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甲明 刘 畅
(清华大学 高校德育研究中心、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84)
近些年,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学范畴作了深入的发掘性研究,取得了丰厚的成果,扩展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视域。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学范畴已经形成了系列,如人性、人的本质、人的主体性、人的主体间性、人的个性、人的权利、人的价值、人的自我价值、人的社会价值、人的价值评价尺度等。这些范畴都比较侧重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学价值观方面。本文拟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为依据,侧重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学历史观方面,对“人的需要”、“现实的个人”、“以人为本”三个范畴的内涵作些探讨分析。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中,有许多有关“人的需要”的论述,这是他们分析社会历史和人的发展的重要范畴。
第一,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的需要”是原初的历史关系形成的重要原因。
关于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什么、人类社会历史形成的原点在哪里,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作了科学的分析:“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页。而且同时,“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这种新的需要产生的是第一个历史活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页。。马克思恩格斯用最基本的事实讲明了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那就是人们要创造历史,就要生活;要生活就需要生活资料,就必须不断生产满足生命需要的生活资料。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自然是生产满足人们需要的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和再生产活动。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由于人的繁衍后代的需要,使“一开始就进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这样,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的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159、159-160页。以上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再生产、人自身的生产以及在这两种生产中所发生的双重关系,就是由于人的需要而产生的原初的历史关系的四个因素或四个方面。它们完全是由人的生命需要决定的,与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并不断采取新的形式而表现为历史的发展;它们始终是人类生存的前提、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一样。
第二,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也是人的需要的不断扩大和为满足不断扩大的需要而进行的实践活动的发展过程。
人的需要和满足人的需要的实践活动之间是个互动、互促、互生、互长的关系。人的任何实践活动都是为了满足人的某个方面的需要,而需要的满足,则表明着外部对象逐步同化于人并转化为人的发展因素。即在生产活动中,不仅劳动对象发生着改变,“而且生产者也改变着,炼出新的品质,通过生产而发展和改造着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观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94页。。“需要是同满足需要的手段一同发展的,并且是依靠这些手段发展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5-586页。人只有在生产自身需要的对象时,才生产出自身新的需要和新的生产者所具有的素质。由于在实践活动中新的需要的不断扩大和产生,反过来促使实践活动的不断扩大和发展。这正是人类社会不断运动发展的秘密所在,而离开了“人的需要”这个环节,就不会理解这个秘密。
第三,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趋势,是社会全面进步、人全面发展的内在根据。人们的实践活动的目的,从根本上说都是为了满足人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一个社会进步的重要表现,也是对人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有了更大程度的满足;而且在当代,对社会进步的要求,越来越表现在要实现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丰富性上。
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趋势,源于人的内在结构。人是宇宙世界发展至今最复杂的生命体,表现为人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体、生理结构和心理结构的统一体、理性和非理性的统一体、个体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体、受动性和能动性的统一体。人的生命要延续和发展,就要使这种复杂的内在结构和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即建立人对外部世界的复杂多样的需要关系。这就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人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对象。也就是说,人的复杂的内在结构的作用和力量,就是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力量,就是对外部对象的需要的力量;而人的复杂的内在结构的作用和力量的确证,就是人的多种多样的需要的满足,即多种多样的需要的对象化。而这种人的需要的对象化过程,是通过不断发展的社会实践活动来逐步完成的。尽管在一定的历史时代、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由于条件的限制,人的社会实践活动还不能满足人的全面性的需要,但这种“还不能满足”,却是促使社会实践水平不断提高、社会不断走向全面进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驱动力。
认识和把握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既要看到人的内在结构内蕴着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的力量和趋势,还要看到,只有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和社会实践的发展过程中,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的力量和趋势才能转变为现实并不断注入新的内涵。因为,人从诞生那天起就是社会的人,人的需要从一开始就具有社会性。尽管人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带有自然性和永恒性,但这些基本生理需要的满足总是在社会中实现的,需要的具体对象和需要具体对象的如何获得,都是由社会决定和制约的。事实上,随着人的实践能力和水平的不断提高,实践领域的不断扩展,社会全面进步的不断展现,我们今天对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的满足的具体内容、满足的途径和手段、满足的形式、满足的内涵,已经与远古时代有天壤之别,特别是人们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理需要已经融入了精神文化的内涵、情感的内涵、文明的内涵。在社会历史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和不断丰富性趋势,作为促进社会的全面进步和人的全面发展的原因,又向阶段性意义上的社会全面进步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结果转化。这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而每一次循环,都使社会的全面进步和人的全面发展进入到一个更高一级的层面。
总之,社会是人的社会,人是社会的人;社会实践活动是人的活动,社会历史的发展与人的发展息息相关,社会历史的发展归根结底是为了人的发展。不理解和把握人的需要,就不能理解社会,不能理解社会实践活动,不能理解社会历史的发展,也不能理解人自身的发展。“人的需要”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人学历史观的重要范畴。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从历史观和价值观统一的视角对“现实的个人”作了大量精辟的论述。恩格斯晚年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着眼于历史发展的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又把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称为“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页。。因此,依据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可以说“现实的个人”范畴是马克思基本原理人学历史观的重要范畴。
第一,唯物史观的观察方法的前提是“现实的个人”。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深刻阐述了唯物史观的观察方法的前提问题,指出“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状态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页。。马克思恩格斯在指出唯物史观的观察方法的前提是人的同时,更强调这是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即更强调的是现实的人。那么唯物史观的观察方法的前提是现实的人的科学性在哪里呢?
