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困在城市里的牛(外一篇)

2015-01-09 18:05来去
南方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邻村茅屋榕树下

来去

爸爸八十岁那年,还整天到山上去放牛,很是让人担心,家里人怎么都劝不住。最后我下了狠话,说,爸,您这是在打我的脸呢,想让人家骂我不孝,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啊?爸爸这才同意把牛卖了,和我来到了佛山。

来佛山很快就有半个月的时间了,爸爸整天就呆在家里,没有可以串门或者玩的地方。这个周末,我推掉一个活动,一大早就带着他去一个叫做礌岗的公园玩。

礌岗公园是这个都市的绿肺,顶部的瞭望塔还能俯瞰大半个城市,很多人都来这里散步、游玩。我和爸爸从公园南门进去。刚进门口,爸爸就已表现出兴奋的样子了,无异于从水里冒出来换一口气一样,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

我们首先来到十二生肖园里。面对惟妙惟肖的十二生肖石像,爸爸童性大发,来回忙个不停,一个个地抚摸着生肖雕像。爸爸属蛇,于是我把他扶到蛇像面前,给他照了几张相。爸爸一直都在笑着,很像一个专业的老人模特,十分投入地走进相机里面。

接下来的一路游玩,爸爸都显出很新奇的样子,说城市里的人怎么会把花花草草打理得这么整齐有序呢。他认为这样是好看了,但牛是不吃这些草的。爸爸和往时一样,一看到草,就会想到这草牛喜不喜欢吃。我陪着爸爸一边游玩一边和他聊老家的情况,同时趁机把一点城市的生活常识融到话题中,想以此让他了解城市,并且接受城市。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了山顶。我找了个位子和爸爸坐下来,打算歇一歇后,就带他登上瞭望塔,让他居高临下看一看城市的宽广和气魄。要登塔之前,我突然要上洗手间,就叫爸爸坐着不动,好好等我回来。

我在洗手间待了大概三分钟,出来时见爸爸没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以为他跟在我后面也去了洗手间,于是就到洗手间里去叫了一声,没有答应。我吓了一跳,连忙又返回刚才我们坐的地方,还是找不到,问了旁边的几个人,他们都说没留意到有这么一个老人。我于是急了,一边大声呼叫“爸爸,爸爸”,一边转来转去地寻找。一些游客也热情地帮着我找,虽然他们不认识我的爸爸,但只要能看到老人,就可以问一问的。山顶不大,游客也不是很多,老人更是没有几个,但我和那些热情的游客转了几圈还是找不到爸爸。爸爸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我急得哭出声来。这时有人帮我报了警,两个警察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身边。问了一些情况,一位警察拿出报话机,通知附近的警察留意公园的出入口和各条道路。另一位警察问清了我和爸爸上山的路之后,就叫我在山顶上继续找,他一个人沿着我和爸爸上山的路找下去。这位警察的话提醒了我,爸爸只认得这条上山的路,他要是不在山顶,最大的可能就只是往这条路走回去了。于是,我就冲在那位警察的前头,一边呼叫着爸爸,一边沿着来路找下去。

不出所料,我在山脚下的生肖园里找到了我的爸爸。他当时正站在生肖牛像面前,一只手摸着牛像的鼻梁处,一只手从牛头往脖子一下一下的刷,好像能从石像身上刷下牛毛似的。看他那投入的样子,我就呆住了。眼前的爸爸抚摸的并不是一个石像,而是一头真正的牛。

