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
“惟其不可能,我才相信。”
——拉丁教父 德尔图良
一 阳光琥珀
不期而至的秋天一举击中了这座深陷雾霾的城市。秋风来时,残叶舒卷有致,它是唯一不变的街头风景。除此之外,铺天盖地的机动车和直刺穹苍的钢混建筑在我的视野里闪进闪出,灰蒙蒙的城市上空永远漂浮着行迹可疑的微粒,使我对湛蓝和澄碧的想象,成为现实中缺乏支撑的记忆。仅仅几年的时间,我重回这座城市后,再不复见秋高气爽的天空和熟悉的风物。心情复杂的我即将成为幸福的新娘,而这幸福因为记忆中昔日故乡的货不对板,变得那么不真切而意义含混。父亲在电话里提前打了预防针:这几年,变化挺大,你该不认识了。他说得没错,家门近在咫尺,我却不知往东还是往西。我以为回来会被一种亲切拥抱,结果却被一种陌生淹没。这感觉让我尴尬而委屈。罗毅提上行李说,还是打车吧。他不放心我对公交线路的选择,认为几年时间足可使黄河故道从地图上消失。
出租车在市财专大门口停下时我才发现,学校招牌早换成了财经学院。学校主干道上参天的法国梧桐还在,经年的沧桑写在它们脸上,使我多少得到些安慰。教学楼经过修缮,延伸出东西走向的两翼,两边的附属楼被钢化玻璃和铝合金框架裁剪成现代化的流线体型,主楼却似乎旁若无人地伫立在独立而坚固的旧时光中,被大面积的爬山虎覆盖住。混搭的格局使楼体看起来有些可笑,那蔓延的生物体把数十年的光阴背在身上,楼宇就在苍绿的叶片以及褐红的经络中展现出一派古老的盎然生机。
穿过梧桐树铺就的林荫道,转过两个时代交媾后的教学楼,父亲已经立在那里迎着我微笑。一股暖意涌上来,却突然发现,身体里藏着的那枚小心眼更觉委屈,委屈得眼泪立刻把父亲的影像模糊了。见到我的眼泪,父亲的情绪也随即被点燃,他的手颤抖地掠过我的脸颊,经不起秋风的挑衅似的,一寸一趔趄,最后颤颤巍巍地停留在我披着流苏的肩膀上:“回来了,到底是回来了。”
我的归来对父亲是莫大的安慰,我心里也一直明白我对于父亲的重要。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浪迹天涯,总是妄图逃避这份情意黏稠的责任?
我曾经和父亲相依为命,在没有母亲的近万个日子里,父亲就是我的母亲。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无法向你道明一个自幼丧母的孩子如何在缺损的环境里艰难成长,所有的艰难都被时间吞没了。时间如蚕,它噬掉的那部分,你甚至是没有感觉的,只听到一片细碎琐屑的沙沙声。那无形无影而使人心惊肉跳的声音,钝刀子样切割着我的神经,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但我知道记忆就是时间流淌过的痕迹。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五岁那年开始的,此前,因为不落痕迹,我不知道我是否存在。
记忆是从阳光开始的。那是个美丽的初夏,阳光很好。午后,流光不动,世界像是凝固在阳光里的一块琥珀。我已经不记得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是怎样爬上父亲那架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的了,我有记忆时,已经稳稳地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在我身后,双手握住自行车把,使五岁的我安稳地圈在他的怀抱里。我像是很久以前就驮在梁架上的一件货物,因为日脚走得太久,它就被嵌在光阴深处,稳妥得不能再稳妥了。
父亲的眼睛望向前方,我也是。我们的目光炯炯,定格在初夏午后琥珀一样的阳光里。很多年,记忆如一张陈旧泛黄的老照片,被时光镶边之后,形式虽有些模糊,内容却愈发精纯,杂质全无。我知道那个夏天的午后只有我和我的父亲,因为没有背景,两个人物突兀而顽固地占据着我记忆最深处的那一道光圈,似乎在用一种鲜明的形象据理力争——与正常人对记忆的理解不同,如果记忆有历史,它的起点一定就是在五岁,不多也不少,不提前也不滞后,刚刚好应该是一个孩子满五岁的那一天。那一天她满五岁了,父亲说为她庆祝生日,他们要去淮上酒家吃小笼包子。
如果没有后面的那一帧画面,我的一生将沿着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走下去。可是记忆最终背叛了我存放在悠长的岁月甬道那头的美好想象。我恨它,但只能像接受我的身体一样,接受它。我一直感到奇怪,我的记忆从不流畅播放,它永远是一帧一帧近乎支离破碎的突兀画面,而且老是卡壳。犹如一段劣质视频,它剪辑粗劣,制作水平低下,在那帧温情脉脉的父女情深的画面之后,毫无过渡地就让我失去了母亲——
母亲从一条窄窄的马路对面骑着一辆自行车微笑而来。我发誓我能够看清她面庞上因为笑容而掀开的每一条清浅的纹路,还有她娟秀的鼻梁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经阳光照射,闪闪烁烁,隐隐似有珠光宝气。母亲美若夏花,果绿色的乔其纱连衣裙衬出她令人惊艳的白皙和窈窕。画面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每次忆起,都误认为自己还停留在五岁,我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因为从单位赶回来为我过生日而骑行了长长一段路,她的气息有些不畅,但笑容始终镌在面上。她也正亲切地望向我。我们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相聚很近,似乎我一步就可以从父亲的怀里跃出来,跃入她的怀抱。但是,我没能有这个机会,一辆突然冲出马路的解放牌大货车一下子就把微笑的母亲掀翻在地!
我的记忆突兀而顽固,我的记忆一帧一帧,刀削斧刻。我记得母亲倒地时,笑容还在,那笑容就凝固在时间里,宛如一滴发黑的血。后来很多人问过我,还记不记得妈妈。我说,记得的。但我知道我在欺骗自己。我必须从老家柜顶上收藏的老相册里,翻出母亲三十二岁以前的照片,才能从一个重复出现的年轻女人的似曾相似的笑脸上,找到记忆中的母亲。也许我记得的,只是母亲的一朵微笑,它只盛开在那年初夏。
我五岁之前,似乎从没有过记忆;我五岁那年的事,仿佛也只记得这两帧旧照。之后有很多情节和画面,都是大人们在向我不断地复述,他们脸上挂着怜悯和惋惜,或者事过境迁后的感喟,同时展望着美好的新生活,种种复杂溢出一个孩子的想象,所以我关闭了和他们对话的频道,转而一心一意和一只丑陋的布娃娃畅谈人生。在他们情绪饱满的复述中,我得知母亲那天从东二岗副食品商店下班回来,怀着多么激动的心情打算和我共度生日,并分享她刚刚获得市“三八红旗手”的喜悦。她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更是位优秀的母亲。她把我生下来之后,甫一弥月,就迫切地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因为人民群众比我更需要她。她和北京百货大楼那个驰名全国的张秉贵一样德艺双馨,在服务岗位上练就了超群的“一抓准”技艺和“一团火”精神,她帮群众打块豆腐绝不用第二刀。
我觉得如果我母亲能够活得长久一点,我或许能够爱上她,就像父亲一样深爱她。但是现在,我只记得她脸上能够开出罂粟般美丽的花朵。花开之后,她的生命就在轮下凋谢了,仿佛她所有的美丽只为了那一次惊心动魄的绽放。我想在母亲死亡这件事上,父亲比我受到更大的刺激,因为他为妻子的意外身故发出了野兽般原始的凄怆悲号;而我则异常安静,在那人来人往的灵堂上,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无声无息的小姑娘。
我抱着那个丑娃娃——她是爸爸到西安出差时带回来的礼物,挓挲而稀疏的发辫在老布缝制的脑袋上很粗心地围了一圈,像极了缺水的陕西傻妞。此刻她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我的忧伤。她也和我一样安静,我们彼此用眼神交流内心的感受,世界与我们无关。大人们的脚步声、交谈声、哭泣声搅扰着初夏的阳光,它忽然不再那样完整而百无禁忌。我从一些长长短短肥肥瘦瘦的大腿缝隙间望过去,太阳在水泥汀地面上投下支离的影子。这些忙碌的大腿的影子,来回交错地叠印在我和丑娃娃的身上,机械而盲目,很快就使我昏昏欲睡……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母的臂弯里。白昼已逝,而黑夜正如约而至。屋内昏黄的灯光下,那个胖而颟顸的老太太把我横抱在她的胸前。我已经五岁了,并不是一个尺把长的婴儿,所以我蜷起的上身虽被她抱了个满怀,细长的腿却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她的怀抱,耷拉下去,悬在空中,像是老太太捕获的一只鹭鸶。她丰满的胸部压住了我的口鼻,使我艰难地醒来。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周围坐满了一屋子大人,他们的神情悲戚而严肃,空气仿佛有着异乎寻常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并不是外祖母夸张的胸部压迫住了我的口鼻。
不管是什么东西使我呼吸困难,我一旦醒来,便全然不顾外力的阻碍。我夹紧了手臂,丑娃娃还在。大人们的悲戚和严肃于是再也无关我的心情。我骨碌碌转动着两只黑亮的眼睛,在凝重的空气里寻找我的父亲。这番寻找倒很靡费一番工夫,因为我发现屋里那些高大的椅子上坐着的,并没有一个人像我的父亲。逡巡的眼光掠过坐姿大马金刀的外祖父、舅爹、大姨父、小姨父、大舅、二舅……父亲呢?我不安地扭动身子,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侦查到他。啊,原来他圪蹴在我平时坐的小板凳上,一米七八的汉子几乎是潦草谦卑地蹲坐在地上,像一只身架魁伟的老虎被塞进一只用来关猫的笼子,寒酸之外透出一股子悲凉。我撇了撇嘴,有什么话在我喉咙里咕咕作响,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只把父亲送给我的那丑娃娃,用臂夹得更紧一些。
