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应该注重精神修养

2014-12-12 02:12沈章明
江苏教育 2014年22期
关键词:智育体操体育课

沈章明

今天谈德育的人,或许不会想起民国时期曾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蒋维乔的一段故事。上个世纪初期,蒋维乔与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有过一次争论,所论虽然是体育,却与德育息息相关。如今旧事重提,或可察往知今。

一、静坐法和它的反对者

蒋维乔少年时期爱胡思乱想,犯下手淫的毛病,久而久之,梦遗、头晕、腰酸、目眩、耳鸣、夜间盗汗等问题层出。他的父亲发现后,命他研读修养心性之书,学习道家的小周天之术,于是开始练习静坐。病症逐渐缓解之后,蒋维乔没能坚持下去。直到二十八岁,他又得肺病,咳嗽咯血,吃药无效,才“屏除药物,隔绝妻孥,别居静室,绝谢世事。每日子、午、卯、酉,四次静坐,余暇则读老、庄及佛经,习七弦琴一二引,身心愉快。三月之间,生理大起变化,病霍然而愈。从此静坐之功,永不间断。”

重获健康之后,蒋维乔打算用科学的方式向大众介绍静坐法,但很不自信,每每搁笔。直到后来,冈田虎二郎、藤田灵斋倡导的静坐法和藤田氏所撰《息心调和法》《身心强健秘诀》传入中国,他大受触动,发奋撰述《因是子静坐法》,力图从心理和生理角度介绍自己的功法。

静坐法非常简单,起首只有一条,就是“意守丹田”,“正身稳坐,端容平视,不昂首,不旁瞬,垂其肱,置其掌于股,分开其膝,加足于胫,如佛家之趺坐,务去思念,务深呼吸”,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脐之下一寸三分,一直想着那个地方,等到它发热,就是“得气”。再按经络路线,把所得之气引导到一定的穴位上,需要治哪个部位,就让气走到哪个地方。坚持不懈地练下去,病就会慢慢好起来。

1914年8月,蒋维乔的《因是子静坐法》刊行。一时洛阳纸贵,不少人用这个办法治好了久治不愈的疾病,到1927年6月,此书重版21次。蒋维乔经常被各大中学校请去讲演静坐术。演讲记录或听后感经常出现在各类报刊中,如《学生》杂志(1915)、《江苏省立第五中学校杂志》(1916)、《教育公报》(1918)、《北京大学日刊》(1918)等。

广受欢迎的同时,蒋维乔和他的静坐法也遭到不少批评。曾经学医的鲁迅就很不以为然,1918年在《新青年》第5卷第4期上撰文称其“讲鬼话”,“把科学东扯西拉,羼进鬼话,弄得是非不明,连科学也带了妖气”。用蒋维乔自己的话说,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也有一部分反对这个法子,以为是“死”的修养,和新思潮不合,又以为近于厌世派。

就是这么一种静坐法,相信者声称治好了自己的病,反对者却称其大谬不然。两极分化,耐人寻味。

二、精神修养的归属问题

鲁迅所谓的“讲鬼话”,不为无据。静坐法虽然有蒋维乔的创新成分,但本质上属于中国的传统方术。如何用科学方法阐释本国固有之术,至今仍然是个问题。蒋维乔在介绍静坐法时,既不精通生理、心理等方面的知识,又缺乏深入浅出的阐释能力,要么使用方术家言,要么以科学名词牵强附会。比如,他用物理学术语“重心”来解释并代替“丹田”,有一定道理,却不够妥帖。这自然难入鲁迅法眼。

除了语言表达容易引起误解之外,体育观念的差别也导致分歧。

1917年,二十八画生在《新青年》第3卷第2号中发表《体育之研究》,认为“人者,动物也,则动尚矣”;“动以营生也,此浅言之也;动以卫国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义。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天地盖惟有动而已”。相信生命在于运动,就不应赞成“因是子静坐法”。在他看来,体育运动的功能强大,可以强健筋骨,也可以间接地增知识、调感情与强意志;体育与智育、德育之间泾渭分明,体育是德育和智育的基础,身体承载着知识与道德,身体不存在,德与智也便不存在。

