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我们无法终生浸泡在
有营养的童话里,
必然遇到这个词:坏人。
在故事中,
它是一个充满阴影和凶险的词;
等它从书里笔划简单的两个字,
变成生活中一张具体的脸,
我们的童年甚至生命会因此宣告终结。
1
怕走夜路。我发现,黑暗所具备的最大恐吓力量,在于它消除了所有事物的界线。这是每个孩子从童年起就建立的基础认识:夜晚是危险的。路上的沟壑、狼的齿锋、坏人手里的利器,什么都可能被黑暗遮藏,我们会被什么突然致命。
从梵净山下来,我需要从贵州的铜仁赶往玉屏乘坐半夜的火车。为了不在候车室滞留太久,我们深夜出发。车程漫长,月影映照着绵延中的山影,气象孤寒。我坐在副驾驶位置,看表,深夜两点半。除了车轮摩擦地面的碎细之声,窗外是辽阔的寂静。
一片浓黑。就在这时,在车灯照亮前方的光柱里,赫然出现一个行走的男人。看似中年,头发蓬乱,他怒目圆睁地在绝对黑暗的马路中间向我们的方向走来,手里提着棍棒。我心一惊,后脑发麻:完了,遇到坏人了。
2
我们无法终生浸泡在有营养的童话里,必然遇到这个词:坏人。在故事中,它是一个充满阴影和凶险的词;等它从书里笔划简单的两个字,变成生活中一张具体的脸,我们的童年甚至生命会因此宣告终结。对坏人的识别和抵抗,是我们一生中需要艰难学习的功课;然而,每当坏人真正出现,却让我们前功尽弃。
在这偏远山区的深夜,猝不及防,遭遇独行者那叵测的脸。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他有种越来越靠近的狰狞!当地送行的司机处变不惊,语气平静地揭晓了答案。不是偶遇,此人每天都行走在漆黑夜路上。这个业余值勤的人,曾被辞退,持续的受挫使他患有越来越重的精神疾病,于是他每每夜巡,想抓住某个迫害他的坏人。
寂无一语的独行侠并不闪躲,我们的汽车只好绕道而行。我回过头,他的身影就像落入深潭那样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而他想象的坏人,在更深的暗处。
3
我的成长环境近于真空,很少接触原本必要的细菌,想不起自己直面过什么坏人。
印象深的,一次是上小学时,老师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失踪了一位同学。数天后我们得知,这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受虐致死,尸体塞在废弃的烟囱里——他的眼球被挖除,指甲被剥净。案件破获,我虽从未见过居住在几百米外的邻院凶手,但似乎有个令人齿冷的隐约影像,散发着不祥气息,使我的童年受到某种持续的威胁。
还有一次,初中晨跑,天还没亮,遇到戴口罩的中年骑车人,经过我身边,他语气温和地要问点儿事——随后,我听到一个龌龊不堪的脏句子。当年一腔少女的悍勇,我毫无畏怯,追上正在逃跑的他,狠踹自行车的后轮。
漫长的二十多年间,这是仅有的两次经验,我看到了近处的邪与恶。剩下的时间,风和日丽,我没见过所谓的坏人,他们就像古老传说一样变成化石了:具备标本学的分类意义,但不会有闷浊乃至腥臭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
直到,我与那个管教所里的少年犯咫尺之遥……数年前,在放学后的空旷讲台旁,在另一个同学的配合下,他亲手勒死了年轻的地理老师。
4
最初,是少年的心动。地理老师毕业不久,她束起马尾辫,额头光洁,看起来像是自己的师姐。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尺寸最小的地球仪,在她指端微小的触碰下开始旋转。他的赤道,他的南极,他的子午线,都成为倾斜中的世界,仿佛正在丧失重力地漂浮……
正因这种迷恋,青涩的尚未学会解决矛盾的女老师,不知道自己的严厉和惩罚将招致怎样的积怨与杀机。我翻看过卷宗,里面陈述完整的犯罪过程。少年左臂揽住女老师的脖子,先是不知所措的愤怒,他用黑板擦砸——板擦分量太轻,他不得不额外花费腕力和指力,才能让木质的边缘陷进她的太阳穴里。女老师垂死反抗,更激怒少年,他扔掉黑板擦,几乎是在一种狂暴的宣泄中活活勒死了她。年轻的尸体滑倒在水泥地上,头发乱了。少年一分钟也没有考虑过收拾现场,就让她那么不体面地躺着,他收拾书包,回家吃晚饭。他一路上什么也没想,尽管黑夜的裹尸布上,月亮就像一只被打肿的眼皮,半睁着。
5
我恐惧的,并非因他仅仅是个孩子就具备冷静的杀人能力。恶,有时瞬间发生,因此并不需要多少恶的成分。也并非少年当初致命的数分钟,我恐惧的,是数年之后,他站在我面前坦荡的笑容。就那么一直笑着,我能感觉其中并不友善。他甚至轻蔑于我的好奇与沉重,微微歪头,有种凌驾事外的轻松与傲慢。我记得他曾经坚持了很久的表态:“她该死”,直到,这个回答被沉默替代。
毫无悔意,少年把罪恶当作自己成长中合理的部分。
6
坏人从来不认定自己是坏人。他先把自己当成无辜者和牺牲品,并因受害幻想而滋生真实而剧烈的被伤害感,然后释放必要的反攻。作恶者认定自己在替天行道,把受害者想象成作恶者是最为便捷有效的卸罪方式。
那么谁是魔鬼呢?每个魔鬼都以为自己站在天使的行列里,满脸的天真、无辜和正义。法西斯主义者之所以效忠,因为他们自认信仰的纯粹与高贵。我们通常以为魔鬼的眼睛精芒四射,其实不是,我有时觉得魔鬼是个天生的盲人,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卡夫卡如此概括:“A是目空一切的,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至今不明的各方面的诱惑。正确的解释则是,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鬼就纷纷而来为大魔鬼效劳。”
不怀隐忧,小人因其坦荡而形似君子。如果自认是恶,行动起来就需要经过灵魂的拷问与挣扎,太过消耗个人体能;没有意识的障碍与阻隔,恶,才所向披靡。
