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黄

2015-01-09 17:59卢子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蛇皮狗崽阿黄

卢子

阿黄是我家一条狗的名字。

阿黄之后我家再没有养过狗。

十年前的那个三九寒天,阿黄刚从娘胎坠地,狗娘便遭遇了车祸,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伤腿从五里外的马路回到家。那时还小的妹妹吓得哇哇大哭,我也慌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狗娘艰难地挪到狗窝旁,伸出舌头逐一舔过五只还在嗷嗷待哺的狗崽的脸庞,然后长长地悲鸣一声,噙满泪水的眼眸渐渐暗淡,终轰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五只幼崽嚎啕了一夜。那个冬夜特别的寒冷。

第二天清晨,就听父亲对母亲说:“把这些狗崽丢了吧,没有狗奶喝它们也养不活。”

听这话,我光着脚跳下床嘶声说道:“不!不要丢掉他们,我要把他们养活!”在狗窝旁我紧紧地抱着它们,暗下决心:哪怕有一点点希望,我也决不放弃。

接下来的日子我改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毛病,充分理解了责任两个字的含义。我的心装满了这五只狗崽崽,每天放学回来就熬米汤喂它们,还央求父亲到圩上买了一罐奶粉回来给它们补充营养。夜里它们一声声呼唤狗娘的哀嚎让我彻夜难眠。

这一个冬,过得是那么的漫长,仿佛没有了尽头,我冰冷的心蓄满了悲伤。有四只狗崽崽先后在我的手心随着狗娘而去,每一次我的心都被割掉一块般的疼痛。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我的执著天可怜见,唯一一只小黄狗居然活了下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黄。

阿黄的童年跟我的童年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它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我童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逗阿黄,跟它抛乒乓球,与它赛跑,练习它的直立行走。看过一部叫《赛虎》的电影之后还训练它用嘴巴帮我叼鞋子。刚开始好几次它都把我的鞋叼走,让我好一阵找,后来才慢慢听话,听我喏一声马上跑去把我的鞋叼过来。

阿黄通人性,记性好,识辨力强,耳朵尖。阿黄总是以它特殊的方式迎接我放学回家。每天放学,只要我走到我家巷子的转弯处,阿黄闻声而吠,屁颠屁颠地从家里冲出来,跑到我跟前又折回去,几个往返之后才蹦向我怀里,两只前脚搭在我身上,不断摇尾,眼睛注满了兴奋,有时候还顽皮地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脸来表达它的开心。阿黄还会送我和妹妹去上学。起初,一般送到村口,就站立在田埂上,目送我们的身影在山边的小路上渐渐走远。后来它会依依不舍地跟我们走出村口,继续送。因为生怕狗走丢了,我往往都会叫一句“回去”,它会很听话地站住,但满眼失望。

那时候村里的小孩流行斗蟋蟀。阿黄的野性就是我带它去野外抓蟋蟀的时候培养起来的,在野外阿黄好动得像个顽童,追蝴蝶扑蜜蜂下河赶鱼隔岸吠鸟,什么事都干。偶尔它还帮我去撵蟋蟀,它跑得比我快,蟋蟀也没它快,往往一只上好的金丝银眉蟋蟀就遭殃在它的前爪下,它还会轻轻咬起,虽然没有咬死,却也难免缺胳膊断腿的,气得我给它一顿揍。过后它又管起猫的事来,对着田埂的一个老鼠洞汪汪叫,果然一只胆小的老鼠慑于它的狗威,奔命而出,给它逮个正着,看着它拖着死老鼠来向我邀功的一脸得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阿黄也曾立下过赫赫战功,那场狗蛇大战“震古烁今”。在阿黄半岁大的那个暑期,一个霞光流溢炊烟袅袅的黄昏,我叫上玩兴未尽的妹妹和阿黄回家煮夜饭。

