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家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副主任、教授 朱 岚
传统文化与领导干部人文素养
□ 国家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副主任、教授 朱 岚
领导干部的人文修养,是领导干部人文知识、人性品格、价值取向、思想观念、道德境界、审美情趣等的总和,是领导干部对待自己、对待工作、对待民众、对待国家、对待人类、对待大自然的一种态度。提升领导干部人文素养,不仅仅是关系到领导干部的个人修养、个人气质,也关系到国家的发展、社会文化的风貌。
人文素养是领导干部内在素质的重要方面,对其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知识视野、领导能力和水平,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号召领导干部要学习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以学益智,以学修身”。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经、史、子、集卷帙浩繁,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变,求成人之道,探治国之策,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惠民富民的民本思想,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崇尚正义、追求和合的优良传统,知行合一、经世致用的实践精神,革故鼎新、与时偕行的变革理念,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道德追求,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大丈夫人格,等等,薪火相传,历久弥新,既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也是领导干部丰厚学养、滋养性情、砥砺品格、提升能力的精神沃土。
人文是一个内涵丰富、涵盖面广的概念。“人文”一词最早出现在《周易》中。《周易·贲卦·彖辞》中讲:“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下成其礼俗。”这里,人文与天文相对举。宋代理学家程颐认为,所谓天文即“天之理”,“日月星辰之错列,寒暑阴阳之代变”,指阴阳迭运、刚柔交错的自然变化过程及其法则,呈现为自然界发展变化的规律;所谓人文即“人之道”,“人理之伦序”,指规范人类行为、使其有所“止”的伦理道德及各种礼乐典章制度,内修文德以规范、教化天下,人类社会才能井然有序地运行。因而,“文化”其实就是一个以“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过程,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也是个体“成人”的过程。
虽然很难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但“人文”其实并不晦涩。有人用文学的语言对人文做了一种感性的描述:“一种植根于内心的素养,一种无须他人提醒的自觉,一种以承认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一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善良。”从大处说,它关乎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和软实力,关乎一个社会的公平、正义;从小处说,它就在我们的日用常行当中,体现在每一个人的行止坐卧、举手投足当中。人文的核心是“人”,是以人为本,尊重人,关心人,爱护人,是一种生命情怀和人类关怀。领导干部的人文修养,是领导干部人文知识、人性品格、价值取向、思想观念、道德境界、审美情趣等的总和,是领导干部对待自己、对待工作、对待民众、对待国家、对待人类、对待大自然的一种态度。提升领导干部人文素养,不仅仅是关系到领导干部的个人修养、个人气质,也关系到国家的发展、社会文化的风貌。
中国传统文化蕴含着丰厚的人文资源,是一种洋溢着人文意蕴、充满着人文精神的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儒家文化侧重于探求为人处世、治国理政之道,道家着意于探索天人关系、启迪人生智慧,道教注重保身、养生,佛教则在心性修养方面凸显出其独特优势,这就是古人所谓的“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由此形成互融互补、和而不同的格局。总体上看,对人、对人际关系、对人类社会自身的关注,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突出特征。正如冯友兰先生概括的,“中国的文化讲的是‘人学’,注重的是人”。钱穆先生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中国文化以人生为本位,最富人文意识,最重人文精神,本质上就是一种人本文化,“简言之,乃以人文为中心。……中国文化之表现与成就,都围绕着这人文精神作中心”。领导干部学习优秀传统文化,汲取富含人文营养的源头活水,是涵育为人、为政之德,丰盈心灵、变化气质,提升人文素养、人格魅力,增强领导能力的重要途径。
