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子
1983年夏天,高中毕业后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我一气之下,烧掉了所有从学校里带回来的课本,只留下了两份在学校时订阅的杂志,一份是《少年文艺》,一份是《萌芽》,另外还有几本零散的《花城》和《收获》。那一年,我十六岁,一个耽于梦和美的年龄。沉默、腼腆而又多愁善感的我,很长一段时间,成天躲在自己那间低矮而破旧的书房里,看一些零零散散的报纸和杂志。这里面有散文、小说,也有诗歌。
“你不去补习,呆在屋里看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有啥用处哩?”母亲叹着气对我说,可她却不知道我不去补习的原因。那个时候,上大学谈何容易,我们那个班总共只有四个考上了大学,其中有两个还是补习生。听说,有的为了上大学,一连补习了四五遍的都有,就这样的形势把我给吓住了。
我们一家,兄弟姐妹四个,我是最小的一个。按理我是有条件去补习的,可是我却考虑到自己生得愚笨,害怕自己也像有些去补习的那样,补了一次又一次,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毕竟,父亲和母亲都已年迈,我不忍心看着他们为了我去补习而拼命地去干活了。
父亲为了我的前程曾亲自跑到离我们村二十里开外的文市去,找到我们学校的校长和我以前的班主任,向他们求情,请他们允许我去补习。因为那时候,补习的名额是有限制的。结果,校长和班主任是答应了,而我却没有去补习,这可把父亲气坏了。
“蠢子,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你不去读书,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可别要怪我。”父亲一边说,一边焦急地跺起了脚。可我铁了心不去,他也拿我没有办法,现在想起来,真是有些后悔了。
到了第二年秋天,我开始学着写起了稿子来。我寄出的第一篇稿子是一篇题为《妻管严》的小小说,这是寄往上海《青年一代》杂志社的应征稿。稿子最终没有发表,却获得了一份鼓励奖,收到了杂志社给我寄过来的一个精美的笔记本。这让当时的我很是兴奋。我私下在想,看来写小说也并不是很难。可是后来,我又接着写了好几篇稿子寄了出去,结果却石沉大海。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喜欢上诗的。只记得最感触我心扉的是冰心的《纸船》,这是一首写给母亲的诗。虽然只是短短的几行,然而那种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却是很自然地跃然纸上。之后,我在日记本里写下了我的第一首诗《草绿色的回忆》。这是一份朦胧的相思。读高中的时候,我曾暗恋过班里一个长相最漂亮的女孩。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我们以为羞涩,竟从未单独在一起说过一句话。
后来我读到戴望舒的《雨巷》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这两首诗,在那个时候被我视为诗歌的经典。再后来接触到台湾的一些诗歌作品,像余光中的《乡愁》,林冷的《阡陌》,席慕蓉的《七里香》等都是我很喜欢的。而在大陆,徐敬亚和孟浪推出的《1986·中国现代诗群大观》更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的处女作发表在县刊《都庞岭》上。主办这份刊物的是县文化馆馆长廖松云,一位从部队转干的军人。廖松云老师为人随和,不多说话,我曾多次到他办公室里去拿过稿纸,并受到了他的夸奖和鼓励。后来,我开始在《广西文学》上发表作品,并受到杨克和黄堃的赏识。杨克曾经想为我在《广西文学》上发个专版,把我推出来,可因为我寄去的诗稿未能够达到他要求的水准而未果。
受非亚的邀请,我加入了自行车诗群,成为其中的一个成员。这之前,我曾和我们灌阳的舒野是桂林野风诗社的成员,但因种种原因,野风诗社创办不就便解散了。好在《自行车》却坚持着走了过来,更让人高兴的是,它的队伍人数一天比一天地多了起来,成为中国诗坛上少有的几大民刊之一。这一切都归功于非亚和罗池的努力。
1989年春天,我的一首诗《手》入选《诗歌报》推出的中国实验诗群体大展,引起不少诗歌同仁的关注。当时的中国新闻社记者,诗评家张雷曾特意来函,要就我做一个专栏性的栏目,但因邮程有误,而未能实现。
1989年冬天,大儿子梦遥出生了。做了父亲的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门心思地扑在写作上了。我开始跟着我的大哥他们到离家不远的东方红水电站去打零工。主要是给人搬砖块、水泥和河沙。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也不过几块钱一天。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雨天,因为只有在落雨的日子里,我才有时间和心情回到桌前,继续写点什么。
