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透
一种以相对位置和指向得出的叫法,原意大概是门口相对的意思,也不知从哪个古老时间开始,被这个小山村的人用来代指自己家屋正对面的人家。这里做“对门”的,并不紧挨着,但距离也不远,中间通常隔着一条小冲沟或者一块窄逼的水田。比如,我家和王老二家就是只隔着一条小冲沟的两对门,在冲沟的边上还横着一条两端分岔的黄泥小路,两家直线距离不过五十米。也正是因了这个相对的位置,王老二家那边的情形总是无法避免地进入我的视线。
王老二家凸起在我家对面那个山头上,山头如长臂伸出,房屋土墙灰瓦,四周空荡荡的。冬天风很大,穿堂而来,整日刮得呼呼作响;夏天又暴热,人呆在屋子里跟蒸肉包子似的,直焢得人口干舌燥,汗水奔流。而他们家门前屋后,除了坎底的两篷竹子和一蔸老虎芋外,连果树都不栽一棵,屋边那个菜园子里,野草比菜还高,整个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村里有人说他家风水不好,房子无后山依靠,朝向也不对,所以兄弟不睦,夫妻相欺,子女淘气,且人懒家穷,日子一直不好过。我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却又时常耳闻目睹对门王家这样那样不太好的事情。
打我记事起,就听大人们说王老二是讨了两个老婆的。前任老婆因受不了他的蠢脾气和旺盛要求,连夜出门,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留下一个儿子。后来,王老二三番五次托人做媒,才讨了现在的老婆老玉。老玉人笨个子小,做事情总是磨磨蹭蹭的,原来的老公嫌弃她不生儿子,时常虐待,知道有人给王老二说媒,便离了那边改嫁过来,之后和王老二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但他们的家庭教育很有问题,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好学,小学没念完就都回家混日子了,并且在村里的名声一直不太好,总是和野蛮、偷窃甚至流氓等字眼相关。如果一个村子是一个人的话,他们就有点像这个人皮肤上长出的脓疱痱子,不是什么大毒瘤,但总是让人很难受。
记得有一次, 王老二的三儿子——7岁的强耍横抢我三妹手上的东西,还一把将三妹从路上推下了陡坡,跌得一脸的血。母亲气冲冲地去对门理论,要王老二管教自己的儿子,还说要赔偿医药费。当时谁家能有几角钱?一听母亲讨赔医药费,王老二便装腔作势去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棒子,追着强说要打断他的腿收拾他的命,吓得强一边哭爹喊娘,一边绕着屋子四周没命地跑,其实王老二连儿子的头发毛都没碰到一根。看王老二似要管教儿子的意思,母亲便回了屋。但老玉见状,却呼天抢地跑出大门口,朝着我家开口就骂,还不断地冲着母亲叫嚣:如果我的崽(儿子)被打死,你生崽来赔我!母亲当时只生了我们四姐妹,正为几时能生个儿子接香火犯愁,听到这话无异于被人用尖刀捅了心窝子。于是,两个做母亲的女人就像炸开的雷公火闪,霹雳不断,骂一句向对门戳一下手指,喊三响朝对门啐一泡口水,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用最恶狠最毒辣的咒骂把对方撕个粉碎,结果这场口水仗打得门前鸡飞狗跳,黄尘滚滚。而这一架之后,母亲又一连再生了两个女孩,直到最后得了我小弟,仿佛才最终出了这口恶气。
尽管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两家人气消后,仍旧互相走动来往。自家没米的时候,也顾不得心里那层隔阂,两个女人都会拿个瓜瓢,一脸和颜地去对门借两筒米应急。借给的一方,用簸箕把米端到对方面前,先用米筒把米兜得高高的,再用一根手指贴着筒口抹过去,那米平面便和米筒口齐在一条线上,一粒不多一颗不少。量完后,簸箕里往往要余下一把米,以示借足。来还米时,同样如此仔细度量,之后,还米的瓜瓢里也会余下一把带回去,以示还够。此外,双抢时,也与对门换工做做活路,偶尔还到对门吃两碗油茶聊个天什么的。
其实,老玉是个苦命的女人,改嫁也只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不仅争吵打骂如同家常便饭,而且王老二还常常不务正业,分田下户后,三天两头裹两件衣服,背个烂挎包,净往外瞎跑。然后哄家里说,赶街碰见某某大师交代他,说哪座山哪个洞有什么宝藏,他命里要发大财,他要去寻宝,其实是外出风流快活去了,留下老玉一个人在家干活,养着这几个儿女,日子熬得又苦又累。就这样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这些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出去的女儿过得好些,能给她一点安慰外,其他几个儿子都让她十分受气,五十多岁的人,背就驼得不成样子了。