四书五经等经典,是传统文化最精华的载体。提升人文素养,一定要多读经典。荀子讲“学者不必为仕,而仕者必为学”,陆游也有“官员常欠读书债”的感叹。由于种种原因,当前领导干部读书的状况不容乐观。习近平总书记曾对领导干部提出爱读书、读好书、善读书的要求,特别是希望领导干部多学习优秀传统文化。他指出,传统文化中的智慧光芒穿透历史,思想价值跨越时空,读优秀传统文化书籍,是一种以一当十、含金量高的文化阅读,“领导干部多读优秀传统文化书籍,经常接受优秀传统文化熏陶,可以提高人文素养,增强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把握能力,正确处理义与利、己与他、权与民、物质享乐与精神享受等重要关系”,“学史可以看成败、鉴得失、知兴替;学诗可以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学伦理可以知廉耻、懂荣辱、辨是非”。总之,学习优秀传统文化,有助于领导干部“吸收前人在修身处事、治国理政等方面的智慧和经验,养浩然之气,塑高尚人格,不断提高人文素养和精神境界”。
腹有诗书气自华。事实上,习近平总书记本人就是一个以传统文化提升个人人文素养的典范。习总书记国学根底厚重,对传统文化,包括佛教,有着深刻的理解和体认,讲话时常常驾轻就熟地广征博引传统经典,古诗词更是随手拈来、运用自如,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文化的非凡魅力和新一代领导人的人文风采。
那么,如何从浩瀚的传统文化宝库中汲取资源,来提升领导干部的人文素养呢?下面,重点从道德情怀、民本思想、贵和与创新精神三个方面,谈些认识。
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道德素养是人文素养的核心,“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司马光的德才论,对于我们深刻理解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思想,有深刻的启迪意义。
(一)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精神
在中国文化中,文明与道德是相连的,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也主要体现为一种道德精神。《尚书·尧典》中就有了“文明”这个词,指的就是执政者的道德品质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正如钱穆所言:“中国历史乃由道德精神所形成,中国文化亦然。这一种道德精神,乃是中国人所内心追求的一种做人的理想标准。”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如何安身立命,如何拥有一个不朽的有意义的人生,这是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最根本的出发点。因而,与西方的“科学型文化”、印度的“宗教型文化”相比,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伦理型文化”“道德型文化”,重视道德,特别是重视个体的德行修养,以圣贤为榜样,以至善为目标,追求内圣外王的理想人生。
中华传统美德是中华文化精髓,蕴含着丰富的思想道德资源。《大学》讲:“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中,“修身”是核心,是连接“内圣”与“外王”的桥梁,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起点和基础。所以《大学》强调,“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由此,传统社会提出了四维(礼、义、廉、耻)、五常(仁、义、礼、智、信)、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一系列道德准则和规范。比如,《管子》中首先提出了“四维”的概念,“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管子明确指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把礼、义、廉、耻提高到国家兴衰存亡的高度。以“仁”为核心的“五常”,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成为传统道德体系的核心内容。作为传统道德体系的根基,这些道德原则规范着个人行为,协调着人际关系,维护着社会秩序,并植根于人们内心,潜移默化为人们的言行举止,体现为社会的道德风貌。传统文化正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基本逻辑,以内圣外王、修己安人为人生理想,构建了包括修养内容、途径、方法在内的丰富完备的道德体系,为我们留下弥足珍贵的道德资源。
(二)道德修养是为政者安身立命的基石
对于执政者来说,道德修养尤为重要。一方面,道德是政权合法性和公信力的基础。《尚书》上讲:“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上天公正无私,只辅助和护佑品德高尚的人,传统文化认为这正是殷周政权更替的根本原因。因而,以德治国、以德行政,这是政权合法性的基础。同时,道德影响力、道德感召力也是政府公信力、凝聚力的源泉。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孟子也讲,“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儒家理想的王道政治就是“近者悦,远者来”,德高望重而致天下归心。
