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欺骗我

麦子杨

他们都说我漂亮，清纯中透出善良。我是90后，也就是马头，马首是“精”（瞻），我是精月生人，俗话也说精月生的精灵。但我觉得我这种90后是古怪精灵，或者说是鬼怪精灵，反正就是与众不同，和别的年代出生的人真的不一样，不然的话，怎么会希望别人欺骗自己呢？你说是不是？

先从我十多岁刚上大学那年说起。那年大一，上半学期，我就荣膺校花之誉。当然这都是同学们私下评定，但这种民间话语，在当下这个自媒体时代，几乎就是主流意识了。呵呵，学校的那些学生会和网站还有各社团组织，在人人一台手机的这个“微时代”， 微得都不足道了，不全都分崩离析才奇葩。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或那个，这花和那花，因为我从小就生长在花园里，用祖国花朵来形容我或者我们这一代时代骄子骄女，相对于我们父辈那代的政治美化，应是最实事求是和最走群众路线的。扯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本宫根本对赏花人了无兴趣，直到有一天，一位男生主动跟我搭讪——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无论是班级里或者食堂或者图书馆，都不可能回避爱美之心的甜蜜袭击，但他们大都是赏花不敢摘，想做护花使者，而不敢贸然做摧花大盗。这当然都是因为本宫不是睡莲，而是带刺玫瑰。无疑环境也非常重要，我已说过这是大学校园，相对而言，还是谦谦学子多些，花痴多些。最重要一点是我的洁身自好，也就是说，一句话，我不利用自身资源谋求利益最大化。

但这个后来我才知道叫陈集松的男生还是做了我从图书馆回来路上的“响马”。他居然说是我同班同学，差不多半个学期了，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叫陈集松的男同学。他自我介绍之后，我不仅知道他是我同班同学，还如雷贯耳地听到他说出他全国著名企业老总的父亲，他是富二代。我一直不发表评论，所谓听其言，观其行。他一边说，一边护送我回到女生宿舍门口，就此打住，看门大嫂帮我用虎视眈眈送别一匹自称富二代的狼。

这位全国某著名企业老总的富二代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可是他当我是白痴，以为美女都是只长脸皮不长脑子，这不，不出三天，他就送我一台当下最有“派”的新版手机，时价最少大几千，报纸上说要连夜排队才能买得到。我猜这位全国某著名企业老总的富二代，就是这些连夜排队买这类手机的大笨蛋。但他为什么送我手机，原因简单到脑残都懂，那就是他以为骗取了我的——不是身子，也不是芳心，而是信任，而信任，对于他来说，就是身子和芳心的第一步。我拿着他的礼物，且用且讥笑，看来他得吃几个月食堂的素了。

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互联网，我只要轻松地用鼠标一点，他这张画皮就还给蒲松龄。这以后一小段的课余时光，他都是我的自动柜员机和送餐员，我因此还惠及身边闺蜜同学，后来他自己也知难而退，因为富二代不是容易扮的，但我始终没有公开他是全国某著名企业老总的公子这个身份，让他懂得吃一堑长一智，不再为另一个美女而再吃素半年。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守着善良的底线，尽量满足人们的虚荣心——到目前为止，也从没有去行恶，也没有纵容坏人坏事，我只是让恶自行现形，这有什么错呢？难道请你欺骗我，你不错，反怪我错了吗？

就算是我父母亲，他们也对我的善良清纯而毫不操心，甚至当有同事亲戚说那句因可爱而美丽后，总肉麻地加多一句，意思就是我又可爱又美丽。我的成长关键词是善良、可爱、美丽。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送我一台平板电脑和一辆小排量轿车。补充说明一句的是，我父母并非大款，也不是高官，但几万元十万元左右的钱，他们身为一个国家小干部还是出得起的。父母送独生女礼物本不为奇，但这礼物是我一直要求而未获得，但突然同时获得，你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

那是一个很平凡的真实故事，平凡到我除了在这儿形成文字，从不与第二个人说起。就是说一个夏天的深夜，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看夜空，报纸电视都说今晚有一场八百年来的唯一一场大流星雨，但快子夜了，星星还是像钉子钉在夜幕上，我正准备失望地回去睡觉，却发现楼下不远的公路边，一辆轿车里的灯亮起来了，透过车头玻璃窗，我看见一个男人吻别一个女人，而这个被吻别的女人旋即打开车门下车告别，飘飘长花裙仿佛拂伤了我的长睫毛。从这个女人的步伐走姿，我感觉的是熟悉的窒息。我装睡上床，一会儿，家的大门就开了，一袭长花裙的母亲慈祥地回家了，她先蹑手蹑脚来到我房间，看见我睡着了，才放心地转身出去卫生间卸装。

