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女
生命如流水,一代代流逝,而石头,却是永恒的。它们看着清水流去,却也奇怪为何生命可以生生不息,永远流之不竭。站在村外的我,为清水村的青石和流水迷醉,它们是一对多么合适的夫妻,相依相伴,护卫和养育了一茬又一茬的清水村民和一茬又一茬的牲畜、青菜萝卜、树木鸟兽……
东山瑶乡特殊的喀斯特地容地貌 ,让那些远道而来的东方吉普寨人 ,只能望见连绵起伏的山岭揉花了眼睛,也看不到藏于石头底下的河流,不能依水而居,拥有舟楫之便,只好借岩井之水,靠着一座座山岭落下脚来,不再迁徙。清水的包姓先民是在寻找丢失的三头水牛的时候,走进了古木参天、竹林摇曳的清水,他发现了这口可赖以活命的汩汩清泉,也找到那三头流连忘返的水牛,于是举家迁居于此。后有李、盘、杨、唐、刘、易、蒋等姓的瑶民群聚此地,繁衍生息,村落日益壮大。据李姓族谱记载,他们搬来该村是在元末。包姓没有族谱,只有老人们的口头流传,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块宝地的,谁也搞不清楚了。到了清朝,清水村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村里的古迹就是见证:道光九年重修了穿村而过的古道,全是完整青石板铺就,道旁勒有碑文记载;道光十一年修建了村左的门楼,如今古迹还在;村右的包家门楼虽只剩地上的基石,但旁边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同治四年清廷厪念民瘼减免赋税诏令、瑶民感恩戴德的颂词、征收赋税的陈规旧章 。清水村共有四个门楼,把整个村子环抱起来,只要关好了这四条大门,小家小户便可敞门睡觉。村后高高的山岭上,还存有光绪十七年修砌的围墙遗迹,从那残留的石条子、完整的石门,可见当年的雄伟。碑文,说是防备小人偷盗,其实是防战火。现在问到年经稍大一点的村民,他们都说是为了防“红脑壳”——明朝那会儿,红巾军大势已去,残部流窜南方,所到之处战争不断,扰民不止,“红脑壳”这个诡异的名字便在瑶民心里渐渐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咸丰九年,在村左的雷公岭上,古道必经之地,修建了一座石寨,作为抵御敌盗的防御系统,如今保存完好。站在希望小学校园里,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雄奇的石寨门楼和围墙。一个村落能保留如此完整的古迹,实属罕见。东山全境的五条古道,就有四条经过清水,通达全州县城、两河圩、湖南道县的沙田和道县的桥头。所以,只要爬上周边的任何一座山,都能碰到青石垫铺的古道,蜿蜒于浓密的灌木丛。当然,如果经得本地人的指点,你可以从古道的开端,走到神出鬼没的末尾,而不是用眼睛去偶遇。
瑶族的村庄,还有一个建筑不可或缺,那就是盘王庙。东山瑶族村每个村落都建有盘王庙,多达42座。每逢盘王的诞辰或盘王节,村民都要请来师公在庙堂唱盘王歌、跳盘王舞、还盘王愿,纪念他们的祖先盘古王。清水村的盘王庙建在村右前方,“文化大革命”期间,所有盘王庙里的盘古王和其他菩萨塑像都被烧掉,房子也全部拆毁,清水村的盘王庙也没有逃过此劫。没有了盘王庙,人们不再唱盘王歌、跳盘王舞,纪念祖先,乞求盘王的护佑,他们的心里装着族群传承,被一代代更新,这些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他们的信仰再次得到尊重的时候,幸好还有一些民间的老师公,用他们强大的记忆把这些薪火传递下来。
在路边,还有一种特殊的建筑,那是用青石搭建的矮小庙宇,叫土地庙,是供奉土地公公的,人们经过它的身边,一定要采一些青枝插在它的头顶,它就会保佑你化险为夷。
