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仲德教授辞世十周年了,宗璞感慨地咏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他只生存了67载,如果再假以l0年的寿命,我想他会像他的老泰山冯友兰重写《中国哲学史新编》那样重写就他的《中国音乐美学史新编》,他更会在文化领域提出诸多振聋发聩的新见解,来促进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型。蔡先生生前同诸多学者有过很多辩论与商榷,他死后也有人辩驳他的论点,这说明他的影响是一直存在的,人们没有忘记他。但对他的思想,他的文章也有诸多误读,这都很自然。我所关注的是——蔡仲德洞察历史事物与人事的独特视角首先应该被人理解。从蔡仲德的学术历程上看,在他生命的后期,从音乐美学史的研究阶段逐渐把重心移向广泛的文化领域,转向人文关怀,这是一个人本主义学者的必然归宿。就其时代环境来看,一个甲子以来,中国的大学出现精神疲软,由于体制与教育思想出现问题,所以,他一再呼吁,“教育回到蔡元培”,这也是对“钱学森之问”的回应。这不是走回头路,而是呼唤蔡元培精神的回归。蔡元培所处的时代环境尽管早已星移斗转,但他的前瞻性、现代型的教育思想和大学理念却历久常新,充满活力。尽力恢复和弘扬这种理念,正是今日重建大学精神,争创世界一流大学的基础和关键。它所含大学之为大的主要内容实质上应该有四个方面:学术研究的崇高性质之为大;学术思想的自由宽容之为大;学术大师的地位影响之为大;学术通识的广博通达之为大。复旦大学校长杨玉良说:“教师必须真正崇尚学术,崇尚真理,对国家、民族乃至全人类负责,当社会出现失范时,大学应该出来发出警示之声。故教育需要精神的回归与坚守,它担负着培养一代精英的责任。这些精英以后的素养如何,决定国家的走向,民族的命运,甚至决定世界的安宁。”这话是不错的。二战之前,哲学家罗素曾经担心,德国与日本的法西斯教育会使世界变得很危险,后来果然如此!时至如今,民族的文化脊梁需要重塑,故有在蔡伸德的倡议下中央音乐学院《士人格》课的开设,以及他对当前社会文化热点的关注。就其个人原因来看,在他的《中国音乐美学史》等一系列有关音乐学方面的研究告一段落之后,他感到在这个领域该说的话已经基本说完,他能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做完。他的视界除了课堂之外始终关心着整个文化领域的风云变幻,因为它系结着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文革”以来的社会变化,促使他更多地思考人和文化的关系。尤其是经过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风风雨雨,目睹国内外的急遽变化,更感觉到中国一切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人,而人的问题及解决又离不开文化。人和文化互为因果。他的研究志在是否有利于学术文化的发展,有利于现代人格的形成为鹄的。如他对冯友兰学术历程个案的长期研究梳理过程中涉及了中国近现代文化历程的诸多问题,因此才有了对五四运动的历史分析,才有了对民国以来一些代表人物的研究,其中就包括王国维与陈寅恪。他对研究对象长期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个标准、一个尺度,那就是以人本主义的尺度为基准,将旧文化与新文化,将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做了清晰的切割与划分。他以社会发展进步的目的性为参照,以前现代与现代为准绳,对社会文化及其承载其文化的个人进行批判性的研究与论定,毫不含糊地将研究对象加以类分。蔡先生无论对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思想的研究还是对社会人物的品评都是充满了批判精神的,进得去而能出得来,高屋建瓴,有取舍有扬弃,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这也是他的学术研究的鲜明特色。以此研究儒家音乐美学思想,研究五四运动,都得出了卓越的见解。概括起来,他站在世界音乐发展史的高度,而不是民粹主义的狭隘视野得出:传统音乐及其儒家音乐美学将乐视为礼的附庸,为了中国新音乐的发展,脱开陈腐的羁绊,发出解放音乐的呐喊。