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增文
一
太阳也嘴馋吗?吴小莲站在自家的苹果园里,手里拿着一个通红的“香蕉”苹果,待会儿“咔哧”啃一口,待会“咔哧”啃一口,有时左手罩在黑亮整齐的刘海上,眯眼迎迎树枝间一道一道耀眼的光柱,这样想。
“小莲,你在哪儿?黄经理来了。”是爹在一片果树后喊她。
吴小莲没吱声,心里说道:“三叉头呀,这货。”
父亲嘴中的“黄经理”,是某乡供销社一门市部的下岗经理,近几年靠贩卖苹果发了财,发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反正一张口就是几千几万,一度把小莲爹崇拜得直想把他收为金龟婿。
可是,小莲和娘对此人并不感冒。小莲一见此人,先看到的是此人脑门上从前额秃进去的两道头发,她一下想起了一种叉鱼的三股叉,而他的两鬓是剃上去的,一看就是头顶一柄三股叉。这个绰号小莲对娘偷偷说了,一提黄经理,小莲就把嘴一撇说:“三叉头呀!”娘俩就搐着脖子嘻嘻笑。
关键是,这三叉头三十多岁了,小莲才十九岁。他又不是没钱,还干过门市部经理,怎么会是火棒头子光棍一根?没有毛病鬼才信呢。小莲和娘已经达成共识,来拉苹果,可以,热烈欢迎;想好事,你就上后沟里去尿泡尿照照自己吧。
小莲又发现了一个带黑点的红苹果,这个黑点还不小,有金龟子那么大,不细看简直就是一只趴在上面的死金龟子,要是让三叉头看见就挑出来了。小莲翘着一只脚,一伸手把那个坏苹果摘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一低头把那个坏点子啃掉,再用下牙吱吱吱吱啃了几圈,上面的皮基本没有了。她可不能和娘那样带皮吃,不卫生。小莲刚想接着吃这个,就听见爹在后面喊她。
小莲低头弯腰地躲着树枝、树叶和低垂的苹果向后边走,很快就找到了一条东西路,她一抬头便看见爹站在路中央,笑嘻嘻地看着她。小莲想,大概他有求与我。
小莲站到路边上,心想你来求我,我更不愿和你说话,便低着头,只一个劲地咯吱咯吱消灭那个苹果。
爹好像端正了一下表情,认真地说:“吴小莲,你知道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吗?”
小莲扔掉苹果核,两手插进褂子的斜兜里,瞄了一眼爹的大方脸,又把目光迅速飘到路北面的果树稍上,她那揣在衣兜里的两个小拳头往外一顶,说:“不知道,没上高中。”
爹嘿嘿起来,说:“高中我也不是硬不让你上,还不是因为你懂事自己下来的?我小学毕业都知道,你初中生……”
没等爹说完,小莲把脸往这一扭,打断他说:“知道还问我?”
爹又嘿嘿起来,掏烟点上一支,吐出一口后,竟一下严肃起来,说:“直说吧,黄经理过来了,捎着订金,再过个三天五日的咱就得下苹果。他今天中午在咱家吃饭,你要对人家热情一点,起码还能给咱个好价钱吧。听见了吗?马上到园屋里泡茶去吧!”
