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温州大学)
王全安早期的电影中,女性常常面临着人生两难抉择的困境。在叙事结构上,王全安采取的“圆形叙事”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女性命运宿命式的回环与重复。在这种叙事模式背后,反映了中国当代电影关于生命、时间等哲学问题的体认,其中有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批判和超越意识。
圆形叙事模式是一种叙事结构模式,指文本叙事从起点出发,经过一个叙事过程,达到叙事终点,由起点到终点并不是按时间顺序自然发展的一种直线性叙事,而是终点又回归到起点,并对起点有所超越而形成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近似的“圆”。这种“圆形叙事”的结构模式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女性命运宿命式的回环与重复。
《惊蛰》中的关二妹起初的命运被设定为嫁给当地的一个有钱但是长相丑陋的男人,这种不幸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成为了现实,起点就是终点,就像走入了一个圆形循环的怪圈。从影片开始的关二妹爷爷的葬礼,到后来关二妹的婚礼,这种仪式化的场景,与关二妹的返乡和进城的圆形回环相呼应。我们意识到,任何为挣脱所做的努力都可能是徒劳。从关二妹的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无数中国女性命运的重现。在经历了一个圆形回环之后,关二妹还是嫁给了姜锁,关二妹的困境根本就没有解除。
《图雅的婚事》以时间为序依次交代了故事的开始、经过和结尾,没有杂芜的叙事枝蔓,没有曼妙的春秋笔法,但经典式的戏剧张力却不动声色地将图雅刻画得生动立体。从叙事结构上看,影片起始于一对蒙古族孩子的打架,而终止于两个丈夫,巴特尔和森格打架之后的两个孩子打架。影片结尾,蒙古包外,孩子在哭;蒙古包内,图雅在流泪。她的眼泪隐藏着未来可以预见的困难。看似完满美好的未来生活戛然而止,图雅的努力变成了对美好期望的失落。整个故事悲怆感凸显,这种首尾呼应的叙事形态再度形成了一个圆形回环的叙事结构,“王全安自己也认为,影片的结尾恰恰意味着图雅更为艰难生活的一个开始,‘嫁夫养夫’这个注定的伦理悲剧将从一个不和睦的婚礼开始,步入另一程度的尴尬境地”。②
《团圆》,从片名上我们也能感知到“圆形”的存在。刘燕生的来而复去,以居委会的欢迎仪式开始,以弄堂里的聚餐告终。形成了一个人物动作的圆形循环。而“圆形叙事”的另外一个层面是,个性好强的外孙女娜娜最终还是选择了与男朋友结婚,面对丈夫婚后留洋的现实,娜娜选择了成为像外婆一样的“等待中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娜娜成了乔玉娥的循环。但如果说,乔玉娥的命运是大时代背景下个人无能为力的被动结果,那么,娜娜也许不可知的命运则是新的时代背景下主动选择的结果,显现了上海女性在全球化浪潮中的普遍境遇。娜娜这种与外婆相似而又相异的个人命运,不仅仅是个人因素使然,其背后更隐含着强大的历史与现实力量。
不仅王全安的电影,在圆形思维的影响下,人们经常将人生理解为一种圆圈运动、一种存在的循环。在古希腊神话中,被惩罚的西西弗斯将石头推上山顶,石头就会立即滚落山下,再次推再次滚落。如此循环,无穷无尽。在中国远古文化中,《易经·系辞》把易的运行与时序对照起来:易的运转是春、夏、秋、冬的周而复始的“圆形”运转。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吴刚在月宫里砍桂树,斧子砍下斧痕就立即闭合,如此循环,永无止境。这些被叙述的对象从某一状态开始,经历了许多变化之后,却又回到了与原初相似的终点,犹如一个怪圈。“所谓怪圈就是指这样一种现象,我们在某一等级系统中逐渐上升(或者下降)。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又回到了原来开始的地方。”③“怪圈的内在含义也是在有限中包含无限的概念。它不仅仅是一个圈,而且是以一种有限的方式来体现无限的过程。”④
在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导演和作者通过细致入微地展示封锁、循环的人生怪圈,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的体认。影片《湘女萧萧》以萧萧从一个任人宰割的“媳妇”到自觉追求正常人性的“女人”再到成为宰割他人的“婆婆”的人生历程所体现的圆形循环,批判封建礼教扼杀人性的周而复始的封闭性怪圈。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林黛玉焚稿断情,通过死亡回归于绛珠仙草;贾宝玉悬崖撒手,觉悟出家;梁山好汉经由死亡回归星宿位置……“他们必须以死亡或出家来结束自己原有的生命(俗性时间),始能回归于他们原来的神话生命中去(圣性时间的回归),超自然的权威(神、命运、不可逃避的天数……)为了让这些人物回到他们原来的生命之中,必须让他们经过死亡来完成这种更新,死亡是通过隔离的过渡,也是精神的再生,是由俗到圣,由死到生所不可或缺的过程。”⑤可见,先人认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获得再生的契机。
王全安电影“圆形叙事”的结构模式选择,表现了中国当代电影在关于时间、生命、历史等哲学问题上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和超越意识。日出日落、春夏秋冬的自然循环与原始人关于生死的信仰相契合,形成了整体上周而复始的圆形循环的时间信仰,这种信仰作为中心母题在如《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中都有所体现,这种叙事模式在中国当代电影中出现,则有其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具体地说,一方面是对于几千年来民族历史的循环往复、环环相扣的内在稳定结构的探究;另一方面,表现出试图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交流中消解这种结构,重建现代民族文化的创作热情。
我们可以从王全安电影舒缓的节奏里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是浮躁和票房至上的当下影坛所稀缺的,是一种中国电影传统本身的品质,它曾眷顾过许多电影人,又在无情的商业竞争中被很多电影人遗忘。中华民族是古老而文明的,五千年的文明史和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传统积淀了深厚的精神和物质资源。在当下的全球化语境下,电影电视的文化传播力是首屈一指的,中国电影人应该更多地关注现实人生,探索艺术化的表现手法,进行深度的思想挖掘。拍摄出更多反映中国独特文化、精神的影片,承担传播文化的重任。
注释
① 有关“圆形叙事”的论述,参见:陈晓云,陈育新.作为文化的影像——中国当代电影文化阐释[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253-268.
② 白小顶.一个女人的哲学——《图雅的婚事》[EB/OL].北青网读家酷评,2007-4-16.
③(美)道·霍夫斯塔特.GEB——一条永恒的金带[M].乐秀成,编译.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98.
④(美)道·霍夫斯塔特.GEB——一条永恒的金带[M].乐秀成,编译.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105.
⑤ 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107.
[1]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2]陈晓云,陈育新.作为文化的影像——中国当代电影文化阐释[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
[3](美)道·霍夫斯塔特.GEB——一条永恒的金带[M].乐秀成,编译.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5]戴锦华.断桥:子一代的艺术[J].电影艺术,19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