冀望新的音乐由“礼的附庸”、“道的工具”变为独立的艺术,这独立的艺术,无疑是为人生的。以此研究五四运动,面对时下国内学者对五四运动的误读,经他全面厘清“五四”通盘资料与前后的历史进程,得出的结论是:对于“五四”,他认为要分清两个“五四”。一个是文化的、渐进的、宽容的“五四”,一个是政治的、激进的、排他的“五四”。前者的主要代表是蔡元培,后者在陈独秀身上比较突出。“五四”激进的一面确实存在,1919年以前就有,1920年以后越来越突出,后来导致所谓“兴无灭资”,直到文化大革命。这才是激进主义的源与流问题。影响文化大革命的不是“五四”的主流和整体,而是其中政治的、激进的、排他的那一面,文化大革命是那一面的恶性发展。不作分析,笼统地把“五四”归结为激进主义,是简单化的做法。他的这一论断,渐被大家所接受。蔡以此研究王国维,则认为他是个新文化的启蒙者与旧文化旧制度的殉葬者,赞赏其接受西方新思潮、借新方法研究古文化批判中国旧文化的一面,启蒙的一面。他不同意陈寅恪认为王国维单纯是殉文化而自尽,认为实是殉清而殒命。此说与陈说不仅不;中突,而且还包容陈说,因为在王国维心目中,清室就是旧文化的象征、旧文化的载体。这也不是研究者结论的矛盾,而是人物思想性格与身世的矛盾。因为王国维与陈寅恪们所期待的新文化与社会现实呈现的新文化是矛盾的,与其一生安身立命的传统是格格不入的,与其理想与主张大相径庭,使其既不能融入,又无所归宿,只好回归旧墨,即使殉葬也在所不惜。王国维与梁漱溟之父梁济可以互映,梁济与王国维同代,亦自杀,其遗书明言“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日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这有助于理解王国维之死。他与王国维也是无独有偶,都既殉清又殉旧文化。以此研究冯友兰,则将冯友兰的一生划分为“实现自我”、“失落自我”和“回归自我”三个阶段,这在当代知识分子中是个典型的存在。研究陈寅恪也是如此,在肯定其价值与学识外他指出了他的局限性,尤其陈寅恪一生坚守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也同样与现代的学术人格与追求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但是,陈寅恪生活的特定的社会环境与学术语境里,他的为人、为学、为师毕竟始终保持着人格的尊严,正如苏格拉底的名言:“宁愿与整个世界为敌,也要与自身保持一致。”论者说:陈寅恪,学问是其生命的另一面,终生秉持独立自由并以之安身立命,其治学如暗夜秉烛,同时他也是暗夜一烛。喧嚣白昼之后的盲者,端坐旧藤椅,午夜抚史,目光如炬,洞彻史实和现实。好友王国维自杀时陈寅恪仿佛也死过一回,但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直活下来。他以德式研究的缜密穷究东方文化的博大沉雄,纸中夹着故国百万雄兵。先生远去,却在《柳如是别传》中留下身影,那个反清复明的风尘女子便是风云女子。彪炳千秋的不是威权,是威权下弱弱的不屈、默默的抗争——无论对旧威权,还是新威权。陈寅恪作为近代一个无人比肩的一流历史学家,长时间被边缘化,不能进行正常的学术研究,最后不得不去研究个风尘女子,并通过她来折射历史、现实与人生,其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下面谈谈有争议的《陈寅恪论》“在史中求史识”是陈寅恪信守的法则,也是蔡仲德信守的法则。有人在讨论《陈寅恪论》的文章里竟然说蔡“对人本主义的基本概念尚不清楚,也说明作者对儒家文化缺乏了解”。呵呵!这种说法很滑稽,想不到北大年轻学人竟然如此误读前辈的文章。我想起一个公案:药山禅师正在看佛经,弟子问:“师父平常不准我们看佛经,为何您在看呢?”药山答:“我只是用它来遮遮眼睛。”弟子不甘心:“那我也拿来遮遮,可以吗?”药山答道:“如果是你,必须先去把牛皮看穿!”这是说,师父深怕弟子为书的表象所迷惑,而看不透佛经后面潜在的东西。庄子早就在《轮扁斫轮》一篇中说过,古人的书与话语,其精华往往藏于书外,而写出与说出的往往是糟粕。故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我想也有此番意思。蔡仲德恰恰做了一个20世纪看穿牛皮的人。也有人说:蔡研究的是中国音乐美学的“糟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是为了找出精华!