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韦斯转过身,手撑在膝盖上,朝赖安弯下腰。“阿尔伯特,你和那个臭名昭著的纳粹奥托?斯科尔兹内是一条船上的吗?你是通敌者吗?”

这句话刺痛了赖安。“不!”他说。

“你们是一条船上的。”韦斯说。“你和埃卢安?格鲁瓦、哈康?福斯以及凯瑟琳?博尚一样。”

“闭嘴!”赖安咬牙切齿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通敌者!”

“但是你听从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命令。”

“我听情报局的指挥。那是我的工作。”

韦斯站直身子。“真有趣啊,世界大战过后,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这只是他们的工作而已。”

“那是我的任务。我希望自己没有接受它就好了,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战争期间,我在欧洲北非曾经和奥托?斯科尔兹内这样的人交战过。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我不后悔。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听到了吗,卡特上尉?阿尔伯特?赖安中尉不是他们一伙的,他是一名战士。他和你一样。和你过去一样。据我们所知,他说不定还和你并肩作战过呢。”

卡特抱臂而立。“什么?难道我们还要给他颁发奖章不成?”

“不是,我们应该给他一个位置,让他加入我们。”

“啊,我们是应该这么做。”

韦斯在赖安面前蹲了下来。“说说你的意见吧,阿尔伯特。你想不想反戈一击,恢复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我还要加上一句:与此同时,你还可以变得十分富有。”

卡特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等一下!他不能分我们的钱!”

韦斯没有理他。“阿尔伯特,你觉得如何?是该采取立场的时候了。你想不想帮我把斯科尔兹内搞趴下?你想不想赚很多钱,多到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赖安看着他们两个人:卡特气得肺都要炸了,韦斯则面带微笑。

“你在干什么,韦斯?”卡特问。“我的人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韦斯把手放在赖安的膝盖上,语调轻柔得像一股清风。

“阿尔伯特,你怎么想?和我们一起干吗?”

“好。”赖安说。

第五十章

莱内说:“不,我不。”

“为什么不呢?”斯科尔兹内问。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莱内不敢看这个奥地利人的眼睛。他猛吸了一口斯科尔兹内给他的香烟。“她是无辜的,她和这些事毫无关系。”

“西莉亚?休谟接受任务了。她参加进来完全是心甘情愿的。”

“这我不管。我不会帮你去拷问她。”

“哎呀,塞莱斯坦,不要这样,以前你拷问女人似乎从来没有感到不安。”

莱内在烟雾中抬起头。“是啊,但我现在感到不安了。你自己去拷问她吧。我再也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瓜葛了。”

斯科尔兹内靠在椅子上,脸上堆出假笑。“我已经开始怀疑你的忠诚了,塞莱斯坦。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大方吗?”

“你对我很大方,这我知道,也很感激。但是,我不会替你折磨、拷问这个女人。”

斯科尔兹内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刚要开口说话,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话筒,说:“喂?”

莱内注意到,斯科尔兹内在接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飞快地左右张望,嘴唇也张开了。

“很好。”斯科尔兹内说。“我明天等部长的电话。”

他放下话筒,狠狠地看了莱内一眼。

“现在看来,我们再也用不着休谟小姐的帮助了。刚才是查尔斯?豪伊秘书的电话。赖安中尉露面了。他明天下午有情况要向司法部长汇报,然后,我会安排一下,我要亲自问赖安中尉一些问题。当然是私下问他。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和我一起问他?”endprint

莱内说:“好,我愿意。”

第五十一章

有人在敲宾馆房间的门。赖安一下子从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因为浑身剧痛,忍不住又大叫起来。黑暗充斥着房间。他睡了多久了?

“阿尔伯特?”她喊道。

“西莉亚。”他也喊了一声。

门开了,一道亮光像刀一样砍了进来。西莉亚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看到了他。

“我的上帝啊,阿尔伯特。”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

“把门锁上。”他说。

赖安听着她摸索着门锁和防盗链,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门锁好了。房间里的灯亮了,他看见她僵立在门口,一只手还停留在灯的开关上。

“天哪,阿尔伯特,你怎么了?”

他躺在床上,除了在腰间搭了一条毛巾,其他什么衣服都没有穿。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一张外国地图。他的手臂、脖子等地方有许多血痂。他的胸口、肚子、大腿和脸上有许多地方被烫伤了,那里不是变红就是起了水泡。烫伤最严重的是他的肚子,肚脐眼周围的皮被烧焦了。他自己都能闻到肉被烤焦的味道。

西莉亚走到床边,跪了下来。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滴在他的手臂上,温暖而沉重。

“啊,天哪,阿尔伯特,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

“我会好的。”他说。

她的手指轻抚着他的腹部和胸部。她十分小心,注意不要碰到受伤的地方。“你要去找医生看看。我们找辆出租车,到医院去吧。”

“不用。”赖安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最后只是抬了抬头。“不要去看医生,也不要去医院。”

“但是你……”

“不。”他抓住她的手腕。“扶我起来。”

西莉亚一只手臂托住他的腰,同时,赖安自己也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他艰难地把脚放到地面上,一阵眩晕向他袭来,他觉得要呕吐。

“这些都是烧伤吗?”她问。“我们还是把它清理一下吧。”

西莉亚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把手枪。此前韦斯把赖安的手枪还给了他,另外还有他的车钥匙、钱包。西莉亚打开抽屉,把手枪放了进去。

她强忍着泪水,走到房间角落处的盥洗池旁,塞好放水的塞子,打开水龙头,然后又回到赖安身边,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来吧,”她说。“站起来吧。”

赖安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部分躯干的重量依靠了西莉亚的搀扶。他们俩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西莉亚腾出一只手,试了试水温,关掉了水龙头。

她拿了一条毛巾,在水里打湿。她朝赖安腰部的那条毛巾伸出手,说:“把这个拿掉。”

赖安按住毛巾不放。西莉亚用力拉扯着,赖安则竭力抵抗。

“我有三个弟弟,还是《国家地理》杂志的常年订户,”她嗔怪道。“那个下面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见过?”