母亲没有错，我从小就在父母的争吵和冷战中长大，母亲不是一个大美人，我怎么又有这一副据说美丽的皮囊呢？而从小耳濡目染的不是父亲嘲笑母亲一副天生丽质相其实“二手货”欺骗了自己，就是母亲叱责父亲那花架子的才华最能阐释百无一用是书生，骗财又骗色，到如今人老珠黄，落得个财色两空，不是看在闺女面上，早就跳出骗局，过上实诚的生活。在我成长过程中，我都不知道谁骗谁，谁乐于骗人或乐于被骗。只是这一晚，我才第一次为此失眠于床上，泪流满面。

第二天，母亲送我一台我早就梦寐以求的那个美国创造中国制造的著名平板电脑。如果说母女血脉相通的是身心，那么我和母亲这种心照不宣，则令我情何以堪——也许我用词不当，但这种心情，你懂的。

母亲接着得寸进尺，晚餐时说明天单位派去外地培训学习半个月。难得回家吃饭的父亲一言不发，我草草扒完饭喝碗汤就回自己的房间看平板电脑。也许那场八百年一场的流星雨母亲没有看到，她要在自己有生之年看一场只有她自己的流星雨，和谁一起看？母亲怀疑我知道了谜底一角，但无论哪场流星雨，我的父亲，她的丈夫都披着雨衣或者打着伞无暇顾及。

是的，据母亲自己说的去外地培训大约一周之后，父亲是打着一把伞回家了的，只是那是一把小花伞，而且他是给一个女人扶进电梯，送到我家门口才悄然离去——我在门后的猫眼看到了这个也是穿花长裙的女人，不比母亲年轻多少，这种女人一般喜欢穿长裙，有别于我这种90后喜欢穿的超短裙，这除了识相，最重要的是留出掩饰的部分，不要跟年轻人比长腿。父亲开了很久还开不了房门，我听不得这种小偷乱捅门锁的声音，就从里面给他开门了。父亲是醉倒进家门的。父亲已在外面，也就是说在另一个女人怀抱呕吐过了——包括那种中年男女的倾诉衷肠等等，所以，父亲回家只是干咳，再也没有什么吐露给这个家的了，而且他的妻子也自己“培训”去了。

现在的楼房无论高层平房，都是装的玻璃窗，各种金属门窗材料各种颜色玻璃甚至防弹玻璃，哪还有捅破的那层窗纱呢？最要命的是没人想去捅破，这样就维持了窗内窗外的和谐。这也是我这个生长在祖国花园里，成长为一朵美丽的花朵最喜欢的一个童话就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但我总是想，要是那个男孩子有我一样的花园环境和丰衣足食，他还会当众说出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吗？但现实却是成人的童话。父亲去卫生间干咳时他的手机在手提包里响了，我是冷眼坐在沙发里看我的韩剧，剧中那些韩国人造美女帅哥面貌惊人一致，使人感觉韩国就是一个人造美女帅哥工厂，每一家美容院都是人造美胚车间，像我这种天生美女说不定就能做她们的模板，一印一个，我就像孙悟空了吧，拔根毫毛，一吹一个孙大圣，那多有趣。然而，父亲的手机还在响，坚贞不屈地响，好像知道主人就在旁边，不会不接。但父亲显然醉得头重脚轻，他怎么也拉不开手提包的拉链，用手指了指我，知己莫若女，我为了制止手机响个不停，就去帮父亲拉开皮包的拉链，掏出手机时顺带滑出了一只粉红色的小薄塑料袋，我开始以为是口香糖之类，但父亲接了手机嗯嗯哦哦说没事放心吧你睡吧等等关机后，才发现我在研究手里的避孕套。他一把夺了过来。

在父亲一把夺了过去后，我才突然知道它是什么了。

似乎父亲因此酒醒多了，他洗了一个温水澡后，就彻底清楚过来了，清楚过来的父亲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他对我毕业后就业的去向早就在动作之中，这时保证我毕业即就业，还说为了祝贺我毕业参加工作，要送我一辆小排量轿车。

我并不喜欢拼爹，因为我无爹可拼，就像同学们流行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不想腐败，而是我没有条件腐败。我知道父母的不容易，为了我，为了这个完整的家，牺牲了很多，也苟且了很久，所以，长大的我淡定兼无语。就说父亲吧，他没什么权，也没什么钱，只能为我运作到一份某国有银行大堂业务员的工作，但对于现在这个就业竞争激烈的社会，我的第一份工作，能光鲜衣着，游荡于装饰豪华，冬天温暖如春，炎夏清凉无比的银行大堂，也不失为白领丽人，招来一些羡慕的目光。

