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域外华人写作,已开始影响当代的文坛。这些异地经验的另类书写,无疑在慢慢丰富汉语的内蕴。一般的文学史研究者,不太注重这个群落的写作,诸多重要的文本游离在研究者的视野之外,久之,可能影响我们对文学史的判断。在华人遍布世界的今天,他们笔底的生命之音,其实有我们历史所难见的存在。这或许是应引起注视的原因。
这个现象其实已经有百年之久。章太炎、梁启超那代人不必说了,仅张爱玲、白先勇等人的写作,已经提供了丰富的话题。张爱玲在美国多年,但她的英语写作却是失败的。不过我们读她的汉语作品,依然有故国的情调,词语里的悲楚与沉郁之气,带了一丝异域的音色。多年之后,木心先生到了纽约,忽然放开手脚,似乎忘却了大陆的白话语体,在独自面对异国的声音时,召唤出生命的心音,把古语与乡音置于笔下,遂多了往日没有的神韵。近来严歌苓的海外写作颇为走俏,她在域外所作的小说,开启了审美的另一扇门。我注意到她的作品,多是对华人世界的勾勒,小说多以悲剧为之,且含有无量的悲悯。这个写作的姿态和视角,不同于以往的华人写作,远远超出了旧的审美范式,给我们诸多思考的空间。
远离故国的时候,思想与语体都会因异国的词语的干扰而变形。但倘能平静待之,则未尝没有新的思维和表达的出现。严歌苓在近日的座谈会上说,她在写作前,需看看李煜的作品,以接地气。但英语的词组和逻辑也使其受到启发,将部分隐含也位移至文字里。这是丰富自己的过程。汉语的表达也因之有了一丝的变化。
与作家不同的是那些学人的写作,也形成了不同的风格。20世纪40年代胡适在美国写过许多考据的文字,大约有一点实证主义哲学的味道。王德威的汉语批评,保持了华语的特色,没有因为英语的惯性而放弃母语的美质。他的唯美的表达,似乎是保持自己华人身份的一种自觉。这在另一些学人周质平、刘禾那里同样如此。他们的思想路径有别,而在对母语敬畏这一点上,似乎没有什么差异。
学界里的英语训练,让一些华人教授感受到母语的失落之苦。他们业余时间的汉语写作,似乎在回转自己的躯体,寻觅远去的古音。刘禾新出版的《六个字母的解法》,乃自己首次的汉语创作,她表示,在经历了三十余年的英语表达的生活后,以母语写作,找到了一种精神皈依的感觉。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在哈金、高行健等作家那里,看到的是另一道风景。即便在年迈的高尔泰的作品中,情思乃旋风般翻转,词语背后的空漠之感雾一般散开,弥漫着别类的乡愁。这让我们想起纳博科夫在远离俄罗斯的美国写他的小说的情景,俄语的丰富性,也因这种远距离的遥望,有了自己的弹性。
有一段时间,海外的华人知识分子的生活很受青睐。但具体的情况,我们知之甚少。20世纪80年代后,出国潮涌动,域外生活的真相也逐渐现出。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许多在欧美的华人,经验里都有些孤独的因素。不过外人不太深解,他们自述的文字也闪烁其词,鲜有触及于此的文字。许多华人的外语写作实践,未必都那么成功,但自己很少有文字披露。这讳莫如深的沉默,有难言的苦衷,说出来,总是尴尬的。
于是许多存在让我们费解,一面也多了神秘感。有意味的是,有一部分人出国前是故土的异类,久而久之,在域外却成了爱国者。还有的彻底杜绝了与故土的来往,遗弃了旧迹。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在小说里揭示得有限。我注意到近来出版的一本新书《世纪病人》,对此进行了感性的注解,许多片段牵连着民族身份认同的内容,背后的异质文化元素都一一陈列出来。它倒让我们去思考些什么。
民族认同,不仅在中国近代遇到问题,域外的许多民族,更是如此。以色列的犹太人的写作,牵涉了许多家国难题,已被人们所深记。中国现代人的写作中,郁达夫关乎到这个话题,思乡里的拷问,我们至今还记得。但近年来情况越发复杂。离乡是在追梦,祖国意识纠结着苦楚。民族认同已经被复杂意识所绕。李晓桦《世纪病人》留下了这样的记录,写了海外华人另一主题。
八十年代,李晓桦以诗闻世。后来从文坛消失,再后来去了加拿大,成了移民。两年前见到他的诗集,阅之颇为感动,似乎还留着八十年代的余温,不像经历了大变故的人。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纯真之气,这些都是那个时代可贵的遗存。有趣的是,他在近作《世纪病人》里敞开心扉,袒露着域外的经验,把失去根的心痛、出走的无路之苦,多维度地还原出来。
李晓桦提供的经验有着普遍里的独特性。作为一个诗人,他因拒绝故土的俗路而寻找新途。可是小说里的“我”无法融入西方世界,在苦苦地奔赴到加拿大之后,发现路没有了。既回不到过去,也抵达不了神往之岸边。而先前的梦,不过缥渺的云烟,西方世界与己身的一切,那么隔膜。《世纪病人》刻画的是离乡者的无乡之路。“所有的地方都是异乡”“不是无所不在,而是哪儿也不在”。主人公突然在花花世界里发现了自我的消失。他拒绝认同对象世界,因为还带着八十年代崇高的志向。不认可于俗谛,非钟情于物欲,缘于内心那份固有的尊严。出走者发现自己不再属于一切,人被时间卡住,找不到进入世界的门。而重要的是,熟悉的语言被囚禁着,不知道身为何物。在这里,主人公经历一次失重的体验,那些飘忽不定的痛感,比先验的概念重要。认识一个民族和国家,不能以单线条的逻辑为之。这是丧失民族身份之后最大的体悟。《世纪病人》发现了资本主义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歧路,而那些都不属于主人公自己。一个不想苟活于故土,又拒绝域外乐土的老兵和诗人,发现“自己是自己的局外人”的时候,便有了单一体的文化里所没有的生命自认和自省。这已经远远超出国内文人的话语疆域。