赖安由着她把毛巾扯掉了。她把毛巾丢在地上,看到的景象让她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赖安连忙用手捂住自己被烧焦的阴囊,西莉亚则在一旁啜泣。

“我要杀了他们。”赖安说。

西莉亚拭去脸上的泪水,把盥洗池中的毛巾拧干。

“我知道。”她说。

第五十二章

戈伦?韦斯和卡特相向而坐,他在仔细打量着这个英国人。煤油灯闪烁不定的灯光使卡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瓶伏特加,已经喝掉一半。韦斯拿起酒瓶,把两人的杯子倒满。

卡特拿起自己的杯子,送到唇边,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酒很烈,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周围一片黑暗,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是老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农舍中做了窝。格雷斯和华利斯两人睡在农舍的另一个房间里。

“你觉得你很聪明。”卡特说。因为伏特加喝多了的缘故,他的口齿有些不灵活了。

“是的,我是觉得自己很聪明。”韦斯说。

这倒不是谎话。戈伦?韦斯知道,在他接触到的人当中,他还有遇到比他聪明的。这倒不是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哪一次考试及格过呢——而是说他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在和人打交道方面智商很高,也有一种直觉。

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卡特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但是,他无法独自完成任务。华利斯和格雷斯呢,他们充其量是两名步兵而已,虽然是两名训练有素的步兵。麦考利夫是卡特最好的手下,把子弹射进他的脑袋,让卡特大为伤心。

对面的卡特冷笑起来。“你还没有聪明到想到这个点子。”

“但是聪明到把这个点子付诸实施。”

韦斯赶往都柏林和南非人托马斯?格鲁特会面的时候,在西柏林停留了几天。每次去柏林,韦斯都很喜欢那里的气氛。他喜欢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喜欢那种共产主义政权之下西方的颓废感。把柏林这座城市一分为二的那个障碍物让他着迷。“柏林墙”是某种残酷行径的象征。他沿着铁丝网和水泥路障组成的“柏林墙”走了很长一段路,东德士兵手持自动步枪,阴沉着脸,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以他对这个国家地理知识的了解,虽然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他还是设想着他出生的那个城市位于“柏林墙”的另一边,那该多好啊。他的故乡茨维考①现在生产“卫星”牌汽车了。那些享有足够特权的东德人才能够买得起这种一颠就会散架的汽车。在风暴来临之前,韦斯的父亲就察觉到他们这一帮人将会被席卷而去,于是,他迅速逃到了美国,在布鲁克林安顿下来。本杰明?韦斯撇下他的两个弟弟、他妻子的坟墓,在大西洋彼岸找到了自己的新起点。

战前,戈伦?韦斯还是小毛孩,为父亲打打下手往药瓶子里装药片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社会主义。他甚至在布鲁克林学院参加过几次共产党的聚会。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泡妞。那些大学女生站在美国工人阶级的立场,对资本主义社会大加鞭挞,她们严肃而真诚的举止让他觉得耳热心跳,她们听报告时的蹙额皱眉让他心驰神往。endprint

他终于鼓起足够的勇气,大着胆子约其中一个女生出去了。请你吃冰淇淋,他说。这个女生有着一头齐刷刷向后梳的金发,脸上点缀着三四个粉刺。他记得她叫梅里莎。她当时彬彬有礼地说,那很好啊,但是,不行,谢谢你。说完这些,她就回到自己的那一帮朋友中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汗津津的手里抓着一卷传单,看着那帮女生绝尘而去,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他听到她们说到“犹太佬”这个词,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同时还扭头朝他看。年轻的韦斯把手中的传单撕得粉碎,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他再也不相信什么共产主义了。

韦斯第一次到柏林去的时候,对于左派、右派哪一派在道德上更有优势,他早已没有任何概念了。他在欧洲大陆参加了多次战斗,在这一过程中,他有了如上认识,其中,让他感受最为深刻的是一个村庄,它离魏玛有几英里远,乍一看上去,这是个四周围着篱笆的村庄。他们靠近村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韦斯后来才知道这里叫布痕瓦尔德②。除了他们的汽车发出的轰鸣声,他们还听到了微弱的哭喊声,让人心生怜悯。

有那么一刻,韦斯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篱笆后面的一些人瘦得像木棍,好像是刚刚从他的噩梦中逃出来一样。他无法理解,那些形容枯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战友看到那番景象之后,个个惊讶不已,默默流泪,同时用手掩住口鼻,遮挡阵阵恶臭。他们从车上下来,走在面如死灰、表情呆滞的人群中,不时见到成堆的尸体。德国人在几分钟前刚刚逃走。

韦斯用随身带着的相机拍了照片,有几张照片上的孩子仰望着天空,几只苍蝇停留在他们毫无生气的嘴唇上。

德国人投降之后,韦斯了解到,那些苏联人的残忍丝毫也不输于人类的共同敌人——纳粹。韦斯所在的那个团的一名战友说,他们简直就是野蛮人,一群野兽。柏林解放后的数周里,他亲眼看见了上述证据,后来,也从逃到美国的苏联士兵、城市废墟中的幸存者口中听到了种种传言。女人躲在地窖和阁楼中,胆战心惊,害怕喝得醉醺醺的苏联士兵进来施暴,在大街上,只要是活着的东西,这些士兵一个也不会放过。

盟军将德国瓜分之后,苏联人接管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到了苏联人手里,这里的用途并没有什么变化。

最后,尽管希特勒是个邪恶的魔鬼,是个疯子,但是,斯大林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韦斯逐渐知道,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兄弟姐妹,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毒果子。它们的那些信条遭遇民族主义的时候,流血就不可避免了。

1948年,韦斯为了他现在祖国的成立而战的时候,情况即是如此。当时,他已经在布鲁克林待了一年,在他父亲的杂货店里帮忙,但是,在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里,都忙着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参加集会,和那些与他一样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一起,讨论巴勒斯坦地区的问题,谈论正在那里浴血奋战的民族兄弟。不久,他就按捺不住了。他借道意大利,在英国人的鼻子底下,坐船偷偷越过地中海,回到欧洲大陆。他加入了日益庞大的地下军队①,很快就成为这支军队的精锐作战部队中的一员。听着收音机里播送大卫?本-古里安宣读的《独立宣言》,他和战友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宣言让他的祖国成为真实的存在,此后,他一直在为之而战。

六个月前,韦斯在科赫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遇到了托马斯?德?格鲁特。那里离查理边检站不远。格鲁特是个大高个子,虎背熊腰,动不动就出许多汗。大家一般都会认为,一个习惯了故乡土地上干热气候的南非人也许觉得西柏林的初冬有些冷。韦斯当然是这种感觉,但是,格鲁特的衬衫上却被汗湿了,那些潮湿的地方比干的地方颜色要深一些。

托马斯?德?格鲁特不服务于任何一国政府,或者,换句话说吧,他不为哪个国家的政府工作。对他来说,无所谓什么效忠或者仇敌。只要有人愿意付钱,他就可以提供服务。他的服务是情报。

桌子对面的德?格鲁特递过来一只马尼拉信封装着的文件。韦斯打开后,很快翻看了一下内容之后,又重新放好。他递给德?格鲁特一只厚厚的信封。

“你一直是我的优质客户。”德格鲁特说。

“这我知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一直没有享受到打折的优惠呢?”

德?格鲁特笑了,露出了小而整齐的牙齿。“我从来不给人打折。说正经的,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韦斯审视着这个南非人的脸。“哦?”

“你知道,我不喜欢和人发生争执,或者产生利益上的冲突。这类事情我不做。总是在战场上和别人磕磕碰碰的,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韦斯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

“嗯……有这么一件事,我想呢,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一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什么事?”

