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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年李渔苏北之行考述
·陈晓峰·
《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中所收七律《次韵答李渔》,可考作于顺治九年,诗中披露了李渔其时饱受长舌交构,与范国禄相订移家通州,并对自己未来的小说、戏曲创作踌躇满志、信心满怀;所收《漕抚大司马沈公狼山水操恭纪二十四韵》,披露了李渔曾与通州交游观摩狼山水兵实战演习,并联句纪盛。诗中所涉李渔在通州的十多位交游皆可考辨。顺治十年李渔的苏北之行以通州、如皋为中心,更广及扬州、泰州等地,此行对其后来的《无声戏》小说创作颇有影响。
李渔 通州 扬州 交游 《无声戏》
李渔出生于江苏如皋①。清顺治十年癸巳,李渔43岁时有苏北之行,他重返出生地如皋,漫游通州(今南通),与当地官绅文人诗酒交游,游踪广及扬州、泰州等地。关于此次李渔的苏北之行,以往所凭系年资料仅见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中所载:清顺治十年(1653),“浙江李渔到南通访范国禄、凌录(木道)等,同泛舟芙蓉池,国禄作纪事诗”②。笔者新近翻检《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等文献,发现了若干则与李渔此行相关的资料,其中以范氏《次韵答李渔》七律对李渔生平事迹的了解尤有裨益。本文试图通过新旧资料的细致辨析,考察顺治十年李渔苏北之行的交游活动和交游对象,并进而探讨此行对其《无声戏》小说创作的影响。
笔者从《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及地方文献中发现的李渔通州交游资料为二诗一评。二诗为李渔著述之外,他人别集中最早出现且标识明确时间的李渔交游材料。兹引录如下,必要者结合李渔生平事迹予以考辨:
一是《漕抚大司马沈公狼山水操恭纪二十四韵》,诗曰:
创业戎功懋,承平武备弛。先王虽耀德,殷国鼎 暇日岂忘危?开府兼司马,喜越 行台驻海涯。献俘方戢众,范国祐 善后复陈师。调度娴敦琢,李渔 凭陵任指麾。将能优战略,吴彦国 士尽习军仪。受甲苍头拥,姚咸 悬牙卿子随。键橐须次第,僧寂光 营卫趁提撕。同力摇波岳,凌录 含威奋虎罴。大人贞则吉,吴生 三捷奏何私?部署衡夷险,杨麓 张皇振鼓鼙。船依山作垒,范国禄 水映日扬旗。斥堠俄传警,杨时暹 声援肯后期?中军常不动,殷国鼎 四角每相维。茀茀从公气,喜越 桓桓敌忾资。少焉惊电发,范国祐 忽尔讶鱼丽。簇聚螽蝗起,李渔 游迴鹅鹳移。接锋看格斗,吴彦国 陷阵惜纷披。姚咸 鲸浪翻如雪,僧寂光 狼烟袅似丝。五成交七变,凌录 六合出三奇。批亢崇奔命,吴生 秉虚戒失宜。鸣金知不黩,范国禄 税介示无差。并受敉宁赏,杨麓 同歌《常武》诗。僧寂光 观兵原用逷,伏莽敢潜窥?杨时暹
诗题后注:“时癸巳土贼平后。”③可知该诗记述的是顺治十年癸巳李渔在通州与范国禄、范国祐、殷国鼎、喜越、吴彦国、姚咸、凌录、杨麓、杨时暹等人观摩的狼山水兵操练演习。康熙《通州志》卷十五《遗事》中录有平土贼事:“顺治十年七月二十五日,土寇窃发,知州钱国琦、守备韩可桂剿灭之。”④是年,通州周应魁、王鼎在北乡聚众起事,发展到3000余人,围攻通城,后为当政击溃。