1998年夏天,小儿子梦微出生了。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生活的担子更重了。几年后,我们把刚满五岁的小儿子送到湖南道县一个私立学校寄读,然后我和妻子都到外地去打工。妻子跟着她娘家在广东东莞打工的姐妹进了一家针织厂,我却跟着村里的几个到了杭州,因为没有什么技术,又没有什么文凭,只能到工地上去扎钢筋。在工地里,我们过的是居无定所、风吹日晒和起早摸黑的生活。一间十来个平方的简陋工棚里要住七八个工人。把一个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再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搞写作了。虽然,最初的梦想一直在鼓励着我,想要继续去写点东西,可更多的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尽管如此,我的朋友们却从未忘记过我,尤其是非亚,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收到他从南宁寄来的《自行车》,那些年,它是我从杭州回来收到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还有一个人是不能不提的。他就是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楚人。楚人是自行车诗社的一个成员,也许是欣赏我的诗,有一天他写信给我,要我寄一组作品给他,并要求随信附带一张近期的相片。没过多久,我就收到河池学院寄来的校报,上面有我的组诗《回家的路》。后来他又为我介绍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写小说也写诗的作家黄土路。
我与黄土路一见如故。也许因为这样一个名字,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感到格外亲切的缘故吧。在土路的帮助下,我发表了不少诗作。然而直到现在,我和他都没有见过面。
一个秋天,在刘春的婚礼上,我与楚人见了一次面,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拿了一大沓稿纸给我,并叮嘱我要多写一点稿子,并让我把稿子交给他,由他来为我往外投寄,目的是为我节省一点邮费。这样的朋友,真的是太令人感动了。
我还要感谢《江南》杂志社的米女老师(现已退休)。在杭州的时候,她曾几次打电话鼓励我,我要坚持写下去。并还特意为我寄来了几本《江南》杂志。后来,她还热心地邀请我到她家里去玩,然而,我却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在中国,我很喜欢沈从文、汪曾祺、许地山和史铁生这样一些作家。尤其是沈从文和汪曾祺,他们的小说和散文能表现出来的那种恬淡和自然是一般的人所无可比拟的。比较而言,现如今的一些小说和散文,总让人觉得有一种做作之感。
我一直感到有些迷惘。为什么我们这个以诗词闻名于世的古国,现如今诗歌却不为人们所重视。就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写诗的人都已改行去写小说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人费解的事。说到这里,我真的很佩服非亚的坚持。
这些年,因为生活的奔波,我已很少写诗。然而我却一直未曾忘记,曾经那个要成为诗人和作家的梦想。我一直在想以散文的方式去写一点有关故乡和亲人的文章。这么多年,我长年漂泊在外,没有什么比故乡和亲人更令我怀念的。
去年冬天,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我动手写下了《月亮的耳朵》。这是一篇献给母亲的小散文。写好后我没有到邮局去,而是直接把稿子放到了《杭州日报》西湖副刊部的收发室里。因为报社与我们工地的宿舍只隔了一条南宋御街,走过去最多只要五分钟。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杭州日报》西湖副刊部编辑周华诚的来电,告诉我《月亮的耳朵》已发表。当他知道我是一个在工地上打工的农民时,很热情地鼓励我一定要继续写下去,并让我写好的稿子交给他,说是等有机会的时候要为联系出一个个人的集子。这样的一份关切令我深深地感动。然而感动之余我又有些不安,因为我担心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好而令他失望。
就像这次,土路打来电话,要我写一篇有关自己这么多年来生存和写作的文章。一时节却让我感到很是为难。因为我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村夫,没有什么好写的。然而,盛情难却,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在这里拉拉杂杂地写上一气。
曾经读过王开岭的一本散文与诗歌的合集《当年的体温》。我个人认为,这本集子里的诗歌和散文都是极优秀的。而且,我很赞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写作是业余的。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刻意地去追求什么,最好的是随意和自然。我是第一次读到王开岭的文章,然而,这样的一个名字却是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就在去年秋天,非亚和《自行车》的一些朋友来我们灌阳聚会,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好友舒野(原来在县委宣传部,现在南宁海关)。他对我说,这样的事应该跟县文联的领导联系一下,意思是要县里搞一次活动来接待一下远道而来的诗人们。我打电话跟非亚说起舒野的意思,非亚却笑了。他对我说这是诗人们自己内部的事,不必要去费那么大的麻烦。大家只是想自己掏点钱,凑在一起聊聊天,叙叙旧。我听后觉得非亚的想法是对的。我相信,这正是他让人敬仰的地方。他们在灌阳的一家酒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包了两辆面包车,一行人谈笑风生地来到了我的家乡。
这是一次愉快而令人难忘的聚会。对于我来说,它比我在二十年前第一次去北流参加的广西首届青年诗会还要有意义,因为,它让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诗人朋友记住了这个美丽而又有些偏僻的小小山村——水车乡长洲村,这生我养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