沽名钓誉的人,把自己放的那点饵料也当作隆重的付出;对施虐者来说,他觉得自己在对方身上花费了气力就理应得到加倍的赔偿。从善良者角度,想不明白啊,坏人的逻辑完全讲不通,十恶不赦,他简直是个天生的恶人——是的,天生的坏人不需要理由和借口;正因是天生的,这个恶人从逻辑上就具有无辜的成分。
7
有时候好人伤心,因为他用尽全部美德未必能得到坏人的一句赞誉,他无比委屈,甚至是震撼中的愤怒。其实无需为坏人动用这么强烈的情感,因为让坏人超越自己去理解他人是苛刻。坏人只能从坏的方面去想,就像苍蝇落在最新鲜的蛋糕上也会即刻在上面传播病菌一样——苍蝇亲见,是脚下的腐蚀,它自认最有权判断蛋糕上的污点。
所谓善恶,潜在的,是一种指对他人的行为判断;我们给予自身天然的道德豁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身怀美好的质素,站在轴心,站在无可辩驳的正义地带。每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感知世界,并由此自信执握真理。每个人看到最远的地方是自己的边界,超出的部分是看不到的——局限之外,是我们的盲区。就像月球自转,当我们转到某个刻度,得以清楚地光照他人的时候,我们自身的斑驳和坑痕也得以进入绝对的黑暗。
只需要一道应用题就可以考量小学生的算术水准,可惜,人性的卑屈和险恶难用公式鉴别,我们从来都不舍得把自己作为砝码放上道德的天平。我们看待世界具有显著而不被自察的偏见,如蒙眼海盗的逻辑……然而海盗形象,是和劫掠的恶人不分的。到底,谁是坏人?
8
谁能区分恶,恶是一种离得越近越看不见的东西,我们身边没有恶人,尤其是我们自己。 “坏人”比比皆是,“坏人”又无迹可循——朵渔题为《坏人》的诗把这种情形表达得准确而微妙:
“坏人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的人。
坏人是邻居,但不是我的邻居
是领导,但不是你的领导
是你,但不是具体的你
也可能是我,但这又怎么可能
坏人是个非人,非非人。
我说过的话,被坏人在另一个场合重说一遍。
我流过的泪,也曾在一个坏人的眼眶里打转。”
9
我遭遇恶人的机会屈指可数。因为幸运,也因为恶人并非像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有着昭然若揭的长相。如同那个勒死老师的阳光少年,如果不了解背景,他看起来只是青春期中的叛逆者。翻开生活的底牌,我们才知道那么多黑桃小人都长着一张王子的脸;也没有什么不化装的阴谋——阴谋才不是黑的呢,反而有着彩虹般诱人的色泽。危机四伏,看似安全。
某个热衷出卖与诬陷的匿名者,被揭露之前,他只是我认识的唯一狗嘴里可以吐出象牙的谄媚之徒。涉及别人的利益,他貌似持有慷慨的公正;涉及自己的利益,他立即变成害羞然而固执的退让……似乎,他对自己多么吝啬啊。我们很容易就忽略形象上的提示:魔鬼,长着和水牛一模一样的忠厚的角。直到,人前的江湖情义、人后的阴谋诡计被撕除伪装,他依然戴着习惯中的面具;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确有一双阴谋家的眼睛,像辞典里隐藏太多的繁体字。我轻蔑他的作为,但毕竟隔岸观火,未伤及我,冷笑后就过去了。
让我心生寒意的人,是何尊。我在很长时间里甚至难以判断他的善恶。
10
我曾对何尊施予援手。据何尊的描述,外遇中的女性对他苛索无度,从威胁到围剿,乃至性命相逼——她要倾覆何尊的生活,不惜以鱼死网破的代价让他身败名裂。何尊的意志崩盘,瘫倒在难以收场的局面前。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到恶毒攻击,我当场涌起鲁莽的仗义,独自应战,用险棋拆招。我并无镇静和快感,过程中心惊肉跳、彻夜难眠,我唯恐他那位复仇女神会突然死于自己的失算。从内心,我盼望这位自己并不认识的姑娘从痴情中苏醒过来,得以平复伤痛,重获自由与幸福。本来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我卷入太深,这场心理、智力和体能的博弈过后,虽然太平收场,但我被消耗得无比疲惫,与当事者一样大伤元气。
不久之后,我得知原来自己偏听偏信;当挖掘出那些被蓄意隐匿却无可辩驳的事实,我无言以对。并非那位女子天性疯狂,而是整个阶段中何尊的所作所为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每当想起对攻中,我对那位女性出于技术需要的伤害,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尤其种种原因的限制,我竟然无法向她致歉,我只好终生携带心里那块难以擦除的锈迹。
可惜,那位姑娘的濒死丝毫未干扰何尊的行事风格。他故伎重施。事实上,除了滥俗的甜言蜜语、破绽百出的谎话,他不曾支付任何实际的成本,他自私地,一味索取对方的深情。只不过出于既往生活的教训,何尊小心行事,随时擦去作案的指纹,以免柄授于人。他有毒的迷惑,几近断送他人性命。有一种玩具叫做“飞去来器”,我当初对那位姑娘扔出去的刀子经过几年旋转,重新又飞向我的虎口,只是变得更锋利,破坏力更大,我难以接住高速旋转中的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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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明白,何尊从未悔改,只是更为狡猾。我不曾了解,当初自己去拼命保护的那个倒霉蛋,并非如我想象的俗界僧侣,原来是个偷心惯犯。由于何尊的严格保密,那些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受害人中的一个分母,她们中的每个人都从未成为一个整数。我奇怪,他仅用肉麻情话营造的海市蜃楼,何以吸引一个又一个的溺水者?也许,海市蜃楼因其稀有而更近奇迹,所以何尊得以轻车熟路地打造他用料简陋的爱情神话。每当效忠于新女性,套路的表白如此:自己多年清简自律,尽管一直生活在婚姻阴影中;自己多病,亲人多扰,同事多事,只有你的善待让我心动。为了换得新欢垂怜,何尊不惜杜撰自己乃至亲人的绝症——他贤惠温柔的太太在不知情中承受了丈夫加诸在自身的诅咒。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就是他自证的清白和理解的忠诚;有时候他也用一个欣赏她的女人对付另一个爱他的女人。当然,同性在他那里也难以赢得荣誉,何尊鄙夷他人以反衬自身高尚。
