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合作化运动与中国农民现代性的革命性发展

2014-12-04 21:37杨善民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合作化现代性农民

杨善民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国农民现代性的获得,稍晚于中国城市的现代化,但最晚在十九世纪末期,中国沿海地区的农民就已经被卷入全球性的现代化浪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风起云涌的乡村建设运动,把现代性带进内地乡村;而中国农民现代性的普遍发展,则是通过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完成的。合作化是中国乃至世界乡村发展史上最激烈、最广泛的一场社会变革,它使中国农民的现代性获得了革命性、普遍性的发展。

一、“合作化运动”及“现代性”的界定

本文所谓的合作化运动,特指兴起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解放区的互助组,成就于五十年代的农业合作社,以及终止于1970年代末的农村人民公社。中国共产党对农业、农民、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循序渐进地采取了互助组、初级社和高级社(即人民公社)三种形式,合作化运动相应地也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

对于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的评价,学者们一直争论不已。农村合作化是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全面评价它的成败得失,并不是本文的任务。本文的重点,只在试图阐明农村合作化运动对中国农民现代性的普遍性影响。对整个农村合作化运动,笔者的基本看法是:

1.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社会实验;

2.这场实验从互助组开始,经过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完成;

3.它最后以失败告终;

4.合作化运动留下了丰富的社会遗产;

5.没有农村合作化运动的熏陶,就不会有后来席卷中国城乡的现代化浪潮。

“现代性”是一个近些年来在学术界颇为流行的术语,有关的研究著述汗牛充栋。提起现代性,人们通常会想到合理化、世俗化、商品化、工业化、城市化、官僚化和全球化等历史趋势,也会想到现代科技、全民教育、民族国家、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社会现象,当然还会想到文化领域中的现代主义,甚至更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文化。就现代性本身的内涵来看,张辉有一个界定:精神取向上的主体性、社会运行原则上的合理性、知识模式上的独立性。[注]张辉:《审美现代性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谢立中以西方文献材料为基础,对 “现代”(modern)、“现代性”(modernity)、“现代主义”(modernism)和“现代化”(modernization),作了仔细的梳理和辨析,他认为,泛指意义上的“现代性”就是任一个“现代”时期或该时期的事物所普遍具有的一种性质或状态,以新奇性、飞逝性为特征;特指涵义则专指十七世纪以来的新文明。“现代”是更为一般的概念或术语,“现代性”可以界定为“现代时期”、“现代状况”,“现代主义”可以界定为一种社会思潮或文化运动,“现代化”可以界定为实现“现代性”的一种过程。[注]谢立中:《“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词义辨析》,《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

笔者认为,农民的现代性,就是农民在个人生活方式、心理状态、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方面有能力适应现代生活的新状态,获得现代性是一个过程,是从传统人向现代人转变的过程,这一过程也可以称为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是决定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现代化的最重要的因素。要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和社会,首先必须着眼于具有现代性的人的培养。在农业人口占大多数的中国,要推进现代化,就要使农民的社会身份、生产手段、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发生相应的变化,成为具有“乐于接受新的经验,面向未来的趋向,强调计划、个人效能感以及类似素质”[注][美]阿列克斯·英克尔斯等:《从传统人到现代人——六个发展中国家中的个人变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9页。的人。

二、合作化运动对中国农民现代性的革命性促进

我们之所以说合作化运动对中国农民现代性获得的促进是革命性的,是由于在整个合作化运动时期,中国农村土地制度、农民生产和生活方式、精神状态、社会关系变革之激烈、迅速、彻底和广泛,都是史无前例的,以致直到今天,我们仍能感受到它的深刻冲击力。合作化运动的目标是深远的、革命性的,同时它给中国农民的现代性带来了革命性发展。

(一)合作化:农民的社会主义革命

有学者认为,合作化的动因,是出于大规模工业化对农村粮食的需求。“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张罗过工业化的党的领导人来说,对“一五”计划这种大规模的工业建设,高度的重视和过分的陌生,往往导致过分的紧张,因此在粮食和农产品供应问题上,采取了过分的反应。”[注]张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发生学》,http://news.163.com/09/0629/07/5CV75N0I00013FLL.html。