“那啥,燕萍已经走了,俺们做上人的,除了替娃儿伤心,再做不了啥……”那叫“舅爹”的人干咳了一声,端着铁青的脸对父亲说,“要说日后难心的事,指不定还有多少,你一个大男人领着个碎娃娃,处处不方便。这样,静静就交给她姥姥带回去吧,到底是自家孩子,谁也不能亏待她。”
舅爹是外祖母的胞弟,在老家县城里当着挺大的官,历来外祖母家有分量的、难决断的、出头求人的事,都由舅爹拿捏,他做主,只消一句话。我一向见他不多,仅有的几次,他往往这样端着铁青的脸,叫人莫名生出几多害怕来。我打心底里厌恶他这样硬邦邦、冷冰冰的样子。
我向父亲望去。那角落里寒酸而可怜地蹲坐着的我的父亲,双手无措地绞在弓起的双膝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听到舅爹对他的裁夺,他惶惑地抬起头来,嘴唇不自觉地翕动了两下。他一定是想说,燕萍在时,也是我照料静静的。但他的嘴唇只是翕动了两下,此后任凭我怎样拿哀怜的目光去撬动它,也无法使它发出声音来。
无端地,父亲的软弱瞬间点燃了我的愤怒,我从外祖母的怀里奋力一跃,不顾一切地向父亲的所在狂奔而去。我就像流矢一样射进父亲的胸膛,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双腿紧随而上,牢牢钩盘住他的臀胯,使他动弹不得。被莫名激怒的我盘踞在父亲身上“啊、啊”地放声呼号,宛如胸肺前挂着两只巨大的音箱,质地如磬,效果震撼。那怒号声撕心裂肺,足够将我母亲从棺木里惊醒,它一意孤行地刺穿屋内昏黄的光晕,向无边的黑暗漫漶而去。
我的疯狂显然使所有的大人们目瞪口呆,他们在短暂的诧异和惊奇之后开始矫正我的不正常举动,七手八脚地围过来进行必要的拆分工作。但是我就像吸附在父亲身上的一条蚂蝗,牢不可破,要把我从父亲身上分开似乎必定血肉模糊。
“静静,静静……”我把父亲的脑袋死命地搂在胸前,看起来它就像生长在我身体上的一只巨瘤,它在我心口发出了呓语般痛苦的声音。我不能放过它,我要抱着它死去,我这样愤怒地想着,如一只垂死而甫露凶相的小兽。他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愤怒,不,还有深深的恐惧,我们在彼此的纠缠里捕捉到对方簌簌发抖的心跳,如擂如撞。
众人吓坏了,他们大惊失色地将我和父亲团团簇成一只深陷重围的核,奋力地要从失常的危险中抢救出我们。周围伸出很多只手和很多只脚,向左的力和向右的力、向前的力和向后的力、向上的力和向下的力,进退失据地拉扯着我们,推搡着我们,搅拌着我们,谁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我像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玩命颠簸的小船,挣扎在无边的恐惧和黑暗里,无声而绝望地嘶喊道:坏蛋,坏蛋,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开!滚开!!滚开!!!
“就让我带着她吧……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我,只要我女儿……”父亲的眼泪忽然汹涌地流出来,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二 粉笔话
小团山肃立在这座城市的近郊,静穆无言地俯瞰着这座城市的变迁。站在小团山上,可以看到半城风物。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望了一眼被灰霾深掩的太阳,它无力地把光线投在山头,使一片层林尽染的秋色显得惨淡而阴郁。至于更远的地方,目力已无法所及。上海的雾霾远比这里更加严重,然而多年漂泊异乡的我似乎习惯了在那座喧嚣孤独的大城市里充当人肉呼吸机,而难以接受故乡在现代城市化进程中同步表现出的污浊和瑕疵。也许是情绪记忆在作祟,把一切过往的画面都固定在时光里,所以我忘不了那时的天和那时的山,帧帧旧照历历在目,几乎是刻板地镌在我的心上,似乎任何细小的改变都是一种不人道的欺骗。
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会把生命的终点选择在这里——自从小团山公墓开辟以来,那集体长眠的壮观场面便成为一道况味复杂的人文风景。每次来这里,大家都心有戚戚,不仅因为亲人躺在这里,而且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以千奇百怪的告别生命的方式,供养着小团山的肃穆和你心中的敬畏。我极怕路过那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林立的碑石总是向我提醒着时光的冰冷和坚硬,迫我下意识地在心中默默计算那些陌生名字下的生卒年月——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共同拥有一段极其有限的时间。曾经的鲜活化为一个个低矮的坟冢,这是他们曾经来过的唯一凭证。置身其中,你对世界和人生的图示不免整个儿颠倒过来,因为死亡距离我们如此切近,甚至触手可及。
此刻父亲坐在母亲的墓前,飒飒秋风将他花白的头发向后撩去,露出额前几道石刻般的岁月之痕。“燕萍,”父亲用一根树枝搅着地上焚烧后的灰烬,梦呓似的对母亲叨咕,“静静带罗毅来看你了。俩孩子是在国外工作时候认识的,小伙子老家在河北,人长得特精神,你中意不?我看挺好,只要孩子们好,咱就好……明天,咱静静就要嫁人喽……”父亲苍老的絮语诱使我的眼泪无比流畅地滑过脸颊,无遮无拦而又无所依傍的忧伤和委屈在秋风中彻底凌乱。碑前的空地上,留下黑色的焚印,偶有残剩的星火在虚空中挣扎,一点红光闪现后,颓然而熄,惟灰烬随风,在头顶盘旋如鸦,犹似心有不甘……
我说过我的记忆系统有很严重的问题,关于童年,关于母亲,关于年幼的疼痛和悲伤,我几乎无知无识。我必须依靠父亲对往事的追述来编织记忆,才可勉强把我能够“想”起的一切告诉你们。所以这个故事漏洞百出,它唯一真实的地方也许就在于——时间。是的,在那个时间真的发生了一些事,至于事情是怎样的,似乎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它的样貌如何,都已经过去了。我只记得时间给了我唯一的结果——五岁那一年,我母亲轻而易举地抛弃了我。
父亲对我心怀愧疚,他说那天他不该骑车带着我去接母亲,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一幕,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我不以为然。我已经不记得母亲了,她的面目并非模糊在一摊血肉之中,而是在之前每一个细碎的日子里。我能够想起的每个片段,都是和父亲在一起,母亲只是一个闪光的名字,被嵌在各种嘉奖的字里行间,甚至上过报纸,被全市人民熟读。那天她下了中班,骑着车往回赶,要和她的女儿一起庆祝五周岁生日。上班前丈夫问她怎么庆祝,她笑笑说,带静静去淮上酒家吃小笼包吧,咱们都解解馋。她这样随意的一声笑语,使她的丈夫整整惦记了二十年。直到二十年后,淮上酒家作为这座城市曾经最光鲜的地标,从人们的视野里被彻底抹除,丈夫还念念不忘当年对她的承诺。
这一年的初夏,女儿生日的那一天,他对着她的相片发呆。
“今年买不到淮上酒家的小笼包喽——”他长长叹口气,充满歉意地对她温柔地说。
他仔细地擦抹着涂有清漆的木制相框,发现木头也和他的额头一样,出现了裂隙一般的皱纹。二十年了,什么也该老了。他不禁自嘲地笑一声。但奇怪,他对她的思念依然年轻,就好像他们从没有分别。
父亲说,回忆是有惯性的,当他把陈燕萍当做一种不肯放弃的回忆留在身边,关于陈燕萍的回忆也就成为他的妻子,存活在他的生活里。而我与他相反,关于陈燕萍,我只记得她脸上的那朵微笑,那是开在时光深处的花朵,常常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惊肉跳。我厌恶这种感觉,但却没有办法摆脱她,她被那辆莽撞的大解放掀翻在地的情景和父亲拥着我在阳光下骑行的画面水乳交融,总是在岁月的转角处不期而至。我看到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上和我们披着一样永恒的时光。我想父亲也许是对的,如果那天我没有看到那一幕,一切就会不一样。我不会记得她的微笑,不会记得那唯一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但有时我又很怀疑,我是否真的记得母亲出事的那一幕,因为除了那朵微笑,我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没有一滴血。
我不愿意记忆母亲,因为她的出现切割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温馨画面。我也很烦父亲把母亲的相片摆在床头,把回忆当做生活的一部分。一家三口相拥而笑的全家福被父亲郑重地摆放在床头柜上,我怀疑那完整的构图其实日日夜夜提醒着父亲过得并不完整。照片似乎标示着幸福的刻度,如一个正常家庭所能够达到的那样——一家三口亲密地站在桥上看风景,风景如画。母亲倚着白玉石栏杆,亲亲热热地抱着我,父亲则站在我们稍后一点的地方,一手环在母亲的腰际,另一只手臂抬起,食指指向远方。我对这张照片完全没有印象,怀疑那是父亲伙同摄影师对幸福的一场虚构。我劝父亲不必这样执着,但是他平静地说,这不是在讲述悲伤和失去,而是想对活着的人说,爱,一直都在。我愣住了,从此不敢小看那从时间里偷来的一点幸福。也许母亲是天使,她的死亡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守护我。
回到五岁的我,我还不能理解母亲的时候,请听我说,失去她让我得到了什么?