在欧洲哲学史上,神学历史观以神为出发点,用所谓神的意旨作为解释历史变迁和各种社会现象的根据;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历史观以人为出发点,即将抽象的人性作为衡量社会的尺度和解释社会历史变迁的根据。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把出发点由神转到人,从人自身而不是从所谓神的意旨寻求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为解开历史之谜迈出了重大一步。然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历史观却内在地包含着无法克服的矛盾:它以抽象的人性作为社会历史的尺度,把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归结为人类固有的善良的天性或理性;可是固有的永恒不变的人性怎么能成为社会历史不停息的运动和不断变化的永恒原因呢?运动、变化、发展的社会历史与永恒不变的抽象人性的关系,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历史观无法解开的难题。由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历史观只是由虚幻的神进到抽象的人,而没有达到现实的人,所以它终究还是不能科学解释历史,只能在唯心史观的泥沼中跋涉。
因此,要创立科学的社会历史观,必须超越“抽象的人”这个非历史的非现实的考察前提,必须为考察社会历史确立现实的前提。这是欧洲19世纪中期哲学发展的重大课题。马克思恩格斯站在时代和哲学发展的前列,对以抽象的人为出发点的人道主义历史观进行了深入研究,一方面吸取了人道主义历史观以“人”作为考察社会历史的前提的理论思路(相对“神”的前提是重大的历史进步);另一方面又深刻批判了这个考察前提的抽象性、非历史性和非现实性。而要实现从抽象的人到历史的现实的人的转变,必须科学地回答人的本质问题。在1845年春天马克思写成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1845—1846年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正是通过批判费尔巴哈的人的本质观,扬弃和超越他的人本主义,完成了从抽象的人到历史的现实的人的转变的。
费尔巴哈反对黑格尔把绝对精神作为世界和人的本质的思辨观点,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有血有肉的感性对象。但费尔巴哈关注的是人的非历史的自然方面,“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页。。因此,虽然费尔巴哈宣称他用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代替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实际上“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人’,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页。,或者说是一种抽象的对解释历史和现实显得苍白无力的“类”。唯我主义者施蒂纳又以“惟一者”——“惟一的个人”取代了费尔巴哈的“类”,把目光从普遍转向个别,从“类”转向个体。尽管施蒂纳所宣扬的“惟一的个人”即我是绝对自由的主体和最高的存在,没有任何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但还是启示了马克思的思考路径:“现实的人”总是表现为是一代又一代的“现实的个人”。而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这种考察使马克思恩格斯发现:现实的个人不是一种具有先定的和先验本质的存在,而是在客观的、社会的、历史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创造和确立自身现实本质的存在。“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此,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5-526、505、528、520页。正是由于一定的物质生产方式所产生和制约的一定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形成和规定着人的具体的现实的历史的本质,即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现实的个人既是一定社会关系的产物,同时也是一定社会关系的“生产者”。因此,“这里所说的个人不是他们自己或别人想象中的那种个人,而是现实中的个人,也就是说,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这样,马克思就通过科学地回答和解决人的本质问题,实现了由抽象的人到现实的个人的转变,为考察和描述历史找到了现实的前提,从而也就为唯物史观的观察方法确立了正确的前提和出发点。即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指出的:“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因此,符合实际生活的观察方法是“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
第二,现实的个人的价值活动与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是有机统一的。
社会运动的规律并不在现实的个人活动之外,人既是“历史的剧中人”,又是“历史的剧作者”;“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
因此,从根本上说,历史过程中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都是现实的个人的活动构成的,决不是什么离开人而运转的独立的客观物质过程。生产力不过是现实的个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各种工具和生产手段不过是现实的个人本质力量的物化形式。而“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的关系,就是交往形式与个人的行动或活动的关系”;交往形式(生产关系)只不过“是个人自主活动的条件,而且是由这种自主活动创造出来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至于“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因此,“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这些物质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罢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9页。