一名女服务正忙着收拾隔壁桌子上的残羹冷炙。韦斯和德?格鲁特都停下来不说话,两人一直等到她走了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有人在打听奥托?斯科尔兹内的事。”德格鲁特说。

“什么人?哪个机构?”

德?格鲁特摇摇头。“不是什么机构,也不是哪国的政府。不是官方。”

“是个体户?”

“是个英国人。约翰?卡特上尉,曾在英国空军特勤队干过。他一直在搜集斯科尔兹内及其同伙的相关信息。你知道,他不是直接来找我。不久前,他找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在阿姆斯特丹。本来呢,对这件事我也不会怎么关注,毕竟,信息就是信息嘛,我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些散落在四处的信息,将它们储存起来,为那些像你这样的人免去寻找信息之苦。”

“然而……?”

“然而,卡特上尉似乎同时还在招兵买马。”

“买武器?”

“他买的是轻便武器,要求是未使用过的。我的那位朋友在这方面能帮到他。另外还有人手的问题。卡特在找合适的人,组成一个小队。他需要的是曾经参加过敢死队行动的人。他四处放风说,这次行动在有趣的同时,还能带来巨大的收益。”endprint

“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会记得汇点小奖金给你的。”

德?格鲁特笑着站了起来。“希望不要太小哦。”

韦斯摇摇头。“我会尽力的。”

韦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调查,找到了卡特的下落;又经过六周的观察之后,韦斯确定了自己的下一个行动:毛遂自荐。

此前卡特一直在都柏林和伦敦之间扮演“空中飞人”,他在这个城市待上一周,再到另一个城市待上两周。那一天,卡特一个人在沃豪桥路上的一家酒吧里吃饭,这时,韦斯走了上去。

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对话进展不顺利。实际上,交谈后来发展成为泰晤士河岸边小路的拳脚相加,但是,最终的结果是,韦斯用一只膝盖顶住了卡特的后背,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个英国人才彻底相信了他。

卡特最初的计划漏洞百出,简直是一团糟。它的大致内容是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冲进斯科尔兹内的庄园里,把他抓起来,然后采取某种手段,让他乖乖交出钱来。但是,韦斯可不这么想。他对这个计划的贡献是,他建议采用敲山震虎的办法,利用斯科尔兹内的那些狐朋狗友传达一种心照不宣的信息,做到不显山露水。卡特和他的手下都是优秀的士兵,韦斯对此没有任何疑问,但是,他们不是战略家。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他可差远了。

现在,在这个发出阵阵臭味的潮湿的农舍里,卡特满怀仇恨地瞪着桌子对面的韦斯,但是,他又知道,那个人比他强。

“你还不是十分聪明。”卡特说着,伸手去拿那个伏特加酒瓶。

卡特的手还没到,韦斯就已经把瓶子挪开了。“不要激动,我的朋友。”

卡特气得龇牙咧嘴,直喘粗气,但很快,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你知道,华利斯今天想杀了你。他把我拖到一边,说,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打爆那个犹太杂种的脑袋呢?听了这话,我思考了一下。我真的思考了。我真的想杀了你和你喜欢的那个爱尔兰人。我们本可以一起除掉你们俩。我们几个能干得出来。”

“那你们为什么不动手呢?”

卡特思考着。韦斯喝了一小口伏特加,等着卡特的回答。

卡特朝椅背上一靠,在桌子上摊开双手,做出了一种宽宏大量的姿势。“因为我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我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也许是我一时犯傻吧,但是,一旦作出了决定,我就会坚持下去。”他探身向前,伸出一根食指,朝韦斯摆了摆。“可是,你不要把我惹毛了。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搞出什么惊险的动作,恐怕我就要改变想法,和华利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了。”

“如果你那样做就错啦,我的朋友。”韦斯又给卡特倒了一杯伏特加。“年轻人华利斯先生让我感到不安呢。”

卡特拿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酒。“不要对着我喊什么‘我的朋友。华利斯是个好小伙子。他这个人是有点冲动,但是,他坚强勇敢,能够听从上司的命令。他对我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的他是不会把你卖给斯科尔兹内的吧?”

“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卡特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他和格雷斯都是。麦考利夫也是。”

“麦考利夫再也不是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韦斯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只见卡特脸上的表情由难过变成了愤怒,这个英国人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向后一倒,椅背砸到了墙。他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胸脯因为气愤剧烈起伏着,面颊也涨得通红。他压低嗓门,咒骂着什么,然后,离开了房间。

在煤油灯暖意融融的黄色灯光下,戈伦?韦斯笑了。

第五十三章

菲茨帕特里克跟着豪伊朝赖安的房间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停了下来。“我亲爱的上帝啊,赖安,你怎么了?”

赖安穿着背心和裤子,躺在床上。西莉亚坐在他身边,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热水,还有一些消毒棉布,随时准备给赖安擦拭伤口。赖安和西莉亚两人已经窃窃私语了很长时间,他们说的全是这些伤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会不会残废。

“关上门。”赖安说。

菲茨帕特里克关好门。

豪伊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之色。“我不喜欢这样,赖安。”他朝菲茨帕特里克局长瞥了一眼。“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有人打电话给我,叫我到某个宾馆去,我指望的是他请我吃饭,不是让我站在病床前。”

“他需要休息。”西莉亚说。

豪伊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在这儿干什么——除了扮演医生和护士的角色之外?”

“西莉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很关心我的身体状况。”赖安说。

“是啊。”

西莉亚站了起来。“部长,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当初是你叫沃先生来找我,是你把我卷进来的。”

菲茨帕特里克的脸刷地变白了。“沃那个部门也参与了这件事?”

豪伊摆了摆手,打消了菲茨帕特里克局长的忧虑。“我请他帮个忙。就这些。”他转过身对赖安说:“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休谟小姐没有必要待在这里。”

赖安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西莉亚的手。西莉亚点点头,朝门口走去,离开了房间。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谈正事了?”豪伊问。“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说看,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赖安盯着部长,表情淡漠地说:“我找到了那些对斯科尔兹内上校及其同伴实施攻击的家伙,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在我对他们进行监视的时候,他们把我逮住了。他们整整折磨了我两天,才把我给放了。他们让我捎个信给斯科尔兹内上校。”

豪伊看看赖安,又看看菲茨帕特里克。“折磨你?”