五岁之后,我忽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包括父亲。大人们注意到我不再发声时,母亲已经落地为安。起初他们以为我受到惊吓,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其实我只是不想哭也不想说。我抱着我的丑娃娃,她明白我全部的心情和想法。对于母亲的意外死亡,我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因为在母亲死亡之前,我的情绪记忆是零。后来她微笑着抛弃了我,那朵微笑令我鄙视自己的处境,想到母亲,一种愤怒的情绪便鼓涌而动。再后来他们要我的父亲也抛弃我,我愤怒至极,终于疯狂。
想起当初我歇斯底里的愤怒,父亲会眯起眼睛,仿佛只有眯起眼睛,才能更好地凝视过去。他专注地看着过去,十分遥远地说:“那时候你简直发了疯,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上撕下来。”
发了疯的我一定吓坏了所有的大人,因为在那之后,他们没有再坚持主张我的去留。我很高兴,因为那些坏人再不能从父亲怀中将我抢走。虽然我并不能够准确地记忆,但我却切实地知觉到父亲温热的胸膛,那一天,我们的心脏被一个拥抱完整地圈埋在一起,我使他听到了我咚咚的心跳声,使他体察到一个孩子深深的恐惧。我蜷身在父亲的怀抱里沉沉睡去,我知道我已经安全。但是我依然不想说话。外祖母离去时分外悲戚,她说娃娃咋就这么倔哩。父亲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有多么奢侈,此后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不愿意说话,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用尽一切办法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是美食、玩具、包装精美的图书和漂亮的衣服都不能使我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融入正常的生活。他只能带我去看医生。
我恨医生,恨一切接近我的大人。他们都是童话世界里的坏人,揣着邪恶的苹果,企图毒死美丽的公主。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所以在他们毒杀我之前,我把自己的脑袋朝墙壁上狠狠撞去。我的脑袋在光滑坚硬的壁上咚咚有声,毫不妥协,让父亲大惊失色,他拦腰抱住情绪失控的我,自己也几近崩溃。
当一个孩子向你关闭了他的世界,这意味着父母的世界将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为了孩子,他们将失去很多,付出很多,牺牲很多,但是没有回报。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那些折磨人心的日子的,没有母亲的扶携,他独力支撑着一个破碎的家庭,而我像一只随时可能短路的电炉,莫名其妙地就烧坏他整个人生的线路。
我磕磕绊绊地长到八岁时,父亲已经是市财专某教研室的主任。之前他一直在财专执教,学科跨度很大,从语文、历史、马哲、外贸英语,到审计、统计、经济法和商业会计,偶尔也带带美术和体育。我简直不知道他有什么是不能教的。因为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就在家里教我读书。而我读书除了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声读出来之外,倒是都能读进脑子里。这令他十分欣慰。
父亲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很大声地招呼我和母亲。也许你会感到奇怪,是的,招呼一个“哑巴”女儿已经够奇怪了,居然还要招呼死去多年的妻子。
“静静,爸爸回来了。”他温柔地说。
“燕萍,看我买了什么!”他惊喜地说。
“今晚咱们做炸酱面怎么样?”他兴致勃勃地说。
“瞧这面条多筋道。”他满心欢喜地说。
“哎呀,瞧我这心粗的,酱油没了都不知道……燕萍你陪静静先玩会儿啊,我快去快回……”他拍一下脑袋,有些懊恼地说。
父亲绘声绘色表情表意的声音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他这样用心地和我们说着家常话,一说几十年。起初是为了把我从另一个世界里拉回来。母亲不在了,我又不肯说话,这个家像一座坟墓一样安静。这安静使父亲特别害怕,他怕我把自己关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长此以往,不仅不会说话,怕是连人话也听不懂了。家里要热闹起来,就得有声儿,父亲在外并不是一个爱说笑的人,可是在家,他不怕把自己的嘴巴说得长燎泡。
父亲进门又出门,声音起起落落,但我恍若未闻。我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画着自己的童话。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粉笔,像是一截截断头残臂的尸首,它们痛苦地把自己磨损消耗掉,只是为我偏执封闭的童年填上一抹色彩。我把家里的每一寸地面都涂满了。如果父亲不在家,我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跪在地上涂粉笔,红的、黄的、绿的、白的、蓝的、紫的,我需要色彩到处流淌。粉笔所及之处,颜色和线条化作跃动的符号,在旷漠般的孤独中,它们在说话。那时我们住在学校分配的一间平房里,房间里没有舒适的木地板,只有砂纸一样粗糙的水泥地。冰凉的水泥地面因为这些色彩的流动而有了温度,能够使我的一天快乐而满足。晚上,我就安静地睡在这片绚烂的织锦里,父亲给我讲故事。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把书里的文字变成声音。其实我早已经能够自己阅读,但他总是微笑着说,讲故事讲故事,不讲怎么成故事?我得给我闺女讲故事。
我在父亲的故事里渐渐熟睡,梦里有父亲的故事,那些故事真的和书上的故事不一样,它们是有声音的。父亲给我掖掖被角,起身,关灯,摸黑去厨房绞墩布。水流压抑地哗哗作响,搅着父亲的不眠之夜。其实我能看见他的身影佝偻在夜色里,一下一下,弓着身子,墩地。十五平方的房间里,每一寸都熟,用不着开灯。三年了,每晚都这样,他墩地和他闺女涂粉笔一样,不用眼睛看。
坚忍的父亲为孤僻的我努力营造着一段安全平静的生活,时间如水。但是那个讨厌的舅爹突然出现,再次自以为是地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那天舅爹意外地造访我们,给我带来两条新裙子,一条大红,一条橘黄,红的滚着优雅的荷叶边,黄的镶着漂亮的珠花。他一定以为这会让我非常惊喜。但我只是跪在地上涂粉笔,没空抬头理会他的礼物。父亲脸上堆笑给舅爹让座,尴尬地搓着手说:“静静,还是那样……她姥姥家都还好吧,您喝茶。”舅爹矜持地点点头,眼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一下,似乎不满意,又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说道他的不满意,只好夸我父亲:“辛苦了,一个人带着静静这么些年……那啥,我常跟她姥姥说,咱家孩子命薄,苦了人家的孩子。”“老舅别这么说,静静是我和燕萍的骨肉,换了是我走了,燕萍也这么待孩子。”父亲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不知为什么,舅爹说什么话听起来都特别扭,像是对别人的一种压迫。我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完全不理会他,但父亲不能。父亲受刑似的坐在那里,我替他感到难受。无端地,几分恼怒在我心中横冲直撞,我趴在水泥地上,憋着一股子劲,死命地涂,涂,涂,泄愤一样。舅爹来一定是有目的的,他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啪一声,粉笔断成两截,我烦躁地狠狠一抛,粉笔头滚在舅爹脚边。父亲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舅爹却不以为意,他还没敏感到能够觉察出一个古怪孩子的异常,反正她一直都是古怪的。
我换了一只粉笔,又开始埋头涂水泥地面。父亲看我情绪还算稳定,就转头和舅爹说话。舅爹端起茶杯,轻摇花白的脑袋吹口气,把几片浮在水面的不老实的茶叶吹到一边,呷口茶说:“她姥姥跑一趟不容易,我正好来市里开会,就顺道来看看。”外祖母托他来问个好,一晃三年了,父亲不容易,大家都看在眼里。父亲低下头来,舅爹老是说这个话题,这让他挺尴尬,他并不想大家因为他的不容易而惦记他。父亲沉默着,舅爹就继续自说自话:“那啥,都当自家孩子看,不见外,这才说一句,有三年,就够了。” 我不太明白舅爹的话,隐隐知道那是说母亲离开我们的事。但是母亲离开三年或者五年有什么分别呢?
