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民族文化视阈下的唐代诗歌

2014-12-04 13:07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12期
关键词:巴蜀诗人文化

张 红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广州 510275;广东开放大学,广东·广州 510091)

诗歌既是文化发展的产物,又是文化的一部分。巴蜀地区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长,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深厚的精神内蕴,是中华文化中独具特色的一支。隋唐以来,同巴蜀地域文化相关的诗歌作品数不胜数。这些作品中,有一些是对巴蜀文化特色的直接描写,而另一些看起来似乎跟巴蜀文化毫无关联,实际上也深受其影响。本文从巴蜀文化的视角出发对唐代诗歌进行解读,发掘蕴涵在其中的巴蜀民族的文化内涵,一方面为巴蜀地区民族文化的研究提供参考,另一方面也为唐代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巴蜀文化的起源和特点

巴蜀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距今约5000年的上古时期。《山海经·海内经》云:“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始为巴人[1]。”这是关于巴人的较早记载。至于蜀人,我们从汉代杨雄所著的《蜀王本纪》一书中可以了解:“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柏灌、鱼鬼、蒲泽、开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凡四千岁[2]。”这是说,从杨雄所生活的汉代向前算,蜀的历史已经有4000年了,可见巴蜀历史之悠久。事实上,“巴”和“蜀”最初指的是居住在我国西南地区的两个古老民族,由于他们地理上相距不远,各方面差异也不大,因而我们将这两个民族合称为“巴蜀”,而将这两个民族的文化合称“巴蜀文化”。巴蜀地区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四川和重庆一带。

在历史上,巴蜀地区文化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

首先,巴蜀强盛的经济实力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条件。巴蜀地势险要,北靠秦岭,南临青藏高原,西有巴山,东有长江,与外界形成天然屏障,因而自古有“蜀道难”的说法。正因如此,在巴蜀地区也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而独立自足的经济区域。广袤的巴蜀盆地土地肥沃,物阜民丰,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华阳国志》言巴蜀地区“地沃土丰,奢侈不期而至也”[2],《汉书·地理志》云“民食稻鱼,亡凶年忧”[3],蜀地诗人陈子昂描绘家乡时更是自豪地说:“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4]这些史料都说明巴蜀地区繁荣富庶,人民衣食无忧。隋唐以来,随着科技进步和国家的兴盛,巴蜀地区的经济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益州成为了当时全国仅次于扬州的第二大城市,时人称“扬一益二”。

其次,秀丽的自然风光是诗歌创作的天然素材。巴蜀地区气候湿润,风景秀丽,不仅有崇山峻岭,更有清流激湍,可谓人间仙境。“诗圣”李白在《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就用了“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秦开蜀道置金牛,汉水元通星汉流”[5]等等华丽的辞藻来描写蜀地风光,使得从未到过巴蜀之地的人,看了这些壮阔的诗句也满心期待了。唐代时期,文人雅士们纷纷陶醉于诗情画意的巴蜀山水而不能自拔,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传奇浪漫的佳作。

第三,地势险固吸引大量外地诗人纷纷入蜀。文化的孕育和发展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而巴蜀地区恰巧满足这一点。正如前文所述,巴蜀地处山川腹地,拥有险固的地形,给这片区域带来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地理优势,这是其得以长期保持安定祥和的重要原因之一。历史上,每当政局动荡之时,就会有大批文人雅士入蜀躲避战乱。例如唐代中后期,朝廷疲敝,中原地区政权割据,干戈四起,便有许多文人墨客为避乱而南迁入蜀,一时间形成“天下诗人皆入蜀”的壮观景象。有学者做过统计,在整个唐代时期,巴蜀地区文人雅士的密集程度位居全国第三,仅次于唐都城所在的关中地区和素以文人著称的江南地区[6],这都得益于巴蜀的地形优势。

最后,巴蜀民族兼容并包的胸怀成就了多姿多彩的巴蜀文化。虽然巴蜀地理位置相对闭塞,但巴蜀民族却始终以开放、包容的态度学习、借鉴着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早在上古时期,巴蜀地区的三星堆文明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研究发现,三星堆文化与中原地区的二里头文化有很大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巴蜀民族很早就与中原文明有过交流和沟通,并积极吸纳了中原文化的优良之处。同时,以精美玉器为主要特征的三星堆文化同江南地区的良渚文化也多有共同点,这表明巴蜀民族文化同长江地区的文化也有融会。更加有说服力的是,巴蜀地区是中国最古老的国际通道之一——“南方丝绸之路”的中心,在中国同异域交流的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巴蜀民族海纳百川的胸襟是唐代诗人能够大量入蜀生活的前提,也是唐代诗歌得以吸收巴蜀文化,而在内容和形式上更加丰富的重要缘由。