另一方面,修养道德是对执政者的基本要求。如前所述,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逻辑序列中,修身是起点,内圣是外王的基础,修己是安人的前提。更重要的是,政德影响民德,政风引导民风。“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作为执政的主体,官员理所当然地要以身作则践履道德,要身体力行做道德的楷模和表率。也正是从这种意义上,古人反复强调:“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欲治人者,必先治己。己不能正,而责人之不正;己不能廉,而责人之不廉,未能效者也。”
古人认为,一个人行为影响力的大小是与其所处的“势位”成正比的,“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居高位者如高悬的日月一般为众目所瞩,一举一动都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尤其是道德影响力,因而其标杆作用是最大的。荀子就特别突出高层执政者的道德示范作用。荀子认为,在道德建设方面,君和民是源和流的关系,“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就像俗语常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还形象地比喻说:“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荀子认为,领导者就像日晷的标杆,百姓是影子,标杆是什么样子,太阳光下的影子就会是什么样子;领导者是盛水的盘子,百姓是水,水在盘子中的形状是随着盘子的形状改变的。
所以,传统社会在官员的选拔标准方面,德才兼备是基本要求,但实际上除极少数特殊时期之外,“德”始终是被置于“才”之上。乾隆皇帝就明确地讲:“国家用人,当以德器为本,才艺为末”,“朕观人必先心术,次才学。心术不善,纵有才学何用?”在制度设计方面,汉代把以德治国的方略落实为“以孝治天下”的实践,并具体化为“举孝廉”的官员选拔制度,道德自此成为传统社会选官用人的首要要求和根本标准。道德倡导、道德教化与官员选拔等制度设计相辅相成,刚柔并济,奠定了传统社会以德治国的基础,延续着以德治国的传统。
(三)传统社会对官员的主要道德要求
除一般性的道德要求外,传统社会对官员还提出了诸多道德要求。
早在《周礼》中,“六廉”即“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就被作为对官员的考核标准,要求官员必须具备善良、能干、敬业、公正、守法、明辨是非等基本品格。先秦时期,孔子所谓“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也是对执政者而言的;魏晋时期,从众多道德规范中提炼出“清”“慎”“勤”,作为对官员的基本道德要求;唐代提出为官“四善”:“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明代学者认为,为官者“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可以说,历朝历代都从不同方面对官员提出了许多道德要求,构成了传统官德丰富的内容。这些对于今天的领导干部来讲,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宁德工作时提出“为官四要”:为官之本在于为官一场,造福一方;为官之理在于讲奉献;为官之德在于清廉;为官之义在于明法。这“四要”,是对传统官德思想的扬弃。
在诸多的官德规范中,“公”“仁”“廉”“勤”格外重要,这既是对官员最基本的道德要求,也是对官员最核心的道德要求。正如古人所概括的:
“廉政以立身,勤政以务公,善政以富民。”“律己以严,抚民以仁,存心以公,莅事以勤。”这其中,尤以“公”“廉”两个要求最为突出:“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上面这段话出自明朝嘉靖年间无极县令郭允礼的《官箴》,据说他将“公生明,廉生威”六个字刻成石碑,镶嵌在县衙大堂的墙壁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实际上,遍见于清朝时期各级衙门中的“公生明”牌坊,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官箴,就出自这段话。清代朱象贤《闻见偶录》记述了“公生明”牌坊的来龙去脉:
今凡府、州、县衙署,于大堂之前正中立一石,南向刻“公生明”三字,北向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官每升堂,即对此石也。予考旧典,此名戒石。所刻十六字,乃宋太宗赐郡国以戒官吏,立石堂前,欲令时时在目,不敢忽忘之意。先是后蜀孟昶撰戒官僚二十四句,至宋太宗表出四句,元明以至国朝,未有更易。
这样的记载也见于其他典籍。宋太宗“颁黄庭坚书太宗御制《戒石铭》于郡县”,刻成石碑,立于全国郡县衙府之中,警戒地方官员。此铭文直到清代仍在沿用,不过是改成了牌坊,耸立在府衙大堂外面,既方便,也壮观瞻。这就是清代“公生明”牌坊的来历。比如,在号称“清代第一衙”的保定直隶总督署,就高高耸立着一座“公生明”牌坊,牌坊上“公生明”三个大字,以及黄庭坚手笔“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历经风吹雨打仍赫然在目,警示着官员持守公仆之心,勤政、廉政,为民谋利,与我们今天的“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是一脉相承的。
以人为本是我们党的重要执政理念。这一执政理念,是深深植根于传统文化沃土的。我国古代很早就有了民本思想。从传统民本思想中汲取丰富营养,对于领导干部更好地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有重要意义。
