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达斡尔族)
苏华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苏娃》。曾获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草原》《美文》《山西文学》《骏马》《鄂伦春》《内蒙地税》《内蒙古日报》《呼伦贝尔日报》等期刊报纸上。现在莫力达瓦旗地税局供职。
我从未见过我的外祖母。
依稀记得小时曾听外祖父说过:“你妈妈四岁的时侯,她‘额沃(达斡尔语,母亲)就死啦!”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外祖母是哪个家族的人?更不知道她老人家姓什么?
外祖母输入给我的信息是些精致的首饰;绣着花的绸缎手帕;几个里面依然装有香草的造型娟秀的绣花香荷包;一件已被蛀出零星小洞的灰蓝缎子底面、镶着几道宽窄花边并绣有许多布局均匀小花的坎肩;一串儿由银子打造挂在一块玲珑剔透玉佩之上的挖耳勺之类的物件……
母亲去世多年之后,我突然间产生了应该了解自己身上流淌着的外祖母血缘基因的愿望。于是,急切地去找我那位八十多岁的大舅妈。她老人家是我妈妈的叔伯嫂子。虽然她老人家顶着稀疏干枯的白发,却神采奕奕,依然记忆超众。从她老人家身上我搜集到许多民间传说与民俗故事,可以说她老人家是我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博大精深的无字文库。她老人家告诉我说,我的外祖母是“莫日登”家族的人。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还与“莫日登”家族有着这种血缘的联系,只知道自己父系“苏都热”家族,母系“敖拉”家族。当我问外祖母是否出身于贵族家庭时(因外祖母的遗物太具贵族气了),她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面部褶皱已然纵横交错的大舅妈在阳光中双腿盘坐于北炕,手里端着长杆烟袋边吐着蓝蓝的烟雾边说:“不是,你姥姥的爸爸当年在尼尔基江边是摆渡的。他不愿意住在家里,说喜欢听风说的话听雨唱的歌!常年在江边搭个窝棚住,除了来回渡人过江,自己就在江边打鱼。晚上就住在江边,边听着风说的话雨唱的歌边自己煮鱼喝酒。夜里要是有人着急过江,也正好应急渡人。”
接下来,她老人家讲述了一个让我无法相信的故事:
“你太姥爷一天夜里正在独自喝酒,进来一位很黑很粗壮的男人,进来也不说话,你太姥爷问他,‘是要过江的吗?他摇摇头。‘那就陪我喝两口酒吧?你太姥爷这么一说,那男人就坐下了,一声不吭地陪你太姥爷喝了一夜的酒并醉卧在你太姥爷的旁边了。天亮后,你太姥爷发现那男人的身上有许多黑黑的长毛。你太姥爷也不在意,叫醒那男人说,‘天亮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那男人揉揉眼睛起来后急忙离开了。走的时侯脚步还不稳呢。从此以后,他天天晚上过来和你太姥爷喝酒,直到你太姥爷在风雨的歌声中死去……”
“他是什么人呢?是盲流汉人吗?”我问。在我印象里,只有从外省过来的盲流汉人的双足才是无处不到的。
“不是,那会儿还没有盲流汉人呢,只有做买卖的汉人。那人是尼尔基哈德①的山神爷。别人看不到他的,只有你太姥爷常年独自宿在江边,他也看出你太姥爷是个好人,才和你太姥爷成为好酒友的啊!”
“这会是真事吗?”我兴奋起来,感觉自己飘入了一个神秘的传说之中。不过,对其真实性我多少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这是千真万确的真事儿。你太姥爷去世后,你姥姥的哥哥曾去那个窝棚住过,亲眼见到过尼尔基哈德的山神爷,从那儿以后,山神爷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我依然将信将疑。暗暗思忖,大舅妈常年沉浸在民间传说与民间故事里面,而且年事又高,会不会是她自己随口编出的呢?于是我试着问她老人家一个问题,想以此来验证她说此事的真实性。当我问她我自己外祖父的属相之时,她老人家居然像我们现在点开网页般,说出一长串儿亲戚们的属相。谁谁属龙,谁谁属马,谁谁属鸡,就连我姐夫这个外来晚辈的属相她都熟记于心,老人家的记忆力让我再次惊叹不已。如此看来,这事一定就是真的了。我为自己拐弯抹角试探她的记忆力而感到暗暗羞愧!
从此以后,我在参加我旗达斡尔学会组织的祭祀“敖包”活动时就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以前参加此类活动感受的是接受一种本民族的传统文化熏陶;当得知自己的太姥爷与尼尔基哈德之神曾为莫逆之交后,则感觉尼尔基哈德之上那座神秘的“敖包”与我的感情更为亲近、温馨而绵长了。
当我以一颗恭敬之心往祭台上摆放自己特意准备的酒、糕点、鲜花等供品时……
当我往“敖包”的石堆上添放上自己带去的石头时……
当我在“敖包”的石堆旁,边走边点洒祭酒时……
当我随着同族男女老少顺时针围着“敖包”绕行足足三圈时……
当我融入身着五彩缤纷民族服装的同族女人堆中,在“敖包”前尽情地跳“鲁日给乐”②边舞边喊号子时……
我能从四面八方感受到“尼尔基哈德”之神在灿烂的阳光中笑吟吟地望着我。仿佛听到他对我这样说着:“孩子,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老孟头的曾外孙女。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啊!”