二、巴蜀文化影响下的唐代诗歌

(一)巴蜀自然风光与山水田园诗

巴蜀地区优美、独特的自然风光是诗歌创作的首选。中晚唐时期,朝廷疲敝,政治衰微,文人雅士们仕途屡遭不顺,心中多有郁闷;避难至蜀地以后,一看到这里俊美的自然风景,便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闲适和恬静,寄情山水、超离世俗的情怀也油然而生,他们的诗歌多表达对远离尘世喧嚣的巴蜀地区的山水景色的喜爱和赞美。乾元二年(759年),“诗史”杜甫从秦州避乱来到蜀地,被巴蜀地区别致的自然风貌深深吸引而不能自拔,遂作诗一首,名曰《成都府》:“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7]来到蜀地之前,杜甫曾在中原地区和关中地区生活过,这些地方四季分明,夏天酷热难耐,冬天则寒气逼人。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杜甫面对巴蜀之地旖旎的风光,情不自禁地写下两首山水田园诗,名曰《水槛遣心二首》。第一首诗的开头两句“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描写了杜甫自己所居住的草堂周边的环境,说草堂不仅远离城市的喧嚣,而且周围也没有村落,因此能够放眼远眺;之后四句“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7]则是对草堂周围的景色的细腻刻画。第二首诗先对巴蜀地区多雨的气候进行叙述,“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7],正因为温和多雨,才产生出后两句中“叶润林塘密,衣干枕席清”的景象;通过诗的后四句,“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7],杜甫表达了自己沉浸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中而对功名利禄早已厌倦的情怀。类似地,诗人韦庄的《雨霁池上作呈侯学士》也是一首赞美巴蜀美丽风光的绝佳的山水田园诗:“鹿巾藜杖葛衣轻,雨歇池边晚吹清。正是如今江上好,白鳞红稻紫莼羹[8]。”整首诗语言纯朴、平实,乡里气息浓郁,读来令人心旷神怡,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描绘巴蜀之地俊秀风光的山水田园诗是蜀地诗人创作的主流,他们大多在游赏风景胜迹时有感而发,寓情于景,寄情山水,借山川美景表达自己超然脱俗的高尚品格。

(二)巴蜀浓郁的地域气息勾起诗人客愁情结

由于巴蜀地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大多数情况下诗人们是为了躲避战乱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蜀地,而在入蜀之前,他们大都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因此心理状态普遍不佳;来到蜀地之后,感受到这里与家乡迥异的文化和生活状态,更容易勾起客愁情结。

当黄昏来临,年迈的杜甫因远离家乡、客居蜀地而乡思尤甚,在嘉陵江边独自落泪,“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又睹巴蜀这与家乡全然相异的景色:“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更感到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最后道出“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天边行》)[7]的苦水。“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至后》)[7],巴蜀的梅花已经含苞欲放,杜甫睹物思情,不知远在洛阳的兄弟可否安好?李商隐客居巴蜀时,目睹巴山夜雨的景色,触景生情,十分想念远在长安的妻子,遂作诗《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5]晚唐诗人郑谷长年在外,命途多舛,尽管身在巴蜀,但心始终留在家乡。在《通川客舍》中,开头一句“奔走失前计,淹留非本心”首先对自己奔波劳苦的一生感到遗憾,也说客居巴蜀并非自己的本心,而“渐解巴儿语,谁怜越客吟”是说在巴蜀之地呆得久了,已经逐渐能够听懂这里人们讲的方言,但却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家乡话了,道出自己客居他乡的悲苦和对故乡的怀念,末句“黄花徒满手,白发不胜簪”则将内心的哀思更加形象地表达了出来[9]。郑谷最著名的思乡怀远诗要数《渠江旅思》:“流落复蹉跎,交亲半逝波。谋身非不切,言命欲如何。故楚春田废,穷巴瘴雨多。引人乡泪尽,夜夜竹枝歌[9]。”竹枝歌是流行于巴蜀一带的民歌,作为外乡人的郑谷,每天晚上都听得到这富有巴蜀特色的民歌,更增加了怀乡的伤感。诗人生逢乱世而流落他乡,家乡熟识的亲戚朋友大半已经过世,自己也已渐渐老去而无所用,读罢此时,无尽的悲凉之感顿时涌上心头。郑谷一生曾多次踏入巴蜀之地,蜀中诗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主要部分,其中尤以“凄凉”为主要风格。

(三)唐诗中的巴蜀宗教文化

巴蜀民族悠久的历史积淀为我国本土宗教——道教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并且,由于巴蜀地区重峦叠嶂、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地理环境,使得产生于东汉时期的道教思想得以薪火相传、源远流长。道教思想糅合了我国古代的道家思想和流行于民间的神仙法术,而以长生不老为终极目标。唐代时期,富庶的巴蜀地区道观林立,大批道士云游蜀中,求仙问道之风盛行。许多蜀中文人不仅同道士相交甚好,而且也积极学习、了解道教思想,并常常在诗赋中表达自己慕道求仙的意愿。例如,在《池上》中,郑谷就曾发出“谁知野性真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自遣》)的狂语,并明确表示“仙山如有分,必拟访三茅”[9];唐求经常前往青城山问道,并在范贤观前题诗“数里缘山不厌难,为寻真诀问黄冠”(《题青城山范贤观》);张令问在《与杜光庭》中更是毫不含糊地表达了自己对道士生活的羡慕和向往:“试问朝中为宰相,何如林下作神仙。一壶美酒一炉药,饱听松风清昼眠。”[5]韦庄在游赏道观、寻求仙道时也作有《题许仙师院》 《尹喜宅》等诗歌作品,都表达了自己对道士生活的向往。