何尊气质坦荡地撒着弥天大谎,甚至期许由此获得赞誉,缺乏被揭穿后的悔恨。衣衫褴褛者放弃羞耻观,他坦然于自己的羞耻,归之为天然。我怀疑,人格缺陷使他不断沉浸在臆病般的幻象之中,在追逐权力时他具有缜密的理性,而对异性他散发廉价而混乱的热度。何尊看起来绝非不堪之辈,何以如此分裂?这个穿制服的魔鬼,沉浸在自恋里,永远不担心复仇者已在路上。
最有意思的,是何尊对自己行为的解读。每每他都以为自己心怀善念,关照弱者;慈善带来的结果,是他不断在欺骗和索取中把冰冷的毒汁喷射到对方体内。另外,何尊的选择很奇怪,专门对不起对他好的人。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这出于内在的软弱,出于精密的算计——因为,只有从好人身上捞取好处才是安全和容易的。在坏人那里不易占到便宜,即使偶有所得,也后患无穷,通常遭到数倍掠夺性的赔付——是啊,如果是流氓见流氓,还不知道谁的两眼泪汪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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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识破何尊,和他的形象有关。他看起来那么真诚、笨拙、清洁,甚至,善良。据说魔鬼曾住在天堂,因而拥有芬芳的体息。不过,这是符合逻辑认识的,魔鬼的样子才不狰狞呢,否则怎么会有靠拢过来的受害者?状若天使,他觉得自己住得离天堂最近……那是因为他住在天堂的下水道里。
我容易被何尊的某种表情迷惑:那是结合了孩子和病人的柔弱,相信那也是他畅行无碍的杀手锏。
有一种人,他是魔鬼的弃婴。因为是孤儿,面相上没有可以和父辈比对的脸,但他血里的邪恶灌压到每个细胞里。即使他的品格像蛇那么软而毒,但易获理解和原谅。因为,如此弱小无依的孤儿,他的衰败往往被感知为柔弱,从而激起善良人的怜惜。体能虚弱,他才工于心计,他需要更为耀眼的形象光环,需要更多的道德羽饰,才能让变形而低缓的邪恶不动声色地释放出来。魔鬼因无耻而磊落,而魔鬼的遗孤因为失去父辈的言传身教,身上全是失范的恶毒。
——模仿孩子,就可以免于被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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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谁真正是童年的天使?当年,我们有小魔鬼那般的顽皮生动,以及,令人忽略的残忍。仅仅为了好奇,我们烫死蚂蚁和蝴蝶;撕断蜻蜓的翅膀,让它成为一根新鲜的铁钉;我们用汽油浸泡野猫的尾巴,让它边奔跑、边燃烧,像雷神降下的小火球……我们没有疼感,无畏生死,也没有善恶之辨。
当然,在所有的描述中,孩子都纯真无辜,否则我们就无法畅想人类所谓的未来。也许,在更小更小的时候,当我们毫无任何行动能力的时候,是这样。为什么唯有幼弱者的眼光是纯善的,即使那些狮虎之类的猛兽——因为它们还不具备威胁世界的能力,所以必须以讨好的方式换得安全;所谓强大,不过是累积自己的侵略性。
我想起芥川龙之介一句顽皮的隽语:“由于年少,或者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我们在获取良心之前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这是我们的悲剧。而我们的喜剧则在于,在被指责为寡廉鲜耻之后,终于获取了良心——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或由于年少。”
我们唯有在童年可以尝试被赦免的邪恶。及至成年,为了减免惩罚,我们有时需要以孩子的立场来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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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初见识过何尊那种失态的孱弱,而且对他的了解还未深入,我知他必不愿回忆这段经历,所以我刻意回避,与他相忘江湖,疏于联系。不求回报,但求他未来平安。这种体恤并未获得何尊的理解。就在我当年为何尊抵挡风雨的时候,完全不知情,他同时已经秘密出卖我,何尊向他的复仇女神,把我描述成暗恋他而未果的受挫者,描述为出于嫉妒而中伤她的阴谋家。
不存在什么孤立的缺点。当你发现一个人爱撒谎之后,可能随之发现吝啬、自私等更多的东西,就像病鱼被撕下大片轻易剥落的鳞皮。何尊隐藏着的谄媚、轻浮、势利、虚伪……在自诉里,他满身伤痕,我想那是因为谎言被一次次撕开时留下了罪证。当然,何尊的自我认知并非如此:他的所有错误,都需由别人偿付代价;他之所获,无非是作为旁观者的经验和警戒。正因得知他坦然的自私,他对我的负面评价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根本在我的经纬之外。粗妇用吐口水的方法表示厌恶,但何尊的形象跌至负数,落到太深太深的深渊里……无需唾弃,我连“呸”一声的意愿都没有。除了远离,我无技可施——我的难以处理,绝非怜惜,我怕脏了我的刀。