(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以民为本的“重民”思想萌生于西周,勃兴于春秋战国时期。先秦许多思想家、政治家,如管子、老子、孔子、荀子、墨子等都先后对民本思想有过不同论述。如《尚书》上就明确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管子认为,唯有以民为本,才能富国强兵,成就天下霸业:“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治则国固。”
《国语·郑语》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孟子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首先响亮地提出“民贵君轻”的辉煌命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以君舟民水的形象比喻,深刻地揭示了君对民的依存关系,“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风平浪静水可载舟,惊涛骇浪水可覆舟,这是中国古代重民思想的体现。
形成于先秦的民本思想作为宝贵的政治资源,被历代执政者视为治国理政的圭臬。汉代的贾谊对这一思想的表述更为完整:“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宋代包拯也阐发道:“民者,国之本也,财用所出,安危所系。”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及其大臣魏征对“君舟民水”的深刻认识,既是一段佳话,更是警醒后世的典故。唐太宗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魏征也常以舟水之喻来劝谏太宗:“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这些议论,已经成为千古名言,历代明君贤臣无不以此为镜鉴。
(二)顺民心、厚民生
传统民本思想落实为具体的执政理念、执政实践,就是顺应民心、爱民惠民:“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
古代思想家、政治家都深切地认识到,民众是国家的基石,民心的得失向背同国家的治乱盛衰息息相关,民心归附、基石牢固,国家才会长治久安。管子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在他看来,“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孟子也以夏桀、商纣丧权亡国的历史教训概括了民心向背对一个政权的决定性作用:“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其民矣。”因而,“得民心者得天下”成为传统社会执政智慧的经典总结。
如何才能得民心呢?孟子指出,“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也就是要爱民、利民、恤民、惠民、富民,满足民众的需求。
爱民就是关心百姓的疾苦,以百姓之苦乐为己之苦乐,把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据说当年周文王曾向姜太公求教“为国之大务”,姜太公明确回答就是“爱民”:
“善为国者驭民如父母之爱子,如兄之爱弟,见其饥寒则为之忧,见其劳苦则为之悲。赏罚如加诸身,赋敛如取于己,此爱民之道也。”
直隶总督署有曾国藩亲题亲书的一副楹联:“长吏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古代很多官衙中都有类似的楹联。郑板桥的《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中大丞括》一诗,大家都熟知,表达的也是爱民之情: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爱民之心落实到“厚民生”的治国理政实践中,就是惠民、利民、富民。传统文化惠民、富民的思想渊源深远,《尚书》中就有“裕民”“惠民”的主张,《周易·益》也有“损上益下,民说无疆”的说法。历代开明君主及有识之士都把惠民、富民奉为“得民心”的法宝。西周初期,周公就实行“崇德,尚礼,利民为本”的治国方略,具体的措施是:
“天下者,务家桑,不夺其时;薄赋敛,不匮其财;罕徭役,不使其劳。”
“存养天下之鳏、寡、孤、独,赈赡祸亡之家。”
中国古代是农业文明社会,“王事唯农是务”,为政者要致力于发展农业生产,顺天应时,而不能耽误平民百姓务农种桑的农时;要薄赋敛,轻徭役,还要收养天下的鳏、寡、孤、独者,救济和赡养家中遭祸亡命的人。《周礼》具体地提出了“保息养民”的内容,即“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早期富民思想和富民政策。
富民思想在孔、孟、荀那里得到进一步发展。孔子效法周公,主张节用薄敛,实施宽惠的经济政策,并把增加百姓的物质财富作为实施礼乐教化的基础,倡导“富而后教”;孟子提出了轻刑薄税、制民以产、听政于国人、与民同乐等爱民利民措施,把传统爱民富民思想推向高峰;荀子主张“平政爱民”,并提出了“选贤良,举笃敬,兴孝弟,收孤寡,补贫穷”等裕民、惠民的具体措施。
(三)富民与富国
在古人看来,“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富民是富国的基础。儒家旗帜鲜明地把富民摆在比富国更重要的位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是孔子的名言,也是儒家贵民、富民思想的宣言。儒家认为,民富则天下富,富民是安邦治国的首要任务。荀况进一步阐发了治国必先富民的道理,认为“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并深刻地分析了财富分配与国家兴亡的关系:
“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
“筐箧已富,府库已实,而百姓贫,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则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
在荀子看来,以王道治理天下者使所有民众富足;以霸道称雄天下者只能让部分人富裕;苟延残喘、勉强维持的国家,财富都集中在少数权贵手里;亡国者只饱了自己的私囊。荀子认为,“上溢而下漏”的聚敛行为乃是源流颠倒、本末倒置,导致国家内不能防守,外不能作战,倾覆也就指日可待了。由此,儒家一向反对横征暴敛,主张藏富于民,“国者,得百姓之利者富”,由民富而国富,从而实现“上下俱富”。
历代明君贤臣也对富民有深刻认识。唐太宗认为:“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他认为残酷剥削掠夺百姓的“亡国之主”是咎由自取:“齐主(北齐后主高纬)深好奢侈,所有府库用之略尽,乃至关市无不税敛。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食其肉,肉尽必死。人君赋敛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齐主是也。”因而,唐太宗时期君臣都十分注意利民惠民,轻徭薄赋,发展生产,为大唐盛世的繁荣打下坚实的政治和经济基础。
《周易》中的乾坤两卦,是八卦和六十四卦的总代表。乾象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东汉思想家王充提出德力并重的观点,乾坤两种精神的融汇,正是德与力的有机统一。以和为贵的价值追求,是厚德精神的体现,与时偕行的进取意识,是自强精神的体现。贵和与创新,是传统文化紧密相关的两个方面。
(一)和而不同的价值追求
和是传统文化中一个核心的价值观念。张岱年先生曾经概括说,中国传统文化有两个最基本的思想,一是人伦和谐,二是天人和谐。儒家贵和,其关注点则在于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和谐;道家和道教贵和,更注重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佛教贵和,追求的是人身心关系的和谐。传统文化的贵和精神渗透和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经过长期的濡化,已经积淀成为一种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气质,体现为一种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包容与大气。
和谐是以差别和矛盾为前提的,是以对事物的辩证理解为认识基础的。中国传统文化追求和谐,但绝不否认矛盾,不否认冲突。相反,传统文化认为矛盾是普遍的,冲突是必然的,“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强调正是不同事物或事物不同方面的对立统一才构成了世界,就像有善就有恶、有真理就有谬误一样。传统文化的智慧不仅在于正视差异,正视矛盾和冲突,更在于处理矛盾、化解冲突的方式:“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即对立双方可以通过相互协调,以和谐的方式化解矛盾和冲突,以“和解”的方式实现双赢,而不是以“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两败俱伤,搞不好甚至会“同归于尽”。
包容异己、求同存异也是消弭分歧和化解矛盾的一种方式。既然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分歧、纷争也就不足为怪了,关键是如何对待、如何处理分歧。《周易·睽·象》上道:“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虽然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特点、特色,但特殊性中蕴含着普遍性,最佳的处理方式是“以同而异”,包容不同、求同存异。林语堂指出:“宽容是中国文化最伟大的品质,它也将成为成熟后的世界文化的最伟大的品质。”对于领导干部来说,传统文化这种消弭分歧、和谐共处的智慧,无论是处理人际关系还是工作中的分歧冲突,都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传统文化中“和实生物”四个字,蕴涵着和谐最深刻的内涵。据《国语》记载,史官史伯认为周幽王独断专行,“去和而取同”,听不进去不同意见,这是周王朝衰败的重要原因。史伯接着进一步指出:“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这里,“他”是指不同的事物或构成事物的不同元素,相异的事物协调并进才能有事物的发展,相异的事物有机结合才能有新事物的产生,所以说“和实生物”。“同”则是简单的同一,是相同事物或相同元素的机械叠加或者数量上的积累,不会有新事物的产生,还会窒息发展的生机和活力,所以说“同则不继”。
可见,传统文化讲的“和”是多样性的统一。习近平总书记讲:“中华民族是一个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不断学习他人的好东西,把他人的好东西化成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才形成我们的民族特色。”“和而不同”是中国文化、中华民族包容精神的内在源泉,不仅为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交流和融合提供了思想源泉,也是中国文化和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和活力所在。
