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华
不知外国的文学编辑是何情况,吾国的文学编辑大凡也就两种,一种是因为专业对口毕业后分配到了编辑部,一种是发表了一些作品后被作为优良品种引进。我有幸成为后者。据我所知,像我这种既当作者又当编辑的还真不少。譬如说我所认识的叶开、徐则臣、李浩,这样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比我有名。
记得当初写作,给编辑部投稿时,不会像现在这么直接和随便,总是会工工整整诚惶诚恐地附上一封手写的长信,开端必是“尊敬的编辑老师”,末尾定是“此致,敬礼”。等到我当编辑的时候,文学基本上已经边缘化了,但还是会被很多投稿者称为老师,尽管前面已经没有了“尊敬”二字,更不会享受敬礼的待遇,我还是会惶恐不安,感到愧为人师,特别是被某个自己曾追捧的作家称作老师时,更是如坐针毡。而这也说明了一点:一个编辑也是有着特权的。记得初当编辑时,一名老编辑曾经诲语谆谆,小易啊,编辑也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不是法官,对一篇作品来说,却有着生杀大权,所以,你必须要如何如何。前辈神情肃穆地诲人不倦,我则不停地点着头,如鸡啄米。
我是十年前从省公安厅的一家警察杂志转行当文学编辑的。当时那家警察杂志每月发行量十多万份,主要刊发一些案件侦破纪实类文章,当然也有文学副刊,还有一个卷首栏目,十多年前稿费就是一字一元,所以很多名家都给我写过。邵燕祥、李国文、邓刚、刘心武等等。还记得深夜给刘心武打电话,感觉他的声音有点像白居易《琵琶行》中所形容的“间关莺语花底滑”,细腻、柔婉,具有明显的女性化特质。我不知道他日常的声音是否也是这样。我一直没有见过刘心武,也再没给他打过电话。后来不管是看他的《公共汽车咏叹调》《钟鼓楼》还是《红楼望月》,我都能读出一股阴柔的气质,我对这个大作家的全部认识和定位,都是那天深夜他那细腻、柔婉的声音所给我带来的。
和远在青海的湘籍大诗人昌耀约稿也是在一个深夜。当时昌耀寄住在一间办公室里,他希望我这个小老乡在晚上九点以后给他打电话,这样就没有白天的嘈杂和干扰。他会用一种苍凉、悦耳的声音告诉我,他在《诗刊》的某一期看到了我的作品,感觉如何,还加上一番鼓励,听得我脊背淌汗。这是写了《慈航》和《哈拉库图》的大诗人啊,他竟然还关注我那无比幼稚的小诗!我至今还保留着昌耀给我写的五六封书信,都是用铅笔写的,而且字迹一丝不苟。记得一次失恋了,对我打击特大,我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年轻气盛的我想离开长沙,说是要去西宁找他,就像里尔克给罗丹当秘书那样,去伴随他的左右,把终生奉献给诗歌和艺术。他很快就来了信。照样是铅笔字,照样是一丝不苟。他在信中简单地阐述了一个人的生存和诗歌艺术的关系。最后他说他还想回到湖南工作,甚至是打工呢。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昌耀活得比我更艰难。彼时他已离婚,不仅居无定所,还和我一样,也同样饱受着失恋的痛苦,而且还不能与外人道,因为五十多岁的他竟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位二十刚出头的江南美女。这注定是一段没有任何结果的苦恋。当昌耀离世后,更多的人知道了他生前艰难的处境,以及他的木讷、迂腐,甚至窝囊,而惊异他诗歌的深阔魅力时,其实忽略了他勇敢、强大的内心。试想,他要是没有一颗不与现实妥协的内心,他怎么会在世俗不容的爱情面前飞蛾扑火,又怎么会在不堪病魔折磨时临窗一跃!
