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夜

2015-01-08 22:55禾火
骏马 2014年3期
关键词:秘书长厕所

禾火

本名张茂秋,现就职于黑龙江省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兴安煤矿党委宣传部。作品散见于《阳光》《春雨》《金鹤》等报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小说《隐私》、报告文学《不辍躬耕的矿山牛》《降火魔的矿山人》、诗歌《轻轨电车》分别获龙煤集团和《金鹤》一二三等奖。

老谝被撤职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市政府的大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人替老谝扼腕痛惜,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津津乐道地传播着。可此刻老谝的心里却是沮丧、悔恨,伴有痛彻骨髓的自责。

身为市政府政研室副主任的老谝,在临近下班铃声拉响的时候,让素有文中巨擘之称的廖秘书长叫到办公室。廖秘书长郑重其事地对老谝安排道:“明天早上市委召开书记办公会,专题听取政府这边关于城西民房拆迁情况的汇报。这件事,两边的‘老板都很重视(廖秘书长习惯称市委书记和市长为‘老板),关系到国家给予十亿元棚户区改造资金的大事。政研室里几个搞文字的,我掂量了再三,还是让你弄,为你设计的一个展示才华、又能在两大班子中‘狗舔门帘子——露脸的活,好歹咱俩在一起干这么多年了,这点事我能摆不平?你加个夜班,干净利索的,明天早上8:40分之前交给我。”廖秘书长说完,面无表情地,在嗓子眼传出“嘿嘿”的干笑声,这声音听着让人有一种无形的恐惧感。

老谝腆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两手交叉地耷在肚子上,身子微哈,眯缝着献媚的小眼睛,站在距廖秘书长办公桌一米左右标准的距离,感激而又讨好似的连声道:“好,好,廖哥,只要是你安排的事,小弟鞠躬尽瘁,你就擎好吧。”

没等老谝絮叨完,廖秘书长在桌子上拿起鳄鱼皮的包,熟练地往腋下一夹,用手在他那油光铮亮的大背头上摩挲了一把,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你去准备吧,我晚上有个局,先走了。”

老谝在政研室爬格子已干八年了,论资历,他是和廖秘书长一起进的政研室,人家都是副市级了,而老谝去年才混了个副主任的头衔,充其量是个“吏”字辈的副处级;论才华、论能力他都和廖秘书长在伯仲之间,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项,就是贪杯,嗜酒如命,只要酒杯一端,啥大事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口头禅就是:“钱是爹,酒是娘,喝死总比累死强。”他也因此落下了一个“酒蒙子”的雅号。他一顿能灌两瓶“北大荒六零”。而且在喝酒方面,他是花样繁多,能力超群,据说,他劝酒的功夫独道。一次他陪一伙“重量级”的客人,酒都快喝上听了,可他却起了幺蛾子,想出了一个和客人打赌的奇招,客人喝一杯酒,他就吃一支燃着的香烟,大家借着酒气,又都想拿他取乐,就较上劲了。一位客人不服气地说:“你敢吃一支烟,我们就敢喝一杯酒。”老谝在身边客人的手里要过正抽着的烟,一连嚼了三支,嚼得烟沫子顺着嘴丫子直淌,这一伙客人傻眼了,知道玩大了,碍于面子,只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硬着头皮每人喝了三杯,有几位当场就喝喷了,有几个人当场就趴在桌子上了。老谝却是背着小胖手,一步三摇,洋洋得意地回办公室里打呼噜去了,他也因此在市政府的大院里名声鹊起。

老谝的与众不同还有,他有大材料或是比较重要文章啥的要写,例如市长的报告、讲话或重要的文件要出台,他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而且在动笔之前,必先喝一瓶“北大荒六零”,然后把自己扒个溜光,一丝不挂地蒙头裸睡,一觉醒来,光着身子秉烛夜战。天亮了,材料也弄完了。等别人都来上班的时候,他才悄然地将自己穿戴整齐之后,沏一杯酽茶,捧着一本杂志,抑或是一张报纸,两脚在办公桌上晃荡着,给人以轻闲而又得意的表相,看似吊儿郎当,实则他是个心计很重、城府很深的人。这也是他在机关多年养成的一种保护自己的办法,让他的竞争对手们对他不设防。他这次被撤职,亏也正吃在他的裸睡上。

