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韵
(南昌航空大学科技学院)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作品形式涉及广泛,互相说明、互相补充,成为博尔赫斯整体。因为其深刻的内涵、娴熟的技巧和独创的风格,当之无愧地成为“作家们的作家”。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博尔赫斯与其他现代主义、后现代作家在中国的“旅行”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大部分体现在1985年后的先锋文学作家的作品上,其中,又以格非的作品最为显著。王央乐翻译、1983年出版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近乎成为一代先锋派作家的“圣经”。格非在《塞壬的歌声》中心怀崇敬地写道:“中世纪有了但丁就有了一切,同样,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存在为20世纪的文学挽回了尊严。”①从格非对博尔赫斯如此评价,我们也不难看出博对其影响是重大而深远的。但中国作家并不是一味的东施效颦,而是上升到了消化吸收,更加代表了这些作家对国家的热爱和赤诚。
本文试图从博尔赫斯的《交》和格非的《迷舟》出发,以这两篇后现代文学的代表小说为载体,对两篇文章的创作背景、哲学思想,特别是对它们独特的迷宫式的叙事结构进行比较,研究其共性,探讨“迷宫式”的人生,如何发展自我。
《交》和《迷》这两篇小说分别创作于1941年和1987年,不约而同赋予了作品战争的背景,前者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者是北伐战争,两位作家使用充满硝烟的背景叙述并非巧合。
在《交》开始,博尔赫斯将故事设置在一战,主人公是中国人,被德国招募为间谍。读者从一开始就知晓,主人公俞琛必须发送一份情报给德国上司,而另一位英国密探正跟踪他;读者同样知晓,间谍逃跑时拜访了老汉学家,向他诉说了自己一位祖先的神奇著作;最后出人意料,他把汉学家杀了。直到文章最后,作者才透露情报只有三个字——阿尔贝,它既是汉学家的名字,又是英国炮队集结的一个叫阿尔贝的法国小城市的名字。为了传送情报,间谍只好杀害与该城市同名的某个人。而故事更有意思的还在于它的种种巧合:中国人是间谍,被害者又是汉学家,汉学家用其毕生精力研究的是中国最传统的著作,并且是唯一能够解读著作背后寓意的人。博尔赫斯自己评价这部小说时说,读者将亲眼经历“一次犯罪的过程及准备活动,读者不会不知道这次犯罪的动机,但却不理解——在我看来是这样——直到最后一段才会明白”。同样在《迷舟》中,作者以战士萧死亡头七天发生的事情,在叙事中夹杂了萧执行任务以及萧与杏的情感两条线索。此外,两篇文章在故事开头都有一段引文,虽然只用了寥寥几行字,却给读者交代了故事的具体时间:“第二十二页上,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记载,十三个团的英军,原计划于1916年7月24日向塞勒—蒙淘朋一线发起进攻……”(《交》)“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军先头部队突然出现在兰江两岸。”(《迷舟》)②
两位作家以战争为背景,如同观看灾难战争大片,在故事还未发生前,惊恐、畏惧、紧张的氛围油然而生。不仅是在创作时代背景,在《交》和《迷》两部作品的母题方面,也体现着两位作家关于人生存在的哲学思考。
正如格非评价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看来,全部科学、历史学和社会学所建立起来的空间宇宙都是不真实的,他要另外建立一个宇宙,书籍和幻想是构建它的基本材料。时间是这个宇宙唯一的魔法师和主宰。现实科学和历史学貌似能够解释作为人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解释人的命运。”③博尔赫斯小说独特性的逻辑起点,都与他对时间的认识有关。
一战后,博尔赫斯于剑桥大学深造,他接触了休谟、叔本华和尼采等人的哲学和卡莱尔、王尔德等人的作品,受到了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认为人生在世犹如坠入迷宫,既辨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出口。带有神秘色彩的意象如镜子、迷宫、月光连同时间、怀疑、孤独等母题不断出现与重复,钉上了明显的先锋派的标签。博尔赫斯把他对时间与存在的哲学思考,将时间的过去、现在、将来交融在一起,在不同空间中并存的观念,都渗入小说的形式运用中,例如:“我将我的有岔路的花园留给各种不同的(而不是所有的)将来。”“在某些时间中你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时间里,我存在,而你不存在;还有一些时间里,你我都存在”,“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④