我的心里会流淌出这样一种声音:“是的,我也很高兴来看望您!您是一个非常尽职的‘白那查!您在努力保护着这一方水土的平安啊!尽管莫力达瓦旗常常发大水,你却从来没让尼尔基镇被洪水漫过一次!就连一九九八年发那么大的洪水时,齐齐哈尔和哈尔滨都在纷纷告急,尼尔基镇却依然安然无恙!这是何等的功劳啊!我真想和您面对面地说会儿话,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见到您呢?”
“哈哈!等你也像你的太姥爷一样听得懂风说的话雨唱的歌时吧。我等着你!”
我努力在做一个纯而又纯的自然之子!我渴望着见到这位太姥爷的老朋友!
后来,显示出要在这里兴建“尼尔基水库”的种种迹象。中水六局的工程师们频频驱车前来嫩江岸边勘察,就连当年的水电部部长钱正英的足迹也曾留在我们这个边陲小镇的土地之上。众人皆说“尼尔基哈德”与嫩江对面的山梁将成为新建的桥墩基础或水库大坝的两端基础。这意味着尼尔基哈德之神要做出割舍与牺牲。山神会愿意迁出他熟悉并一直守护着的圣地“尼尔基哈德”吗?
在我夜以继日的牵挂中,在尼尔基水利枢纽工程动工之前,“尼尔基哈德”敖包被庄重地并入地处我旗北部从康熙28年起就已经存在的“布特哈八旗敖包”中。
围绕“布特哈八旗敖包”方圆2184100平方米的山水间,犹如天女散花般涌现出这一簇那一簇的飘逸着缕缕浓郁达斡尔族民族风情特色的新建景观:图腾柱,浮雕墙,民族生活场景雕塑,达斡尔族历史人物雕塑,多功能广场,为纪念抗击沙俄而捐躯的达斡尔族同胞所立的无名英雄纪念碑,雅克萨古城(缩建一角),达斡尔族民俗村,绿草茵茵的曲棍球场地等等建筑……在蜿蜓逶迤,苍茫群山之间若隐若现。这里被命名为“中国达斡尔民族园”。“布特哈八旗敖包”则位于中国达斡尔族民族园的最高处。
后来,旗里再次投资,在敖包山南建起了一座东北最大的萨满文化博物馆。一座高21米,底边长18米,重达30吨,造型威武绝伦的萨满铜像高高地耸立在萨满文化博物馆的上面。馆内陈列着许多能让人大饱眼福的展品,除了能看到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蒙古、满族、朝鲜、锡伯、赫哲八个民族的萨满文化展品外,在这里我还看到了全部用鱼皮做成的赫哲族萨满专用的萨满服和靴子。我一直在想,赫哲族人是怎样做到让这些容易变质的鱼皮经久耐用的呢?他们祖传的方法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啊!看着那些介绍北方萨满文化的文字、服饰、神偶、神鼓、图片等等,在柔和的灯光之下真的能感觉得到它们正在向来访者纷纷述说着人类的远古文明和北方少数民族的原生态信仰文化……
我们祭祀“敖包”的活动也由尼尔基哈德转到了“布特哈八旗敖包”这里。每年的六月二十八日已被确定为“敖包”节。每到“敖包”节这一天,大家纷纷穿上平时很少穿的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佩戴上心爱的首饰,从四面八方聚在这里,在青山绿水间载歌载舞。除了我们这些达斡尔人外,旗领导还会请来许多外地的客人与我们共享这一天的快乐!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的“敖包”节已成为旗里发展旅游业的招牌之一了。
我想,“尼尔基哈德”之神已经找到了让自己满意的处所了。从“布特哈八旗敖包”放眼望去,中国达斡尔民族园全景尽收眼底,山峦起伏,重重叠叠,绿树苍翠,天高地广;总蓄水量为87亿立方米,占地面积达480平方公里的新建的尼尔基湖烟波浩渺,水浪排天,使人心旷神怡!
望着已然消失了以往痕迹早已面目皆非的“尼尔基哈德”,我常常这样猜想,太姥爷的老朋友尼尔基哈德的山神爷在“布特哈八旗敖包”会不会呆得习惯呢?他会怀念过去吗?或许他在安慰自己说:“其实,这也是我多年的愿望!过去为堵洪水我太操心劳累了啊!一个小神能有多大的力量呢?还是国家的力量大啊!现在多好!我则可以心无旁鹜高枕无忧地修炼喽!”
注:①尼尔基哈德:原在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距尼尔基镇东四华里之遥的嫩江右岸;哈德为达斡尔语,意为山崖!当地汉族人称尼尔基哈德为“老山头”。原来曾是尼尔基镇的标志性山崖!现为尼尔基水库的大坝基础。
②“鲁日给乐”,达斡尔族民间舞蹈,意为燃烧。已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