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土路要求写一篇与大师作品同题的小说,用以向前辈致敬。我选了马尔克斯的《礼拜二的午睡时刻》。相较这位大师的其他作品,此篇算不得名篇,但当初,它在我的“阅读饥饿时期”劈面而来,进入到我的视野,就好比“霍乱时期的爱情”一般,别有撼人之力。
遵嘱作文,再读大师的这个短篇,如果排除掉“个人阅读史”这个完全私人化的情绪因素,我得说,如今在我看来,它已经很难令我像初读之时的那般感到津津有味。是的,它略显简单了一些,同时也稍稍单薄了一些,就好比一只馒头,在人饥肠辘辘的时刻分外有效,但对于一只食不厌精的胃口而言,它却会显得有些尴尬。
然而就好比那些基本的食材,永远是一切美味的前提条件,再次研读,我依然能从这个短篇里重温一些小说艺术的基本准则。那就是,马尔克斯在这里清晰地给出了一个现代小说艺术的指标——冷静,以及近乎冷酷的客观。
在这个小说中,“礼拜二”绝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元素(当然,它也可以是任何的礼拜几),小说中必须有这样一个毫不含糊的“定点”,它的存在所具备的那种“仿生”的、“现实主义”的意义,是将小说的虚构性与现实混淆的上佳手段。对,这就是小说艺术的障眼法。——看起来很简单,不是吗?但是,又有多少人将现实罗列在小说里时,会那么地令人生厌。此间的微妙,大约就是大师与庸人的分野。而我相信,当一样的现实涌入小说的时候,大师们的每一笔,都是自觉权衡后的结果,他们在分分钟拿捏,所谓浑然天成,不过是一个“貌似”的说辞。
同时,如今再读这篇“现代小说”,我又觉出了太多的“古典”。它中规中矩,直追十八、十九世纪,那种不露声色的大方劲儿,似乎和我们心目中的所谓“现代小说”相去甚远。这让我不禁喟叹——将马尔克斯归位于“魔幻现实主义”,嗯,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命名。这位大神,原来真的不折不扣,就是该当位列“现实主义”的仙班。
《礼拜二的午睡时刻》中有一个死去了的孩子,于是,我的致敬之作也得这么安排。写作的过程中,那种“戏仿”的乐趣始终令我兴奋,这也让我再次确信,游戏精神,亦是小说艺术基本的题中应有之意。但是且慢,此中有辩证,一味游戏,显然只会令这门艺术走上邪路。在我看来,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才是这门艺术的从业尺度。如今我觉得大师的作品“冷静”有余了,这让这个短篇止步于“挂图”,它太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了,像课堂上展示的地图那样,只具示范与说明的作用。我想给它点儿温度,哪怕,操作之时,会有犯规的风险。在客观与情感之间平衡,此间依然有辩证。
马尔克斯的作品中,那位母亲显然是南美土地上的母亲,她矜重而有威仪;我却只能令我作品中的母亲呈现出我们这块土地上的面貌,不错,这是我的“现实主义”。
马尔克斯的作品翻译成汉语,不过五千多字,我用了几乎一倍的字数写出这篇同题小说。土路私下与我交流,说这个栏目的设定,“致敬”之余,他其实还有煽动同辈作家“挑战”大师的野心。此刻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将我这一倍的字数视为向马尔克斯的致敬。因为我还是不能够完全肯定,自己如今那“食不厌精的胃口”,会不会只是又一个新阶段的“酒囊饭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