“是的,部长。他们先是打我,然后又对我用电刑。那东西有点像养牛的人赶牛时用的电棒。”

菲茨帕特里克害怕地缩了缩脑袋。

“万能的上帝呀。”豪伊摇摇头。

“部长,”菲茨帕特里克说,“早知道把我的人放到你的手下会有危险,哪怕是一点点危险,我当初就不会同意了。”endprint

“他们是什么人?”豪伊问。

菲茨帕特里克走到豪伊和赖安中间。“部长,此时此刻,我更关心的是赖安中尉的身体健康。”

“他们是什么人?”豪伊又问了一遍。

赖安回答道:“他们一共三个人。两个英国人,一个罗德西亚人。都是当兵的。他们个个身手不凡,经验丰富。领头的是个英国人,大概45岁,是个军官。另两个人的年龄分别在30岁和40岁左右,罗德西亚人是最年轻的。只要有我在场,他们都不喊对方的名字。”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凯瑟琳?博尚告诉我,这些人的窝点在克罗克公园体育馆附近。我到那个地方侦察了两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

豪伊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觉得你这是在说谎。”

“是的,你说对了。”赖安迎着豪伊的目光说。“但是,目前我只想告诉你们这么多。局长,部长,我想澄清一些事情。”

菲茨帕特里克说:“你说吧。”

赖安和豪伊对视着,丝毫没有转移自己视线的意思。“我亲眼看见斯科尔兹内上校和他的朋友塞莱斯坦?莱内把一名挪威人折磨致死,因为他们怀疑他是内奸。”

豪伊不敢面对赖安的注视。

赖安接着说;“我有理由相信,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斯科尔兹内上校将想方设法要把我关起来,他会折磨我,拷问我,想从我这里了解一些我今天下午对你们有所保留的情报。”

豪伊舔了舔嘴唇。“赖安中尉,你这是在血口喷人。”

“还有一件事,它随时可能发生:斯科尔兹内上校会对休谟小姐采取同样的手段,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胁迫我,让我提供更多的信息给他。”

“那你要我做什么?”豪伊问。

“我希望得到司法部和情报局的保护。如果我或者西莉亚?休谟小姐在未来数日内受到伤害,如果我和她身上发生任何意外,或者,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突然失踪了,你们首先要调查斯科尔兹内上校。”

赖安说完,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让人感到压抑。

终于,豪伊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好,我会告诉斯科尔兹内上校,不许他和你有任何直接接触。如果他想和你对话,那要通过我来安排。这样总行了吧?”

“不,部长,我想你向我打包票,我处于你的司法部以及情报局的保护之下。”

豪伊和菲茨帕特里克交换了一下眼色。

“好吧,”豪伊说,“我可以给你打这个包票。如果你或者休谟小姐出了什么事,那斯科尔兹内上校必须对我负责。好了,你说吧,这些家伙有什么样的反馈意见?”

“他们拒绝了上校的还价。”

菲茨帕特里克扬起了眉毛。“还价?”

“斯科尔兹内上校隐晦地指出,他们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得到钱。这个人必须背叛其他人。也就是说,这个人要拿到钱,必须杀了其他人,带上证据去找斯科尔兹内。”

“这是真的吗,部长?”菲茨帕特里克问。

豪伊的脸涨得通红。“几天前,《爱尔兰时报》上登了一则广告。但是,我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这一点我已经明确向上校指出过。”

“我的上帝,你知道这件事,还允许斯科尔兹内登广告,引起他们的内讧和相互残杀?”

豪伊浑身不自在起来。“我说过,我并不赞成他的做法。也许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应该更加强烈地表达我的反对意见。”

“是啊。我真想去找总理说说这件事。我想,对于此事,你的岳父大人也许有话要说。”

豪伊慢慢走到菲茨帕特里克面前,贴了上去,两人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了。“局长,你给我听好了,你不要以为查理?豪伊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你可以威胁他。你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今天晚上就让你丢饭碗!”

菲茨帕特里克从两人的对峙中走开了,他理理领带,拉拉西服。“先生们,对于这次讨论,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请原谅,我还有大量的文件要处理。”

他走到赖安的床边,把一只手放在赖安的肩上。

“不管你有什么需要,赖安,你都可以来找我。”

“谢谢。”

菲茨帕特里克离开了房间。豪伊默默地注视着房门被关上。

“好了,我们接着往下说。现在我们怎么办?”豪伊说。

“让斯科尔兹内付钱给他们。”赖安说。

豪伊叹了一口气,肩膀也耷拉下来,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这个杂种是头犟驴。”

“你要么说服他,要么就让他们决一胜负吧。这些人是认真的,他们说到做到。他们不会放弃的。部长,我已经尽力了。你有24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服斯科尔兹内。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辞职,剩下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豪伊走到门口。“我试试。赖安,你不要卷到这些麻烦事里来。”

豪伊临走的时候,朝西莉亚点了点头。西莉亚走了进来,关上门。

赖安慢慢把腿从床上挪下,虽然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在发出强烈的抗议,但他还是扶着床头柜坐了起来。

西莉亚走到床边,跪了下来,伸手到床下拿出录音机。这台录音机是她用局长给赖安的钱买的。她按了一下停止键,磁带停止了转动。床上的两只枕头之间藏着麦克风,一条连接线穿过床板,逶迤而下,把它和录音机连了起来。

西莉亚站起身来,走到衣橱前,打开有镜子的那扇门。她蹲下身子,伸手朝里面够去。

“小心,它沉着呢。”赖安说。

“我知道。”她说。“当初是我从办公室一路搬到这里来的。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个东西不见了,那我就惨了。”

她直起腰,借助腿部的力量,将打字机搬到床上。

“你会打字吗?”赖安问。

“我当然会了。”她从衣橱里拿出一叠纸,坐到床上,给打字机喂了一张纸。“好了,你说,今天是几号?”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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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尔兹内在豪伊的办公室等了几乎有半个小时,部长才回来。豪伊进来的时候,斯科尔兹内没有和这位政客打招呼,豪伊坐下的时候,他还是不动声色。

豪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斯科尔兹内点燃一根烟,等着他开口说话。斯科尔兹内很享受这安静的时刻,也喜欢烟在他胸腔里停留时带来的温热感觉。

终于,豪伊说话了:“真是他妈的一团糟。”

斯科尔兹内没有搭他的话。他又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辛辣刺鼻的烟雾。他看着烟雾停滞在空中,然后慢慢随着气流在房间里飘逸。

“不,简直是灾难。你把我带进了一场灾难。大灾难。”

“赖安中尉没有带来好消息?”

桌子对面的豪伊瞪着他看。“是的,他没有带来好消息。”

他告诉斯科尔兹内赖安目前的身体状况,把赖安被抓、受到种种折磨,以及那帮人拒绝了他的要求等一系列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最后,他告诉斯科尔兹内,现在,情报局局长知道得太多了。

豪伊讲完后,斯科尔兹内说:“部长,情报局局长是你应该考虑的事,不是我。我要亲自和赖安中尉说话。我肯定能说服他,让他对我更加开诚布公一些。”

“不行,”豪伊说着,用一根指头指着斯科尔兹内。“你想也别想。你离赖安远一点,还有他的女朋友。我答应过他了。现在,我希望这件事有个了结。”

“你别着急嘛,部长。贪婪会战胜他们的理智。也许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是时间不会太久。到那时,问题就解决了。”

豪伊站了起来。“不行,到那个时候,我的问题还是不会解决。它一直在那里,随时有机会死灰复燃。”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插在口袋里。“埃蒙·德·瓦勒拉当初真不应该让你们这帮人踏上爱尔兰的土地。我告诉你,现在把你们赶出爱尔兰还来得及。你们回到西班牙或者阿根廷去吧。你们原来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现在还回哪里去。”

“部长,你有什么建议?我应该向敲诈行为妥协吗?”