这种说法虽然不无道理并且流传甚广,但很显然,它低估了毛泽东所主导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宏伟目标。“通过合作化消灭贫困,消灭差别,消灭剥削,达到全体农民的共同富裕,实现社会主义的公平理想,这成为农业合作运动的根本动因。”[注]农业部经济政策研究中心编:《中国农村:政策研究备忘录》,农业出版社1989年版,第302页。

曾经对中国的社会改造持悲观立场的美国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先生也非常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凡在中国生活过的,几乎谁也不会相信,一场不管多么势不可挡的革命能把难以推动的中国改造过来。”[注][美]费正清:《美国和中国》,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79页。但“共产党人是真心诚意地致力于革命,致力于改变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注][美]费正清:《美国和中国》,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76页。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是要把农民变成公民,使农民大众参加现代生活,进行技术化的生产,并积极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注][美]费正清:《美国和中国》,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86页。年轻一代的美国人类学者黄树民先生也发现,“新中国政府十分清楚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前方有潜在的历史陷阱,于是大力推行集体化来解决马尔萨斯所提出的关于人口论的挑战,打造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注]黄树民:《邹平之行:关于中国农村转型的思考及对农村社会研究的意义》,载《乡土中国的变迁:美国学者在山东邹平的社会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甚至连对合作化运动持负面评价的学者,也看到了中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信念:“主导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共产党在传统社会主义理念支配下,追求一种‘社会主义的’农村发展道路的主观选择。”[注]吴鹏森、佘君:《传统社会主义理念与农业合作化运动——对农业合作化运动动因的再认识》,《二十一世纪》网络版第27期。

消灭私有制,把个体农民变成合作社社员,是社会主义者的伟大理想。中国农村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组织变革, 就是一项试图使被称为“一盘散沙” 的中国农民组织起来的伟大社会试验。合作化的根本宗旨, 根据毛泽东的设想,是在农村“反对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的自发倾向, 提倡以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相结合的原则为一切言论行动的标准的社会主义精神”,“使分散的小农经济逐步地过渡到大规模合作化经济”。[注]《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7年版,第244页。“全国大多数农民为了摆脱贫困、改善生活,为了抵御灾荒,只有联合起来,向社会主义大道前进,才能达到目的。”[注]《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出版1977年版,第179页。

纵观毛泽东和其他合作化运动领导者的有关论述,不难发现,合作化的目标广泛且深远,包括:完成从私有制到公有制的革命,在农村实现社会主义;互助合作,消除贫困,防止两极分化;通过合作对抗小农经济分散性缺点;由使用畜力农具的小规模经营跃进到使用机器的大规模经营,实现农业机械化;增加粮食产量,增加商品粮供应和工业原料的生产水平;为重工业产品的销售提供市场,支持现代工业的发展;更有效地收取农业税,为国家工业化和农业技术改造积累资金;推广新技术;把妇女从家庭中解放出来,参加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兴办公共事业; 造就新型农民; 改造农村社会。

中国农村以合作化为核心的社会主义革命,不是因为粮食问题引发的一时之举,而是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孜孜以求的革命理想。最重要的是,毛泽东及其所领导的共产党人,并不是将这种理想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而是变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革命实践,席卷了每一个——哪怕是最偏远的乡村,使每一位农民都得到了农业合作化的革命洗礼。同时,合作化消灭了土地私有,把贫富不均的个体农民变成了平等的公社社员。

(二)合作化:农民的组织、动员和参与

合作化运动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农民全部组织起来、动员起来,启发了农民的阶级觉悟,给几千年来一贯如斯的中国乡村带来翻天覆地的政治社会变革,并使几乎全部农民得以亲身参与这一革命性的现代实践进程。