蒋维乔早年的体育观与二十八画生十分接近。1909年,他在《论学堂轻视体育之非》中说,人者由身心相合而成,教育者宜就身心二方面调和发达之。但全文只就生理方面的训练发表议论,没有提及心理方面的训练。

后来,蒋维乔的体育观发生了变化。1915年(《因是子静坐法》刊行第二年),蒋维乔在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演讲,指出“人生大要有二,一身体,一精神。身体为外界的,精神为内界的。外界主动,内界主静。所谓一动一静,天地之道。动足以锻炼身体而之强固,静足以磨砺精神而之愉快。是故动者外界之修养,静者内界之修养。内外交修,形神合一,乃保身之道也。”1916年,江苏省立第五中学三年级学生徐辟南听完静坐法讲座之后,在学校刊物上谈到,“动者静之对,动而不静则疲,静而不动则衰。学校中设立体操、拳术各科者,所以活泼吾人之勇力,发达吾人之筋肉,使无动静不均之害也。然体操、拳术用筋肉之锻炼,非精神之修养。强于外不能固于内,欲为体魄之强,固非得精神修养,难收全功。”两相比较,可见蒋维乔已经明确地将体育分为“筋肉之锻炼”和“精神之修养”。

1920年1月,蒋维乔将这种体育观形成文字,发表于《长沙体育周报特刊》,对鲁迅等人的批评作了回应。体育包括“筋肉的锻炼”和“精神的修养”,“这两方面都不可偏废的。体操和运动,虽然可以强健筋肉,活动血脉,实在他的效验,不过偏于肉体罢了。至于精神,就不能顾到,所以于育字未必完全。依我的见解,必须兼用修养功夫,方得完成此育字的意义。有人说身体强健,精神也自然随之而强,正不必分作两截。这话我却不敢赞同。须知道身体和精神,一主用动的修养,一主用静的修养,偏于一方面,是不可的。”因为“如今青年学生,正在身体发育的时候,多犯了胡思乱想的毛病,使精神不得安宁。结果弄得面黄肌瘦,夜眠不安,遗精头眩,好好的身体,自己弄坏。这是不晓得修养精神,连反带累身体的原故。”

之所以注意青年学生的精神状况,与蒋维乔个人的内外在经验有关。他早年参加中国教育会,任教爱国学社,编过小学教科书,特别是1902年冬与人一起组织过体育传习所,他对实然的教育和青年学生的身心发展情况十分熟稔。另外,他幼时有“犯手淫,久之,梦遗、头晕、腰酸、目眩、耳鸣、夜间盗汗”的经历,在他看来,必须先有静的修养,使精神修养得当,然后体操运动才能收到实效。否则,“要越弄越坏了。”

文章末尾,蒋维乔回应了指摘静坐为厌世的人,请他们不要武断,可以先尝试一下静坐法,“做了以后,便知道这静中境界,真是活泼泼地,全不是死的。”此举略微有些反讽意味。主张动的人没有真正动起来,反倒由主张静坐的人发起行动的呼吁。主“动”者“动”得并不彻底。

三、德育与体育间的纠缠

二十八画生在《体育之研究》的开篇指出,“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因此强调“筋肉的锻炼”和“身体的平均发达”,视此为体育的重点。而他将体育置于德育和智育之前,也有现实因素。“儿童及年入小学,小学之时,宜专注重于身体之发育,而知识之增进,道德之养成次之;宜以养护为主,而以教授训练为辅。今盖多不知之,故儿童缘读书而得疾病或至夭殇者有之矣。中学及中学以上,宜三育并重,今人则多偏于智。中学之年,身体之发育尚未完成,乃今培之者少而倾之者多,发育不将有中止之势乎?吾国学制,课程密如牛毛,虽成年之人,顽强之身,犹莫能举,况未成年者乎?况弱冠者乎?”