蔡认为:“陈寅恪的人格具有巨大魅力”,“陈寅恪的学问足以令人仰慕”,而陈寅恪却把人与文化的关系颠倒过来,规定人必须坚持某种文化而不许变革创新,这就不是以人为本位,而是以文化为本位,不是文化为人而存在,而是要人为文化而存在,这种文化取向与文化思想是陈寅恪的根本局限,这一根本局限既决定了他的人生必然具有悲剧色彩,也决定了他的著作必然具有消极意义。所以他尽管既有渊博的学养学识,又有坚定的独立精神,却不能成为“猫头鹰”,为人类社会与文化指出发展的方向。由此可见,陈寅恪否定“五四”新文化、反对中国文化由前现代向现代转型的态度极为鲜明,也就可见,陈寅恪的文化取向与文化思想不仅不能为人类社会与文化指出发展的方向,而且是与人类社会与文化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的。由此观之,若说以“人本主义者”为墓志铭的蔡仲德“对人本主义的基本概念尚不清楚”岂不荒唐?在有关儒学的论辩,对陈寅恪先生的思想所进行的考察中,蔡仲德并非没有偏颇之处。但蔡先生所要强调的是,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是自由、自主和个性发展,而陈寅恪所追求的儒家理想是强调秩序和整体的,因此不是人本主义和普世性的。我认为在近代西学的冲击下,儒学曾经一度“崩盘”,但儒学中有诸多成分仍然是合理的,有价值的,可以继承和发展的。由此,陈寅恪主张保存民族文化、在文化和政治上坚持民族独立和自尊,是完全正确的。在以上几个方面,蔡先生和他的辩论者的主张都无可非议。但是,当他们试图将自由主义与儒家文化进行比较性考察时,他们对相关的概念以及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联似乎都有混淆之处,所以才会出现貌似各执一词公婆都有理的现象。这里,有几个最为核心的概念需要提出来:自由主义、人本主义、文化多元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民族主义,文化本位主义……。首先需要提出的一个概念是人本主义,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逐渐发展起来的自由主义思想,主张了一种“人本主义”。人本主义认为,人是文化的创造者,是文化的主人,所以应该是文化为人而存在,而不是人为文化而存在。人之所以创造文化,则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存在,更好地生活。这是文化的目的,也是文化的动力。所以人要不断地向前发展,也就要不断地突破原有文化的束缚,以创造新的文化,而不能作茧自缚,固守原有文化的特性,如若固守,原本是人所创造的文化就会异化,人就必然成为非人。孔孟的儒家也主张一种“人本主义”(在民本中似乎也含有人本),但人本主义在这两种语境中却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西方自由主义所主张的人本主义是从每一个平等的个体出发的,尤其是主张个体的自由和个性发展,反对任何政府或个人以集体或以善的名义对个人自主和自由的侵犯。因此,自由主义另一个核心主张是反对“家长主义”;而儒家的民本或人本主义则是“家长主义”,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施恩”。最重要的表现是就是统治者往往打着以人文人本的旗号实施“仁政”以巩固统治和秩序;普通个体的独特声音得不到体现,个体也无从选择自己的生活。因为通过所谓的人本主义或“仁爱”思想并不能够弥合自由主义与儒家之间的紧张。蔡仲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仅仅从对儒学的继承这一方面来看,陈寅恪先生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这是合理的判断。在这一方面,有人提出了一个不令人信服的论证,即认为,“‘安民和‘平天下,也就是尊重、珍视生命,使得人人能够安生和生活幸福,天下太平,正是儒家的最高政治理想,因而它与自由主义无本质上的矛盾”。恰如上面所分析的,儒家所倡导的仁爱和人本主义同自由主义所倡导的人本主义和正义感是完全不同的。西方自由主义在本体论上是“个人主义”的,而儒家的人本主义在本体论上是“整体主义”。