诗题中漕抚沈公即沈文奎,字清远,浙江会稽人。少寄育外家王氏,因其姓。清赵弘恩等撰《江南通志》中《职官志》曰:“总漕部院自前明以来驻节淮安,以便趱运,国朝因之。顺治六年裁去凤抚,归总漕,兼理巡抚事。”因总漕兼理抚事,故有“漕抚”一称。沈文奎,“顺治二年任”,“顺治十年再任”⑤。通州三面巨浸,视为金汤门户。《通州直隶州志》载:“(明)成祖永乐中置水操军,以都御史督之,自九江以抵苏松通泰。凡地方缓急、寇盗盐徒出没,听调兵禽捕。”顺治三年,“置副将一员,守备三员,把总六员,兵一千二百名”。注:“内左营守备一员,把总二员,辖水师。”⑥该年平土贼后,沈文奎将率师讨伐胶州叛将海时行,为增强水兵实际作战能力,漕抚率兵于狼山水域进行实战演习,李渔与通州诸诗人观摩了演练盛况。士气轩昂,鼙鼓震天,旌旗蔽日,将帅雄才大略,指挥得当,调度娴熟,怒涛骇浪中士兵配合默契,阵行多变,游刃有余,诸位诗人叹为观止,联句纪盛。
二是通州地方文献《五山耆旧今集》“范国禄”条目下李渔之评价:
李笠翁曰:“小范为人冲夷而不流于俗,矫亢而不诡于时,交尽天下士而门无杂宾。括发著书,恒有欿然不自满之色。李青莲诗云‘我寻高士传,君与古人齐’,可以移赠。”⑦
范国禄,字汝受,一名灊,字平渊,号十山,又号秋墅。其父范凤翼,雄才经国,清德居乡,虽终身不合于奸邪小人,然海内君子皆尊其品目。《通州直隶州志·文苑传》言范国禄曰:“家多藏书,竭十年力,通贯大义,以诗文名震一时。过通者,得见禄,则无忧东道主。四方名宿及琴弈篆刻诸艺术士,莫不愿游五山,以禄在也。”⑧范国禄克绍其父,提倡风雅,慷慨好客,创造了通州山茨诗社彬彬之盛的新景观。且与当时文坛名流侯方域、冒襄、王士禛、陈维崧、孙枝蔚、吴绮、宗元鼎、邓汉仪、孔尚任等结交为友,相互唱酬。品格峻洁,才华横溢,文名高著。
《五山耆旧集》(含《今集》)是清通州杨廷撰编纂的地方诗集,重视录入作者事迹和他人的评论,颇具参考价值。《今集》收录范国禄作品最多,条目下亦有王士禛、陈维崧、项嵋雪、张文峙等名流时贤评语。李渔年长十三,直呼范国禄为“小范”,对其广结名流、冲夷拔俗之激赏,溢于言表。范国禄交游遍及天下,达官显宦、布衣山人,文人名士、高僧大德,虽身份多元、兼收并蓄,却是一定原则下的过往相从。李渔云其交尽天下士,门庭无杂宾,可谓对范国禄交友之深刻洞察,二人彼此默契、深度相知,由此可见。
三是《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中的七律《次韵答李渔》,诗曰:
何用骯髒六尺为?文章自古傲须眉。一帆烟雨三吴道,孤剑风霜只影随。青海却怜长舌在,白狼相订举家移。平生尚有经心事,旗鼓中原肯让谁?⑨
范国禄著述颇丰,卷帙浩繁⑩,《南通范氏诗文世家·范国禄卷》收录诗作3464首,以体相从,虽未加以严格编年,但诗作前后时间关联还是依稀可见。范国禄《次韵答李渔》前有《夏日》、《丹桂》、《浴鹭》、《赠止上人》、《谓离上人》等,后为《人日和社》、《赠陈四丈》(有“玳瑁春深青鸟案,醁醽香泛紫鸾笙”语)、《哭童三兄》、《晴》(有“风卷残烟断雨帘,晴丝澹荡景初奁”语)、《沙边》(有“春光老去壮心宽,蓑雨滩头把钓竿”语)、《次韵方太史拱乾赠叶光禄凤歧》、《即席赠光禄公孙》、《赠原丈人》(有“开到榴花向北枝,南塘莲子又香时”语)、《芙蓉池上同李渔、罗休、杨麓拿舟观荷》、《朱甥元子始自延令来》、《日长如小年》、《新秋同吴彦国东山漫兴》、《送雪上人返邗上兼订来春之约》诸篇。通过诗题或者诗歌内容,上年夏日至次年秋冬的时序脉络隐然其间。范国禄顺治十年作《芙蓉池上同李渔、罗休、杨麓拿舟观荷》诗,按照上列诗题排列顺序推断,《次韵答李渔》当系于顺治九年秋冬之际。
值得注意的是,范国禄《次韵答李渔》一诗,细加揣摩,其中透露了李渔顺治十年前后生平事迹的若干重要线索。首联突兀而出:“何用骯髒六尺为?文章自古傲须眉。”“骯髒”乃刚直倔强之貌。以此形容李渔,说明此时的李渔有一股抑郁不平之气。抑郁何从而来?李渔原诗中当有所见,或过于直露,后来李渔编诗集时弃而不纳。所幸范氏此联留下一笔,与颈联对读,顿知由来。由颔联“一帆烟雨三吴道,孤剑风霜只影随”可知,李渔当时孤身流落,困窘无依,避居苏州。颈联“青海却怜长舌在,白狼相订举家移”最值得推敲:“白狼”即通州狼山,传说曾有白狼出没,故有此名。宋刘弇《狼山记》曰:“白狼五山距通州城南十里,率不百步,则崭然迭起。”