毕竟,我对何尊有所帮助,他对我为什么由感谢转为敌意呢?因为,我没有摆脱施恩心理,他也没有摆脱受惠于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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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是讲求回报的。一个小小的恩比许多暴利行业都容易增值。施恩者容易放大自己给予的好处,施恩变成了市恩——这是一笔要折算的买卖。
恩是什么?恩是一种压力。所谓“恩重如山”,讲的就是这种令人窒息、难以忍受的负担,让人誓以愚公移山的办法去搬除。我们听到许多恩将仇报的故事,假设,恩大到无以偿报,有时一了百了,必以仇报。这是对恩情残忍却简捷的消化方式。曾经的承恩者逐渐贬抑施恩者的动机、目的和价值,以换得内心平衡。甚至以更绝情的极端方式:诋毁、摧毁乃至销毁对方。
世间难存永久的恩情。所谓的恩,恰恰成为背叛与负义的理由。恩的内容伤害自尊,恩的重量妨碍自由,没有人甘愿在受罪的被动里。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涌泉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滴血相报了——当然,流血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该死的恩人。为什么说“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呢?没有人愿意忘恩负义,所以当你轻易给予过多的恩,多到难以理喻,你就在反复提示对方的无能与无耻,激发他用复仇来清空你因堆积而霉变的恩情。摆脱恩重如山的高额利息,最快的办法,是翻转恩情,将之变成血海深仇般的巨债,我们才能化解自身的尴尬与狼狈,才能重新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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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像阳光下的阴影谈不上黑暗,有些东西谈不上“恶”,仅仅是,不良。我们的生活很少直接遭遇歹徒的利刃,只是频繁被谎言和谣言所伤……它们密集地介入到空气之中,不动声色,就像轻而晶莹的尘埃。就像何尊,不断利用语言的误差乃至反差来谋利,我有时非常不适宜地怜悯,当他流露那种卑微的自满。
许多人缺乏犯罪的胆量,但他们嗜好血色与悲剧,为加强戏剧性冲突,他们不惜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他们拥有野炊者的游戏乐趣,不以为这是恶的因子在发挥作用。这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区别缺陷与邪恶的界限。
麻蝇传播观念里的那点脏,它尽管发出佩剑蜜蜂那种嗡嗡作响的嚣张声响,其实是个低沉而有效的作恶者。只要不是战争或特殊时期,我们难以目睹屠杀中那种触目惊心的人性之恶——这种恶,甚至因不受约束而显得汪洋恣肆、荡气回肠。日常的恶,就像分泌物或排泄物那么伴随,仿佛,扯不上肮脏,只是自然。然而,不要忽略,时机尚未来临。一旦适宜发酵的条件足够——像细菌那么弱小的恶,将像细菌那么强大地,摧毁世界的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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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欧洲大陆上最高贵的民族的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本杰明·马丁一样去做一个自由的斗士,还是一个奴隶?”
听听,铿锵有力的声音,激发斗志的号角,是谁正发出有力的召唤?并非一个现代版本的斯巴达克斯,这是希特勒的演讲,试图从人们的苦难中唤醒“正义的反抗”。对称于这种“正义”的,是那些在集中营里因饥饿和疾病而死去的人,他们的体重和他们的命一样,轻到不可思议——活着,就已具备骨灰之轻。
人们能够理解拔苗助长的荒谬,却常常忽视,一代又一代的伟大理想,都是要把大地拔苗助长地改造为天堂。人们被裹挟着,进入黑体字的战争或革命。最初,死亡可能是零星的,迅速演变为数目庞大的亡灵。那些经过辩解和陈述而成为正义的杀戮,日渐频繁;最后,杀戮变得令人如此适应,谈不上什么异样和不安,敲碎头颅就像早餐打破外壳去做一只煎蛋那么日常。
德国的法西斯运动。苏联的斯大林时期。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大动荡之中,基础的原则丧失了,它们掉进人性遍布的陷阱中……这些黑黢黢的敞开的洞,就像随时吞噬生命的墓穴。人们依然盲目地,在坑坑洼洼的弹坑之上完成优美的芭蕾跨跳;即使有些舞者跳着跳着就殒命于黑洞,即使普遍而不加解释的失踪随时发生,依然不影响依然幸存者继续表现身体中的高潮和表情上的高亢。
越来越深的恐惧中,他们干脆选择盲跳。跳吧跳吧,闭上眼睛,忘记盯在背后的恶魔……忘记,湿而血红,屠宰场般生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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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图片上发鬓染霜的日本老者,慈祥,端庄,让我们难以想象他在南京大屠杀中的兽性。或者某个黑帮老大,他后背上有只刺青怪兽——只是在日渐衰老的皮肤上,变形的怪兽显得那么滑稽,毫无最初纹刺那令人惊悚的威严。时间改写了事物的性质。那么,我们如何惩处一个老罪人?又如何去惩处弱小的罪人、残疾的罪人,还有那些洗心革面、立地成佛的罪人?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冲突的原则,我们到底该遵从哪一个?轻易宽恕,是不是一种体面的放纵?