爹嘟囔着走了,小莲干脆仰面躺倒在路边的青草上,喘息着看天上的白云,白云一方一方的挤在一起,像乡政府会议厅里的地面砖。
今年正月里,这个工作片区组织了一支宣传队,小莲演了一个节目叫《逛新乡》,小莲当女儿,那个当爸爸的是西村的一个小伙,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家里也有果园,在排练节目的间隙,小莲和这个领着她“看看全乡新面貌”的剧中爸爸很有话缘,其根本原因是有共同的话题,那就是果园管理。正月里在乡政府会议厅大汇演的时候,这个节目一下火了,得了一等奖。随后,乡委书记派了宣传委员三顾茅庐,叫小莲到乡政府招待所干服务员,小莲爹是万分地同意,可小莲娘俩钻进果园里喳咕了半天,娘作为小莲的代表,十分淡定地走出来说:“家里忙,脱离不开。”宣传委员来三顾的时候,小莲就不见了,跑到山顶唱歌去了。
这时的小莲想起了那个演爸爸的李志远,她记住了这个名字,但一直没好意思去找他。这不,机会终于来了,下苹果必须找人帮工,到时我就去叫李志远来帮着下苹果。小莲的心里忽然觉得世界咋这么美好呀,真是太美好了!小莲一骨碌站起来,对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苹果唱起了《逛新乡》:
爸爸哎,快快走呀——
东山升起了红太阳
祖国大地闪金光
改革开放就是好呀
我和老爸逛新乡
轮到爸爸唱的时候,小莲张圆了口,用粗嗓子装男人唱:
女儿在前面走呀
走得忙
老汉我撵不上呀
汗直淌
一心想看全乡的新气象呀
迈开大步我紧呀么紧跟上
……
小莲正唱得起劲,只听娘在路东头嗷嗷大叫:“小死二嫚你过来——”
忘了介绍,小莲还有一个姐姐,去年已经出嫁。
二
毕竟是要用着三叉头了,吴小莲帮着娘摘菜呀切肉呀忙得不轻,爹和三叉头则坐在炕上喝着茶水,抽着香烟,山南海北地吹。
小莲正摘着一把芹菜,娘刚才出去了,不久就听到屋后的鸡栏里吱吆吱吆地叫唤,小莲把芹菜一扔,燕子起飞般闪出看园屋子,冲到屋后去,只见娘的手里抱紧了一只大公鸡,正从尼龙网里钻出来,小莲赶紧窜过去伸出右手一把採着大公鸡翅子,从娘的怀里夺出来,顺势使膀子把娘往一边一顶,快伸左手掀起尼龙网,右手里的酒肴扑棱一声又回栏里去了。娘气圆了眼,张嘴就要骂小死二嫚,结果被小莲眼疾手快的手一下捂住了嘴。小莲的红嘴唇触着娘的耳朵,吐着柔柔的热气轻声说:“娘娘娘,哎,娘你听我说,不是快下苹果了吗,一天十几个人吃饭呀,不炒菜?你想想!”娘的双眼不那么圆了,目光里的火气被香甜的暖风吹走了。但娘还是丧气地一把掰掉了小莲的手,低着头往前走。小莲紧跟在她的身后,娘突然一下站住,小莲差点撞到她的脊背上,娘头也没回,低声说:“还能三个盘上桌?”小莲双手搭在娘的肩膀上,眼珠子转了一下说:“那个盘算我的,你去炒那仨盘吧。”
小莲钻进果园里,找了一棵红香蕉苹果树,从向阳的一面挑了三个又大又红的摘下来,抱着跑回看园屋子。小莲把三个苹果洗了,再用小刀削去了皮,然后使菜刀切到盘里去。忽然的,一朵洁白的大莲花开放了,立时,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满了三间石墙小屋。小莲还是觉得美中不足,便拣起一圈红苹果皮,洗了洗,切成丝,这样,莲花蕊也有了。待上桌的时候,娘又给莲花瓣撒上一层白糖。这个盘,小莲亲自端上去,往那走的时候,小莲心里对着盘说,谢谢你哦白莲花,是你替了那只大公鸡,那只大公鸡是留着李志远来吃的。想起了李志远,她自然想起《逛新乡》,那欢快的旋律又回荡在她的心间,结果,当她把白莲花往饭桌上一放时,嘴里不由自主地唱道:“爸爸哎,你快快……”她猛然看见了坐在炕头上朝她眯眯笑的三叉头,白嫩的鹅蛋脸便呼的一下变成了红香蕉。莲花盘尚未坐稳,小莲就羞得转身跑出去了。
待吃完了饭,直至三叉头走了,小莲才从苹果园里钻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小莲家的苹果园就忙得鸡飞狗跳了,一辆一辆的拖拉机扑通扑通地往里开,车斗里装满了空苹果筐,只半个上午,果园中那条东西路上很快就让苹果筐占满了。收苹果筐的是小莲娘,她已经忙得像个疯婆子,头发上都顶着乱草。小莲爹骑车子上二十多公里外的大女儿家去了,去通知他们明天早来帮着下苹果。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老吴常说这句话。而小莲呢,终于要见到西村的李志远了,小莲是步行走到西村的,并不远,只隔着一道山沟,总共五六里地的样子。
到了西村的村头上,小莲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李志远的家,却没见到个人影,连条狗也没碰见。小莲就顺着这条宽路继续往里走,前边不远处大概是中心街,竟突然出现了一堆人,男男女女的在那儿随便说着什么话。小莲犹豫着望了几眼,像猫一样敏捷地躲到一条胡同头上的草垛旁。她想,一个大闺女,守着这么多人,来打听一个小伙子的家,怎么好意思张口?人家会怎么想呀?所以,小莲立即调整了方向,顺着身边这条胡同向东走。走着走着,只听前面有一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响,接着走出一个姑娘,小莲一看,这不是初中同学周桂丽么?两人一照面,都争着叫起来。
“周桂丽?”