通州东临黄海,范国禄笔端屡现“青海”一词,与“白狼”相类,均以指称通州独特山川风物。诗句所涉毋庸置疑的是,当时李渔饱受外界流言蜚语之中伤,沦落异乡,远避是非之地、长舌之人,无怪乎其骯髒六尺,有抑郁不平之气。他正考虑举家搬迁,并有移居通州之念。其中缘由,一是通州与如皋相邻,同有故土之亲,二是与范国禄的交往,范氏对其文艺修养颇多仰慕。颈联是对颔联的转折,“却怜”二字,生动地体现了以范国禄为核心的通州友人接纳沦落困境中的李渔的善意情怀。尾联为“平生尚有经心事,旗鼓中原肯让谁”,可知李渔与范国禄交往中坦陈自己平生尚有“经心事”。顺治九年,李渔除了诗文以外,还有何更着意留心之事?毫无疑问,是指小说和戏曲创作,诚如其所云:“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渔自解觅梨枣以来,谬以作者自许。鸿文大篇,非吾敢道;若诗歌词曲以及稗官野史,则实有微长。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李渔《与陈学山少宰》)其时已经问世的《怜香伴》、《风筝误》传奇不过是李渔在戏曲创作方面初露锋芒,他正处在一生中小说、戏曲创作的颠峰期,话本小说集《无声戏》初集与二集即将在顺治十一或十二年问世,传奇《意中缘》、《蜃中楼》、《玉搔头》、话本小说集《十二楼》也将次第而出。李渔向知己袒露“平生尚有经心事”时,踌躇满志、自信满怀,让范国禄对之热切期待、大加赞赏。后来李渔果然不负众望。若“经心事”所指非小说、戏曲创作,李渔如此自命不凡,岂非咄咄怪事?此诗家语也,须结合事实烛隐探幽。范国禄对李渔文学创获亦甚是期待,可谓艺文同调。李渔身陷困境之时赋诗范国禄,以诉衷肠,范氏答诗惺惺相惜,深情宽慰,倾心赞赏,相期碧海之滨,白狼山下,挚友相聚,共领江山胜迹,可谓患难之交。
此诗意义既明,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顺治九年间,李渔饱受长舌交构中伤的具体情事为何?其时他是在家乡兰溪或金华,还是已经移家杭州?这条材料的发现为这一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据1935年重修的《龙门李氏宗谱》卷一《水利》中记载:李渔欲使所在村的田亩得到自流灌溉,企图开掘一条堰坑,但“后因拆生塘胡枏木厅欲建祠中飨堂,胡姓刁诈,事不如愿,结讼终止,此堰坑亦未开掘完局”,李渔因此不得不远走他方。但《宗谱》并未记此事发生于何年,故不能认定此事即顺治九年李渔企图移家通州的原因,况且结讼与长舌交构中伤不是一回事。
顺治八年,李渔极可能已经由家乡移家杭州。细加玩味,范国禄此诗中言及其遭长舌中伤之事,很可能是因作品文字惹祸。李渔往往因此而遇到麻烦,其第一部传奇刻印时,特地在卷首附《曲部誓词》一篇,赌咒发誓宣告自己的作品不含影射讽刺。《柬沧园主人》则云:“弟之见怒于恶少,以前所撰拙剧,其间刻画花面情形,酷肖此辈,后来尽遭惨戮,故生狐兔之悲是已。”文人健笔如刀,李渔作品更是穷形极相,稍不留意,不免触忌,顺治十七年的“《无声戏》案”几乎令李渔百口莫辩。顺治九年间李渔饱受诋毁,遂有移家通州之念,其原因应与之如出一辙,笔端掀起波澜,招致诟病。
通过以上材料可见,李渔顺治十年的苏北之行乃是应范国禄之约,此行以通州、如皋为中心。在通州,李渔与当地官绅、文人广泛交往,诗酒流连。交游活动除了上文所述观摩水操外,现今可考的另有两次:
一是盛夏观荷。顺治十年,李渔访通,范国禄招游芙蓉池。此次赏游正为李渔一生酷爱之荷花。《闲情偶寄》中对荷花推崇备至:“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欢爱之情,溢于言表。范国禄置酒高会,侪辈同游,甚合客意,宾主尽欢,所作纪事诗为《芙蓉池上同李渔、罗休、杨麓拿舟观荷》:“倚山池馆就凉开,香泛荷花水半隈。欲向中流操楫去,却从陆地荡舟来。美人笑解江皋珮,醉客吟登泽畔台。日暮风光青渺渺,蒲菰杨柳一濚洄。”