此文发表于1917年。当时学校教育就已经出现这样的问题:小学儿童因为读书而得疾病或致夭折;中学和大学偏重智育;学校的课程多如牛毛,学生难以承受。

蒋维乔《论学堂轻视体育之非在》也针对现实而发出注重生理训练的呼吁。当时,“乡僻小学,经费既绌,延师尤难,并体操一科缺之者,比比矣。”乡间学校缺乏经费,无力聘请体育教师,体育课往往缺失。“城镇小学,亦率徒具形式而鲜精神。至各地中学以上之校,大抵务注入精密之智识,强生徒以过分之负荷,而不问其身体之能胜与否。如某中学,有学生入学半年,殆未知体操为何事矣。某中学至三年级以上,并废体操科矣。”当时城镇学校的体育课徒具形式,为了知识学习,干脆取消体育课。学校过于重视知识学习,学习负担超重。因此,他和二十八画生一样,强调生理上的训练。

从这个角度看,蒋维乔后来的体育观,未必不是此时的体育观。只不过,此时首要急于解决现实问题,着意强调生理上的训练而已。

到了1920年,情况有所改观。“除掉极偏僻的乡校外,看他的功课,也总有体操一科。至于风气开通的地方,每年每季,也没有不举行运动会的。照这样看来,似乎对于体育,也算得尽力提倡了。然而仔细一想,这些体操功课哩,运动会哩,究竟能将那个育字的意义,十分发挥么?”体育课已经正常化,但效果并不显著。这时,蒋维乔开始提倡“筋肉的锻炼”和“精神的修养”并重,动静兼修。“动的修养,就是体操和运动,务必要使学生知道此等体操运动的真正好处,于生理上种种益处,自己站在自动的地位,不要看做照例功课。静的修养,就是叫精神安静。”

由此看来,所谓的主“动”派和主“静”派,并非针锋相对。主“动”派不否认静坐的好处,主“静”者也不否认运动的好处。他们立论的基础都是当时社会和学校教育的现实,现实需要什么,便提出什么样的观点,不做好高骛远的空论,也没有意气之争。这是讨论德育也应该有的态度。有了这样的态度,即便观点有别,议论纷纭,仍然有利于德育的开展,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从”。

其二,除了立足现实这一特色值得注意之外,还应该注意论争双方对“体育”这一现代学科概念的界定。主“动”派和主“静”者的冲突,就是概念界定上的冲突。主“动”派认为,体育就是“筋肉的锻炼”或“生理训练”;主“静”者则不满足于这一点,将“精神的调节和养护”纳入到体育中来,期望通过动静兼修,实现人的精神安宁和身体健壮。如何界定这个概念,反映出他们对现代学科壁垒的不同态度。

主“静”者眼中的体育课程,分担了德育的重要部分。就体育运动而言,“静”是为更好的“动”。只有惯于静坐,善于静心,才能有得当的精神修养;而有了精神,“筋肉的锻炼”才会收到效果。否则,只讲求运动而不管精神状态的好坏,就有可能伤害到身体。若从人的身心均衡发展来看,身体强健的同时,也要习惯于静,善于静,唯其如此,道德修养才得以提高。所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古人“德”、“得”同义,道德就是个体对道的体认和把握,而道德修养的基础就是静;若无法安静,道德养成便是空话。

其三,应该注意德育的现实困境与历史根源。从二十八画生和蒋维乔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晚清民国的学校教育现状。从1909年前后的晚清学堂,到1917年、1920年的民国课堂,常常是乡间无法开设体育课,城镇学校虽有体育课而徒具形式,有时连形式也没有。与此同时,智育始终处在第一位,密集的课程超过学生所能承受的范围。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谈论德育和智育,不如谈论体育。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在谈论体育的问题,实际上却处处体现对德育和智育的严肃思考。

蒋维乔并不在意体育和德育间的纠缠,他立足现实,从身心和谐发展的角度来讨论体育。今天讨论德育问题,更不能局限在壁垒森严的现代学科体系之内,也要立足现实,追求动静均衡,进行有效的课程统整。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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