最后,有一个神秘的场所,这里没有任何建筑,也看不见一点特殊的遗迹,却能让一个民族幸福繁衍,它叫歌场。东山有三个歌场,位于清水和竹坞之间的插排岭歌场,上塘境内的割草岭歌场和黄龙境内的塘底坳歌场,都在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五、三月初三、六月初六、八月十五、九月初九、十月十六赶歌场。这是年轻男女的狂欢节,他们唱出的山歌,都是一大箩一大箩的,有的可以唱上三天三夜,那就可以挑上好几担了,里面沉甸甸的,全是爱情。平时,你要是跟他们说起官话来,他们的嘴巴可能不那么利索,也说不出几句完整的,但是一旦用唱山歌的方式交流,他们就成了优秀的民间诗人。当然,这些歌场也不是划清了界线,归哪些村庄所有,不管你是哪村哪寨的,只要会唱山歌,都可以去以歌定情,觅得佳偶。
这还只是构成一个瑶族村庄的基本结构。它的美好,只有走入其中,才能真切感受。
我就蹲在清水古井上游的土围墙上,傻傻地待了好长时间,直至看到太阳落山。陪同我一起坐在这阳光下的,还有对面石围墙上那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我们一同看着蹲在井边青石上刷衣捣衣和漂洗头巾的妇女,听着她们闲聊,其实她们说的全是瑶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我非常迷恋她们闲散的语调。我想起小时候坐在水井边的樟树上,看着树下的妇女洗衣谈天,一坐就是大半天,那种时光真让人留念。井水是淡绿色的,似乎是要跟蓝色的天空做出分别,故意要那么绿的。最上面的水井是源头,里面垂吊着十多台抽水机,它们免去了人们肩挑手提饮用水的辛劳。不过,不管这十几台抽水机怎么抽,这汩汩而出的清水泉,永远不见有明显的减少。它的流量大得惊人。今年连续40多天的干旱,它不但不见减流,还可以供应900多人的清水村,甚至街道上所有的机关单位的用水,包括清水中学和小学用水。它从来都不干涸,当然,它哪里是口井,它本来就是一条地下河,藏在地下的长度有8.5公里,区区人畜用水,不就是牛身上拔毛?看着井里飘荡着的电线,和栖在电线上的白云,想着那条藏着的巨大河流,它流啊流啊,会不会流完呢?我想,它的水源补给应该还是山上的溪流吧,而要留住雨水,又得靠着那些阔叶林,这是一个大循环,上帝安排得如此细密,我们管好自己,不要破坏就是。
那些柔软神秘的瑶话伴随着棒槌起起落落,穿插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阳光黄豆一般在棒槌之下蹦跳,时光便被她捣碎了,我也便散在了零零碎碎的时光里,听着身体里神秘的呼吸。看着另一个妇女站起身来,漂洗长长的头巾,蓝色布料的两端,那些华美的织锦,抖落无数水珠。她们平常可以不系漂亮的围裙,但个个都缠着华美的头巾,每个女人都有蓝黑两条以上。她们说,上山可以挡开荆棘,常年大雾,可以保暖。那两端美丽的织锦都是出自她们的手工,都要把它们留在脑后的,权当犬耳,纪念他们的祖先盘古。婚后的妇女只留出一只犬耳,另一只藏起来;姑娘家可以把两只好看的犬耳支在脑后,甩来甩去,清纯可爱;还有小孩儿的帽顶上,那两只竖立的犬耳小巧玲珑,最为神似,配着小孩天真活泼的脸蛋,别说多俏皮了。男子的头巾很特别,把黑布缠裹了脑袋,再把漂亮的织锦折叠着围立在额上,像一堵随时准备防御的山寨石城,威武雄壮。来了两个老妇人,她们挎着圆竹篮,来井边洗红薯,我倒是非常喜欢她们头上被岁月漂洗得泛白的头巾,那些织锦经历岁月的漂洗,显得更含蓄美丽,更清淡高雅,也更细薄柔软,如她们的那颗饱经风霜的心,沉稳而淡定,有了能够华美的资本。哎呀,从她们的头巾上,我摸到清水时光里细微的生活颗粒,如饮这口清泉,心里满是甘甜和欢喜。
小男孩扭过头去看暮归的黄牛水牛。他的背后就是一条古道,通往村后的石门楼。东山的牛比人还多,每家每户都拥有好几头或十多头,在山上吃饱了回来,就是一队一队的。一会儿是黄牛,一会儿是水牛。据说,这些牛都是东山的原种。村里总是有贩牛的商人钻来钻去,可是他们总不急于卖给他,让他干着急。那会儿,我在这条古道上正举着相机拍石门楼,一群水牛往下冲过来,我们同时被惊,我对着领头牛的拍照,它怵在原地不动。后面的小姑娘举着竹枝抽赶后面的牛,头牛被挤着,硬不挪动一步。我赶紧爬到旁边的石阶上,为它们让道。等平静下来想,这些牛是淳朴呢,还是有绅士风度?总之,作为弱小的女性,我在它们面前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自己都感觉高大起来,这是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不到的感觉。看着它们一脚一脚地踩在青石板上,才恍然醒悟,这些青石上的坑坑洼洼,原来就是被它们一代代踩出来的。