我记得曾经的一位邻居,姓氏少见,他姓绳。这位绳叔叔种花养鸟,情趣盎然,然而得知他的青春业绩,令我毛骨悚然。作为热血沸腾的红卫兵,他把像章直接别进赤裸的胸膛。就像从开裂的核桃里取出果仁,他带着孩子般的欢喜,爆开他人的头颅只为揭露隐匿其中的思想。不止绳叔叔,多少激进的革命小将,认定自己的目标纯洁美好,他们在伟大理想的驱动下,坦然砸断他人的脊椎骨——无愧无惧,他们认为这对受害者是种恩惠,可以让他们终身获得更为舒适的躺姿。
那时他们年轻,年轻得敢于使用任何词语,比如苦难,比如砸烂——就像擦亮又扔掉一根根火柴那样轻易地使用它们。但,不能拿“他们还是孩子”解释一切。
再看看历史悲剧,多少所谓明察秋毫的知识分子,都放弃勇气和理性,以合唱的方式齐声赞美暴政。歌颂丰收,歌颂积雪般的粮食,歌颂伟人宫殿般盛大辉煌的良心——是的,明君如此仁慈,因为所有的斩首,都被推出午门之外;而在统治者的床榻帝国,只留茶韵书香,只留忠士和美女彻底臣服的笑容。
目光犀利的猛禽视域辽阔,这不意味着它能看清近切的事物。他们自己同样在劫难逃。他们磨利自己的勾喙,猛禽一样,去撕碎猎物乃至同类的尸肉……他们为此热血沸腾,甚至不曾察觉,之所以感觉到沸腾的热度,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被投入燃柴的锅镬中。
当我们检索人类历史,到底什么才是灾难的发动机?是一个帝王的邪念,还是无数因罪恶而发出响应、共鸣与欢呼的大众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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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和炼狱,已经从地理上揭示了位于高处的善和位于低处的恶。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善如流?是的,我们不能,因为水天然流向低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除了说明修善的艰难及逐恶的轻易,同样佐证善恶在空间的位置。
利益就是正义,自私就是道德——并非只有毫无自律者才会如此,我们每个人出于安全的考虑,都难免心怀恶因。
面对现实吧:恶念比善意更普及,复仇比感恩更有力——唯前者,能在我们的意识里留下更深的刻痕。所谓善意和感恩,其重量有时不过等同一句问候;而恶念与复仇,则酝酿漫长的行动,它的分量具体到——可以对应于数目庞大的死亡。
我们必须悲伤地承认:善,需要一生的自我克制,同时完成对他人的慷慨给予;而恶,可以是即兴的、任性的,可以是纵情挥霍的。好人谨小慎微,每天握牢沉重的劳动工具;坏人的工具,不过是谎言或精巧的凶器,足够颠覆一切了。
恶是一种高效的手段,一种获取暴利的技能,多少作恶多端的人以逸待劳,在一笔罪恶产生的庞大利息上终生坐享其成。这个世界,说假话、干坏事的成本太低,甚至,假话和坏事成为谋得暴利的最低成本,那么,何乐不为?什么还在约束着我们?从信仰到法律,都显得这么松弛和虚无。
20
刚刚采摘的果实新鲜欲滴,等到腐烂,从一个坏掉的斑点开始扩散,侵蚀看似完好的部分,速度惊人。为什么在恶的带动下,轻易导致善的崩盘?难道,恶乃传染物,善属绝缘体?脆弱的善易被感染,它为何缺乏自我捍卫?