按以往的惯例,等机关大楼里的人仨仨俩俩陆续地走了之后,老谝一个人溜达到了菜市场,在小摊上选了两只酱好的猪前蹄,买了两袋“老干妈”牌的五香花生米、一卷酱干豆腐和一卷酱海带,拎一瓶六十度的“北大荒”,弄个小塑料袋一拎,这就是他晚上的酒肴了。

回到办公室把买来的往桌子上一摆,然后,他就把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扒光了。把衣服胡乱地往沙发上一扔,一个日本相扑运动员似的身材就一览无余了。虽然是北方的寒冬时节,室外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炎热盛夏。老谝喝酒一般情况下不用杯,是对瓶嘴吹的那种喝法。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官场上,有市级领导或贵重的客人时,他也会装得挺斯文,像模像样地西装革履。据说他在家里喝酒也光腚拉嚓的,他身上那点零碎,对他老婆从来就不保密。有时候喝上兴致了,他还光着身子在地上走几圈猫步,直到他老婆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的时候,老谝才会心满意足地继续喝他的小酒。

老谝就是老谝,没多大功夫,一瓶六零,两个猪蹄,就让他滋啦一口,吧嗒一口地装到他的大肚子里去了。他晕晕乎乎地在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两个酒嗝,放了三个响屁,酒劲就上来了,他顺势往沙发上一歪,上下眼皮就黏在了一起,山响的呼噜顿时响起,传遍了夜晚寂静的机关大楼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呼噜声响的无所顾忌,响的无拘无束。

也是老谝点背,当他睡到凌晨两点钟时,被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泡稀屎憋醒了,他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就急奔走廊西头的洗手间而去。等他在厕所的蹲位上,痛痛快快地把这一肚子稀屎排泄完之后,肚子里舒服了,畅快了,脸上露出舒展轻松的表情,正当他要揩屁股走人的一瞬,倏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了清脆而又在夜里的寂静中显得十分刺耳的高跟鞋的“咔咔”声。听这声音,正是朝着厕所的方向走来,老谝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在厕所里屏住呼吸,支棱着耳朵听着这脚步声,盼着这脚步声快点过去。说也是怪,这脚步声走到厕所门口时,不是走过去,而是戛然而止,并走了进来,好像将一大包什么东西放在了洗漱池子上,随手又放上了一个大盆子,之后是哗哗的放水声。老谝心想,这下坏了,这个人是要在这洗衣服呀。他在心里这个骂呀,是谁这么损,在这个时间来洗衣服呀?我光着身子,出不去,汇报材料弄不出来,这么重要的会议因此推迟,这个后果不堪设想啊,这可要摊大事了呀,混了半辈子弄个小纱帽翅也保不住了。老谝越想越害怕,急得抓耳挠腮,心里直冒火苗子。这个洗漱池子正在门口边上,把个光着腚的老谝堵个正着,无奈之下,老谝只好忍气吞声地蹲在那儿,盼着这个洗衣人快点离去。

蹲一会儿老谝就受不了啦,二百多斤的体重一下子压到两条腿上,一会儿就麻了,老谝一会儿将身子的重心移向左边,一会儿又移向右边,两条腿替换着在厕所里艰难地熬着。还是受不了,他就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扶着墙面慢慢地将身子竖起来,倚到墙上靠一会儿。在这个时候,老谝才发现厕所里的温度和办公室里不一样啊,厕所里冷多了。他在心里骂道:“这个楼的供暖系统是哪个王八犊子设计的?为啥不在厕所里多加几组暖气片,真他妈是个没屁眼的东西。”骂归骂,可他还是出不去。

他又开始骂这个洗衣人:“是谁这么缺德,深更半夜地跑到这里来洗衣服呢?”他来了好奇心,想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样的一个窘境。他慢慢地将眼睛靠到厕所的门缝上,往外瞧着,这一看不打紧,他更紧张了,他虽只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可这个女人他太熟悉了,就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单元的,而且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