豪伊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说:“是的,你应该妥协。你接下来就应该这样做。”

斯科尔兹内掐灭了手上的香烟。“请您再说一遍?”

“把钱给那帮杂种。赖安说得对。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然后,不就完了嘛。”

“部长,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向敌人投降的人吗?”

“哦,你那一套战争语言就不要讲了。这里不是战场,我也不会让你把它变成战场。再过几个星期,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就会过来了,我不会容忍出现任何谋杀事件——因为你和你的那帮纳粹朋友。”

斯科尔兹内站起身来,走到豪伊身边,俯视着他。“部长,请不要逼我。你一直对我很友好,我对你也是一样。我们俩不应该成为敌人。”

“敌人?”豪伊冷笑了一下。“我从来就不缺敌人,上校先生。现在,如果多一个敌人也不会让我愁得睡不着。”豪伊用食指戳着斯科尔兹内的胸脯。“你现在给我听好了,离赖安远一点。如果你敢靠近他,我会亲自送你登上下一趟飞往西班牙的飞机滚蛋!”

斯科尔兹内笑了,他扣上夹克,朝门口走去。

“我保证做到,部长先生。祝你开心!”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但脸上却挂着笑容,走过豪伊的秘书身边时,他没有和她打招呼。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他要向勒索他的人屈服了。

上次对他做过这种蠢事的人死得很惨。

斯科尔兹内和佛朗哥私人卫队队长塞巴斯蒂安?阿罗约一起,察看了因佩里特里送命的那个宾馆房间里的情况。阿罗约站在那里,看着地毯上的一大摊血,摇摇头。

“她在他肚子上捅了几刀。”塞巴斯蒂安?阿罗约说。“把肚子都撕开了。大元帅的私人医生来看过了,但回天无力啊。因佩里特里先生死的时候非常痛苦。”

看到因佩里特里的惨相,斯科尔兹内强忍住内心的兴奋,装出很平静的样子。

“显然,这是暗杀。”阿罗约接着说。“他们两人都没有穿衣服,我估计是她想趁他睡着的时候杀了他,但是,他却醒了,于是发生打斗。我们把她堵在楼道里了。是个漂亮姑娘。谁会想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她有没有说什么?”斯科尔兹内问。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我就一枪干掉了她。”阿罗约说。“我这是做了一件大善事。真的。如果她被抓住,肯定要吃不少苦头。”

斯科尔兹内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

“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斯科尔兹内后背上冒出了冷汗。“怎么了?”

“我派人搜查了她的房间。她表面上看起来是来度假的——箱子里有一些衣服,游泳衣等等。顺便说一下,她用的是瑞士护照。奇怪的是,她箱子里的一件内衣里塞着一张纸条。”

斯科尔兹内换了个站姿。“一张纸条?”

“是的,一张小纸条。那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和这家宾馆的电话号码。噢,还有你的房间号。”

斯科尔兹内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喜欢因佩里特里先生。”阿罗约说。“是大元帅叫我雇佣他的。看他那样子,好像对我不太放心。”

阿罗约转身朝门口走去,到了那里,突然又站了下来。

“斯科尔兹内上校,如果你明智的话,最好还是回爱尔兰躲上一阵子。”

斯科尔兹内点点头。“也许是应该这样。”

一个月后,他送了一件大礼给阿罗约。毕竟,贿赂和勒索之间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第五十五章

赖安和韦斯在一座一神会教堂里见了面。这座教堂位于圣斯蒂芬绿地公园的西侧。他朝韦斯走去,注意到韦斯的脸上有种焦虑的神色。

“伤势如何?”韦斯问。

“我不会死的。”赖安说。他慢慢坐在木凳上,紧绷着脸,不让疼痛在脸上显露出来。

“这里很适合会面。”韦斯说。“你知道,这座教堂实际上和教会无关,我们都可以进来。你是什么教会的?圣公会、浸礼会还是卫理公会?”endprint

“我是长老会的。”赖安说。“我不怎么去教堂。”

“我也不怎么去。我想,我们俩都不应该待在这里。好了,不说废话了。你和他们见面的情况怎样?”

“我给了他们24个小时,说服斯科尔兹内接受我们的要求。”

“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赖安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下尊严。”

“是啊,他脾气倔,也很傲慢,但是,他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场战争不值得。你记着我的话,他明天这个时候之前,肯定会接受的。”

赖安扭头看着韦斯。“你能控制卡特那帮人到那个时候吗?”

“当然能。他们是合格的队员。”

韦斯抬头看着教堂里讲坛上方的玻璃窗,眼里的神情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疑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底。

第五十六章

韦斯沿着一条单行线开着车。白色的天空暗了下来,慢慢变成了灰色,接着又下起了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越来越大。他打开雨刮器,雨刮板在刮去雨水的同时,也把挡风玻璃上弄花了。

他把雷马克留在了机场。在这里休整几天,韦斯说。你休息一下,我把交给特拉维夫上级领导的报告好好改改。到了下周,等这些报告得到上级的最终批准,他们就可以对斯科尔兹内下手了。他已经用自己的钱定好了航班。一等舱。

农舍从前方的树林中露出身影。这是一座破败不堪的低矮建筑,墙上的石灰已经变得灰黄,门上的油漆早已经驳落了,门板上残留着几片绿色的油漆片。他把车停在农舍前面一块不大的空地上。他的车旁边是那辆百福货车。汽车的引擎颤抖了几下熄火了,这时,他听见了说话声。

说话的人语气生硬而愤怒。

他首先听出了卡特的声音。他尖声吼叫着,活像一只闻到了不速之客气味后狂叫的看门狗。华利斯语带嘲讽,无不显示出他的傲慢。

韦斯的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爬出了汽车。他关上车门,然后又用力推了一下,确保门关紧了。这时,他听见农舍里的声音无论是音调还是音量,都升高了。

“他会骗我们的。”

“也许会,但也许不会。我说了算,我觉得我们应该静观其变。”

“你说了算?谁给你的权力?”