必须承认,恶本身是有魅力的,华丽的恶常常战胜朴素的善。即使受到挫折的恶也无妨,坏人有个获得拯救的捷径,只要他临时靠近好人。事实上,坏人只要和好人捆绑在一起就难以遭受惩罚,就轻易得到饶恕——因为,好人既乐于也适于用来顶罪,他们的牺牲是必然的命运。就像罗马总督彼拉多不得不应和群众的呼声,释放恶棍巴拉巴,而让耶稣的血流入十字架的木缝之中。
羔羊去死,让狼活下来。恶既易生存,又易脱险,有恃而无恐,似乎是风光旖旎、诱惑无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种沉没成本,一个人将终生被他的善行所剥削,乃至剥夺。当恶进行掠夺、占有,善在给予和牺牲——所以恶呈现力量的积累和爆发,而善,递减。两者对峙,相对善良的那个,永远处于被动和弱势的位置。
……在被出卖的道路上,羊看见了它的悲剧命运。裹紧外衣,裹紧自己即将与肉分离的皮,它眼里涌起的,依然是告别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无不怀有近视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宽容里,它难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脸。低头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计时的声响,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静的顺从。善良之辈始终散发着自身的肉香,召唤应约而来的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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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间里,我们对人宽厚,因为我们知道,挑剔只会带来日常性的磨损却难以彻底修改局面……这是我们由自私分泌而来的美德。之所以能够被坏人频繁触痛,因为,常常,善良是作为懦弱的外衣穿出来的。
正如尊严的过度发育,往往与更早到来的羞耻有关。受到损伤的树,分泌出琥珀色汁液——善,更大程度上,起源于一种可能的隐疾:某种生理或心理的轻度不健康,正在酝酿美德的诞生。所谓美德,除了是对他人的抚慰和关爱,它同时也以诗化而隐蔽的方式秘密处理着个人创伤。当我们试图理解他人不义背后的不易,其实也是为了自身的减震与缓冲,以降低我们被撞击的受伤级数,用以麻醉自我、钝化疼痛。这种善,使人安全无声地,从怯弱者转变为拥有隐形的道德优势,从而完成近于强者的私密化的心理翻转。
许多失眠者的病征,起源于某个难以逾越的具体障碍;随着时间推移,障碍得以解除,失眠依然作为身体上的习惯被沿袭。善亦如此,即使无需再去经历与恶交锋的考验时刻,我们依然沿袭了心理的隐疾——或多或少,我们都曾用“善”来回避冲突,以此达至与他人或自己的和解。
善,亦为捷径,这是一条因熟悉而安全的道路。缴械,以期不杀。我们每当看到他者不幸,并非是洋葱刺激下的辛辣眼泪,而是此情此境,促使我们进入真实或虚拟的创痕回忆……某种自怜轻微地燃烧,转而成为对他者的烛照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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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讨论善的至柔,讨论面对邪恶如何才能利器在握?善恶,在书籍里代表分开泾渭的简洁原则。在宗教里,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仿佛在神的车间,优异品和残次品轻易区别,分别通过死亡流水线,通过各自的去路。现实中,善恶远非界隔阴阳,常常难以判断。英雄并非金戈铁马,怎样将他从庸众里区别开来,当他头脑里充满唐·吉诃德的理想主义,却拥有桑丘的体形?善恶之难以识别,肯定不仅外貌迷惑这么简单。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来不是两个被封存的固体名词,它们有时就像比重相似的液体,交融得密不可分,人类的智慧尚不能够提炼两者,并使之保持在各自的纯度里——我们终生需要警惕其中的化学配方,却又被迫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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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对于善的攻陷,还有一种可能:并非是恶对善的俘获,而是,善对于自身的变节与背叛形成直接的恶。
是否坏人的最大坏处,并不在于他自身的毒素,而在于,为了抗衡恶源,原本的好人被激发起自身的邪恶潜能?我们可以在法庭上宣判“正当防卫”,但在法庭之外,假设一个穷凶的恶徒导致善良人的自卫和复仇,导致后者的指缝里浸满污血,暴力因此得到滋生的养料——那么恶徒之恶,是否在于他制造了新的恶人,他在靠近身边的天使体内注入了自己魔鬼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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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合理的自卫可能带来灾难。就像人体的内毒素。按照托马斯·刘易斯博士为我们提供的医学解读:“内毒素并不真的是毒素,至少不是在对活细胞有毒性这一通常意义上说它是毒素。相反,它似乎是某种信号,一则误导的消息。当进入血液时,它携带着宣传,宣布大量的伤寒杆菌(或其他有关细菌)兵临城下。于是,数种防御机制马上自动开启。如果内毒素的剂量够大,这些防御机制使一齐起作用或一个接一个起作用,开始了规定套路的生理反应,包括发热、倦怠、出血、虚脱、休克、昏迷和死亡。这有些像兵工厂里发生的爆炸……这一现象为医学中大破坏理论提供了工作模型:疾病可以导源于机体自身的自我保护机制的正常功能,只要这些机制同时开启,起劲地投入,最终导致组织自杀。”原来无需真正的侵犯。一旦不受约束,善意上迅速滋生菌丝般的恶。顽强,繁茂,生生不息。
善会吸引恶,就像流血的伤口会吸引鲨鱼。所以,温驯的羊遭遇凶狠的狼,极端的好人势必与极端的恶人相逢。因为,善是恶的粮食:它一口一口喂养恶,直到,把恶喂大,大到可以消灭自己。有时,恶,只是作为微小的邪念存在,只有仰赖善的养育和滋补,才能具备罪行那强大非凡的破坏力。作为最有效的肥力,善的直接参与恶的建设,并成为恶事半功倍的催化酶甚至肌体本身。这个世界有着奇怪的运行法则:善因结出的恶果,并不比邪念结果的恶果少,善,甚至成为行恶必须借助的某种捷径。