巴蜀人士崇道热情颇高,道教中许多仙人、仙境也常常成为巴蜀文人诗歌中的意象。阳春三月,当郑谷漫步郊野,看到婉转歌唱的黄莺时,便顿时联想到了传说中的仙女麻姑,遂作《黄莺》一诗,云:“春云薄薄日辉辉,宫树烟深隔水飞。应为能歌系仙籍,麻姑乞与女真衣。”[9]在《鹤》中,郑谷第一句便提到了得道后驾白鹤升天的王乔:“一自王乔放自由,俗人行处懒回头。”[9]韦庄诗云:“只应汉武金盘上,泻得珊珊白露珠”(《白樱桃》)[8]。巴蜀文人的诗歌中类似的意象比比皆是,数不胜数。这些“神仙化”的意象和意境,可以看作是诗人自己内心世界的反映。晚唐社会世风日下,现实世界的痛苦和折磨已然让他们凌乱不堪,他们希望能够在精神世界找到安慰和寄托,而巴蜀的道教思想中对超脱现实、修炼成仙的追求恰巧可以给诗人们以心灵的慰藉,让他们忘记现实世界的不顺与苦闷,而寄心于道教所描绘的“神仙世界”中。

巴蜀地区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地方,不仅发源于本土的道教思想能够广为流传,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思想也畅通无阻地传播,并备受推崇。早在东汉时期,佛教就已经在巴蜀地区传播开来,到了唐朝更是得到了蓬勃发展。中晚唐时期,巴蜀之地名僧云集,寺院林立,香火十分旺盛,诗人们也大多跟僧人往来密切,这在他们的诗文中有鲜明的体现。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黄宗羲有云:“唐人之诗,大略多为僧咏。”[10]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诗人韦庄就在《洪州送西明寺省上人游福建》中记载了自己与僧人的交往:“记得初骑竹马年,送师来往御沟边”[8]。欧阳炯则在长诗《贯休应梦罗汉画歌》中以“形如瘦鹤精神健,顶似伏犀头骨粗”的诗句将高僧贯休描写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李洞在《题竹溪禅院》中对竹溪禅院周边的环境进行了细致地刻画,营造出一种寂静悠远的意境,最后发出“三境通禅寂,嚣尘染著难”[5]的感慨。

除了在诗文中描写僧俗交流的情景之外,巴蜀文人自身也深受佛经思想的影响而对人生有所感悟。张蠙在《观江南牡丹》有“举世只将华胜实,真禅元喻色为空”[5],借描写牡丹阐发自己对佛法的见解;郑谷在《忍公小轩二首》中感叹道:“旧游前事半埃尘,多向林中结净因[9]。”人称“禅月大师”的贯休不仅是一名高僧,更是一位文采斐然的诗人,在《野居偶作》中,他写道:“高淡清虚即是家,何须须占好烟霞。无心于道道自得,有意向人人转赊”[5],告诉人们其实“高淡清虚”的心境就是自己的家,而不必非要将那美丽烟霞据为己有;不去苛求那所谓的“道”,实际上也就自然得到了它,而故意去同别人交好,却反而会被人家疏远。诗中贯休借巴蜀美丽的自然风景暗喻佛法中所讲述的人生哲理,可谓恰当。晚唐时期,避难入蜀的诗人大多心中郁闷,难以排解。而当他们与以“脱离苦海”为宗旨的佛教思想邂逅时,往往有所启发,体会到佛法里“诸行无常”、“诸行皆苦”的真谛,并逐渐摆脱尘世烦恼,对人生有全新的认识,因此才能够创作带有丰富佛教思想内涵的诗文。晚唐时期避难入蜀的诗人们是不幸的,这种不幸由社会大背景造成,他们自己也无法改变;然而他们又是幸运的,巴蜀民族以开放的姿态欢迎他们的到来,使得他们既能够在慕道求仙的过程中找到心灵的寄托,又可以在听闻佛法中得到解脱。

巴蜀民族以其独特的地域魅力吸引了大量外地诗人入蜀,在这里,巴蜀文化为诗人提供了灵感,掀起唐代诗歌创作的新高潮。与此同时,诗人们也给巴蜀文化带来全新的气息,极大地促进了巴蜀文化的繁荣和发展。

[1]李润英,陈焕良注译.山海经[M].长沙:岳麓书社,2006.

[2]袁庭栋.巴蜀文化志[M].成都:巴蜀书社,2009.

[3](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清)董皓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林穗保等.详注全唐诗[M].大连:大连出版社,1997.

[6]李德辉.唐代交通与文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

[7](唐)杜 甫.全唐诗卷二一八成都府[M].

[8](唐)韦庄著,聂安福笺注.韦庄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唐)郑谷著,赵昌平等注.郑谷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0](清)黄宗羲.南雷文定三集(卷一)[M].清咸丰三年南海伍氏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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