“我是最高长官。我不需要其他什么权力。”

“最高长官?我又不是你他妈的手下士兵。你无权对我或者他指手画脚的。”

“如果你想要钱,就必须照我说的做。”

“是啊,我想要钱,可是你拿什么给我啊?你他妈的钱在哪儿?嗯?你说你会让我们发财,可我现在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看见。”

韦斯打开农舍的门,走了进去,里面的湿气像一件冰冷的罩衣贴到他身上。

卡特和华利斯面对面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听到有人进来,两人都扭头看,一见是韦斯,两人脸上都露出羞愧的神色,就像两个在做坏事的孩子被家长逮了个正着。格雷斯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冷眼看着他们,眼里满是疲倦。

韦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他数了20张,递给华利斯。

“这是1000块。”韦斯说。“你不是要钱吗?好,拿去,这是遣散费。滚吧。”

华利斯先接过钱,但接着又还给了韦斯。

“拿着!”韦斯把钱朝他手里塞。“否则给我闭嘴!”

“这么说来,你觉得你是头儿了,嗯?”

“卡特上尉和我一起负责这个行动。如果你不喜欢,钱在这里,门在那里。”

华利斯冷笑起来。“如果我要你口袋里的钱,我会先杀了你,然后拿钱。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我讨厌坐在这里静观其变。如果按照最初的计划执行,我们早在一周前就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国家了。”

“如果你们坚持原来的计划,就会一无所获,除了屁股上会挨上一枪。”韦斯把钱塞回到夹克衫口袋里。“我们只能这样做。你要么和我们一起干,要么就离开这里。”

华利斯朝前走了一步。“你看你看,你想错了吧。说不定我心里想着的是斯科尔兹内开出的条件呢。如果我在这里多待一些时间,我说不定会把你们这些杂种交给……”

韦斯一把掏出手枪,一个箭步冲到华利斯跟前。华利斯还没有来得及抬手,韦斯的手枪就朝他的脸上挥了过来。韦斯的手腕那里感觉到了这一重击的力度很大,通过肘弯一直传到了肩膀上。

华利斯被打得转了一个圈,连连后退了几步,最后倒在地上。韦斯飞起一脚,朝这个罗德西亚人的肚子上踢去。华利斯疼得缩成一团,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够了!”卡特说。

格雷斯挺直了身子,手朝裤子口袋伸去。他掏出一把弹簧刀,啪的一声打开了。

韦斯看着卡特。“叫你的人把刀收起来。”

卡特不动声色地说:“照他说的做。”

格雷斯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不情愿地合上刀,放回口袋。但是,他一直保持着紧张的状态,好像随时准备进攻。

韦斯在华利斯身边单膝跪在地上。“我的朋友,现在我们把有些话说清楚。如果你胆敢再那样说话,哪怕只有一次,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我都会杀了你。听明白了吗?”

华利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这个犹太杂种。”

韦斯将手枪顶在华利斯的眼睛上。华利斯不动了。

“听明白了吗?”

“是的。”

韦斯站起身来。华利斯吃力地朝房间角落爬去,到了墙边上之后,他缓缓地靠墙坐了起来,用手掌根揉揉眼睛。

“好,”华利斯说。“现在,如果你们这些娘娘腔的家伙不搞窝里斗,那我们就可以干正事了。”

卡特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华利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着韦斯。“好吧。你的朋友赖安说了些什么?”

“他给了斯科尔兹内24个小时,让他答应我们的条件。否则,他就退出任务。”

“要是斯科尔兹内不答应呢?”endprint

“那么,和以前相比,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呀,对吧?”

华利斯擦擦脸上的唾沫和鼻涕。“我们应该干掉赖安。他会骗我们的。”

“和你想的不一样,赖安是个硬汉子。”韦斯说。“卡特让他吃尽了苦头,他也没有把我供出来。坦白说吧,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信任他呢。不管怎么说,这个风险我愿意承担。”

“这么说就有问题了,对不对?承担风险的是我们,不是你。”

韦斯把手插进口袋。“现在,赖安中尉冒的风险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大。”

第五十七章

塞莱斯坦?莱内站在窗前,看着太阳划过天空,最后挂在了树梢上。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为自己或那条狗取吃的东西,或者,为自己拿几瓶红酒,他才会出来。

因为太无聊了,小狗几乎在不停地呜咽着。房间的角落里积起了一小堆狗的排泄物,那气味已经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坚持了一天之后,莱内不得不找工具铲起那些排泄物,扔出窗外。另外,他还偷了两条毛巾,擦干了地上的狗尿。

尽管如此,房间里还是弥漫着一股臭味。然而,到目前为止,莱内一点也不想出去。他怕有危险。如果他出去的话,就意味着他要面对斯科尔兹内,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说是确信无疑,到那个时候,斯科尔兹内上校一眼就能看见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告密者”几个大字。

他每天晚上的睡眠时间仅有一两个小时。恐惧和愤怒让他浑身颤抖,无法入眠——他恐惧的是斯科尔兹内随时可能杀了他;他愤怒的是卡特和赖安现在已经抛弃了他。

卡特这个英国人曾经许诺给他钱,钱的数量是莱内想也不敢想的。他花了数日甚至数周的时间,做着这些钱到手后过花天酒地生活的美梦。他计划着如何挥霍这笔钱,如何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也许,他可以买一座海边别墅,别墅的地点不能太远,说不定凯瑟琳会去看他,他们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抽烟,喝酒,用布列塔尼语交谈,看着窗外咆哮的大海卷起阵阵浪花。

现在,一切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他向赖安说出了自己犯下的罪恶,指望这个爱尔兰人把卡特及其手下交给斯科尔兹内。时间都过去几天了,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一次又一次的出卖,结果带来了更多的出卖。

莱内一直待在这个散发着臭味的房间里,自己生着闷气,最后,他决定再扮演一次叛徒这个角色。

他闭上眼睛,祈祷让自己勇敢一点,走出房间。他走下楼梯,朝着斯科尔兹内的书房走去。到了书房门口,他停了下来,听见门后面上校正在说话,语气严厉。莱内没有敲门,直接开门进去了。

斯科尔兹内坐在书桌后,电话的听筒紧贴在耳朵上。他注视着莱内走进来,关上门,找了个座位坐下了。斯科尔兹内结束了通话,挂上电话。

“塞莱斯坦,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

莱内说:“我想和你谈谈。”

斯科尔兹内点点头。他递了一根香烟给莱内。莱内接过烟,自己点火的时候,手不住地颤抖着。

“好了,说吧,我们谈什么?”斯科尔兹内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问。

莱内被烟呛了一下,眼里满是泪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哦?”

“但是,我首先要你对我发誓。”

斯科尔兹内的眼神闪烁起来。“你先把誓言告诉我再说。”

莱内走到烟灰缸旁弹了弹烟灰,但是,因为手在不停地发抖,好多烟灰都抖到了外面,飘落在地上。

“你必须答应不杀我。”

斯科尔兹内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这我怎么能答应呢?”