对文化多元主义的分析可以进一步深化我们对自由主义和儒家思想的理解。文化多元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核心主张之一,自由主义认为,在当今这样一个信仰多元、文化多元的世界里,应该尊重不同的文化,但前提是,任何的文化形态都不应该侵犯个人的基本人权,并且国家和政府也不应该宣称某一种文化的绝对合理性。儒学如果仅仅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只要不与最为基本的人权相冲突是合理的,有些内容具有普世价值,是可以被继承的。故西方有向中国哲学寻求智慧救世之说。但中国几千年来的实践却是,儒学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形态,而且是一种政治形态,自汉代独尊儒术以来,被专制政府视为唯一的官方文化,这就违背了文化多元主义的理念,更剥夺了大部分人自主选择其他文化的可能性和自由权。在今天,儒学已经不再是一种政治性的存在了,这是合理的。陈寅恪先生以及其他的儒学家如果仅仅是主张和维护文化儒学,而不是制度儒学或政治儒学,或者说,如果他们不再试图在国家政治层面宣扬儒学,而仅仅是在文化和学术层面继承发展儒学,那么,他们就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自由主义、人本主义包容甚至鼓励这类文化性的事业。如果蔡仲德先生在这种意义上称陈寅恪先生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那么,蔡仲德先生就是没有厘清自由主义同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等概念之间的关系。类似的分析同样可以用来解释民族主义同自由主义之间的关系。在西方政治哲学中,一些民族主义者同样可以是自由主义者,某些自由主义者同样也是民族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不会完全抹杀国家和民族的伦理含义和道德含义;他们仅仅是反对某些极端的民族主义,尤其是那些以民族或国家之名而对个体人权进行系统性侵犯的行为和主张:例如,纳粹的种族主义。在世界纷纭的主义交叉中,还有一个学术立场和文化立场问题,学术、文化与政治的问题。文化一旦和政治需要扯在一起,辩论双方往往偏离了问题正道,而把背后的目的掩藏起来,是非与真理也会无可奈何地被扭曲,这样的论辩也就从科学与学术的轨道上脱轨了。这应该是我们在纪念蔡仲德先生和研究传统音乐美学时应该记取的。陈寅恪把王国维的死看作是一个学者追求和保持自己的“独立自由之意志”之举:“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蔡仲德也是遵循着这样的精神为人处世和治学的。他的学术研究不为时俗所左右,不为威权所趋同,不唯古圣马首是瞻;他的处世不为时宜所迁就,为了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回顾蔡仲德的学术生涯,令人深深感佩。我曾经在罗小平、冯长春的《访谈录》结尾处对其一生做过简单归结:他是位具有文化人的忧患意识和历史大识见的史学家,他的《中国音乐美学史》为我国的音乐学奠基并树立起一块丰碑;他是一个能够纵观全局、贯通中西的思想家;是位治学严谨孜孜不倦探求中国音乐之道的音乐美学家、音乐教育家。在这三个领域,他都是个创造型的学者,而他所有成绩的取得又都仰仗于他的人本主义思想以及他傲岸不屈的人格。蔡先生的思想和态度代表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社会进步发展的自觉承担,尤其是对独立意志自由思想的渴求。蔡先生无论是教书,还是在文化研究领域,都是一个高瞻远瞩的思想斗土,鹤立于当代新儒和旧儒之上。从思想尊严到独立人格,他都属于现代!他是个出现在缺乏思想的年代,立足大地又能昂望星空的思想家,是鼓舞人们前进的动力。我想,越来越多的人会理解他,赞同他,他的文化主张、艺术主张会影响一代中国有志改革开放的文化人,尤其青年学者们,在思想家缺席的时代,蔡仲德从未停止过思想的脚步,他的一系列论著,让人感到天在峰峦缺处明的豁亮。李起敏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责任编辑 张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