池水澄澈,微波荡漾,杨柳依依,藤萝掩映,田田莲叶碧无穷,亭亭芙蓉暗香浮。贤人雅士毕集,荡舟池中,蔚为一时胜景。芙蓉池位于通州范氏河上丈人垞旁,“河垞”始营于范凤翼,其宦归,“五被朝命,高卧不出”,顺治五年十月筑于城东北隅,临清河,肘古刹,旧为百客堂,后改建静寄轩、问天阁、摩朅庵、竺子亭、小山道二堂、洗耳处。范凤翼偃息其中,日惟读书饮酒赋诗。其后,“国禄构十山楼、奈何斋、小松广、高光阁於其侧”。远离尘嚣,悠然世外,四时绿荫,水木清华,一幅天然画卷。与李渔伊山别业相似,河垞是范氏家族数代精心营造的归隐林泉、吟赏烟霞之所,成为明清时期通州地区重要的文化活动场所。对于热衷置造园亭、独具建筑艺术禀赋的李渔来说,范国禄芙蓉池招游,深具魅力,宾主流连山水,留意亭台,饱含园林艺术的细致审美与品鉴。
二是隆冬赏桂。范国禄有《姚咸招同吴彦国、李渔、詹瑶、凌录赏腊月桂花》,诗曰:“摇落霜林后,惊秋渺一园。玉烟依叶净,金雪压枝繁。瘦欲纫云影,幽宜淡月痕。岁寒情不尽,招隐荷香温。”李渔对桂花亦是如痴如醉,《闲情偶寄》中曰:“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此次与通州文士赏桂是由姚咸招至寓所,名为芜原,园林历史悠久,幽雅恬静,林木葱郁,四时风景各异,尤以桂花远近闻名,是该地文人雅集的重要观赏场所。顺治十年隆冬时节,李渔与通州诸文士徜徉古园,百花绝迹,唯腊月晚桂傲然绽放,风景这边独好,缀满枝头,云蒸霞蔚,真有梅之风骨。“岁寒情不尽,招隐荷香温”,天地严寒,香在无寻处,清逸幽雅。处处皆成风景,漫步其间,畅叙情话,其乐融融,雅尽风流。数年之后,范国禄对往昔游赏感念不已,《芜原赏桂有怀前主人姚咸先生》言:“秋老西园古桂林,客交欢伯坐清阴。日长不觉香盈体,夜静浑忘露满襟。好待月分灯火焰,更教风弄管弦音。小山种树人何在,几度临樽问素心。”盛会不常,良朋星散,此景只可成追忆。
上文所述李渔顺治十年通州交游,以往大都无考,现将除上文已述漕抚沈文奎、文士范国禄二人以外者考述如下:
范国祐,字汝申,号寒泉,斋号天庸,范国禄兄,诸生,著《天庸斋集》。其诗如秋水芙蓉,亭亭自远。
凌录,字水木,一字木道,通州人,诸生,著《冰雪携集》、《竹灰集》、《愁课集》、《古文选》。保汜《哭凌水木》言:“未肯论交顺物情,著书历岁掩柴荆。客非犬熟门坚壁,谈入鸡元腹倒倾。过耳忽无扬子吃,比肩顿失晏婴身。长驱不必相依恋,天地浮沤总寄生。”诗注:“水木口吃而身短。”凌录遭时不遇,胸臆抑郁,尽发之于诗。诗主性灵,自然变化。
杨麓,字屵云,号不周山人,通州人,著《竹柳堂诗草》、《云社草》、《西林社草》、《自怡集》。杨廷撰《一经堂诗话》言:“屵云少弃经生业,遍游吴越山水,归与里中范十山、孙皆山、胡麟兮结社山茨。”
姚咸,字秋涛,号纫秋,通州人,诸生,山茨诗社成员,词赋称宗,丹青擅国,著《芜原集》。
杨时暹,字赤文,号介亭,又号酒生,通州人。居北山之侧,吟啸自娱,著《云山集》。
杨喜越,字太素,故籍镇江,徙通,与范国禄辈结秋墅吟社,同编《狼五诗存》。
殷国鼎,通州人,有《孑庵集》。
吴彦国,字长文,徽州人。“善画山水,尤精堪舆之学。故其足迹半天下,名山胜景莫不入其阿堵中。况披阅宋元墨迹更多,既丰于胸又富于目,落笔灵妙,置布得宜,名重当时”。
詹瑶,字号不详,顺治十年与吴彦国同寓通州,范国禄《送吴彦国》、《送詹瑶》中指称彼此“同道”。
寂光、吴生,前者为僧,后系道士,是范国禄通州翕集欢会、风雅唱和的积极参与者,顺治六年冬月,范国禄宴集,胜流如云,诗文樽酒,极一时之盛,其中有“道士吴生,森牧、映空、寂光、智融四上人”。
通过李渔顺治十年通州交游活动及对象考察,可见其以文会友,友人中既有显赫英武、叱咤风云的一方武官,亦有安贫守节、雅爱诗文的江湖文人,兴趣相投,诗酒酬唱,是李渔一生广泛交游的典型代表。