“吴小莲呀!”
“你家住这里?”
“是呀,我记得上学的时候你来过俺家呀!”
“是,啊,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娘还给咱煮的山栗子吃呀!临走还让我揣了一褂兜子。”
周桂丽一把拽着吴小莲的胳膊直往自家的院子里拉,喊着:“快上俺家里耍耍吧!”
这一刻,吴小莲竟把李志远忘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走到院子里,小莲忽然发现周桂丽怎么这么洋气?她脚穿半高跟棕色皮鞋,往上是一身簇新的海蓝色西服,阳光照在上面,似乎闪耀着万点金星。倏忽间,小莲怀疑这是我的同学周桂丽吗?上学时的周桂丽哪有这么高?她的屁股哪有这么翘?到了屋里更让她惊诧的是她原先的小长脸遍布着雀斑的啊,咋一下变得这么饱满、光鲜了?更让她不安的是周桂丽的上衣并没扣扣,黄绿色的小薄毛衣上耸动着两座大山。小莲的双腮一下感到有些发热,便把目光挪到周桂丽的头发上。那头发是拉直的,黑瀑布似的流向双肩,又跌倒脑后去了。
小莲说:“打毕了业咋没见着你?”
周桂丽拿笤帚扫着炕沿说:“我在诸城一个服装厂干了快三年了呀。”
小莲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她身上打转,说:“怪不得这么近都没碰见你呢。”
一个靠东墙,一个靠西墙,坐在炕沿上半侧着身说话。周桂丽一张口全是服装厂里的事,什么对面的那个女孩才十九,就谈恋爱了,估计和她的男朋友睡觉了;什么财务上的小王肯定和厂长相好,要不还敢那么骄傲?等等等等,说起来没完。既然说到了这些事,小莲的目光就大胆地在周桂丽的胸脯上瞄来扫去,她想起了在学校时,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曾和她说过悄悄话,女同学看着小莲鼓鼓的胸脯对她说:“这个地方可不能让男同学动着啊,男的动了它就长得快。”从此以后,小莲就很注意保护这儿了,每遇看电影啊赶集啊,人多的时候,小莲就找个女的跟着。
周桂丽的目光顺着吴小莲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胸上去,大概觉得自己的确实不小,她兀自笑了,遂抬头看着小莲说:“看什么看,你没长?”
吴小莲吃吃吃吃也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笑。
周桂丽说:“带着罩子哦。”
吴小莲说:“谁还没带,也没这么大。”
周桂丽嗔笑道:“个流氓,我还当你是个老实货。我可还是一纯处女啊,不信你看。”
周桂丽有些急,双手先掀起了毛衣,又掀上去粉红色薄秋衣,露出了两个高高的花乳罩。周桂丽左手掀着衣服,腾出右手掀了掀一只乳罩的边沿,说:“你看,海绵的,光它就有一指头厚!”
吴小莲也有些急地说:“我看本来也不小,咋还戴这么厚的?!”
周桂丽往下捋着衣服,不由得嘎嘎嘎大笑起来,说:“你个山嫚儿不跟形势了吧,在城里你要不这样,那些男人会说你是什么……”
“什么?”
“飞机场啊。”“那还小?”
“平啊。个傻货。”
吴小莲也戏耍起来:“啊呀,我知道了,你弄那么高就是叫男人看的啊,你才流氓……”吴小莲突然一下打住,猛醒般地惊叫道:“坏了坏了,我忘了我是来找人的!”
周桂丽说:“找谁啊?”
吴小莲说:“俺家明天下苹果,俺爹叫我来找几个人去帮着下苹果。你快带我上李志远家,让他再从村里联络几个劳力。”
周桂丽不慌不忙地说:“李志远这几天正忙着办理结婚,哪有空去帮你下苹果呀。”
吴小莲一听,刚才那兴高采烈的粉腮像被一股冷风刮走了颜色,倏然变得苍白,呆了半天才低声说:“桂丽我家里挺忙的,有空上俺家果园吃苹果吧。”
周桂丽说:“你家里要是脱离开,就到服装厂去上班吧,我给你找当官儿的说说?”