关于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特点及其对中国社会现代化的消极影响,国内外学者多有论述。费孝通先生早就看到,中国“乡土社会是个传统社会”[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87页。“静止是乡土社会的特点”[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78页。“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4页。。美国学者费正清也指出:“中国家庭是自成一体的小天地,是个微型的邦国。从前,社会单元是家庭而不是个人,家庭才是当地政治生活中负责的成分”[注][美]费正清:《美国和中国》,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7页。。台湾学者张玉法先生在研究中国区域现代化进程时发现,在传统中国,影响现代化的社会因素有社会稳定度、社会心理与社会组织三个方面。在社会组织方面,家族制度及家族结构性质影响最大。中国社会是以家庭为中心,而不是以个人为中心,以家族为中心的社会,个人受家族的保护,缺乏公忠为国的精神;也不易培养合作的精神,不易与社会和国家建立关系。因此合资企业不易组合,即使勉强组合,内部也常有问题。对社会而言,家族是生活的单元,由于重视血缘关系,远亲亲如近邻。修桥铺路被认为是为祖宗积德的善行,但为社会服务的精神没有。就家族本身而论,因为家族是一个相依为命的血缘团体,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个人出头,家人即可分享其成果,从而影响到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中国的财产继承制度不采取长子继承制,而采取诸子平分制,使资本一度聚集以后,旋又分散。[注]张玉法:《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山东省(1860—1916)》,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1982年版,第835页、843页。

英国思想家、社会活动家罗素于1921年初到中国时就发现,中国人的爱家心是强烈的,爱国心却是淡薄的。所以,政治社会方都陷于沉痼的状态之中。因此他强烈呼吁:“假如你们欲保持你们的独立,必须把那对于家族的爱忱,移到国家上面去。家族的团体太狭,不足以适应现代的需要。一个种族,若只图扶助家族,像中国人扶助得那般热烈,那么,就不能发达对于公共事业上的忠诚和热心。近代的国民,不能发达这种忠诚和热心,是难望兴旺的。”[注]姜继为编:《哲学盛宴——罗素在华十大讲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

1924年,力图改造封建中国而建立民主主义中国的先驱者孙中山也痛切地感到:“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外国旁观的人说中国是一盘散沙,这个原因在什某地方呢?就是因为一般人民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而没有国族主义。中国人对于家族和宗族的团结力非常大,往往因为保护宗族意见,宁肯牺牲身家性命……至于说到对于国家,从没有一次具有极大牺牲精神去做的。所以中国人的团结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还没有扩张到国族。”[注]孙中山:《三民起义》,载《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1981版,第617页。孙中山虽然力图改造整个中国,但他却功败垂成。只有毛泽东及他发起的一系列革命运动,在农村主要是通过土地革命和合作化运动,才彻底打倒了宗族主义,改变了中国、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

早在1944年毛泽东就指出,民主革命的中心目的就是从侵略者、地主、买办手下解放农民,建立近代工业社会。“巩固家庭”的口号,只有和上述种种革命运动联系起来,才是革命的口号。农民的家庭是必然要破坏的,农民进军队进工厂就是一个大破坏,就是纷纷“走出家庭”。实际上,我们是提倡“走出家庭”与“巩固家庭”的两重政策。“农村家庭从封建到民主的改造,不能由孤立的家庭成员从什么书上或报上看了好意见而获得,只能经过群众运动。”[注]毛泽东:《致秦邦宪》,载《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7页。

这个打破乡村宁静,打破家族式社会组织,打破传统价值观及一切迷信和宿命的群众运动,就是毛泽东领导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合作化运动使中国农村同时完成了三重变革:一是政治变革。建立了不同于旧政权的人民公社,并且使这个政权的控制和动员力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比任何时代更有效、更深入地调节着农村社会;二是经济变革。建立了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和以这个公有制度为基础的集体劳作方式,打破了传统的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劳动组织方式;三是文化变革。建立了以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原则为基础的新的文化体系,这一文化体系直接冲击甚至焚毁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村落文化。遍布于乡村的寺庙、祠堂被拆,族田等财产被没收,家族活动被禁止,甚至于家族内的祭祀祭奠等都被作为封建迷信而成为改造的目标。