此行李渔的另一重要目的地是通州以西的如皋,他的出生之地。其必为之事是祭奠亡兄,有七律《过雉皋忆先大兄》,小序云:“大兄殁于此地,旅榇在焉。”后二联云:“在日埙篪无可乐,别来急难有谁惊。明朝谒墓愁风雨,一哭能教地有声。”手足之情,真挚感人。诗中亦可见少年李渔在如皋的生活并不快乐。重返故土,或许能见到儿时游伴,李渔又有《咏绿烛和雉皋诸友》。
同时,由上述材料可见,顺治十年李渔苏北之行,从夏至冬,淹留时间至少八、九个月之长,而且在通州观荷的夏日并非其来到苏北的起始时间,如果其系本年年初由“三吴道”转赴苏北的话,淹留时间就更长了。一为躲避流言蜚语之中伤,二为考察举家迁移之地点,如此则时日不可能短。其行迹并不局限于通州、如皋两地,与之相邻的泰州、扬州等苏北诸地均可见其行踪。过泰州有《清明日海陵道中》,前一首为《姑苏雪泊》,后第三首为《过雉皋忆先大兄》,可见顺治九年冬日李渔犹在苏州,次年清明过泰州,赴雉皋祭先大兄。《清明日海陵道中》末二句为“欲饱妻孥因作客,为家何必更思家”,正符合李渔此时孤身流落、困窘无依的情境。
来泰州必然经过扬州。李渔诗文中涉及扬州者不胜枚举,直接以广陵入题者亦多多,如《订友同赴广陵》、《广陵归日示诸儿女》、《广陵肆中书所见》等等。《渡扬子》有云:“目在妙高犹未转,人烟稠处已瓜洲。”于此可见李渔往往由镇江金山渡江,经瓜洲赴扬州,然后有苏北之行。《薄命歌》为李渔诗集中七古第一首,小序云:“有扬州女,适杭人为妾,厄于悍妇,恹恹待毙,似为小青之续者。何广陵不少名花而武林之多妒雨也?因赋长歌,代为写怨。”以闺怨写失意,乃古代文人的传统,“何广陵不少名花而武林之多妒雨”之问,或许包含已移家杭州的李渔受长舌中伤后的愤懑。
至于李渔最终为何没有选择移居通州,笔者推测原因,其一是李渔饱经战乱,心有余悸,对举家移迁之地的选择首先是安定,其时通州并非世外桃源,顺治十年李渔亲闻土贼暴乱,且海边寇盗不断,漕抚沈文奎顺治十一年仍用兵该地,“遣兵捕朱周祺,清通、泰滨海逋寇”;其二是李渔热爱小说、戏曲创作,有没有接受流播通俗文化的地域氛围,也是其移家目的地选择考量的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一方面通州自然无法与金陵、杭州相提并论。
清初,扬州乃扬州府府治所在地,泰州、如皋、通州皆在管辖之中。扬州或广陵独特的地理位置,悠久的历史渊源,丰厚的文化底蕴,使之成为苏北的代名词,李渔诗文中亦往往以扬州或广陵之行代称苏北之行。如前所述,李渔幼时寓居如皋,生斯长斯,返回兰溪后直至顺治十年前,其间有苏北之游,对扬州自不陌生。然而顺治十年苏北之行格外特殊,年过不惑,故地重游,往来通州、如皋、泰州、扬州之间,与挚友涸辙之鲋,相濡以沫,饱受创伤、流离失所之际的故土回归、友人接纳刻骨铭心。其逗留迁延,迟迟未去,流连苏北各地市井街巷,饱览山川风物,结交官绅同好,一切皆打并入他的“扬州情结”之中,导致紧随其后结撰的小说《无声戏》(后改名为《连城璧》)中以扬州作为故事叙述背景的作品屡有出现,扬州的市井风情、社会众生相频现笔端,主要表现于以下方面:
坊街廛市。苏北州县、广陵街市,李渔颇为熟悉,小说多处提及,如《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马麟如,在扬州人潮涌动的琼花观前租间店面行医,颇有声名,其后万子渊顶替行医,又怕露出破绽,随即搬至小东门外。不幸沾染时气,害病身死,以前积聚的东西,尽为雇工人与地方所得,“同到江都县递一张报呈,知县批着地方收殓”,最终,“抬去丢在新城脚下”。《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中的吕哉生祖籍福建,父亲吕春阳曾于扬州小东门外开了个杂货铺子,在此安家置业。《人宿妓穷鬼诉嫖冤》中王四原是小东门外篦头的待诏,雪娘翻脸后自知人财两空,于是赶到江都县击鼓。运官设计为王四讨回银两,收了老鸨一百二十两银子,不还票约,老鸨恐遗后患,雇船跟从,追到高邮州。