“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就不告诉你。”

“塞莱斯坦,你什么也瞒不了我。你知道,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对你用刑,撬开你的嘴巴。”

莱内那只没有拿香烟的手突然伸进口袋,掏出了昨天从厨房拿的一把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莱内感受到了刀刃的凉气,接着,刀割破了皮肤,他又感到了一阵炽热的疼痛。

“你得答应我。”他说。他勇敢地看着斯科尔兹内的眼睛。“你发誓不杀我,还要保证不让其他人杀我,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

斯科尔兹内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塞莱斯坦,你流血了。把刀子拿开。”

“你答应我,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

斯科尔兹内脸上掠过一丝愤怒,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他点了一下头。“好吧,我答应你。我保证自己或者其他人不会杀你。”

莱内把刀从喉咙那里移开,他感到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淌了下来,流进了他的衬衫里。

他把一切都和斯科尔兹内说了。

他说了自己在爱尔兰的那段日子里心中挥之不去的愤懑,说了他痛恨自己的贫穷生活,说了自己看到像斯科尔兹内这样的有钱人之后心中产生的嫉妒。接着,他说了一个英国人来找他,向他许诺说会给他很多钱,这个英国人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他们让他上了一辆货车,把他带走了。

他说了自己把一些秘密告诉了那个英国人。

他说了埃卢安?格鲁瓦和凯瑟琳?博尚的死,说了他们是如何折磨这两个人的。

最后,莱内告诉斯科尔兹内,阿尔伯特?赖安中尉在楼梯上拦住他,赖安说他知道莱内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叛徒,还说他知道是什么人杀死了斯科尔兹内的朋友,但他就是不说。

莱内滔滔不绝地讲完之后,斯科尔兹内安静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他一根烟抽完之后,又拿了一根,现在,这第二根烟夹在他的手指间,快要烧没了,但他却全然不知。

香烟快要烧到他手指的时候,斯科尔兹内醒悟过来,将烟头在烟灰缸中掐灭。他站起身来说:“谢谢你,塞莱斯坦。”

他绕过书桌,来到莱内身边,拿起书桌上那沉重的水晶烟灰缸,莱内刚准备开口说话,烟灰缸已经砸到他的下巴上了。

莱内的意识如同一只质量有问题的灯泡,闪亮之后,倏忽即逝。他觉得地面似乎朝他冲了过来,在天旋地转之中,他觉得舌头似乎被老虎钳夹住了,嘴里有掉落的牙齿。他吐出牙齿,看到地上的血痰中有暗黄色的东西在闪亮。endprint

暴怒之中的斯科尔兹内在莱内身边蹲了下来,说:“我不会食言的。你不会死。但是,这件事情解决之后,你必须离开这座房子,永远不得回来。不准你和我有任何联系,也不准你联系我的朋友。听明白了吗?”

莱内又吐了一口血糊糊的唾沫,点点头。

斯科尔兹内直起身子。“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要打几个电话。”

莱内艰难地朝楼上走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用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找到了牙齿被打掉的地方。小狗乖巧地躺在他身边,舔着他的手指,发出同情的呜咽声。

第五十八章

他们一直工作到深夜。赖安和西莉亚两个人分工协作,赖安负责听录音,西莉亚负责打字。忙完之后,他们和衣躺在床上,除了鞋子,什么也没有脱。

“查理?豪伊永远也不会宽恕你。”西莉亚说。她呼出来的热气吹在赖安的脖子上。

“我不管。”赖安说。

“他永远也不会宽恕我。他会解雇我的。”

“如果我们干得漂亮,他就不会解雇你了。”

西莉亚的嘴唇贴在了赖安的耳朵上。赖安扭过头,吻了她。西莉亚的手指摩挲着赖安的胡楂。

“如果我们搞砸了,”她说,“斯科尔兹内会杀了我们俩。”

第二天早上,赖安向北行驶,开车出了城,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包裹。此前,他在阿米恩斯大街站吻别了西莉亚,她的手臂下也夹着一个相似的包裹。他们俩约定,在事情有个了断之前,西莉亚将一直和她的父母待在一起。他们还到西莉亚住的公寓楼去了一趟,西莉亚拿了几样东西,海兰德夫人没给他们两人好脸色。海兰德夫人还说,她再也不想见到西莉亚了。

听了这话,西莉亚当时笑了,说:“好啊,反正阿尔伯特和我已经决定同居了。”

西莉亚拿了东西出来的时候,她握住海兰德夫人的手,靠到海兰德夫人跟前,悄悄说:“他是个很棒的伴侣。”

海兰德夫人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看到这样的情景,西莉亚咯咯直笑。她一直笑到了阿米恩斯大街站。

赖安驾着车,将都柏林抛在身后,路边的景色也由灰色变成了绿色。和都柏林一起被抛在身后的还有最近这几天的伤痛。驾驶室的破窗吹进来的风扫拂着他的脸。每次汽车爬上山坡再向下行驶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的失重感觉,此时,赖安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也处于一种悬浮状态了。

他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在他选择了那条道路并决定坚持走下去之后,心中常常产生莫名的恐惧,现在,这样的幻觉也许是一种暂时的解脱吧。但是,所有的压力,摧毁一切的那种压力,很快就会回来了。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能享受到道路的起伏带给他的生命和存在的轻灵。

父亲的送货车停在小店后的小巷里,赖安将车停在那辆车的后面。小店的后门锁着,于是,他走到大街上。多年来,他在小店里进进出出都是在黄昏或者黎明时分,而现在是早晨,这让他感觉有些怪怪的。

赖安走进去时,小店门上的铃铛响了。如今,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他小时候住在这里时要小,四面的墙时时给他一种压迫的感觉。从外表上看,他和马洪的那番斗争还是有作用的。小店的货架上整齐地排放着各种商品,面包也不短缺了,冰柜里存放着许多牛奶。

但是,柜台后面没有人。

赖安站在那里,这安静的气氛让他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喊道:“有人吗?”

他凝神静听。

没有任何声音。他朝小店的里间走去,原先温暖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起来。冰柜突然启动了,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把赖安吓了一跳。冰柜里的牛奶瓶因为震动相互触碰着。赖安拿了一瓶牛奶,揭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顿时感觉到一股清凉顺着喉咙流到了胃里。

“有人吗?爸?妈?”

喊着爸妈的时候,赖安恍惚之中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他似乎刚刚从莫纳亨镇上放学回来一样。有一次,那时他大概有十二三岁吧,他放学回来后发现小店就像现在这样空无一人。于是,他绕过柜台,拉开遮挡着走廊的门帘。那个走廊通往后面的房间。他发现父母在那个房间里,两人正纠缠在一起。看到他突然进来了,他妈妈哇哇乱叫起来,一把推开父亲,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父亲一个耳光打过来,他耳鸣了半个小时,耳朵里的嗡嗡声才消失。从此以后,如果发现店里没有人,他总是特别小心,一定要先大声喊他们。

赖安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人回答。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了一丝担心。他把牛奶瓶放在柜台上,四处走走看看。他走到门帘那里,拉开之后,往里面走去。

里面的房间除了简单的几样家具、几只堆放在地上的箱子,空无一人。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离门口较远的那面墙边上有一个白色陶瓷的洗碗池,水龙头滋滋响着,有水不时滴漏下来,从赖安记事开始,水龙头就是这样了。

“有人吗?”