接到山西作家曹乃谦的电话是在一个忙碌的上午,一晃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给我寄来了一篇发生在大同的案件纪实,题目就叫《豺狼的日子》,但这个案件并不大。当时我们那个杂志因为发行量大,稿费高,稿源足,一般很少发外省的小案件。还是我接到电话后说服主编以照顾著名作家的名义刊发的。其实在当时,我也就看过他的短篇《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并知道汪曾祺和王安忆为此写过评论,但这就已经足够了,而我和曹乃谦的交道也就此结束。直到去年年底,我给他在《文学界》做一个专辑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众所周知,近年曹乃谦名声日隆,而又得知他因疾病折磨很少写作时,我心里是全然没底的,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他发了一个邮件,想不到他竟然还念着十多年前的一稿之缘,一口应承了下来。三个月不到,一个包含着作品、访谈、自述、印象等元素的专辑就大功告成。在一来二去的邮件交往中,在我的眼里,曹乃谦可不是一个具有名士风度的大作家,他就是一个实诚的,无比倔强的北方老头儿。他宁可与我翻脸,也不愿意在访谈和有关他的评论中提到“诺贝尔奖” 这四个字,无奈之下,我只好屈服。说实话,开初我对他的这种犟劲是颇有微词的,但当我后来得知,他一年之中就写了两篇小说,一篇《初小九题》, 一篇《儿子的忏悔三题》,而将后者交与我这个省级文学刊物的编辑发表时,我心中的感动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的。
钱钟书有句名言:“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文学界》从2005年创刊初始,领导们就定下了一个给作家做人物专辑的宗旨,反钱钟书的名言而行之,几年下来,让上百位著名作家和新锐作家成为杂志的封面人物,全方位地向读者展示他们的文学风采和个性,不仅让读者吃到了好的“鸡蛋”,还让读者认识和了解了那下蛋的“母鸡”。扳指一数,我们做过王蒙、蒋子龙、陈忠实、贾平凹、张贤亮、迟子建、韩少功、残雪、唐浩明、王跃文等很多著名作家的专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二月河。当时他在家养病,在电话中婉言拒绝了我的请求。但两个月后,我竟然突发奇想,动员我的家人开着两台车以旅游的名义,驱车千多里去了河南向他约稿。
二月河的家在南阳市卧龙区,经过一番周折找到他家时,一个弥勒佛一样面色慈祥的人站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那当然就是二月河老师了。他的家是一个单门独院,红砖裸墙的,两层楼。院子不小,前面的空地上种满了芋头等植物,当然还有花草。中间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有一只大乌龟,我们进来的时候,它正好抬头张望,仿佛在迎接我们的到来。
到了二月河的书房后,我首先拿出我们杂志社为他准备好的礼物,一件绣着龙的湘绣,一对极品酒鬼,我妹夫还拿出他车上储备的一条钻石芙蓉王香烟。在采访中我们各司其职。我和姐夫作记录,姐摄像录音,妹照相。妹夫是河南人,给我们当翻译。
我姐首先发问,问先生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言下之意是,先生是上了作家财富排行榜的,应该住在高尚住宅。哪知提到房子,先生得意起来,说,你们的房子谁有我的好啊,你们仔细看看。我们一看,真的觉得不错。随后先生告诉我们,对他房子的保护上了南阳市委要办的十大事情之首,以后要成为二月河故居的,是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的访谈从房子谈起,谈到文学,谈到《红楼梦》,谈到历史观,还谈到他的书画,想不到二月河先生谈锋极健,简直是水泼不进,刀枪不入。于是,我们的提问只能在他喘气时见缝插针。
二月河先生几年前中过风,不过现在身体还不错,看不出什么病象,只是走路好像有点慢。他以前好烟酒,病后有所收敛。我看到他的案几上有一个巨大的烟灰缸,里面有四支烟,都只抽了八分之一就熄了火,显然是节制的结果。
以上所记述的都是我作为一名编辑难忘和得意的事情。当然,谁都知道,作为一个文学编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门再普通不过的职业而已。只是限于篇幅,也就不在这叫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