这三篇小说中琼花观、小东门、新城脚下、江都县、高邮州等,涉及扬州诸多地名,往来穿梭,转换自然,颇为真实,若非较长时间的实地生活经验,恐不能俯拾即是,如数道来。扬州街头俗尚奢华,女子尤为讲究装扮,修冶容,斗巧妆,戴金玉为首饰,杂以明珠翠羽,服饰华丽新颖。时风所及,影响士流,《改八字苦尽甘来》中的刑厅堪称代表。该官为青年进士,“是扬州人,极喜穿着”。如此好尚不免以貌取人,“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见了那褴褛龌龊的,不是骂,就是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衙门大小,“都穿绸着绢起来,头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烧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怜邀宠”。作家敏锐捕捉到了扬州街头青年热衷时尚、追攀效仿的典型风貌,外表妆饰,衣着穿戴,颇为详尽。小说甚至不惜渲染衣饰对于贵贱穷通的决定作用,刑厅对蒋成之褴褛颇为怜惜,取出十两银子,教他换身装束前来听差。蒋成“随往典铺买了几件时兴衣服,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顿时改头换面,诸人黯然失色,自此与刑厅时刻不离,终做了腹心耳目。蒋成前穷后通,天渊之隔,其中改变命运的重要因素竟是十两银子换来的衣帽装束,扬州人极喜穿着的缘由于此可见一斑。
灾异时变。顺治十年,苏北平原遭遇历史罕见之干旱,灾情持续,赤地千里。《重修扬州府志·事略》引《高邮州志》曰:“大旱,饥。”《东皋诗存》收余庚的五律《月蚀》,亦述及是年大旱情形,题序曰:“岁癸巳亢旱,荞麦种每石银三十两,从来所罕闻见者。占验书云:‘中秋无月则荞麦不实。’是夜月蚀殆尽,忧而赋此。”李渔诗集中五古《月蚀》应作于该时。小说《失千金福因祸至》中也描写了这场自然灾害:“不想那一年淮扬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秦世芳米货一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这里李渔是将顺治十年置身淮扬的耳闻目见写到了作品中,小说形象地刻画了扬州一带饥荒遍地、米价腾飞、民不聊生的社会现象,表现出对恶劣自然环境中下层民众的关注。
青楼风月。扬州川泽秀媚,淑灵之气浸润下女子面容姣好,性情温柔,举止婉转,声名远播,也滋生出该地特有的青楼文化,李渔《无声戏》小说中亦不免涉及。《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中言:“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两件土产是天下闻名的。”李渔笔下对该地粉黛绮罗之盛大加渲染,赞不绝口,不无艳羡之意。广陵姬妾,芳菲丽质,风情万种,谢肇淛《五杂组》卷八曰:“扬人习以此为奇货,市贩各处童女,加意装束,教以书、算、琴、棋之属,以徼厚直,谓之‘瘦马。’”富家子弟纳宠扬州,蔚然成风,李渔甚至代江南显贵到扬州选妾择姬。其小说亦见该地蓄“瘦马”的风习,上篇吕春阳在扬脚跟立稳,娶的那位妻子即是个极美丽的“瘦马”,标致齐整,风姿绰约。扬州十里春风路,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歌弦丝管,不绝于耳。高楼红袖客纷纷,文人墨客、豪商富贾追芳逐艳,恣意渔猎。李渔亦属风流才子,出入扬州花街柳巷,对风月女性自不陌生。同时,在小说中关注了这一特殊社会阶层,塑造了扬州青楼女子形象,通过人物事件传达出特定内涵,如《人宿妓穷鬼诉嫖冤》中的扬州妓妇雪娘,“生得态似轻云,腰同细柳,虽不是朵无赛的琼花,钞关上的姊妹,也要数他第一”。雪娘美艳非凡,然而唯利是图,满口答应王生赎身从良之约,私下却伙同老鸨坑蒙拐骗,导致王生愿望落空,一贫如洗,甚至险遭性命之虞,最终因漕粮运官主持公道,化险为夷。李渔通过沾染恶习、灵魂扭曲之扬州青楼女子形象的塑造,耳提面命,劝世人及早回头,不可贪恋风流。