“1956年底农业合作化的胜利完成,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最富有意义的进展之一。首先,它是社会改革和制度改造的巨大成就。这一改造把绝大多数的中国人纳入社会主义的组织形式之中——这是一个比工商业的社会主义化要艰难得多的任务,因此它也是一个需要我们详加阐述的成就。”[注][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17页。“现代革命解脱了历史的束缚,它将农村民众也带入了政治生活。”[注][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42页。至于土地改革对整个农业生产力的提高产生了多大作用,目前尚无定论。这次运动的主要成就在政治方面,旧势力被剥夺了经济财富,其中有些人被处死,作为一个阶级,它已威风扫地。然而,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土改以事实证明了旧秩序的软弱无能。农民现在可以充满信心,毫无顾虑地支持新制度。农村中一些旧的组织和机构,如氏族、寺庙、私密帮会,纷纷被新型组织所取代,这些新组织发挥着教育、调节和经济作用。从贫农和中农中涌现出村干部这一新的权利阶层,共产党的阶级观念大大开阔了他们的视野。总之,20世纪的新世界为农民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参与活动提供了手段。[注][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30页。

合作化运动作为一种社会主义革命运动,摧枯拉朽,给中国农村和农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1)建立工农商学兵高度一体化的人民公社,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营等政治和行政权力积极地介入每一个乡村,把分散的农民改造成了人民公社这个大集体中的一员——即公社社员;(2)人民公社掌握了资源的分配权,使其能对乡村政治经济的发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3)人民公社用集体化的生产方式,打破了传统的以一家一户为中心的分散生产组织方式;(4)合作化运动用阶级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代替传统的价值观念;(5) 合作化运动彻底改造了农村和农民,在广大乡村实现了政治和社会重建。

中国传统的社会体制长期以来只在上层和中层发生作用,而不能有效地管理乡村。“没有人在创造乡村一级的新秩序上取得成功”[注][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44页。,费正清在研究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后发现。而人民公社的建立,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全体乡村农民纳入到完整的正式组织。并且人民公社直接同国家权力相衔接,成为乡村生活的组织者、动员者和管理者。在人民公社这个强而有力的权威面前,家族和家庭所承担的传统角色就基本上被瓦解了。而村级组织(生产大队),直到人民公社被解散30年后的今天,依然顽强地存在着,并成为目前新农村建设的根本支柱,虽然它的名称已由“生产大队”改为“村民委员会”,它的组织动员能力也已大大削弱。

(三)农村合作化:农民步入现代生活

农村合作化不仅使农民得到了现代革命的熏陶和历练,也不仅仅是启发了农民的阶级觉悟,激发了他们的生活热情,提高了政治地位,最重要的,是使每一处乡村的每一位农民,即使身处穷乡僻壤,远离城市,也开始一步一步进入现代生活,从而彻底摆脱了费孝通先生所言的“静止” “孤立” 和“地方性”,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连结在了一起。

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使农民翻身做了主人,从而激发出巨大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早在土地改革时期,中国共产党就确定贫民无产阶级是自己在乡村的基本依靠力量,没收地主阶级的一切土地,平分土地,推翻豪绅地主官僚政权,建立农民政权。这些原则的推行意味着在乡村建立新型的组织,启发了农民的阶级觉悟,同时这也成为农民无产阶级自豪感和自信心的主要来源。

美国人类学者黄树民先生通过对中国的实地考察也发现,中国农村公社虽然存在诸多缺陷,但也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从而使得现今的市场改革可行。首先是公社义务教育的推广,为农民灌输了普通型的现代观念,如中国公民、无产阶级、共产党员等,并以此逐渐取代了传统农民世界中的狭窄的家庭、地域、语言和宗教界限。新建构的公民身份允许在农村无产阶级中打造新人,他们不受地理界限的束博。后改革时代激增的民工数量证明了这一点。[注]黄树民:《邹平之行:关于中国农村转型的思考及对农村社会研究的意义》,载《乡土中国的变迁:美国学者在山东邹平的社会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页。