这样,社会基本矛盾历史的具体的现实的运动过程,同时也就必然是现实的个人的价值活动过程;而且,也只有通过对现实的个人的价值活动的考察,才能真正认识和把握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客观规律性。因为,社会基本矛盾有规律的运动发展及其社会进步的客观趋势,都是以现实的个人的价值追求为实现环节的。所谓生产关系适合还是不适合生产力的发展,只有相对于现实的个人的生存和发展才有意义,生产关系为什么要“适合”生产力的发展,怎样才能“适合”生产力的发展,对“适合”与“不适合”的冲突怎样解决,这些都直接和现实的个人的生存发展相关,和现实的个人价值动机和价值选择相关,和现实的个人自主活动的价值追求相关。生产关系的积极调整和改革,都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规律作用的结果,但这种作用是通过现实的个人的价值追求实现的。因为,旧的生产关系不断被新的生产关系所代替,并不是生产关系本身的自我超越,也不是生产关系把现实的个人当作工具使用的结果;恰恰相反,而是每一代的现实的个人为追求更高的“自由活动”,对现有活动条件主动积极的改变。所以,社会基本矛盾运动的价值底蕴正是现实的个人“自主活动”的价值追求。现实的个人的“自主活动”是历史不朽的生命价值所在,而它的客观化和对象化则是一个有历史逻辑节奏的过程:“已成为桎梏的旧的交往形式被适合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成为桎梏,然后又为另一种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这些条件在历史发展的每一阶段都是与同一时期的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的,所以它们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着的、为每一个新的一代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6、516-519、525、295、575、524、575-576页。
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科学发展观,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发展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集中体现,是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科学发展观的以人为本,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学历史观,是反映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本真面目的科学范畴,它内涵着对人类社会历史一系列重大问题的科学回答。马克思恩格斯的以人为本的历史观去除了“以自然为本”、“以神为本”、“以权为本”、“以物为本”、“以金钱为本”、“以资本为本”对社会历史本真面目的遮蔽,深刻地揭示了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社会,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历史,人类社会历史就是人自身的历史,社会历史发展的实质是人的发展和为人的发展;“以人为本”还在更深层次上蕴含着人与历史、人与社会、人与社会历史规律的统一。 说马克思主义的以人为本是反映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本真面目的科学范畴,与唯物史观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是统一的。
第一,马克思恩格斯的人本观是对费尔巴哈人本观的扬弃和超越。
在西方哲学史上,从文艺复兴运动开始就逐步形成了人本的理念,到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把人本理念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如果说在费尔巴哈之前的人本理念,更多的还是局限在价值意义上的“人本”,那么费尔巴哈已经是发展到“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意义上的“人本”,即本体意义上的“人本”。费尔巴哈把人的存在作为哲学的出发点,把人的存在提到本体地位。他说:“从我的观点看来,自然界这个无意识的实体,是非发生的永恒的实体,是第一位的实体,不过是时间上的第一位,而不是地位上的第一性,是物理学上的第一性,而不是道德上的第一性;有意识的、属人的实体,则在发生的时间上是第二性的,但在地位上说来则是第一性的。”[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23页。可以说,费尔巴哈的这段话隐含着这样的思想:由于把人在地位上说成是第一性的,原本的本体就不再是一种静态的单纯的存在,本体问题也不再只是世界的本原问题,已经把人的作用纳入到本体含义中来了,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自然主义的局限。马克思深刻指出:“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页。就是说,由于费尔巴哈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并没有看作感性活动、看作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因此,虽然他把人说成在地位上是第一性的,但这种“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人在地位上的第一性”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他还是模糊不确定的。因为,人在他那里仍然是抽象的人,“无论关于现实的自然界或现实的人,他都不能对我们说出任何确定的东西”[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页。;而“要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转到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就必须把这些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页。。马克思恩格斯走出了费尔巴哈没有走的一步,把人作为在历史中行动的人去考察,发现了人的本质和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一体性、人的实践创造活动和社会历史发展的一体性。这就以物质实践的意义上、改变世界的主体意义上、创造社会历史的意义上的人本观,即历史观意义上的人本观扬弃和超越了费尔巴哈的抽象本体意义上的人本观。
第二,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人自己创造自己的社会,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是“以人为本”的重要内涵。
在物质实践活动中人自己创造自己的社会,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是马克思历史观的要义。马克思“把人们当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页。,深刻、生动、形象地揭示了人是社会历史及其运动的主体。历史是不停演的活剧,是谁在演出?是人们自己在演出,在按照一定的剧情能动地表演。尽管剧情中包含的自然必然性(包括人们自身的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是在人们的创造活动过程中形成的)在限制着人们能动的表演,但剧情又不是上帝和别的什么东西为他们安排好的,而完全是他们自己创作的,是他们自己的需要、动机、目的、追求和激情所不断创作出来的。“无论历史的结局如何,人们总是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活动的愿望及其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各样作用的合力,就是历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页。