我埋头涂粉笔,耳朵里只听见舅爹的声音:“你父母走得早,也没人帮衬,那啥,趁着她姥姥手脚还利落——你放心,这总归也是我们老陈家的孩子,绝不能亏待她……”这话好耳熟,我终于渐渐听明白了舅爹的居心。听明白的我倏然大怒起来,啊啊大叫着从地上腾地起身,愤而一脚踢翻了无辜的粉笔盒,五颜六色的粉笔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斑斓而惨烈。我双手猛扯自己的头发,在纷乱的色彩中叫声凄厉,啊——啊——啊——我疯狂地拍打自己的头颅,困兽一样在屋里乱转一气。啊——啊——啊——那不像人类的声音一定是吓坏了舅爹,最终他落荒而逃。
一片凌乱中,父亲抱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三 第三者
毕业后我几乎在全国各地流窜了一遍,最终选择驻留在上海。一是这里离故乡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我和父亲的矛盾关系决定了我们相距这个距离是合适的。二是这里的快节奏让我有种兴奋的眩晕感,在过山车般风驰电掣的轨道上,既能保持速度和激情,又不至于像在公路上那样因缺乏必要的束缚而频频出车祸。和罗毅是在美国认识的,当时我被派往美国T&G公司总部深造,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有过几次接触。对于这份感情,有时候想来,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我又觉得有必要说服自己,莫名其妙不正是爱情的本质吗?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是有因由的,唯独爱情,往往让人不明就里地陷入。那么就爱吧,在异国他乡,当黑眼睛遇上黄皮肤,还需要更多的解释吗?之后我们先后回国,他亦落脚上海。
罗毅来上海时宣称,因为他的Honey在上海。我当然乐意接受这份爱的宣言,但是我心里清楚,这个解释在一个精明的男人看来,未必不是一道催眠傻女人的魔咒。在这个极具功利性的文明社会,我不可能高估自己的性吸引力,也许上海作为全球瞩目的国际金融中心,对于从业金融的他来说,机会更多一些。但至少,他还肯找个由头来哄我。
我们都是忙碌的人,一年见不到几次面,这可能也是爱情长跑得以维系的原因——不见面,彼此留有更多的想象和空间,因为无知而相互吸引。抛开距离和爱情的悖论不去深究,相恋数年后,婚姻自然而然地被提上日程。罗毅说,结婚还是回家结吧。他的语气里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我尊重他的意见,因为我发现,在很多方面我们的见解如此相似,尊重他的选择其实是尊重我自己。按照充满人生谐谑的约定,我们在彼此的老家各操办一场婚礼,也就是说,结两次婚。这样也许会增加一些花费,但是能够照顾到双方的亲朋好友,这正是我们结婚的初衷——尊重彼此生命的根。
罗毅在希尔顿酒店订了一间套房,算是我们结婚的新房。婚礼之前他一个人住在酒店,单等着结婚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父亲把我的手郑重地交到他的手里。这将是一套繁缛庸俗的仪式,但我们平静地期待着,似乎这一生就一直这样期待着,走完每一处必经之地。我曾经问过罗毅,我们是否一定要结婚。罗毅俏皮地吹了个口哨说,这个吧,算是个伪命题,要是在国外,咱结不结还真无所谓。这些内情我们当然不会向各自的父母汇报,我想罗毅父母和我父亲一样,对我们的婚姻充满了修成正果般的殷殷希望。那么就让老人家兴高采烈一回吧,如果没有一回这样的兴高采烈,他们的后半生一定会无比遗憾。我和罗毅的爱情因为能够成全他们的心愿而显得功德圆满心安理得。
从小团山公墓回来后,罗毅把我拥在怀里,“静呀,”他嘬着牙花子,牙疼似的,“我说,你爸真是挺不容易的。”
我白了他一眼,“少来,你是想说我爸这一辈子挺划不来的吧?”我太熟悉他的玩世不恭了,他不可能由衷地敬佩一个男人的守节。
“怎么会呢?他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媳妇带大,我得谢他呀。哎,你倒说说,你爸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这得是多牛逼的信念啊。”
果不其然,两句话就现了形,他又开始满嘴跑火车。我扭头不去理他,有些事,我不想说,宁愿过往成为遥远的沉淀。我们的往事就是背负在我们身上的历史,因其沉重和混沌,往往难以言说。光阴背后有很多故事,如果我不说,它们就随时间流淌,无声无息,无凭无据。但是不说并不代表忘记存在。虽然我是个坏记性的孩子,但我愿意对岁月里的那些感动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除了为母亲的亡灵哭泣,我相信他一生仅有的几次流泪,都是为了我。当我长大成人,看着父亲鬓边如雪的白发,我的眼睛会觉得刺痛。那不是时间的错,是我的错。长久以来,我的记忆都是一池幽静,我不愿任何人搅起水面下的那些经年沉渣。但是此时此刻,面对未婚夫的追问,我不免陷入沉思,仿如一枚石子投入水面,骤然映出斑驳破碎的过往……
舅爹的造访以及我的又一次失控让父亲明白一点什么,他开始反思对我的教养方式。
“静静,如果你需要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不然爸爸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多年相依为命,只需要一个眼神,父亲就知道我要什么,可是现在他偏偏说不知道。我的粉笔用完了,他不再给我带粉笔回来,我急得拿头撞墙。这回他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地问我: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妈妈呢?妈妈知不知道你要什么?如果你不告诉爸爸,告诉妈妈也行。一会儿爸爸要去上班,你和妈妈说好吗?不要在心里说,大声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就能听到。说了吗?妈妈听到了吗?一定不够大声,妈妈说她没有听到……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嘴唇簌簌抖动,我说不出来。父亲盯着我的眼睛,坚决不让我的眼光落到虚处,他鼓励地看着我,用眼神不断地重复那两个字:粉——笔——是的,粉笔,他知道我要粉笔,他就是不给我粉笔。我不看他,我恨死他了,可是他不让我逃离他的视线,粉——笔——他的眼睛在说,粉——笔——“算了,可能你并不真的需要。”父亲装作泄气地说,站起身来,准备走开了。我一着急,“粉——笔——”,我终于哭着说。
这简单的两个字让父亲笑出了眼泪,他真是太高兴了,比当年我牙牙学语时第一次叫他爸爸还要兴奋。他一把抱起我,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我开始重新学习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
“要——”
“和——”
“爸——”
“爸——”
“在——”
“一——”
“起——”
我艰难地说,一边说,一边委屈地流泪。是的,让我开口说话的全部的力量就只有这八个字。说出了这八个字,父亲就不会再离开我。因为他答应过我,无论什么,只要我说出来,他就会给我。
在同龄的孩子们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去学校。这一年我上一年级。但是第二年,我和别的孩子一样,成了四年级学生。父亲的骄傲溢于言表。这一年让父亲高兴的事还有一桩,学校集资建房,我们分了一套新居,两室一厅,厨卫双全。这样我们就不用每天清早去公共厕所倒痰盂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拿脸盆往门外舀水了。父亲给我买了一张粉色的小床,还有粉色的被罩、床单和枕套。我们起居的空间变大、变敞亮了,我和父亲都各自拥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但是这突然拉开的距离却让我有点不适应。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怀念那十五平方的局促生活,也许我的生活只需要十五平方,多余的空间反而给我一种恐慌和无力感,我觉得我不能掌控。