人生活在母语里或外语的世界感受不同。回家的钥匙丢了,是大的苦痛。小说写出时代里的一种病象,自诊自疗,而又无果无终。我们在别人的文本里,看不到这种极致里的茫然。遥想当年的巴金,在巴黎的寂寞里,以安那其的信仰而疗救着自己苦楚的心。八十年代后,像木心那样的文化老人,虽然无法融进纽约城市,却以文字与绘画自救,词语里的奔波消除了沉寂,得到的却是大的欢喜。高尔泰在美国依然保持故国时期的神姿,异域里似乎亦有自己的温床。但李晓桦的选择里没有这些。他被悬隔起来,自己走向自己。小说看到了世界的病态,不回避的是出走者的病态。但又时时在拷问着这些病态。主人公以反抗和拒绝来克服自己,救赎自己。文字里的痛与思想的痛,刺激我们思考着民族认同的崎岖之路。
异乡无门,而内心却有着未失的圣界,这是现代以来知识分子的苦境的一种。在失去家园的时候,依然珍惜自己内心的家园,这便是另一类出走者特别的存在。我们过去曾看过一部部相似的出走者的故事,但今天,它却被李晓桦改写了。这延续了百年间的一个母题,失落与重生,迷失与归来,已经拥有了另一种意义。
人忠实于自己的时候,世界都外在于自己。既不想做世界人,像木心那样游走于东西方,又不想回到旧路苟活,那只能在无路之途。这和域外的左派有别,自然,也不属于自由主义的传统。《世纪病人》提供的是另一种不能不关注的经验。我们在华人书写的历史里,看到了一种本真的、朗然的所在。它的意义在于,独立的坚守中,义无反顾是多么可贵。人的闪亮之点,在于出离之后的对于迷失的反抗。民族认同的过程如果没有这类经验的梳理,恐怕要缺失一些什么。《世纪病人》提供的例子,可以强化我们的日趋淡泊的身份意识。对比之中,那些无痛的文字所勾勒的域外花絮,我们终会感到过于浅薄。
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在今天呈现的多种神姿让我们不得不思之再三。其间提供的话题,为传统思维所难解。只有在离开母语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内质的美,而应对复杂的人生,母语便承担了先前所未有的苦涩。一百年间,文学作品写得最好的作家,多有域外生活的经历。鲁迅、郁达夫、茅盾、冰心、钱锺书、张爱玲,无不在一种陌生化的表达里,拓展了思维的空间。这里不仅有了对故国新的认识,也有了对于母语的新的认识。汉语在新的嫁接里,有了更为幽深、神奇的功能。
这里也不能不关注海外侨胞的写作。王德威曾描述过许多华人作品的特殊性,东南亚等地的华人书写是特殊的存在。那些在殖民文化与多种语境里游荡的华人,以血泪之迹刻画了己身的苦难。比如李永平的《大河尽头》,神秘、奇幻、幽婉。在灿烂的、多致的词语里,是向母语致敬的咏叹。这类作品在中国大陆的文学史与欧美华人的文学写作里,都是极为少见的。
记得多年前去东南亚,发现许多华人写作的组织。那里的作家常常聚集在一起,讨论母语的审美问题,这曾给我深深的感动。比如新加坡,英语的空间正在吞没华语的世界,公共场域已经没有汉字,几乎一色的英文。华人们以汉语的书写,抵抗着异于自己的世界。他们组织文学协会,拟筹建华文文学纪念馆,其热情超出我们的预料。
不消说,这给我们的印象极为复杂,刺激去思考海外华人写作的多重内因。晚清以来,有流亡者的书写,章太炎、梁启超等是:有乡愁的感怀,林语堂等人可谓代表;还有批判的审视,如鲁迅、老舍的文字;当然,也有世界人木心那样的逍遥:采东西方之花蕊而用之,走一条开阔的路。在众多的写作者里,严歌苓是不能不予以关注的特殊的存在。她在跨语境的书写里,以超验的目光看华人的命运,不都是抱怨与认同,有着上帝般的审视。在漫不经心里看出人类的有限与悲剧。这让我想起纳博科夫在《天赋》里对俄罗斯文明的凝视。他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以既非民族主义又非西方主义的眼光,重塑俄罗斯的思想史。这是一种可贵的选择,就气象与审美的力量感而言,华语作家能与其齐肩者不多,我们于此看到了域外写作的多样性的道路。而俄罗斯文学因为纳博科夫的挑战,较之先前有了相当的分量。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于域外华人的创作,有着一种期待。在不同地域里的同一种文字的表达,可能因为维度的不同和参照的有别,改变母语的某些功能。汉语是在与其他语言的交流里进化的。在未来的路上,这个交流与碰撞所产生的智慧,将使思想的暗区出现新的元素。以过去的历史而验之将来,当不是妄念之语。
2014年7月28日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