这些话语表现出博尔赫斯对人生存在的探索。他利用交叉的时间、交叉的场景与一切存在等意象表达了自己对人生怀疑与迷惘的情感。的确,人生亦如交叉小径的花园,充满岔口与选择,就如同弗洛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中的诗句:“森林叶黄,林中岔道各奔一方/我一人独行,无限惆怅不能把两条路同时造访/良久伫立,我朝第一条路眺望/路转处惟见林深草长。”我们每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个路口会遇见什么,如果是一条死路,悲叹之余,只有原路折返,不断地探索新的小径。这不就是人生吗?不断地选择错误,不断地寻找,越挫越勇。《交》小说的结尾“我”被处以绞刑,暗杀中国通,但从现实看,“我”是成功的,实现了自身身份与真正价值的实现,得到西方人的认可。博尔赫斯认为人生就如交叉小径,充满了各种悖论,只有靠自我意识判断该走哪条路,我们的人生掌控在自己手中。
格非对博尔赫斯作品的分析,参透了作者的困惑、不确定性因素以及博尔赫斯“发现并记述了一个个奇迹,但却是无可奈何的奇迹,只有在想象中才有意义。他的喜悦和悲观同样美好,他的‘游戏’寂寞而自由,洋溢着启示的力量”⑤等结论。而事实上,博尔赫斯确实总是以一种显著的无我性特点和冷静的描述,述说他对存在和死亡的领悟。时间的“漩涡”是在流逝和自我矛盾的过程中,增添小说的叙述特色。仔细分析,会发现格非的《迷舟》中也集中体现了时间与存在的母题。《迷舟》的一条明线就是时间的发展顺序,其中穿插着主人公萧对过去的追忆,也是对其人生的回看,在《迷舟》中,时间的复杂,基于事件发生的时间参照点而导致的对时间的把握方式。时间就如流水,处于河流不同的位置,人们对死亡与时间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在《迷》中,伴随着河流这一意象的多次出现,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对自己的存在提出不断质疑。
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镜子与迷宫生成了大家探究的文学意象,这两大意象模糊了想象世界与现实利益,为文本的多重意蕴提供了无限阐释的可能。《交》就是以某种意象的重复出现作为连接情节和展开故事的核心,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结构中,探索人格的多重特性,形成一种颇具寓意的文本结构。在格非的《迷舟》中我们发现了博尔赫斯《交》的结构精髓。二者具有十分相似的结构,都暗含着一种阻隔:前者是警卫员监视,后者是理查·马登上尉追捕暗杀,他们在背后操纵时间与命运,同时也间接导致主人公的被害。所有暗示、预言、背后的监视等因素都成了对未知命运的迷惑。时间一天天紧逼,人物内心的恐怖感也日渐增强。这种时间的紧迫感是由于某种未知的恐惧心理,以及对难以预测的可怕事件的忧郁而产生。
“迷宫”是博尔赫斯迷恋的意象,所谓小说创作的迷宫,则更体现在作者塑造的虚假性与真实性,不断地左右读者,撇开读者期待视野的同时又拉近读者的期待视野。这种对称与不断变换的创作方式,使小说自身成为一座形式上的迷宫。这座迷宫里有一条小径通向中心,这就是表层故事揭示的间谍故事的小径。间谍故事的小径又向四方扩散成许多通向其他文类的小径。如故事一开始所描写的俞琛面对追捕命运的心理活动,是心理小说的特点,并有意识流的特征;俞琛到达阿尔贝花园时,多种交叉、互渗在这部篇幅短小的小说中,作者运用高超的迷宫技巧使诸种文类的交叉不仅没有杂乱的特性,反而达到了他为小说的虚构现实增添复杂性的目的。
格非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受博尔赫斯叙述手法的影响,格非在传统和现实中穿梭,他的作品更偏向现实。格非站在世纪的交叉口,对社会和文化的全景式考察,这不同于博尔赫斯认为的写作是“个人的事情”。 但中西方的两位作者都是以人性为基础,探讨在复杂世界中,自我实现的关键在于对存在本身的清楚认识,接受迂回挫败的人生。
注释
① 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② 格非.迷舟[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
③ 格非.卡夫卡的钟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④ 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A]//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24.
[1]格非.迷舟[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
[2]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小说集[M].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3]陈光孚.对博尔赫斯作品的解析[D].外国文学,1985.
[4]作家们的作家——博尔赫斯谈创作[M].段若川,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5]方克强.迷宫:格非的小说世界[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9(3).
[6]季进.作家们的作家——博尔赫斯及其在中国的影响[J].当代作家评论,2000(3).
[7]张新颖.博尔赫斯与中国当代小说[J].上海文学,1990(12).
[8]张清华.叙事·文本·记忆·历史——论格非小说中的历史哲学、历史诗学及其启示[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