三十七岁的父亲高大英俊,周围的人都相信,他的生活中理应出现另一个女人。我能够感觉到一些年轻女性对我们父女特别的关注,比如父亲批改的作业本里偶尔夹放的一枚干花,比如冬天我脖子上突然出现的一条手织围巾。我知道那是某个女学生或者女同事的杰作。虽然我不情愿和别人分享父亲,但是时间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比如成长,比如克制,比如体谅。我似乎渐渐明白,曾经给我看病的医生和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带走的舅爹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尽他们的职责做一个医生和一个舅爹而已。我想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就开始努力让自己接受父亲和我之间的距离。但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父亲对我似乎一直小心翼翼,他把那条手织围巾带回来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喜欢吗?我看学校很多女孩子都围这种马海毛的围巾,看来今年流行这个。办公室里都在织,我就央她们也帮我织了一条。”我试了试那条黄白蓝相间的马海毛围巾,鲜艳,暖和,但是有点扎脖子。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求人织围巾的,那不过是一个缓冲的借口。我没有拆穿他,不过戴着那条漂亮的围巾又实在让我很难受,不仅脖子不舒服,心里头也硌得慌,就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边。第二天早晨我去上学,穿戴整齐,背上书包,向父亲告别。父亲看到我脖子上戴的仍是多年前买的藏青色围脖,不禁有些失望。我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眼里那抹稍瞬即逝的黯淡,腾地一下,我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簇小火苗。
我必须承认,自幼我就对距离的恐惧刻骨铭心,母亲和我之间的距离让我终身难以逾越,所以我害怕再失去父亲。年幼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须绑架父亲的爱才能消弭距离,但本能让我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回想起舅爹的话,我忽然咀嚼出一种复杂的况味——在父亲下半辈子的人生格局中,我很可能是多余的。这个结论让我脊背发凉,额头冒汗。日光渐渐退却,全部世界都收缩到屋前的一扇小窗里,透过窗棂,我看到了白天不曾见到神秘景象。鬼魅般摇曳的梧桐树影把夜色切割得破碎凌乱,我惊觉记忆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进行重新排序,忽然就把母亲推到我的面前。那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孔被无限放大,大到难以判断它的存在。窗外墨色如洗,料峭的寒风卷起一阵阵哨音,肆无忌惮地掠过我荒凉的悲哀和孤单,我紧咬被角,默默地流出眼泪,居然听到一个细弱无助的声音,在一遍遍断肠地嘶唤,妈妈——
我和父亲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我向父亲要求把我床上的铺盖都换成果绿色,他微微一愕,问我,不喜欢粉红的?我还以为小姑娘都喜欢粉红色。我低下头,装作整理书包,抖动着唰唰作响的塑料皮笔记本轻声说,我记得妈妈有一条果绿色的连衣裙,特别好看。父亲的目光忽然抖索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我听见他恍惚的声音沉吟道,那……我们一起去商店看看吧。我听出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尴尬,似乎还夹杂着一缕潮湿的怯懦,但我故意忽略了,心中居然隐隐冒出一股快感。
事实上父亲的节节退败让我心神不宁,坐在教室里,老师的声音老是在我耳边发飘。我想着父亲眼睛里的那抹黯淡,想着他失衡的语调和压抑的叹息,脑海里一片嘈杂,我需要调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捉住老师的应用题和作文分析。那蚊蝇一样群舞的混乱情绪不断搅扰着我的心灵,让我痛苦,让我疯狂,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那条围巾简直就是一捆极其危险的吨量级TNT,它就要爆炸,就要爆炸!
“你很坏,你故意和一个深爱你的人作对,你太自私了!”一个鞭辟入骨的严厉声音在我心头炸响。是的,如果父亲不那么爱我,他才不会那么苦心孤诣地编织一条关于围巾的谎言呢。我艰涩地想,父亲其实比我更需要一条围巾。
我终于摘下了晦暗的旧围脖,那天,那条鲜艳的马海毛围巾在烈烈寒风里尽显姿色。一条围巾让三个人同时如释重负——我,父亲,还有那条围巾的编织者杨洋。我真的很难向你解释那些在时光里陈旧了的故事,但是,它分明如钻石般熠熠闪光,在恒河沙数一样的时间点滴里,让人过目难忘。
随后,青年女教师杨洋以一种尽可能温和的方式逐渐进入我的视野,我才知道,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曾经是父亲的学生。她因为仰慕父亲,在毕业分配时拒绝了市审计局的诱人职位,留校当了一名珠算老师。
在我的印象中,杨洋总是提着一架巨大的教学算盘行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每一粒算珠足有小孩儿拳头大小,与她娇美的身材很不相称。而她在苍翠提拔的松柏和摇曳多姿的法梧之间隐现着的青春姣好的身影,又总是引得许多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傻笑着驻足张望。那时计算机还停留在286阶段,珠算是财校的特色课程,学生们将巨大的热情和蓬勃的职业希望投射在噼啪拨珠的五指间,杨洋是他们的偶像。没有人会想到,二十年后,有着三千年传统的珠算将会成为供人类凭吊的历史文化符号,人们郑重其事地把它叫做“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杨洋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过程辉煌而结局失败的爱情隐喻。
我始终认为父亲的爱情有点慎终追远的味道,他无法忘记我的母亲,他爱着杨洋的时候,还在记挂着黑纱相框里的陈燕萍。而我是陈燕萍留在人间的一双眼,那么忧伤哀怨地瞪视着他,他不得不为尽量照顾到我的情绪而顾虑重重。这种分心分神常常使他爱得心不在焉,陷入一种自始明确的悖论——那条三色相间的马海毛围巾,充满了原始的象征意义,三种颜色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纠结在一起,它想拧成一股温暖,一种美丽,却总是给人以不舒服的感觉。爱情怎么能是三个人的呢?不管那个第三者是谁,都注定是一种原罪。
在这段奇怪的关系中,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父亲也尽其所能地帮我营造着一个虚假的幻象,甚至,在他的坚持下,杨洋委屈地默许着她和父亲之间爱情的条件性和附属性。她的豁达和忍让有时会让父亲觉得愧疚,但是没办法,如果她不豁达,不忍让,他就只能选择女儿,放弃爱情。
带着女儿谈恋爱,我的父亲多么无私又是多么自私。如果上天肯体恤一个父亲的无私,或者肯成全一个父亲的自私,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很可能就这么别扭地展开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杨洋也是有父亲的。杨父在听说了女儿义无反顾的伟大爱情之后,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那是一场父亲与父亲的对决,即使在今天看来,我仍然不能分辨孰是孰非。杨洋的父亲让我对“怒发冲冠”这个词有了直观的感受。那个剃着板寸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上来就理直气壮声若洪钟地对我父亲说:“我这人脾气不大好。”果然,他的毛发根根直竖,仿佛火苗簇簇,毕剥作响。