和而不同也是处理君臣上下关系的一条基本原则。春秋时期晏婴和齐景公曾就君臣关系进行过一番讨论。当齐景公得意地称赞侍臣梁丘据与自己“和”时,晏婴不以为然,他说:“和如羹焉……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其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在晏婴看来,梁丘据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附和、奉承媚上,根本没有发挥臣的作用,这样的君臣关系是“同”而不是“和”。像梁丘据这样的人,就属于孔子嗤之以鼻的“乡愿”小人,貌似忠厚,实际上毫无道德原则,八面玲珑。所以,孔子明确地以“和”与“同”作为君子与小人的分水岭:“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晏子的君臣和同关系之辩,对于领导干部处理上下级关系、构建良好政治生态和从政环境,是有启发意义的。
(二)革故鼎新、与时偕行的创新精神
一般说来,提到传统文化,很多人都会想到“保守”这个词。应当说,传统文化中确实有不少保守的因素,但这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中缺乏创新精神。事实上,革故鼎新、与时偕行,这是传统文化一以贯之的精神,也是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动力,“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成为激励中华民族创新创造的精神源泉。
早在殷周时期,商汤就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诗经》中也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诗句,指周文王禀受天命,锐意革新。《周易》更是一部充满创新精神和变革智慧的经典。“生生之谓易”。所谓易,就是变易、发展,“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阴阳消长,曲伸往来,推衍出自然界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图景。变革创新是易道的精神实质,“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推崇革故鼎新、推陈出新,誉之为“盛德”:“日新之谓盛德。”
“日新”的崇高美德集中地体现为《周易》唯变所适、与时偕行的创新精神。在《周易》看来,任何事物都是有条件的存在,剥复交替,否泰转化,动静行止,潜见跃飞,万物迁流不息,变动无居,阴阳变化是一个永不停歇的动态过程,每一个卦象所展示的都是在特定时间内的存在。所以,必须随时变革以顺从规律,“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要“与时偕行”,绝不能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否则,“守其故物而不能自新,虽其未消,亦槁而死”。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也是一样:“前人所为,是则因之,否则变之。”比如,《周易·革》上讲,“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商汤灭夏、武王伐纣这两场推翻旧王朝的“革命”,就像自然运行四季交替一样,顺天应人,正当合理,所以《周易》盛赞“革之时大矣哉!”
革新、创造的精神,贯穿在古代社会历史进程始终。商鞅变法和李斯的革新,推动秦国走向强大并最终一统天下;两汉时期通过监察制度强化中央集权,实行察举制选拔人才,制度上逐步走向成熟;隋唐科举制度畅通的阶层流动通道,优化了官僚制度;唐代兴起中国化佛教的革新运动,禅宗脱颖而出,传统文化别开生面;宋明王安石变法、张居正变法,极大影响了传统社会治理走向;近代以来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等等,无一不是对旧制度、旧传统、旧思维的革新,都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展起到重大推动作用。
当前,改革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容易的、皆大欢喜的改革已经完成了,好吃的肉都吃掉了,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这就更需要我们有敢于担当、勇于开拓的精神,有敏于判断、善于改革的智慧,也就更需要我们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如同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那样:“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品格,培育了中国人民的崇高价值追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思想,支撑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传,今天依然是我们推进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强大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