爸爸的一生是和牛相伴的一生。他至今八十岁的年龄,至少有七十二三个年头是和牛一起度过的。爸爸从小就是个孤儿,靠村里的亲属东家一把米,西家一把柴养大的。他小时候干不了重活,就给亲属们放牛,后来长大了,成家了,自家没有牛,他就一边干活一边给村里人看牛。搞生产队那些年,村里需要有人专门看牛,爸爸成了最佳人选,被指定为专门看牛的人。在给村里看牛的十几年时间里,爸爸从没有让牛发生过一次意外,生产队里的牛要么是最好的劳力,要么是上级征调的最佳肉牛。生产队常常因此被评为先进,爸爸也因此深得村里的人喜欢,所以在分田到户时,生产队把一头小母牛分给了我们家。爸爸很是高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母牛喂水喂草,常常把我们这些子女放在一边,仿佛那头小母牛比我们重要得多。爸爸对牛的关爱,只有妈妈才明白他的心思。爸爸常对妈妈说,牛是农家宝,过两年后,我们家的小母牛长大了,不仅能犁田耙地,还能产崽卖钱呢!果然,两年之后,那头小母牛长成了真正的母牛,产下了一头小牛。那头小牛断奶后不久,爸爸把它卖了,得了一百四十块钱。这一百四十块钱,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从那以后,每隔一年多时间,那头母牛都能生下一头小牛。爸爸说,我们家生活的改善,完全是因为有了生产队分给的那头小母牛。十几年后,当初的小母牛变成了老黄牛,不能生小牛了,不能犁田耙地了。在母牛变老之前,爸爸早就在母牛所生的小牛里,留了一头作为母牛的“接班人”,继续在我家的田地里耕作,继续为我家生小牛。家里最多的时候就有过五头牛,它们成为我家财富的象征,也是爸爸得以稳稳支撑家庭的重要依靠。

爸爸不仅对家里的牛很爱护,对别人家的牛同样十分关爱。村里每家都有一头牛,所以村里实行轮流看牛的方式,轮到哪户看牛,那户人就把全村的牛赶到山上,不仅要让牛吃得饱,还不能让牛到田地里吃庄稼。有一次,有个放牛的人在山上放牛时,他小孩发高烧,就跑回家带小孩去乡里的卫生院打针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时老老实实在山上吃草的牛,有几头却跑到邻村的地里吃了玉米苗。当晚,邻村的人就到我们村来,说要么让看牛的人赔偿,要么就把吃庄稼的牛牵走。邻村的人非要他赔三担玉米棒,还说是这已是最少的赔偿了。当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放牛人给孩子看病的钱还记在卫生院里呢,哪有三担玉米棒来赔偿啊。那时候农村的纪律很严明,村公所里的人也很严格,所以,只能让邻村的人把牛牵走了。这回,偷吃庄稼的牛的主人就急了,拼着命要看牛人还牛。看牛人也无可奈何,只好说拿自家的牛去抵了。就这样,邻村的人就把看牛人的牛牵走了。那牛被牵走时还挣扎着回过头来哞哞地叫。大家知道牛被牵走,轻则被折磨,重则被杀了吃肉。看牛人也没有办法,只好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这时爸爸站了出来,对邻村的人说,你们把牛留下,我赔你们玉米。当时家里只有不到两担玉米棒了,还有两个月地里的玉米才能收呢。爸爸没想那么多,把家里的玉米都搬了出来,并且和村里的亲属们东拼西凑地借了一担多玉米,总算把看牛人的牛保住了。过后,爸爸说了一句话,人犯的错,怎么能让牛来承受折磨呢?

牛已成了爸爸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对牛念念不忘。所以他在公园里看到牛石像后,心底里那份最真挚的情感又沸腾了。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他早在看到牛石像时就已被唤醒了久违的情感,那为什么又能一路欢笑地陪我游玩,而又为什么没和我说一声就一个人跑回生肖园?我想冲过去问个为什么,也想善意地责备他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走了,那样很危险的。可我没有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爸爸对着石牛痴情般地微笑。闻讯赶来的警察要上前看看爸爸有没有什么异样,我微笑着阻止了他,说爸爸没事的,叫他放心。然后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位做陶瓷的朋友的电话,要他马上给我找几个生肖牛像,大的小的都要,晚上我就过去拿。

我抱着女儿往村子中央走去,那是一个叫做“榕树下”的地方。当然,我带女儿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有大榕树了,现在这个地方已被一条柏油马路横穿而过,并且长出几幢似模似样的小楼房来。大榕树没了,但那个地名还是叫做榕树下,我依然对牙牙学语的女儿教导说,这个地方叫做榕树下。女儿只呵呵地看着我笑,她还不能发出准确的音节,还不能叫出“榕树下”三个音。尽管女儿没能发出我所教的音,但我还想告诉女儿,这里以前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