推门进屋,我就感到莫名地心跳,预感到某种危险。阿黄也一改往日的嬉闹,警惕的东嗅嗅西嗅嗅。倏然一个箭步跃进厨房,发出急促的汪汪叫声。

我和妹妹赶过去一看,顿时吓得脚都软了。原来,两米远处的鼎锅旁边卧着一条大约有三斤重的吹风蛇,正直起身子,高昂着头,两眼死死盯住阿黄,舌信子一吐一吸,令人毛骨悚然。阿黄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竟也不退让,犬牙呲露,大声地咆哮着,采用了“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战术与吹风蛇周旋,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呼呲呲的吐气声。我见情形凶险万分,怕蛇咬着妹妹,忙把她抱到门口并大声呼叫救兵。

下屋的大伯提着扁担闻讯跑来,这时吹风蛇已无心恋战,忙钻进墙洞准备逃之夭夭,不料被阿黄咬住了尾巴,双方僵持不下。蛇也恼了,索性退出来回身朝阿黄咬去。血口离狗鼻子半指距离的时候,大伯手中的扁担刚好落在了蛇的七寸。吹风蛇瘫软了下来,阿黄兀自咬着蛇尾巴不放。

那一刻阿黄的威名传播了全村。

阿黄两岁的时候初为狗母,生产了五只崽。五张嘴吸瘪了阿黄的奶囊,足月后五只狗崽肉嘟嘟毛茸茸,阿黄却变得瘦骨嶙峋。

阿黄舐犊情深,它不像其他狗娘没奶水了就躲崽,而是爱护有加,任凭它们在身上吸吮。有时候连一滴乳汁都吮不出来,阿黄的眼神充满了歉意和怜爱,不断舔舐叫唤不止的幼崽。

一天,我和妹妹随父母到外婆家过夜,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黄第二天整天没有进食,奶水供应不上来,见幼崽叫唤得可怜,心一横,到隔壁的刘寡妇家偷了块肉。当它第二次蹙进刘寡妇家找寻地上的骨头时,刚好给刘寡妇发现了。刘寡妇一向以心肠狠毒出名,她搬起一根拳头粗的门闩,使劲地砸向阿黄的脑袋。阿黄被突然而至的袭击惊住,被打了个正着,头破了,流出血。它汪地叫了一声疯狂地朝街巷跑去。刘寡妇提着门闩追出来,在我家门口骂了半天,直到我们回来。父亲赔了很多不是,最后答应赔刘寡妇一块肉,她才罢休。

晚上,父亲阴沉着脸,守到阿黄从外面避难回来,拿起扫帚气不打一处来往阿黄头顶打。阿黄惊慌失措地逃到狗窝,五只幼崽见到娘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吮奶,狗窝里赫然躺着那块从寡妇家里偷来的被狗崽撕咬过的肉。父亲的气顿时泄了下来,我抱着阿黄的头心疼不已。阿黄的头肿了,顶部结了一大块血痂。

夏天是涨水的季节。这一年的雨水来得忒勤。好不容易等到雨过天晴,村里一群孩子迫不及待地跑到村口嬉闹。地上的积流还在,一直哗哗地流到村口丰满起来的小河里,两旁的泥土给冲刷得干干净净。孩子就在积流里放纸船。旁边还有一群狗在招朋引伴。阿黄带着最肥胖那个黄狗崽在练习扑蚂。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意外发生了。孩子群爆发出一阵慌乱。原来刘寡妇四岁的孙子德贵,沿着积流追逐纸船,不料追到小河边,失足滑进满河床的洪涛中,眼看激浪吞噬了那双挣扎的小手……在所有的孩子都感到绝望的时刻,一个矫健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跃入浪涛间,几经周折把徘徊在鬼门关前的小德贵拖到了岸边。大人们闻讯跑来,把接近虚脱的阿黄和奄奄一息的小德贵抱上岸。

与此同时,谁也没有留意到阿黄那胖嘟嘟的黄狗崽也跟着跑到河边,情急之下滑进了激流。待听到最后两声稚嫩而绝望叫声时,狗崽已被冲到两丈开外的洪流里了。阿黄想再次跃进水里去救自己的孩子,可它一步也迈不动,刚才的营救让它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它连站都站不稳,腿脚颤抖着,它怔怔地望着滔滔的河水,眼里流出眼泪,嘴里悲切地不停地呜呜叫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刘寡妇的孙子小德贵得救了。阿黄的心头肉却永远地走了。