其次,是大大提高了妇女的社会地位。1927年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提出:“中国的男子,普遍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即:政权、族权、神权。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载《毛泽东选集》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7年版,第31页。而合作化运动带来的“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削弱了以父系家长制为中心的家庭纽带对妇女和年轻人的禁锢。”[注][美]费正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主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页。“没有扫除文盲,没有进小学、中学、大学,妇女还不可能彻底解放。”[注]《毛泽东论妇女》,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页。在毛泽东这一思想指导下,20世纪50年代中国妇女出现了脱盲热,妇女识字班、夜校直到夜大学层出不穷,妇女识字率大大提高。为鼓励妇女更多地参与社会政治活动,毛泽东还鼓励妇女:“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办得到。”[注]《毛泽东论妇女》,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8页。自此以后,中国妇女真正顶起了“半边天”。

第三,大量农民进入公社和各级政府。在美国学者费正清先生看来,“自古以来就有两个中国:一是农村为数极多的从事农业的农民社会,那里每个树木掩映的村落和农庄始终占据原有的土地,没有什么变化;另一方面是城市和市镇的比较流动的上层,那里住着地主、文人、商人和官吏——有产者和有权势者的家庭。”[注][美]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6页。而在整个合作化时期,大量的农民革命者进入公社管理机构,进而步入各级政府,甚至走上领导岗位,进入城市,打破了传统社会的阶级分隔。“特别重要的是,8亿农民取得了参加合作经济实践的经验,培养了一大批有经验有管理能力的干部和人才,为后来的进一步改革准备了物质和精神的条件。”[注]陆学艺:《当代中国农村与当代中国农民》,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第338页。

第四,改善了农村的卫生保健状况。在合作化时期,中国的农村诊所在人均收入没有太大增长的情况下,成功地改善了医疗状况,这在世界各国中是独一无二的。很多学者将这一成就归功于资源的再分配:将资源配置到低成本高效率的方面,如环境卫生、食品分配、预防地方病和流行病等,而不是高科技医学、医疗精英培训和对复杂的城市医疗中心的投资等开销巨大见效缓慢的方面。

中国合作化运动期间政治制度的两个特点,即中央计划和农村公社经济,推动了资源再分配能力的发展。中央计划提供了将投资从城市医疗转移到农村医疗的政治保障。农村公社经济建立了清晰的卫生系统框架,并且提供集体收入以便资助包括保险在内的农村公社卫生项目。因此,中国能够在基层发展预防保健和医疗保健。这个项目的关键和标志是“赤脚医生”,他们作为连接村庄、公社医院的咨询网的一部分,在各个卫生所工作。另外,政府对预防医疗意识形态的许诺,通过“爱国公共卫生运动”得到政治化,并在广泛的农村公共卫生部门和妇幼保健所的网络中得以制度化。[注]王兆成主编:《乡土中国的变迁:美国学者在山东邹平的社会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99-200页。人民公社解体后,从集体所有制向个体家庭所有制的转变及农村保健部门市场的引入,已经损害了预防部门的工作及整个农村的医疗保健工作,直到2003年“非典”以后,这种状况才得以逐步扭转。

第五,获得大量的现代技术和现代设备设施。传统乡村的农民,往往满足于世代相传的生活经验和生产技术作为谋生的基本手段,缺乏学习新技术的愿望和动力。而合作社在农村地区实行了广泛的技术革新。大跃进时期(1958—1961年),人们打着科学的旗号造成了实际的生产混乱,然而随后的十几年里,人们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科学耕作,带来了实际利益。国家培养了大批的农学家和兽医,并广泛地扎根农村。他们能诊治染病的植物和动物,为左邻右舍提供预防治疗建议,鼓励产品的更新换代,从而改善了靠天吃饭的传统农业模式。[注]王兆成主编:《乡土中国的变迁:美国学者在山东邹平的社会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农业合作化以后,在工业生产发展的带动下,农村的交通、电力、机械都获得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植树造林、兴修水利、普及文化教育、发展医疗卫生事业、建立商业网点,使很多地区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发生了显著变化。[注]陆学艺:《当代中国农村与当代中国农民》,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页。除此之外,人民公社在土地整理、改良土壤、改良品种、推广新式农具、提高复种指数、改进耕作方法、防治病虫灾害,以及荒山改造、道路建设、村庄规划、社会治安等方面,也取得了非凡成就。报纸和无线电广播的普及,更把乡村纳入了传播国内外新闻的网络,从而把传统农民一步步引入现代社会。