太阳落在了巷子那头。小男孩一点离去的意思都没有,我也没有。我们都被一种温情迷住,这一切仿佛有了一层梦的色彩,他在他的现实里,他的现实在我的梦里。几只黑色的母鸡悠然自在地踱到井边,在村妇们洗红薯、洗小白菜剩下的残屑中觅食。
要是有一个吊脚楼——我发现了它,就在水井上游,古道旁边,现在正沐着余晖,泛着温暖的赭红。那楼肯定曾经是某位小姐住的,她可以一边织锦,一边听井边的瑶语,还可以沐着余晖,多么惬意的生活!晚上,那潺潺的流水还可以流入梦里,做一个关于远方河流的美梦。其实,她枕着的,是一条黑漆漆的河流。她的房子还在水井这边的山墙开了一扇门,顺着石阶就直接下到了井边,总之,这座房子占尽了天时地利,非常美妙。
说到房子,这里的古民居最大的特色就是底座垫着高高的青石,有的房子多达九层,占了山墙的三分之一。每一块又都那么长那么高,没有十多个大汉是抬不动它们的。青石之上才是青砖,屋顶是青瓦。那些巷子十分迷人,也全是青石铺就,与古民居上呼下应,十分和谐,简直就是一个石头村,称它为石寨,是很恰当的。水井旁边就有好几条古道,仿佛以清水村为中心,向四方甩开的青布条,每一条都通往一个大地方。一些老人说,以前听惯了叮叮当当的马铃声,这么久了,马匹早已被四轮子的车子代替,石板路也就成了古道。就是这条寂静的古道,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回响着叮叮当当的马铃声,那种声音大概是永远回荡在他们的心里了。虽然几百年的繁华已然沉寂,但村外的清水街市却迅速繁荣起来。柏油公路通进了清水,越来越多的商人在清水街开了店铺,每逢圩日,各地瑶民都背着山货从高山上下来,汇聚清水,换了钱,买回生活必需品,再从各条古道上消失。
水井旁边有一座奇怪的房子,结构异于其他民房,顶上还有一颗掉了漆的蓝底的白色五角星,村民叫它“食堂”。大办人民公社时期,拆了六座民房,修建了这座公共食堂,全村的人都来这里吃饭。清澈的井泉,见证了那个热闹而荒诞的时代。后来,“公共食堂”办不下去了,这座房子便用于开大会、看电影,现在有人在里面用水泥砖隔成房间居住。
水流绕过“食堂”,流向满是余晖的巷子。有一座大房子,高大的木板门特别引人注目,推开大门,就是一个通透的大堂。恰好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我问她,这房子以前是不是一个商铺。她望着我,半天才说,祖宗留下来的,我也搞不清楚。曾经的繁华,竟然在这样一位老人的记忆里也是空白。
还有对面的房子,也不见一块青砖,底层是青石条,上面便是木板门和窗。窗口还插着三支熄灭了的香。我知道这三支香可以驱鬼辟邪。一个村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轮上一次打醮盛会,那会儿,村民抬着盘王塑像走村串户,几十个师公戴着木制的各路神仙的面具,跟在后面跳着盘王舞唱着盘王歌舞弄着法器,为村民禳灾祈福,请赐的香是带着无边法力的,插在窗台上,就可以驱鬼除邪,永葆安宁。不知道这三支香是何年何月插上的,也不知道那个打醮盛会的薪火传递到了哪个村庄。该村七十多岁的李瑛老师说,小时候是见过这样的热闹场面的。那么,这样的仪式离我们并不算太遥远。
我最喜欢的,是那座两边垒了石头的民房,大门上贴着一副“广西科大传喜信,平安门第宴嘉宾”的对联,红艳艳的,跟青灰的石头形成鲜明对比,特别喜庆。就是它了,一幅完美的图画。我很少写实,但这次,我要原原本本把它画下来,并且让它带上梦幻的色彩,它就是清水民居的代表,古朴的石头房里,正孕育着强盛的生机。
放学的孩子归来了,扛着犁头的妇女回来了,牛也差不多全部回到了牛栏,鸡们已经飞上了树枝,挤挤攘攘的,顽皮一阵,也要蹲下休息了。然后,整个村庄都沉寂下来,进入宁静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