科考行医。李渔传奇《玉搔头》卷首黄鹤山农序曰:“笠翁髫岁即著神颖之称,于诗赋古文词罔不优赡。”崇祯八年李渔于金华应童子试,以五经见拔,为主试官、浙江提学副使许豸赏识,刊刻李渔试卷,另为一帙,每按一部,辄以告人曰:“吾于婺州得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春及堂诗〉跋》)李渔对其奖誉之举、知遇之恩感激不尽。学界对李渔离开如皋之时间、原因尚有争议,各执一词。《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中人物遭际或可提供李渔生平行迹的若干信息。吕哉生为风流才子,一意功名,十四岁赴考,县尊取为第一。“扬州的人见他不是本处籍贯,就攻起冒籍来。写了知单,各处粘贴,要等府试院试之日,一起攻打,不容他进场。”吕为家中独子,其父岂肯易性命换功名,“就丢了扬州不考,竟领他回到故乡,复还本籍”。回到家乡福建,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路领先。据此情节,或可推测少年李渔也曾有过在扬州府如皋县赴县试的经历,离开如皋返回兰溪主要是因参加科举之便。
李渔世代布衣,父辈流寓如皋经营医药之业,伯父李如椿为冠带医生,李渔乳发未燥之时常随其游于官宦之门。《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马麟如的形象值得关注。马麟如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学,“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两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聪明,不肯专心举业,不但诗词歌赋件件俱能,就是琴棋书画的技艺,星相医卜的术数,没有一般不会”。麟如聪慧异常,各类医书触类旁通,邻里乡党患疑难杂症者,前来就诊,把脉定方,病不无治。因此荒疏了举业,岁试失意,随即外出行医。到了扬州,“就在琼花观前租间店面,挂了‘儒医马麟如’的招牌。不多几时,就有知府请他看病”。知府患疾多时,病榻之前医者走马换灯,人各一方,元气消磨殆尽,危在旦夕。“麟如走到,只用一帖清理的药,以后就补元气,不上数帖,知府病势退完,依旧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优待。”从马麟如形象的塑造中可明显看到李渔对举业的态度及其父祖辈如皋行医的身影,读来尤为熟悉,倍感亲切。
经商治生。自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扬州逐渐形成南北交通的枢纽和全国财货的集散地,四方舟车,冠盖往来,商贾萃集,奔竞财富。李渔笔下呈现了扬州民间商人的社会生活,如《失千金福因祸至》中秦世芳,偶遇商机,平地登仙。“在扬州买了一宗岕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岕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岕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随后思家心切,“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扬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李渔以日常生活为视角,刻画了秦世芳机遇致富的过程,四处奔波,长途贩运,努力经营,终获丰厚利润。