阿黄活了五岁,英勇一生,仿佛不是一条狗,而是上帝派下来的一个小精灵。它收获无数赞誉,却依然淡然自若,懵懂得可爱。

但是村上有个人是恨它入骨的。那人绰号“蛇皮”,是个“三进宫”,专吃窝边草的“三只手”。

阿黄和蛇皮的结怨要回溯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那时候蛇皮刚刚第三次吃牢饭出来,仅仅老实了三天,手就痒得睡不着。趁着风高月黑,潜到我下屋大伯家的鸡舍里,准备摸走那几只土鸡。他的举动冒犯了以看家为职责的阿黄,阿黄汪汪大叫撕碎了夜的宁静,刹那间,犹如拉响了警报一般,全村的狗叫声都跟着炸开了锅。

蛇皮情知不妙,慌慌张张抱头鼠窜。但毕竟比不过阿黄的速度,沉在后面的屁股就印上了两排锯齿形的狗牙印。蛇皮逃回家躺了好几天才下得了床,心里恨得牙根发酸,为此专门叫来一个偷狗的牢友来商量对策。他们使尽了放药、下夹子的伎俩,一次又一次设计阿黄,但一次也没得逞。蛇皮和偷狗贼且恨且痛,仍不死心,最后逼出了偷狗贼的看家本领——“飞车拖狗”的损招。

那是一个清明节。阿黄迈着碎步,像平常一样上马路去转悠,它身上的黄毛像绸缎子一样光亮滑顺,尾巴卷翘在背上,尾毛膨松茂密,随着步幅的轻抖,犹如一朵盛开的绒花。阿黄黑色的嘴很短,喜欢龇牙咧嘴,伸吐着猩红的舌头,眼珠子灼灼闪光。

马路上无端摆放了一块骨头,骨头周围圈了一圈牛绳,阿黄跟其他狗一样对骨头有天生的敏感,它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出鼻子,鼻梁皮肉蹙成几道褶皱,翕动两下。正当阿黄准备放弃这来路不明的食物之际,马路上响起摩托车的马达声,阿黄没曾想到的是,圈在骨头里面的绳子一瞬间飞了起来,绳圈一紧,套在了自己的一只前腿上。阿黄被突如其来的惯性拉倒在地上,随车拖去。

车上坐着的正是偷狗贼和蛇皮,绳子一头捆在摩托车的后架上,一头拖着阿黄的脚。阿黄在摩托车的高速带动下,侧身拖地一公里,与沙砾的剧烈摩擦,皮毛剥去一大块,血迹划了一路。路陡然向上陡,摩托车相对慢了下来,借助这个速度差的当口,阿黄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一个虎跃,翻身而起,以惊人的速度追着摩托车跑。

摩托车一轻,蛇皮就知道不妙了,第一个念头是绳子断了,回头一望,妈呀,阿黄已跑到脚后跟,顿时魂飞魄散,他可是领教过阿黄的凶悍的,惊叫着让偷狗贼加大油门。车快了许多,阿黄先被拉开距离又紧紧地跟了上来。坡终于到顶,下坡更陡更弯,为了重新把阿黄拖倒在地,偷狗贼把油门加到了最大,一时间,摩托车如同离弦的箭,完全失去了控制。车在转弯处直接冲出马路,翻下了十多米深的深沟。

阿黄死了。偷狗贼当场毙命,蛇皮留了一口气也成了植物人。

父亲去收阿黄的尸骸时,场面惨不忍睹,阿黄的肚子全部划破,肚里还怀着五个刚刚成形的狗崽崽。五个狗崽崽的胎形居然完好无缺。我知道阿黄最后一个求生的欲望一定是要活着,一定要好好地活下来,把这五个崽崽生下来。

可是阿黄死了。带着那个不能再做一次母亲的深深的遗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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