你注意到没有，我用了“游荡”，这是一个多么准确无误描述我工作情况的字眼啊！我整天像一个美丽的女猎人，游荡于银行大堂，去发现我的猎物，以前听说有部电影叫《美女与野兽》，现在我演绎的版本是《美女与猎物》。我的猎物当然就是我的客户。客户至上，客户是我们的上帝。我上岗前已被洗了脑，通过职业培训教育，让我取得了金融理财产品美女猎人的美称。这几年，除了那句股市里的名句“炒股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外，就算我们金融界那句“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著名了。而我正是这句话的实践美女，我的目标客户你也猜到了，就是男客户，那些光顾银行办理各种业务的客户，都是我游荡中理论上的客户，也就是说他们踏进银行大堂，就进入我这个猎人的射程范围，而那些我一眼就看穿的男客户，更是在我的甜言蜜语中，自觉不自觉挺身请求进入我的准星之中。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我是美女呢！

因此，我的业绩一直名列前茅，奖金提成也是数一数二。如果你以为我只是想客户钱袋，不是为客户着想，那你就错了。客户钱袋不胀，我脸上怎么有光呢？他们怎么懂得为自己着想呢？他们不懂，但他们只要想发财，不懂财也没事，有我这美女财神爷打理呢。所以，我不只是为客户着想，我还为客户拓展财路谋福利。说白了吧，我还代理着保险公司的一些理财产品，这是我们的合同单位，也是我们专业所说的捆绑销售，再说白了，我们只做银行诸如储蓄业务，那就得喝西北风去，因为只有傻瓜才不知道物价上涨早就是银行利息的两倍以上，所以，各种高于银行利息的理财产品才顺应潮流顺应民心，而各种保险产品与我们银行一起携手并肩后，更能吸引客户，为客户赢取更多财富，我们从中也拿得到更多的提成。

这天，一位坐在轮椅里的男客户进入了我的射杀范围，其实他并不很老，大约就是刚退休的样子，他对我的主动热情上前询问服务非常惊喜，说他只是行动不便，身体无大碍。我给他在自动取号机里取了一个号，问知他是想存上一笔钱，那是一个六位数的钱款，很适合他这种身份的人所应有的流动资金。他前面还有三十多名客户排着号，我就利用这难得的等候机会，轻车熟路地给他提供无微不至的理财产品推介服务，很简单，我说新出了一个理财产品，特别是为老年朋友量身订制，是分红险，月月有高息，年年有分红，三年后分多少，五年后分多少，十年后本金翻番等等，我还给他端来了装着饮水机里的水的纸杯。他听完我的介绍后，紧握我的手，同意把存银行的十五万元，全部买这个分红险，并且立即在我的手把手指导下，填好了表签好了名。

这是一单很平常的业务，我送走这位客户后就忘记了他，因为还有猎物等待着主动咨询进入我射程范围的要求和条件呢。但年底的时候，我给业务经理叫进办公室，说半年前你经手的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客户病故了，他亲人要来取本金还有分红、利息等等，我就陪经理出面处理这事，这也是我熟悉的一个叫后事业务，我们拿出当初签下的合同，指出其中一条是保险人有隐瞒身体病情的，不仅失去分红利息等权利，本金也将被罚没，情节严重的移送公安机关处理等等。经理比我解释得清楚和严厉，那位病故客户的大哥红着脸争辩了几句，气愤地看着在白纸黑字的合同，忿然而去。

我们以为这一单像以往的一样就此过去，但第二天行长一个电话叫我和业务经理去他办公室，气急败坏地说是不是昨天一个某某某来想取回他病故的大哥的本金？我们说是的。他说你们马上送还他，马上！原来今天行长接到银监会副会长一个电话，说全国政协某某某常委昨天去你们银行要取回病故的大哥的一个保险分红本金，你们却不仅不给分红利息，连本金也罚没。行长急得一头冷汗，说不清楚这件事。这是实话，行长不会理睬这些小事儿，行长不说假话的，手续费之类也一天赚几个亿，用得上为小事儿说假话吗？特别对上级，只有听话。

我清楚了来龙去脉后，马上和业务经理去这位常委的家，我们路上还买了一个大花篮水果，这位常委只要求返还本金和应有的利息，分不分红他不在乎。

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事，也没有什么反省的地方——因为一个知道自己半年后死于血癌的老人，还要隐瞒病情向我保证身体没事儿，请我给他理财分红，我能不好好为他服务吗？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是新的，业务经理只是对我说：“美女，放心，这只是一个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