父亲怕“脾气不好”的杨父吓到我,赶紧掩上门,请杨父到附近的咖啡厅一叙。我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探身看父亲的背影,见他和杨父一前一后朝校门的方向走去。身架敦实的杨父像极了一只四四方方的麻将牌,相形之下,父亲单薄得如一片纸。我的眉头不禁皱起来,一种难以表述的坏情绪席卷了我的视线,校门两边的梧桐树华盖没顶,一下子就把父亲卷进了未知的恐慌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父亲平安无恙的消息。没来由地,我认定了父亲会挨一顿暴揍。杨父一定会为他的女儿,把一记结实的老拳送进我父亲的腰眼,然后父亲哎哟一声弯下腰来,痛苦地望向地面,第一次因为肉体的疼痛而眼泪巴沙。这幅画面让我心惊肉跳,双手扒在阳台的水泥栏杆上,望眼欲穿。我几次萌生要去咖啡厅找父亲的冲动,但又害怕我的出现会让父亲更加痛苦和尴尬。我敢打赌,杨洋的父亲是瞒着杨洋来找我父亲的,而我的父亲也需要瞒着我做一些决断。书桌上的沙漏被我颠来倒去地翻转了无数遍,流沙困于细细的瓶颈里无奈地反复着,在我的焦虑和牵挂中缓慢地漏走千年……
暮色四合时,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疲惫地推开门,脸上似乎倒还平静。我扑上去,问他有没有受伤。他略感诧异地笑道,你这小脑袋,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我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反倒是父亲的坦然和从容让人生疑。
“晚上想吃点什么?”父亲摸摸我的头,笑容亲切,“要不打电话给‘大老王叫一份酸菜鱼?”“大老王”是校门口的一家特色餐馆,酸菜鱼做得尤其地道,价廉物美,财专的学生和老师都是它的大客户。我看看父亲,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供我捉摸的线索。我觉得酸菜鱼那酸酸辣辣的味道用来配合此时的心情倒是十分恰切,但却未免凌厉霸道,就轻轻摇了摇头说:“下点面条算了。”父亲颇为滑稽地拉长声音,模仿京戏里的台词说了声“得——令”,就下厨忙活去了,他轻快的步伐让我有点茫然。
后来我从杨洋的哭诉和闲碎的传言中隐约了解到一些那天谈话的内容。那是一场伤筋动骨的谈话,整个过程杨父都比较激动,他坦言无法接受女儿的选择。从一开始她选择留校任教,他就很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他还是支持女儿对事业的选择。他以为她喜欢做老师,那是她的理想。但其实不是,女儿只是一厢情愿地为留在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身边,才做出了这样荒唐的选择。他不能接受,因为他是他的女儿,她又那么优秀,优秀到他一想到她将有一场不体面的婚姻,就觉得那对她会是一种可怕的亵渎。“她还是一个孩子,根本不清楚做一个继母意味着什么。”杨父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她可能会抱怨我,但将来她会感谢我。”“如果我不阻止她,让她一头栽进去,那就是我做父亲的失职。”“谁还没年轻过?用不了几年,她就会知道现在的荒唐。”杨父喋喋不休痛心疾首地攻击着女儿那份昏了头的“爱情”,使我父亲为自己所谓的“爱情”感到羞愧,他最击中父亲的一句话是,“将心比心,你也是个做父亲的……”
很多年后,我和父亲聊起昔日他和杨洋的那段感情,他竟然一点也不为当年的失之交臂而感到惋惜。“我应该庆幸。”他习惯性地眯起眼睛说,“杨洋后来结婚生子,那才是她应有的人生。”也就是说,他原则上同意杨父的看法。他当初接受杨洋的感情,是为了不辜负一个女孩,后来放弃这段感情,也是为了不辜负这个女孩。所以他放弃得坦然,他不过是放下了包袱。我心中一紧,默然垂下眼帘——我知道其实他身上背负的包袱,是我。我那句“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成了他一生的负累。
四 啊,蒲公英
父亲驮着我在时间的沙漠上蹒跚而行,我稳稳地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在我身后,双手握住自行车把,使我安稳地圈在他的怀抱里。我像是很久以前就驮在梁架上的一件货物,因为日脚走得太久,就被嵌在光阴深处,稳妥得不能再稳妥了。我知道自从那个夏天的午后,岁月里便只有我和我的父亲。
有意无意地,身边的人似乎总爱对父亲说:“日子还长着呢。”父亲也微笑着点头:“是啊,日子还长哪。”别人说的“日子长”和父亲说的“日子长”好像是一回事,又好像不是一回事。别人的意思大概是说,日子既然这样长,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呢?而父亲的回答模棱两可,似乎在自言自语,有尊严地沉浸在一种盲目的乐观中。这自欺欺人的乐观让我难以忍受。十八岁的成人礼后,我坚持去外地求学,父亲落了单,我劝父亲再找一个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您也该有自己的生活。”父亲只是有点落寞地笑笑,什么也没说。这笑容让我心头发紧。我看了一眼父亲床头的全家福,那多年前被光影虚幻构图的幸福泛着模糊的光晕。我想这是时间造成的恶果,它使习惯成为一种命运,而我,对父亲失落的幸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我负担不起,只能选择隐遁,仿佛一个昧良心的肇事逃逸者。
在上海我一待十年,很少回故乡看望父亲。父亲常常打电话问我,一个人在上海,辛苦不辛苦?我否认。一个人在异乡打拼,确实身心俱疲,但我宁愿劳心劳力地和父亲保持距离。这十年是一段忧伤的距离,我每每念及五百公里外孤独终老的父亲,总是心生隐痛,这隐痛同时又是一个借口,让我心安理得于情感的放逐——我离得越远,就给父亲留出越多的空间,而生命里的空白,总要找机会填补。我苦苦支撑着一段距离。
罗毅调侃地说,也许你爸觉得留白挺美。
我无话可说。
我是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回来的,回来为父亲结一场婚。父亲生命里最葳蕤繁茂的岁月被我耽误了,之后的萧索孤独似乎都是我给他设下的圈套。我逃得越远,冥冥中便有一根绳索将我牵得越紧。我一面拼命逃逸,一面又被自己的凉薄折磨着良心。所以当罗毅提出结婚时,我们一拍即合。婚姻是一份法理契约,它将组合新的家庭,并由此在情理上重新厘定人际关系。我想只有当父亲把我亲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我才算真正走出这个家门,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远离。
一场出其不意的秋雨使我和罗毅的婚礼显得有些狼狈,之前我虽然对结婚不抱有任何浪漫的希冀,但却一直想象着出阁那一天的阳光——青天白日,烁烁其华,我巨大的纱裙后摆在阳光中翩然掠过,使奔跑着捡拾糖果的孩子惊喜地张大了嘴巴。总之我希望时光灿烂得匪夷所思,那象征着光明正大。我光明正大地嫁给罗毅,然后,光明正大地离开父亲。
可惜我的婚礼没能幸运地邂逅秋高气爽的天气,倒是遭遇了一阵恼人的秋风秋雨。暧昧的雨丝打湿了爆竹声后的一地落红,凌乱的脚印在地面上踏出驳杂肮脏的泥痕。伴娘十分敬业地把雨伞高高举过我的头顶,却无法挡住无孔不入的细密雨丝。裙摆巨大的婚纱尤使我狼狈,我必须踮起脚,把曳地的裙摆拎在手上。那身婚纱极其夸张,如果从空中俯视,你将看到一朵肥厚的牡丹花,它层层叠叠,不厌其烦。倘是晴天,它有机会在阳光中舒展开来,想必是赏心悦目的,但这样的鬼天气使它的繁复和洁白成为巨大的累赘。我把纱裙的前摆提起来,几乎是满满地抱了一整怀,以致于手上的新娘捧花被挤压得鼻眼歪斜。伴娘则一面吃力地撑着伞,一面腾出另一只手,帮我分担设计上更为复杂多余的后爿裙摆。为尽量避开空中的飘雨和地面的积水,我们俩缩头缩脑,像是连体的小丑般一路跳跃着来到久候的婚车前。
我既顾不了头也顾不了脚,从楼道口到婚车门的短短一段路,讨厌的雨水使我妆残裙污,丢人现眼。当我终于和罗毅并肩坐在黑色加长林肯婚车上时,我不顾手戴雪白手套的温雅司机和始终面带微笑的敬业伴娘的侧目,张口来了句,FUCK!