大榕树很大,要十个大人才能把它环抱。也很高,高到需要我用尽目光才能看到它的顶部。我永远不知道它的顶部长得怎么样,因为当年我还小,不能爬到它的顶部去看清楚。我当时常想,要是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会爬到它的顶部去看看它长得是个什么样。可是,我还没长大,它却已经枯死了。先是没长出新叶子来,然后根枝干枯了,再后来连根都被人挖了出来,直至一点影子都没留下。这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个过程,一棵又高又大的树木,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没了,而这个过程最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比起它挺立在村子中央的岁月,这四五年时间是极其短暂的。

村里没有人能说出这棵大榕树的具体年龄,包括在榕树下生活了八十多年的林爷爷。林爷爷在榕树下搭了个茅草屋,也不知道他在茅屋里住多久了。当年我和同伴们捉迷藏,多次藏到他的茅屋里,让同伴们常常找不到。藏到林爷爷的茅屋,这是个很了不起的行动。当时林爷爷是村里人既敬重又惧怕的老人,只要村里有什么不顺当的事,他都会出来处理。连小孩子们追打嬉闹,他也常常阻止孩子们不要跑得太快,不要拿木棒和石头玩耍。特别是有人爬上榕树玩耍的时候,他总是气急败坏地在下面叫嚷道:下来,快点下来,掉下来你就没命了!要是哪个不听话,他就在人们面前表达对那个孩子的失望。这样,那个孩子就会受到父母最严厉的惩治。因为如此,孩子们是很怨恨林爷爷的。我也不例外,所以每次有机会进入他的茅屋,我都会在里面动些手脚,比如说把他的水瓢藏起来了,或者用水淋湿了他生火用的火柴。我本想多搞些恶作剧的,可是他茅屋实在太小了,里面的东西少得不能再少,我如果多在一件物品上做手脚,他就连基本的生活都过不下去了。当时我就想过,林爷爷是怎样能在这样的茅屋里生活的呢。可是不管我怎么想,林爷爷还是照常过他的日子,照常在村里大喝小叫,让人不敢造次。那些年村子里的秩序规规矩矩的,大概与林爷爷的管制有关。当然,人们在有意或无意地接受他的约束的同时,其实大多时候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存在。就像村里的大榕树,人们可以聚集在它的底下乘凉、聊天、下棋,却并没有人去思考过它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它长在这里是有益的,还是无益的。可是大榕树不在乎这些,它依然默默地站在村子中央,俨然一个卫兵,日日夜夜守护着村子,能挡的风它就挡着,能遮的阴它就遮着。白天人们在它的阴影下喧闹嬉耍时,它一声不响,晚上人们进入梦乡时它也一声不响。其实,这棵榕树是一直在注视着村里的一举一动的,只不过没人注意而已。它每一片叶子脱离枝丫,都会发出一声呼唤,落地时又发出一声呼唤。它呼唤的也许是在感叹生命终有一天会坠落,或者是在警示生活中所必须遵守的规则。它的一生一直在呼唤着,直到有一天,再没有新的叶子来装饰它的生命,还是没人听到它曾经那么声嘶力竭地呼唤过。它最终连根被人挖起,放到火灶里熊熊燃烧。现在想来,也许在人们的火灶里化为灰烬可能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了。

如今村里偶尔还会有人谈及大榕树,可是对于它的话题,总是不深刻,不具体。他们最热衷的是在小楼房的小卖部里打牌、搓麻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和门前呼啸而过的汽车相匹配。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玩着,从来不担心有林爷爷那样的人来搅局,当然更不会在乎这里原来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但是有一点他们是改不了的,那就是每当要聚集打牌时,他们就会说:“到榕树下去吧。”这意味着,不管过去多少年,村里的一代代后人纵使没见过那棵参天的大榕树,也还能循着这个地名去证实,这里原来长着一棵大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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