我上次看见老玉,是几年前回去探亲的一个冬天。
残雪消融,我回到麻江村的时候,早已看不到那漫山遍野白茫茫的景象。一场大雪过后的小山村,正冬阳高照,天空,山林,田野,都变得朗彻而明亮。天气虽然晴好,但融雪的冷,却让我哪儿都不想去,宁愿窝在家里堂屋烤火,半开着门,有事没事,朝门外打个瞭望,松一下眼神。其时,隆冬的门外,草木枯萎,禽畜敛声,除了几张枯垂的芭蕉叶噼啪作响、竹林发出一些习习沙沙的声音外,对面的小路上也没有什么人走动,整个村子格外地安静。
但也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来自对门屋子里,来自一个小孩子的哭闹声。不一会,只见老玉走出门口,那驼成将近九十度的背上背着那个孩子。她一边在门外摇来晃去,一边不停地“哦啊,哦啊,可怜宝贝啊,莫哭了啊,哦啊啊”哄着孩子。她哄得很费劲,也很耐心,声音柔长起伏,像一抓挂在风中的轻飘的棉纱。而那双枯槁的手,还不时拐到背后轻拍孩子的屁股。
我有些惊讶,是王老二哪个儿子结婚生子了? 母亲见问,便压低声音说,那个哭闹的小孩是三儿子强的,还没满三岁。一年前,媳妇偷偷跑了,老玉现在是既当奶又当妈。村里人都说,真造孽啊。老玉常回道,还好,总算是添了后代了,我就这么累着过呗,直到死的那天。其实,她也知道强是几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从小蛮横无礼,打架动武,但他是自己的崽,是短也护着。加上王老二一直认为这些子女天生不聪明,读书无用,农村挣钱难,不能浪费。还教导儿子们做事要凶狠,免得让人欺负,偷东西也要学聪明点,抓住最好时机再去做。结果强到了三十岁也没能讨上老婆,这样王老二又教他去偷村里年轻女人的内衣内裤来用,说这样就会有姑娘爱了,就会转运了。村里阿红嫂的内衣就被偷过,所以,我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特别嘱咐我,晒在外面的衣服无论是干还是湿,晚上一定要收回屋里去,否则哪件不见了,想想你就会恶心得要死,现在村里的女人都怕着呢。
可是,强到底还是走了一回桃花运。那年冬天,强有一次跟远房亲戚去侗寨吃酒,碰到了一位十六岁的少不更事的侗族女孩子,也从一个十二分偏僻的山寨来吃酒,便连哄带骗弄到家里来,把那女孩给稀里糊涂地睡了,结婚手续也没办,就算嫁进了家门,第二年便生了儿子。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那个女孩幡然醒悟,借口去板江赶圩,不声不响地跑了,那时,孩子未满两岁。几个月后,听说她嫁到了县城附近村寨的一户人家,强几次独自游荡到附近,却也不敢上门去把人找回来,这和当年他父亲的情形很相似。
因为王老二家几个男人在村里口碑都不好,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到他们家去,但我和他家大女儿王小翠关系还是挺好的。她长我两岁,是对门王家唯一给我好印象的人,小时候经常和她一起玩耍,假期里,也经常和她一起进山打柴。尽管小翠没能上学读书,做事情跟母亲一样,有些笨手笨脚的,但她体格棒性情好,人也老实懂事,虽爱护自家兄弟和父亲,却并不跟他们学坏。在我刚上高中时,她就早早地出嫁了。听说她老公人不错,家境也蛮好,我当时就为她高兴,心想,这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归宿了。
的确,小翠成家后生活一直过得不错,夫妻俩也比较开明,只生了两个孩子。回娘家时,总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体恤娘家困难。碰到我也回家的话,她就会过来一起坐上半天,吃几盅油茶,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乐此不疲地逗,她花枝乱颤地笑。我想,这样的快乐只能用纯朴的心境来共享,何况她是对门王家唯一给我好感的人。
后来,每次回家提起对门的小翠时,我心里似乎总有所期待,便问母亲,不晓得小翠回不回来走外家?答说,不晓得回不回。
其实,不论她回不回来,我都记得那个冬天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对门的土墙上,也斜斜地从半开的门照进我们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