从以上诸点可以看出,无论是根据阿列克斯·英克尔斯对现代人的界定,还是根据我们对农民现代性的定义,中国农民在合作化运动中获得的现代性都具有革命性。“1950年代根本改变中国的三大改造运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和手工业改造,实际上都是由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即合作化运动所拉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农业合作化运动改变了整个中国也不过分。”[注]张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发生学》,http://news.163.com/09/0629/07/5CV75N0I00013FLL.html。

三、传统与现代:合作化运动中的割裂与延续

虽然讨论合作化运动成败得失的文章汗牛充栋,但我们还是想换个视角,来看看合作化运动中传统与现代的割裂和延续问题。毫无疑问,毛泽东所推动的合作化运动是反传统的,毛泽东希望通过农村的社会主义革命,彻底改造中国农村和农民,以实现整个中国的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通过暴风骤雨式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改造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宏伟目标基本实现了,但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历程却蜿蜒曲折,直到1980年代后,才柳暗花明,一日千里。

由此,许多学者在反思,合作化运动与传统乡村的割裂是否过于决绝?过早过快?换句话说就是,传统和现代能否调和?

赞同者认为,现代性首先意味着物质与技术层面现代同过去的某种断裂,现代是对过去的一种全面性的超越。现代工业取代了传统的手工业,现代农业取代了传统农业,现代服务业取代了传统商业,现代教育、现代科学技术取代了传统教育、传统技术,所有这一切,将人类文明置于一个全新的物质与技术基础之上。现代性同时意味着精神与文化层面现代同过去的某种断裂,现代是对过去的一种全面性的超越。民族认同,国家意识,人的尊严,社会公平与正义,理性、进步与创新的追求,全新的时空观念和对未来的期待,超越了传统的地域性、血缘性以及权势性认同,超越了以往的价值追求与思维方式,为现代文明的构建塑造着具有现代素质的现代人。[注]姜义华:《现代化:中国重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23页。

反对者则认为,传统文化与现代性的关系未必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概而言之,在现代性中传统文化有三种可能的处境。其一,传统文化中的有些因素是不利于现代性的发展的,或者说是现代性的“文化障碍”。其二,传统文化中的有些因素是“中性的”——它们既无碍于、也无助于工业化的发展,这些因素在现代性中仍有生存空间。其三,传统文化的有些因素可能会有利于现代性的发展——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与(早期的)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而在其它文化中也可能存在与资本主义有亲和性的因素。在这种情形中,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处于一种互动和对话的状态: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或塑造了现代性的地方性格,而现代性也以某种方式保留或重建了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因素。[注]夏光:《东亚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11页。

20世纪三十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秉持的就是一种调和理想,但这些实验最终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因此,问题似乎又回到了百多年前的原点,即改良还是革命?

毫无疑问,毛泽东是一个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的革命者。从1949年前的武装斗争,到1949年后的合作化运动,乃至之后的文化大革命,毛泽东一直秉持革命理想,使用革命的办法,改造中国社会和中国农民。早在1927年他就坚信,改造农村和农民只能通过革命,而不是改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的权利的革命。农民若不用极大的力量,决不能推翻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权利。”[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载《毛泽东选集》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7年版,第17页。同样毫无疑问,毛泽东是最后的胜利者。

改良者是否可以做得更好?本文不能对此做出回答。环顾世界各国,既有通过改良走上现代化的国家,也有通过革命走上现代化的社会。历史不能假设,不能回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中国的这场革命给我们留下了哪些遗产,这些遗产对我们的现在又意味着什么?

现代性无疑是人类关于发展和进步的恢弘史诗,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意义重大且深远。中国农民的现代性获得是一个具有解放性意义的进程,也是一个艰难曲折尚待完成的进程。农村合作化运动尽管缺陷重重,但却是中国农民现代性获得过程中的一座丰碑,它是理想、勇气和激情的产物,是新中国建国65年来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也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现代化历史上的最伟大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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