要不是因为听到了院子里厕所的冲水声,赖安的焦急也许会变成恐惧,他也许会急得冲上楼去,大喊着找他的父母。他舒了一口气,咕哝了几句。

后门打开了,那个长期给父亲做帮手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这个小伙子放学后或者周末放假的时候会来这里帮忙。赖安想,他大概是叫巴里什么的吧。赖安的父亲说过,这个小伙子很勤快,讨人喜欢,给他的报酬也比一般的要高。

小伙子停在那里,看着赖安。

“我父亲在哪儿?”赖安问。

小伙子只是盯着赖安看,嘴唇在微微抖动。

“他在哪儿?”

小伙子摇摇头,眼里噙着泪水。他问:“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赖安循着母亲的啜泣声走过医院的走廊和一间间病房,来到父亲的病床前。他看到父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两只手臂上都打着石膏,手指也全部肿胀得厉害,眉角上包着一块纱布,上面有血渗出。

他母亲抬头看见了他,赖安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

“阿尔伯特,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找你。我给你打电话,打到你的营房,他们说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到处打电话,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我都打了……”endprint

“出什么事了?”赖安问。他不敢往前走,怕离父亲太近。

“赖安,突然就来了一帮人,我想是爱尔兰共和军吧。他们手里拿着棒球棍,还有一个拿的是铁棍。他们说这是给你带个信。你的朋友关照的。”

赖安只觉得心里一凉。原先喝的那瓶牛奶差点从胃里冒出来。他的手无助地垂在身体两侧。

“亲爱的上帝啊,阿尔伯特,你到底在干什么?是谁对我丈夫下的毒手?”

说完,她站了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赖安这时真的想逃离,但是,他默默地站着。她走到他面前,扫了他一眼,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痕。但紧接着,她挥起右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赖安被打得脑袋向旁边一歪,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你把我们搅和到什么事情里面去了?”

他无法回答。她又抽了他一耳光,这次下手更重了。

“是谁对你父亲下的毒手?”

赖安一把拉过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她拼命反抗,想挣脱出来,但是他就是不肯松手。他感觉她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了。他感受到她的脸颊贴在他脖子上的湿热。

她的手在他胸前摸索着,摸到他衣服下面的手枪柄。

“我的上帝呀。”她说。

“我知道是谁干的。”他说。“他们不会再碰你们一根汗毛,我保证。”

第五十九章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赖安来到了斯科尔兹内庄园的门口,这时,副驾驶座位上的包裹已经不见了。此前,在朝南行驶的过程中,他在一个电话亭旁边停了下来,给西莉亚打了电话。她的老家在小镇杜希达附近。西莉亚的父亲接了电话。赖安说找他的女儿西莉亚。西莉亚告诉他,已经完成他们事先商量好的那些事,包裹和包裹使用指令也已经发出。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出事了,也没有告诉她他正朝着斯科尔兹内的农庄驶去。

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把赖安挡在了门口,还有一个年轻人潜伏在树林里,悄悄地观察着门口的动静。

“谁也不许进去。”年轻人说。“如果你什么东西要送进去,可以丢在这里。”

这名年轻人说话带着当地的口音。赖安估计他是爱尔兰共和军。他在这里是接替几天前死去的门卫。

“我是阿尔伯特?赖安中尉,告诉斯科尔兹内上校我来了。”

年轻人倚靠在车上,圆圆的脑袋离赖安很近,赖安几乎可以闻到他呼出的气味。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谁也不许进去,不管你是什么人。”

赖安伸出手来,一把扭住年轻人的脖子,把他往车里拖。赖安的左手上拿着手枪。他把枪管顶在年轻人肉嘟嘟的脸上,那里立即陷了一个坑。

树林里的那个人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虑。他不知道这车里发生了什么事。赖安看见他手上拿着一杆双管猎枪。

“叫你的朋友退后。”

年轻人朝他的同伴挥挥手,那人站住了。

“现在,请你告诉斯科尔兹内上校,赖安来了。相信我,他会见我的。”

斯科尔兹内上校在书房里等他。

“下午好,赖安中尉。我的门卫告诉我,你身上带枪了。他脑子里少了一根筋,没有让你把……”

斯科尔兹内的话还没有说完,赖安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后退了一步。

“不许你再碰我的家人。”赖安说。“否则,我杀了你。”

斯科尔兹内抬起手,擦了擦嘴唇。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看看嘴里有没有出血。“那只是一个警告,没有其他意思。”

赖安拔出手枪,对准斯科尔兹内的额头。

这个奥地利人笑了。“你瞧,我说得对吧——看门的家伙少了根筋,没把你的枪给下了。唉,能干的人现在不好找啊。”

“现在,给我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

“如果你想杀我的话,你早就动手了。”斯科尔兹内绕过书桌,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他擦了擦嘴唇,然后坐了下来。“但是我有一条理由。”

赖安继续用枪对着他。“说来听听。”

“等一会儿。请先放下你的手枪,然后坐下,赖安中尉。我真的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剑拔弩张,搞得这么严肃。”

赖安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的愤怒和理智在剧烈地斗争。终于,他放低了手枪,但手指还是紧紧扣着扳机。

“请坐下吧。”斯科尔兹内说。

赖安没有动,他还是站着。

“要不要喝点什么?”斯科尔兹内问。“你看上去很紧张呢。来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

“什么都不要。”赖安说。

“那很好。现在我们谈谈你父亲受伤的事。我必须就此事道歉。是我请爱尔兰共和军里的朋友派人去拜访你的父母。我只是想吓吓他们,尽管后来事态似乎失控了。无论如何,我表达这个意思还是很有必要的。”

“你没有理由去伤害我父亲。”

“啊,不对,我有很好的理由。”斯科尔兹内将手帕放回口袋。“你知道,现在情况变了。”

“我不管!”赖安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同时还抬起了手中的枪。“如果你,或者其他什么人再敢接近我的父母,我保证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你的愤怒我能理解。”斯科尔兹内说。“但是,如果耐心听我说几句,你就会明白,我们没有理由伤害任何人。”

“说吧。”

“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决定付钱给那帮惹麻烦的家伙。明天的《爱尔兰时报》上将会出现一则广告。”

赖安手中的枪变得沉重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牙关紧咬,以抵抗腹股沟和肚子那里的疼痛。

“但是有一个条件。”斯科尔兹内说。

“什么条件?”

“黄金必须要你去送,其他任何人都不行。你不会想着要偷金子,我相信你。”

“你怎么如此肯定呢?”

斯科尔兹内笑着说:“怎么会?我如此肯定,是因为攻击你父亲的那些人正监视着那家医院呢。他们知道他在哪间病房的哪一张病床上。他们还知道你母亲经常穿一件红色的外衣,用的是一只黑色的皮包。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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