罗毅笑得前仰后合,砰砰地拍着车窗说,不带你这样的新娘子。
我没心情理会他,扭头看身后尾随而行的十辆奥迪A6正缓缓启动,逶迤地穿过校园的林荫道。我知道主婚车前面不远处的一辆红色路虎上,正探身立着一名肩扛摄像机的专业摄影师,他会不遗余力地记录下我离开的这一刻。阵容强大的车队气派体面,多少使我懊丧的情绪得到一些补偿。
按照婚庆公司事先设计好的流程,婚礼在希尔顿酒店按部就班地盛大举行。虽然一切都循章办事,工作人员的机械性高过他们的热情,但在耳熟能详的《婚礼进行曲》庄严响起的那一刻,我还是被一种冲动而又不乏优柔的情愫莫名感动了。四下灯光骤暗,一束极具张力的强烈追光把我和父亲引出大厅。补过妆的我和激动的父亲在万众瞩目的追光里神采奕奕,我们的脸上写着庄严和幸福,每个人都真诚热烈地献出祝福的掌声。然而在我心里,我被沉重的大石压了二十多年的心底,忽然哀怨地冒出缕缕香烟,它袅娜地穿过时光的重幔,在不经意间熏得我泪水盈眶。
罗毅在撒满鲜花花瓣的红毯尽头笑容可掬地迎接我,他自信的笑容点燃了一片灿烂,并不英俊的他显得气度不凡。此刻父亲的心中一定波涛汹涌,我能够觉出他指间冰凉的颤抖。我不敢看父亲,我怕我抑制不住放声哭泣。这难道就是分离的代价吗?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迫切地想要离开父亲。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眼他被时光侵蚀的脸,就要覆水一般决绝地离开他了吗?我痛恨自己的凉薄和懦弱,我的父亲,我相依为命的父亲,我那因为我半生留白的父亲,我却不愿看一眼他邈远的哀伤。
罗毅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爸——”我在心里凄婉地唤了一声。父亲执起我的手,轻轻放在罗毅的手中。
“爸——”我再一次用心无声地呼唤。父亲簌簌无语。
“爸——”我最后一次唤他。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
罗毅将我带走了,父亲留在我的身后。返回上海前,我郑重地向父亲道歉:“爸,对不起……”父亲慈祥一笑,摇摇头,指了指路边的一丛菊科草本植物。已略带寒意的秋风瑟缩了它的花茎,花期已过,倒卵状披针形的叶片上支起暗褐色的瘦果。这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华花郎”,田间陌头,落地则生,再寻常不过。它会在春天开出充满朝气的黄色花朵,花语却是“无法停留的爱”,它的学名叫——蒲公英。
“傻孩子,你看看它,只有它的孩子飞得高,飞得远,它才高兴。来,给爸笑一个,告诉爸你飞得有多高,有多远。”
我努力地笑,却笑得很勉强。罗毅抱抱我的肩,打趣说:“您闺女老鼻子厉害了,她可是‘东方万里行的VIP。”一句话说得我们都笑起来。但是转过身,我哭了。
“华花郎,儿郎花,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所有的爱都是为了走近,只有亲子之爱是为了分离。我是父亲花冠上的小绒球,他一直豁达地包容着我的任性,耐心地等待着我的成熟季,而我是那么自以为是,枉做小人。
回上海后,我和罗毅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我们见面的时间依旧不多,大家在各自的轨道上惯性运动,很少有交集。这是现代社会的隐形规则,一个人和一个人,永远是独立个体之间的节制性交流,过于亲密的关系反而令人无所适从。
一个昏昧的清晨,我醒来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在卫生间里,我难受呕吐的声音引起了罗毅的注意。“怀上了?”罗毅有些惊喜地问。我一手扶在马桶盖上,一手抚着咳喘的胸部,心神恍惚地答道:“应该不会吧。”说完我看看他,多少有些惊疑。我们一直有避孕措施,除了——婚礼那天,彼此都有点兴奋,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伤感。不会这么巧吧?我算算上次例假的日子,确实过期了,但以前工作繁忙时也偶有例假紊乱的现象。罗毅建议我去做个检查。我心怀侥幸,但愿是虚惊一场,手头正在做一个大项目,足以决定我的升迁,如果真怀上了,这个孩子来得可不是时候。
忐忑了一天,晚上回来时,我买了一只验孕棒。我把PRADA皮包随手一扔,没顾上换衣服,就闪身进了卫生间。罗毅在身后夸张地喊:“没事吧你?宝贝手袋都扔地上啦,折我俩月工资呢!”我没理他,一门心思都在那只淡粉色的小巧玩意儿上。
几分钟后,我哭丧着脸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把呈阳性反应的验孕棒递到罗毅面前:“真中招了。”
“一招鲜哪。”罗毅嬉皮笑脸地说。
“怎么办?”我心有不甘,怀疑他幸灾乐祸。
“辞职回家,给咱生儿子。”罗毅一脸轻松。
“凭什么呀?我刚熬到这份上。”
“那你说怎么办?不要了?那可是咱亲儿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想过要扼杀一条性命。沉默中,罗毅温柔地抱了抱我:“刚巧接到通知要去深圳几天,趁这几天,你可以冷静地考虑考虑,记住,不管什么结果,等我回来。”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命运在以轮回的形式折腾我,我没有等到罗毅,只等来他的尸体——在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六车追尾,连环相撞,罗毅连同他乘坐的那辆出租车一起被挤压得变了形!
啊——啊——一记锐痛毫不客气地刺穿我的胸膛,宇宙间瞬时响彻我凄厉的惨叫。我愤怒地仰首穹苍,泣血嘶喊,难道我注定无法逃离?!这简直是家族的诅咒,父亲的命运以翻版的形式重又降临在我的头上!哦,我痛苦地痉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首先把母亲从轮下换回,好停止这场残酷的游戏。
五 重生
我曾经恨着母亲,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活明白。一直到我做了母亲,在血污中给予另一个生命,方才醒悟,没有人知道时间的起点和终点,我们能够拥有的时间始终那么有限,因为母亲的无私和信念,才有了把时间拉长的力量。
那一天我在医院的手术室外经历了焦虑忐忑的漫长等待之后,最终欲哭无泪地送走了蒙着白单的罗毅。我的身体软软地滑向地面,轻飘得如一缕白云。眼泪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它积聚在眼、口、鼻、胸、腹,每一个空旷的腔体内,恶毒地蓄谋着一次惊天动地的溃坝。时间停滞了,我在一片刺目的惨白里簌簌地瑟缩着,不断地缩小,缩小,缩小……最终缩变成一个惊恐的五岁的小女孩。
我回家了,终于回家了。父亲把我接回了我们自己的、唯一的家。二十多年前我在这里疗伤,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我却在时光里气力惊人地掘了个深坑,把痛苦封存在记忆之外。现在我回来了,带着巨大的创痛,在精神上再次失去自理能力。可是父亲已经老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照顾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我匍匐在地板上,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亲吻我残损的过往和破碎的现在。
我似乎从未离开过,地板上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呛人气味。冬日的阳光从窗外肆无忌惮地闯入,粉尘在光线中无序纷飞,那是时光的造影,把一切偶然都变成生命的必然。
罗毅是独生子,他的父母得知我怀孕后,哀怜地请求我把孩子生下来。不,他们是在乞求。两位老人差点没在我面前下跪,如果不是父亲及时地搀扶住他们,他们一定会把年迈的尊严跪在我的心上。
“我们老两口知道,这有多么难为你家闺女,可是……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们罗家留一条根吧……”罗毅的父亲整个儿扑在父亲身上,拽着父亲的衣袖直往地上秃噜,“生下来我们就带走,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不添麻烦……”老人泣不成声的哭诉把暗夜切割成无数根条状的丝绦,蛇一样缠绕在我的颈项上,我痛苦地扭曲着脸,无法呼吸。不成形的胎儿,一脸坏笑的罗毅,五岁的小女孩,抛弃孩子的狠心母亲,忍辱负重的父亲,老人的哭泣,命运的狞笑,纠葛,亲情,无奈,挣扎,破碎,逃离……我感到天旋地转,乾坤移位,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时间的涡流里拧成一道刺目的闪电,“咔”一声巨响,眼前忽然一黑,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不省人事。