善里面,隐藏看不见的恶……我们难以抵抗恶的毒艳之美,也难以发现善的隐密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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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效的谎言并非全然的欺骗,而是局部的真理;最具杀伤力的,有时,竟是那些看起来憨厚到笨拙的人。我吃过厚道人的亏。他们的自私如同隐疾,平日并不显露和发作,但你只要真切地与他们的利益发生摩擦,他们由厚道陡然翻脸的无情令人不寒而栗;并且你得不到舆论上的支持,他们积累的厚道形象深植人心。
我之所以特别害怕所谓的厚道人,还因为他们极其信赖自己的厚道,从不反省,永远处于一种似乎是无可辩驳的正义感中。跟刻薄人相处,你知道语言就是他的宣泄工具;跟厚道人相处,你永远猜不出他背后使用的是什么钝器。
凡人的平庸之恶,是不易辨察的。它与我们生活的美好无界衔接、渗透。许多恶性案件的酿造者,恰是那些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很难想象他们平时沉默内向,何以肆意血刃、滥杀无辜,难以理解他们施虐中的淋漓快意。极度的不堪就像人性里的癌细胞,只不过,在有人那里发展为绝症,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得以安全寄存。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上含而不露的孤独与怨恨、引而不发的专制与极权,随时可能发生核变,释放出恶的铀能。
如果调节社会的道德标准,人人都可能被划归恶徒之列。我们终生的所作所为,不过,囚禁并喂养自身的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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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小,这个来临人世只有数天的婴孩,就像一张薄皮裹住的囊状物,能感觉下面的血肉,果冻般隐隐颤动;幼嫩的额头,已显现几道早衰的褶皱,仿佛预知世间凄苦;极为纤细的闪电形的蓝紫色血管,在他紧闭的右眼皮内侧, 微跳。指甲俱全,只是小得令人惊讶,这个男婴试图攥住什么,手指一直弯曲着。可惜,他来不及掌握什么。是的,他还小,他那颗来到世界不足一百小时的心脏,比一只核桃大不了多少。
没有降生时那层鱼皮一样滑腻的黏液包裹,把他抱在手上,还是有不牢靠的感觉——小鸦片说,去水房的路上,就差点摔了他。也许在小鸦片的意识里,他还没有成长为“他”,而仅仅是个“它”。尽管这个有罪的胎儿在她肚子里不动声色地潜伏了九个月。
小鸦片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肩膀很窄,看起来是个少女,眼睛里还有未成年的稚感。在她的脚踝,除了注射毒品的针孔,还有奇怪的刺青图案:是组条形码,密齿梳般或粗或细的黑线,既整齐,又令人不安地刺目。谁也不知道它象征什么,小鸦片一直为这个秘密自得。即使在狱中,她依然对此缄口不言。
……墩布池的水位渐高,离边沿还有几公分的距离。够了,小鸦片拧上笼头。那个扭动的肉团并没有哭泣,小鸦片的手只感觉到了最后短暂的抽搐和痉挛。因为溺婴的时候,小鸦片在墩布池的上缘盖上了很大一块毛巾,所以她并不知道,这块从自己腹腔掉落的肉团以什么样的方式完成他的水葬。执行过程中,小鸦片从来没有犹豫,她只是不知道过程持续了多久,因为,她离开那个溺婴的水池,来到窗台旁边,看树叶被风吹动——它们就像在赌场发牌手的腕下,翻转得很快。小鸦片不知道,与此同时的死亡,是不是进行得很慢很慢。无人作证,死婴更不能。
他是充满先天疾病的婴儿,像难以修复的小器械,运行困难,麻烦重重。为了那个神秘的从未现身的婴儿父亲,为了自己始终处于困境的一家人,小鸦片溺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雏形的人类,和那些被流产扼杀的胎儿有什么区别吗?死就死了!这个杀人的姑娘有凶手的逻辑,她自认善行,因为牺牲一人而挽救自己、家人和他者,也包括那个死婴。小鸦片振振有辞:自己算过命,这个婴儿长大以后注定是个罪犯;与其那样,还不如让罪恶被消灭在萌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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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小鸦片杀婴案的法官是我童年就认识的玩伴,他给我讲述了小鸦片并无罪感的坦荡,和她那双依然纯净的眼睛。然而,重点不在这儿。
法官说,他听到小鸦片那番冷血的自我辩护当晚,正好处理一桩案件,某种巧合让他产生奇怪的联系。一个化学家杀死自己刚刚怀孕的情妇,用镪水把她的尸体融化得无迹可循。巧合的是,这个化学家自述受挫的成长经历时,强调他原本是个私生子,险些被自己未成年的母亲杀死。假设,化学家有个小鸦片一样成功杀婴的母亲,是否就不存在后来的罪恶?
这是谎言吗?是化学家的谎言,还是法官的谎言,抑或,是小鸦片的谎言?谎言因音量宏大而酷似真理,它们的和声重叠,让人不知如何听取。假设一切源自真实,那么某种最初的杀,是善是恶?我们在动荡的天平上摇摆、失重……直至失去稳定的地平线。
小鸦片的照片,是笑的。我曾想象,她的脸上,应该挂着一张俄罗斯套娃那样平面勾画的僵脸,像恐怖片中尚还年轻的巫婆。当然不。她真的,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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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人人怀有恶因,那么我们出于自尊,除了把责任推卸给造物的上帝,是否还需对此进行某些辩护?或者说,所谓恶里面的“毒艳之美”,是否删去毒艳的形容词成分,美依然是其中真实而令人不安的存在?恶的意义何在,为什么需要它才能构筑与善对峙的象征公正的天平?既然没有谁会为了丑陋的恶果而作恶,那么,我们不惜作恶以攫取的东西是什么?至少那个意欲实现的目标,在作恶者内心,一定是美的,是真的,甚至,就是善的。是否唯此,我们才能反证善那至尊的价值?