扬州繁华以盐盛,明清时期,盐商辐辏,富甲天下,推动了城市商业与文化的兴盛。盐商中间不乏贪得无厌、为富不仁之徒,如《变女为儿菩萨巧》中扬州府泰州盐场灶户施达卿,腰缠万贯,“原以烧盐起家,后来发了财,也还不离本业,但只是发本钱与别人烧,自己坐收其利。家资虽不上半万,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数千”。灶户赤贫者仰仗其借银烧盐,施达卿利心太重,刻薄穷民,烧出盐来,“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烧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产屋业,利上盘起利来,一日富似一日”。该人年届六十,膝下无子,梦得神明,指点迷津,于是散尽家财,扶危济困,广施众舍,终得子嗣。因果报应支配下的情节安排中,显然渗透了作者对扬州盐商中贪婪刻薄者的批判和揭露。
纵观李渔小说,扬州元素如此频繁密集地出现,在清初话本小说作家中可谓独树一帜,营构了独具特色的城市叙述空间。据现有材料,顺治十年苏北之行是李渔离开出生地后为数不多、时间最长的返乡经历。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顺治十年,李渔往来苏北诸地,履步街巷,追忆往昔,注目当下,激活、丰富并深化了自己的扬州记忆,此地成为其熟悉且寄寓深情之地。紧随其后,顺治十一年、十二年他的《无声戏》一集、二集成书,其中现存拟话本小说18篇,以扬州作为故事发生地点或者小说情节与扬州紧密关联的作品多达6篇,占1/3。笔触如此广泛深入地伸向一座城市,在李渔小说中绝无仅有。热闹繁华的街巷、声色斑斓的市井、悲欢离合的情感……城市图景、人事风情、灾异时变,包括其寄寓在人物形象中的生平行迹得到艺术再现,对该地的眷念可见一斑,足以说明顺治十年李渔苏北之行对于小说《无声戏》构思、创作的深刻影响,其中一些篇目可能就诞生于此期间。对于小说故事发生地点的设置存在虚构和亲历两种情况,前者难免显得浮光掠影、语焉不详,后者则必定细致真切、如置其间,李渔小说中的扬州无疑属于后者。城市文化、社会百态与作家当地生活经历紧密结合,沉淀为李渔内心深处的“扬州情结”,启迪了创作灵感,提炼为创作素材,丰富了小说内容。
注:
① 清雍正二年通州升为直隶县,如皋划归通州管辖,此前如皋长期隶属泰州。
② 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54页。
④ [清]王宜亨等撰《(康熙)通州志》卷十五,南通市图书馆1962年油印本。
⑤ [清]赵弘恩等撰《(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五,《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0册第131页。
⑦ [清]杨廷撰编《五山耆旧今集》卷二,道光四年一经堂刻本。
⑩ 康熙十七年,范国禄将自著诗文加以整理,有《十山楼稿》六十卷、《纫香集》、《扫雪集》、《听涛集》、《江湖游集》、《古学一斑》、《深秋声》、《漫烟集》、《浪游集》、《山茨社诗品》、《赋玉词》等。
责任编辑:胡莲玉
*本文为江苏省南通市社科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13CNT008)、南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2W73)阶段性研究成果。
扬州大学文学院、南通大学范曾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