这个女人是他同事周建书的妻子,叫祝雅娟,是专伺候廖秘书长的服务员。廖秘书长、周建书和老谝在一个部门工作多年,前一个阶段,政府要召开一个大型的会议,政研室的几个笔杆子都被安排了材料,周建书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小科长,廖秘书长已透出口风,只要他表现好,下次市政府机关部门人事调整,可以考虑给他弄个格,整个副处级干干,不但级别高了,而且薪水也会增加,是个名利双赢的好差事,正因这个诱饵,他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没日没夜的写。三个月前,他为给市长赶写一个工作报告,也想借这个机会取悦市长大人,加快他晋升的步伐,在单位熬了三个通宵,第四天的下午,突然跌倒在办公桌前,送到医院后,院方就下了病危通知,告诉祝雅娟说:“你爱人患的是脑干大面积出血,已没有了救治的价值。”医院宣判后不到三个小时,周建书就带着还没有授衔的副处级梦,是去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就只有他本人清楚了。可怜撇下了三十八岁的祝雅娟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女儿。

祝雅娟虽说没啥文化,可她的父母给她一个好身段和一张靓丽的脸蛋,身材高挑,腆胸翘臀,肌肤白腴,眉目传情,说话嗲声嗲气的,是个既媚气又有巨大诱惑力的女子。昔日,老谝、周建书和廖秘书长都在一个部门爬格子,难免有个家常礼道、红白喜事之类的事情要在一起聚聚,喝几盅,融洽一下感情。更何况廖秘书长,不,那时他还是政研室主任呢。老谝和周建书的升迁,工作表现的好孬,都系在廖秘书长的手里。政研室的几个人都各出妙法,巴结他。因此,这些人就搜肠刮肚地想招请他喝酒,巧立名目地给他送点“意思”。周建书是个把官爵看得很重的人,为此,在这个方面,就更不惜“投入”了,隔三差五地请廖秘书长到家小酌。为了讨好廖秘书长,博得他的欢心,尽快为丈夫谋个一官半职的,祝雅娟就使出了女人浑身解数,给廖秘书长搛菜、斟酒。有时候酒入半酣,祝雅娟也举觥相陪,和她的廖大哥推杯换盏,有意无意将手碰上去,将胸贴上去。要提拔周建书的消息,就是在周建书家的一次酒场上廖秘书长酒后“失言”透露出来的。

周建书官运不济,早早地走了,廖秘书长就动了“恻隐之心”,把祝雅娟从下边的一个企业给弄到了市政府的大院里,让祝雅娟当上了服务员。说是服务员,其实她每天也就是给廖秘书长端个茶倒个水啥的,大楼里的勤杂工好几十个,别的活也轮不到她干。廖秘书长曾当着祝雅娟和政研室几个人的面,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她表现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给祝雅娟弄个指标,让她堂堂正正地当一名机关干部。啥叫表现好?这只是当官的玩的一种权术,这里的奥妙,只有廖秘书长自己心里明白。

事也凑巧,这几天也赶上市政府的家属楼换输水线路,水停了十来天,祝雅娟和女儿的脏衣服攒了一大堆,她的男人又刚刚离去,一个单身女人,深夜孤枕难眠,索性把家里衣服啥的抱到机关大楼里来洗,祝雅娟做梦也想不到会把光腚的老谝给堵在厕所里。

老谝虽是皮糙肉厚,可在厕所里是又累又冷,两手抱着肩膀打着哆嗦,双唇发紫,上牙打着下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外边祝雅娟就像成心戏弄他一样,节奏不紧不慢地洗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倒水的声音,可不一会儿,就又放了一盆新水的声音,就又有节奏地响起来。老谝曾几次想豁出去了,喊一嗓子,让她躲一下,自己冲出去就往办公室跑。可转念一想,就又胆怯了,心里琢磨着:要是这样出去,让祝雅娟知道了自己的这副尊容,传出去太丢人了,就没法在机关里混了。再往深了想,自己光着身子,她要不说啥还好,要是嘴一歪……他不敢往下想了,掂过来,掉过去,就是想不出个辙来。羞愧、寒冷、恐惧、疲惫一起向老谝袭来,他几乎就要瘫倒在厕所里了,冥冥中还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那就是坚持和等待,祈盼这个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快快地重新响起。

天快要放亮的时候,昏昏沉沉之中的老谝听到女人高跟鞋声“咔、咔、咔”地逐渐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这声音是那么美妙悦耳,犹如来自天籁。可这声音来得太晚了。老谝就是文曲星下凡,这个汇报材料也赶不出来了。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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