谁蓄意把坏人放置世间?比如蛇,谁让它潜入繁花似锦的伊甸园,谁又让被驱逐的蛇带着邪恶的花纹和凛然的齿锋,匍匐且自由?因为有毒,并且没有视觉暂闭功能——所以蛇,可以做到真正的杀人不眨眼。正因有蛇,鹰作为天堂英雄才可以施展尖爪和利喙,毫不犹豫地撕开蛇的血肉,通过同样的杀戮手段却抵达更大的正义。
假设善是恶最大的养料,那么,恶是否同样为大善的粮食?有了坏人,世界才衔接为自洽的臻于完满的圆形。在这个意义上,坏人和圣徒具有某种既可怕又象征正义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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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每个人都携带着微型教堂般的心脏,人间形同一场漫长的道德考验和品质修行,就缺少一些多样且卑微的乐趣。坏人存在,至少,人类可以预防惯性幸福下导致的不智。说谎的坏人往往比圣人形象更光辉,因为他的心思都用在设计让人甘愿走入的迷途——那么我们的识别与摆脱后的自由,就是一种增智的过程。
蛇终身成长,如不会自我遏止的恶。它在壮大,约禁它的道德皮需要不断蜕掉;对善怀有愚忠者,难免脾肾双虚、气血两亏,蜕掉的蛇皮入药,可以治疗我们随时发作的善良症,以免沦为过于廉价的牺牲品。
何况,假设世界全善,没有任何阴影,也就无从产生唯有恶参与其中才能创造的悲剧美。被污垢的美,在湿黑的肥力下愤怒地开放——是的,“怒放”这个词,体现了具有反击能量的美。
鸟兽为什么没能进化到文明社会?与人类相比,它们一直过着相对平等的生活,即使杀戮也出自存活本能,而非人类意识里那种对于罪恶的需求与享乐。也许,文明的进化所需,是血液与罪恶的持续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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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善恶的辩证意义来说,从人类行为的广义来说,恩到最后几乎必以仇报——这种看似不公的平衡,减少了两善相遇导致的近亲繁殖。
为什么坏人逍遥、温顺者受惩?灾难中被无端夺去生命的信徒死于折磨,这都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不公正对所有人都随时发生……对所有人都随时发生的不公正就成了天道的公正?
是啊,这个世界哪里会有那么多细致入微的公正呢?如果每当遭遇小人,我们就落实到对具体个人的追究,把受挫变成了不幸的偶然事件,就会平添对自己的怜悯。其实,幻想不遭遇恶人,幻想始终的温室,是一种活着就幻想进入天堂的贪婪行为,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懒惰。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个无公害的世界里——或者说,公害帮助我们在集体主义色彩的所谓公正的社会尺度下凝聚和黏合,而不是在私属的不快中,把什么都处理成可以轻易降解的怨气。是公害和恶徒,让善良的人因软弱而团结。如同,对狼的敌意和恐惧让羊群紧紧团挤在一起——这是弱者的体温,虽然,希望天敌去死和希望同伴去死一样,是每只羊同等重量的渴望。
在散沙状的社会里,畏惧罪恶所产生的恐惧,是一种有效的聚拢方式;使我们对恶的屈服都显得不那么屈辱,因为,人人都不是关于屈辱的一个整数,而是整体屈辱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母。是的,如此微不足道,远远小于一,更靠近零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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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把善良理解为一种怪异的平庸,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恶意曲解?不断看到失信与寡恩,看到渐变色的悲剧,善者仍不悔其志。善意在运用过程中常常带来自我伤害和诋毁,行善意味着承受种种不快、冲突乃至痛彻的教训,这个过程,恰证善的不软弱——它不是莽撞的示好与妥协,而意味某种更大的运载力。真正的修善者去除功利诱惑,在坎坷路跋山涉水,并非为谁自证清白,并非道德春药激发的短暂公正,而是一以贯之的自省与自觉。
所谓善良,应该不是近于廉价语气助词的评判。即使弱力的善也应该包括令人尊重的成分,而大善,能够自我捍卫而不辱其名——菩萨慈悲心肠,金刚霹雳手段,它不吝以暴制暴,不吝消化恶,甚至把它变成自身无动于衷的部分。
善恶之间互为粮食,假设善消化了恶,究竟是一种彻底的灭迹,还是一种隐秘的继续养育?那么到最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我们修行的方向,什么又是品行的障碍?义玄大师曾说,为了向至善行进,可以遇佛杀佛、遇祖灭祖,因为这些佛与祖,都是意识里的心魔。我们何以区别神与鬼?对恶的报复导致善,还是更大的恶?甚至对善的护卫导致更大的善,还是更大的恶?这些都易于让我们陷入伦理的僵局。
善恶观念,既是主观也是客观的,否则这个世界无以界定、掌控和改良?还是说,善、恶,只是临时状态的某种命名,就像黑棋和白棋共同存在,是为了使游戏运行下去,两者之间并无天然的绝对意义的立场——它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发生突然的倾覆性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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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天的电闪雷鸣,让人猜想天上的刑场,那里是否也有送死的神?还是说,之所以成为神,就是因为至善,他们得以永恒的赦免,从此享有至尊,再无更高的仲裁者施以审判?
悉悉索索的草丛里藏满伪装的动物,而云朵坦荡,是铺在天堂洁白而柔软的瓦砾——仿佛神不知道遍布世间的欺诈与残忍,更让人无从猜测,这一切,究竟是出自孩子般的纯真还是无情。
这不是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世界,我们只能给出自欺欺人的解释。
然而,潮汐后退,不是为谁忍让;果实丰盛,也不是为谁慷慨。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