父亲大惊失色,连忙掐着我的人中不断呼喊我的乳名,静静,静静。我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罗毅父母紧张负疚的脸。我突然昏厥倒地,吓坏了老两口,他们不敢再逼迫我当场表态。父亲心疼我,好说歹说劝走了罗毅的父母,扶我上床休息。整整一个晚上,我噩梦不断,梦里的母亲仍穿着那身好看的果绿色乔其纱连衣裙,但是她脸上花朵般盛放的笑容却陡然变成了可怕的狞笑!我从心肺里爆出一声惊悸的喊叫,霍地坐起,周身冷汗淋漓。父亲趿着棉拖、披着小袄一路跑进我的房间,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一愣,一股澎湃的潮涌猝不及防地撞击上心口,还没来得及用言语作答,我就一头扎进父亲的怀抱,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父亲怜爱地束紧怀抱,在令人惊恐的黑暗和沸腾的情绪中接收到了我那无言的忧伤频谱,他轻拍我的后背,像儿时那般柔声抚慰我,静静不哭,静静不哭……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号啕渐渐变成嘤嘤啜泣。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坚定地抬起头,拿手背在脸上胡噜了几下,像是对父亲,又像是对自己说,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也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我说我没有,我不是为罗家生孩子,是为我自己。那一晚,我梦到了母亲,梦到她狠心地将我遗弃,是父亲小心翼翼地捡起我,把我放在他紧贴心脏的襟怀里。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腹中胎儿对这个世界充满渴望的迫切的生命躁动,我不要做一个狠心的母亲。我不要他恨我,就像我恨着我的母亲。
父亲愕然地望向我,他说他没想到我会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我的目光挑衅,闪烁着一个五岁小女孩的任性。我记得她,她短暂的一生被各种道德嘉奖所包围,却欠缺一个做母亲的基本德性。她甚至吝啬于给我一滴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房没有奶水,但天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奶水,她一心扑在工作上,难免内分泌失调,所以她配得上劳模的称号而不配做一个母亲!我恶毒地想。
“不,她是唯一拿生命来爱你的人。”父亲望着我,沉痛地说。
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过母亲怀孕的细节,那是多么久远的往事,一个五岁的女孩根本无法理解,而五岁之后,母亲是我的禁忌。
“怀你五个多月时,你妈妈得了妊高症。”父亲唏嘘着,眯起眼睛,缓缓拨开旧日时光,“她原本身体很好,可是怀孕后血压一直不稳定,常常头痛,视力也不好,后来还得了肾盂肾炎,病情非常严重……”循着父亲对往事的追忆,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因痛苦而变形的脸,她牙关紧闭,眼球凸起,挺着硕大的肚腹在地上剧烈抽动,突如其来的抽搐昏迷使她意识丧失,大小便失禁,父亲吓坏了,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燕萍”,试图从地狱的边缘拉回呼吸猝停的母亲。
“医生说太危险了,只要终止妊娠,她就能好起来。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孩子在她肚子里已经待了六个月,就是一块石头也焐热了。”父亲摇着花白的头颅,轻叹了一口气,“你这倔脾气,跟你妈一个样。”
“妈妈她——”我还想再追问什么,却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卡在嗓子眼里,肿胀坚硬。
“你妈妈是个好妈妈,”父亲仿佛看出我凝噎的难受劲,体恤地接口道,“没有奶水,你又不将就奶粉,一吃就跑肚蹿稀,她急得直哭,央着你姥姥从老家带米粉来。米粉都是你姥姥亲手做的,精挑细选,淘了蒸,蒸了晒,晒干了一点一点磨好,再搁到铁锅里翻炒,炒熟了装成罐儿,从两百里外捎来。那时候的两百里可不比现在,不说翻山越岭,至少要花上半天工夫才能颠进城,嘿嘿,一碗米糊糊,倒不比奶水来得容易。”
“你妈妈心灵手巧,你小时候的衣裳,从来都是她自己裁剪,贴上花,缝上鸟,小蘑菇小辣椒,小花狗小花猫,不带重样儿的。”
“你爱吃什么,她也翻着花儿地给你做。只要你在别人家里吃到什么好东西,回来一说,她准给你做出来。”
“你小时候抵抗力弱,总爱生病,一病就哇哇地哭。你哭,她也哭。那么个要强的人,为自个儿没掉过眼泪,可是你是她的心肝宝贝,你病了哭了,她锥心扎肺……”
哦,别说了,别说了,我痛苦地摇着头,眼泪簌簌而下。我多么希望打断父亲,但是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扼住了我的喉咙,或许连摇头的动作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在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巨大力量前,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眼泪,眼泪无声地坠下。那是爱吗?是母亲透过邈远的时空用力抛给我的爱的能量吗?我的腹部忽然一紧,那躁动的胎儿一脚踢在我颤动的心尖上。
鉴于母亲曾患有妊高症,产检时医生特别交代我注意控制体重,加强血压和尿蛋白的监测。怀孕的过程简直履薄临深,呕吐,水肿,抽筋,头痛,腹痛,视力模糊……在无尽的煎熬中,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沥干水分的贝母,那仅剩的一点收缩的白,不再是肉体,而是灵魂的珠贝。它轻飘飘地升上天空,使我看到我在母亲腹中游弋的样子,看到母亲因这游弋着的天使的邪恶,而痛苦抽搐的样子。我把经历的每一种痛苦都当做对母亲的一种接近,虽然她在天上以无比优雅的姿势飞翔,而我只是匍匐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掌,竭尽全力想抓住她滑翔而过时留下的一缕风的痕迹。
整个绵绵春日,我下肢肿胀得不行,一按一个深坑,足可以盛得下一杯酒。浮肿发亮的身体,像一截巨大的烤肠。我抚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心中酸酸涩涩,一种希冀与哀伤相交织的崇高感油然而生。我想我已经明白母亲当初的感受,那种用生命来爱一个人的感受。我生满妊娠斑的颊上,忽觉一滴湿润,一抹冰凉。抬起头,我伸手擦掉一颗眼泪,看见罗毅站在长长的撒满鲜花花瓣的红毯尽头对我微笑——好奇怪,因为腹中的胎儿,我对罗毅的爱也变得那样坚贞,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的爱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座丰碑,它随着肚腹的膨胀,日日夜夜一分一寸地生长,如今已然高耸云端,骄傲地标示着此生再难以逾越的海拔。他的坟冢上,已是青草依依了吧,那片碧绿让他融进了时间长河里的亡者之流,再分不清谁是谁,然而他活在我的记忆里,那样清晰,那样生动,那样不可篡改,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如他那样,让我如饮甘醇,欲罢不能……
又是初夏时节,阳光清透如琥珀,父亲陪着即将临盆的我在校园散步。如盖的梧桐和波齿的蒲公英都结出了绒球,它们的冠毛纷纷扬扬,御风而舞,在静静的流光里,子孙满地。忽觉胯下一暖,一股液体喷涌奔流,我暗道不好,我的种子要提前破土而出了。
父亲是唯一在产房外等候我的亲人,他在廊下来回踱步,紧张而兴奋,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装有香烟的口袋,又恍然意识到守望一个生命的严肃性,只得强行放下疏于控制的手。罗毅的父母已经闻讯匆匆赶来,他们亦在火车上屏息而待着新生的消息。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生命最初来到时母亲的阵痛发酵了等待的价值,那是多么漫长难挨的等候,让明暗交替的时光成为一种郑重的代际分割,我感觉哇哇的啼哭声正从我虚弱的身体里生长出来,洪亮,饱满,鼓动着强健的希望。疼痛迷失了我的意识,愿望却更加炽烈,它燃烧,蔓延,腾空而起,迸出熊熊烈焰,这是浴火重生的生命,把时间的长河照亮,让我有勇气泅越,义无反顾地付出,等待,老去……
日升月落,岁月悠长。
尾声 隐藏的忠诚
儿子降生后,我自然从一颗带着白色冠毛的蒲公英种子变成一株牢牢吸附在土地上的黑褐色圆柱根。我所做的一切便是静待花开,然后在季风中送走新的种子。我留在了故乡。
父亲所在的学校举行四十周年校庆时,我在彩旗飘扬的操场上遇到了杨洋。她是作为杰出校友被邀请来校作演讲的。我还记得当年她提着一架巨大的算盘行走在校园里的样子,她高高扎起的马尾辫总是神气地左右摇摆,让青春洋溢的背影成为众多情窦初开的男学生眼中的一道风景。父亲是杨洋的滑铁卢,那场失败的恋爱让她心碎不已,最终黯然退出我们的视线,从学校彻底消失。没想到后来她另辟蹊径地走进心理咨询行业,现在已经是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的高级咨询师。今天她的演讲题目是《爱的序位》。
“在人类关系中有一些基本的秩序,这些秩序往往早已被爱所排定。唯有当我们洞察这些秩序,爱才能成功。”座无虚席的报告厅里灯亮如昼,杨洋手握麦克风侃侃而谈,成为灯光和目光的焦点。裁剪合体的天蓝色套装衬托出姣好的体态,使已经步入中年的她透露出迷人的风采,“我们经常困惑于盲目的、没有了解的爱,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领悟这些秩序。只有当真正的爱使我们知道并且尊重这些秩序时,我们才能获得安宁和幸福。”她磁性的声音充满了情感的魅力,使我既感到迷惑又充满期待,不由得被催眠般进入她的话语。“你是否被焦虑、愤怒、罪疚感和孤独感莫名纠缠?你是否为家庭中极其相似的遭遇或命运感到苦恼和困惑?也许你并不知道,你在无意识中承接了家庭中上一代或者前几代的‘问题模式,你正在以共同受苦、共同负罪的方式,暗地里表达对家庭的忠诚……”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