历史和社会正是在人们这种既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的创造活动中形成的。“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且进行战斗。并不是‘历史’把人当做手段来达到自己——仿佛历史是一个独具魅力的人——的目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页。
而“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247、254、408页。。人们通过物质生产劳动不断生产、创造自己的社会物质生活,同时也生产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些“生产关系总和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页。。总之,“正象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227、295、340、187页。。
因此,马克思认为人与社会历史是统一的,而这种统一是以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为前提和基础的。马克思在《剩余价值学说史》中精辟分析到:“人本身是他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基础,也是他进行各种生产的基础。因此,所有对人这个主体发生影响的情况,都会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改变人的各种职能和活动,从而也会改变人作为物质财富、商品的创造者所执行的各种职能和活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册,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0页。
针对蒲鲁东歪曲实在的历史进程的怪论,马克思在《致帕·瓦·安年柯夫》的信中深刻指出:“蒲鲁东先生不了解,人们还按照自己的生产力而生产出他们在其中生产呢子和麻布的社会关系。蒲鲁东先生更不了解,适应自己的物质生产水平而生产社会关系的人,也生产出各种观念、范畴。……根据他的意见,创造历史的,正是抽象、范畴,而不是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5页。因此,“如果在阐述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等时把人的这些社会存在的方式看作人的本质的实现,看作人的本质的客体化,那么家庭等等就表现为主体所固有的特质,人始终是一切实体性东西的本质,但这些实体性的东西也表现人的现实普遍性,因而也就是一切人共有的东西”[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52页。。
这里所揭示的是人与社会历史的最深层的统一,即人与社会历史在本质层面上是统一的,而人与社会历史在本质层面的统一,正是以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为基础的,正是在人的实践创造活动中实现的。
第三,人类社会历史“以人为本”的本真面目曾长期被遮蔽
“以人为本”反映了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本真面目,揭示了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揭示了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社会,自己创造了自己的历史,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就是人自身的历史,揭示了人与社会历史在本质上的统一,揭示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实质是人的发展和为人的发展,也深刻揭示了唯物史观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
但是,既然“以人为本”是对人类社会历史本真面目的反映,那又为什么在过去漫长的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社会历史的主体,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没有形成以人为本的历史观呢?而形成的却是以自然为本(原始人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以神为本、以权为本、以物为本、以金钱为本的观念呢?人类社会历史“以人为本”的本真面目之所以长期被遮蔽:一是与曾经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人类的认识能力和创造能力还不大,人类创造社会历史的力量还没有充分显现有关;二是与人类创造社会历史的活动还没有从自发走向自觉,抑或说基本上处于自发状态有关;三是与阶级社会的社会制度的性质有关。
当人类祖先还在自然界的统治下挣扎同时又茫然不解时,必然产生原始人的自然图腾崇拜。而当人类走出蒙昧之后,虽然“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页。,但由于人们的“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驶这种力量,相反,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动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页。。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分析的这种人们社会共同活动的自发状态,是产生遮蔽社会历史本来面目的“以神为本”、“以权为本”、“以物为本”、“以金钱为本”观念的重要社会历史原因和条件。特别是在阶级社会中,人们的生产活动乃至一切社会活动都受统治阶级意志的影响和支配: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从狭隘的剥削阶级利益出发,赋予社会活动和社会发展的根本目的是巩固自己的统治,期望自己的统治地位和权力能永世长存,因此必然导致“以权为本”、“以神为本”(君权神授)观念的形成;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目的是为生产而生产,即以增加财富、获取最高利润为目的,人从属于生产、服务于利润,马克思曾引用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家李嘉图的话来分析这种本末倒置、目的和手段的倒置:“各国只是生产的工场;人是消费和生产的机器;人的生命就是资本;经济规律盲目地支配着世界。在李嘉图看来,人是微不足道的,而产品则是一切。”*《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7-538、538、139页。因此,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种物的依赖关系只能导致“以物为本”、“以金钱为本”的观念,即商品拜物教、金钱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
只有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唯物史观,这个“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这个以人为本的历史观,才去除了“以物为本”、“以金钱为本”、“以资本为本”对社会历史本真面目的遮蔽,把社会历史发展的本来面目还给了社会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