吴小莲心里还在想着李志远结婚的事,恍恍惚惚地说:“再说吧,别忘了去吃苹果啊。”
三
这是个丰收的节日,吴小莲却高兴不起来,她自己找了个地方,不声不响地摘着苹果。但他的脑海里并不消停,里面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是吴小莲,另一个还是吴小莲。一个吴小莲说:“你生什么气呀,你一没和人家谈,二没和人家订,生得哪门子气呀?”另一个吴小莲说:“你懂个屁,这是感觉,感觉你懂吗?不是有一首歌叫跟着感觉走吗?”那个吴小莲嗤之以鼻地说:“有感觉又怎么样?人家都结婚了!傻吧你。”吴小莲气愤地说:“哪我就不找主了。”吴小莲平静地说:“你待当老闺女?”吴小莲火了,瞪着眼叫道:“当就当,反正爹娘没有儿子,正好给他们养老!”两个吴小莲针锋相对,快要打起来了,这时忽听身后有个人轻声叫道:“小莲妹妹!”
吴小莲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见是三叉头左胳膊夹着黑皮包,右手指上夹着香烟站在一棵苹果树旁,笑嘻嘻地望着她。吴小莲觉得自己的头脑嗡嗡响,正想找个人吵架,便恨声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莲妹妹啊。”
“小莲是你叫的?妹妹是你叫的?”
“哪怎么称呼?吴小姐?”
“啊呀,恶心!我没大号?”
“吴小莲同志?”
“叫吴小莲!我看你是叫钱烧坏脑子了吧?啧啧,头发都烧成三股叉了。”
“啊吴小莲,吴小莲,我想和你商量个事。”突然,三叉头啊呀一声叫,他忘了手上的烟,烧着指头了。他甩了甩手,又去摸他的三叉头。吴小莲看着那三道黑毛在阳光下油光闪闪的,不禁哧的一声笑了。
三叉头见吴小莲笑起来,自己就放松了,把那个皮包拿到肚子上,两只手抱着,脚步松动,身子扭了扭,又挂出一脸比较自然的笑嘻嘻。
“说吧。”小莲觉得腰有些酸,去坐到身边的一个苹果筐上。
“说什么?”
“你不是找我商量事吗?”小莲高声叫道。
“啊,对对,是这样,这次去南方卖苹果,我想让你跟车看看摊。”
“我凭什么给你看摊?”
“不是白看,等于我雇着你,你愿意要工资,一天我给你开二十。你不愿开工资的话,我就给你买个纪念品。”
“啥纪念品?”
“送你块手表吧,双狮牌的,全自动,带荧光的!”
“明明是顶工资,还说送?”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你的。来回还不到十天功夫,一块双狮二百八呀,乡长都带不起。乡长的月工资才一百五左右吧,你想想。”
小莲的脑海里出现了同学周桂丽手腕上那块手表,明晃晃的在她眼前闪来闪去,当时她都没好意思正眼看,怕让周桂丽觉得她羡慕。本来,家里买块手表是不困难的,可是,果园自前年刚见收入,光缴承包费都不够,还从去年的收入里拿出了一万多,剩下的都给姐姐做了陪嫁。今年,爹早说了,给她买一块手表,买一辆自行车,但小莲还听见爹说要买辆拖拉机。这样一来,今年的收入,小莲算算,再留出来明年买化肥农药的,够不够都难说。
小莲主意已定,却说:“我爹和我娘得首先同意。”
三叉头心里偷着乐,今天他开着车早来了,给老吴带了两箱好酒一条香烟,还割了十斤猪肉,这是收买小莲她娘的。他装出随便的样子说:“那你问问二老吧,我是听你的。”
小莲说:“要我跟着的话,你得给俺个高价。”
“看看,见外了吧,让你跟着还不是让你扒底的。你家这点苹果啊,其实等于我白跑腿给你们搞推销。谁和谁啊。”
小莲站起来,转身走向苹果树,边说:“你快走吧,我得干活。”
三叉头把皮包扔到苹果堆上,紧跟过去说:“我帮你摘会儿。”
吴小莲急转身喝道:“三叉头,你远一点!”
三叉头猛地打住,讪讪地回身,一手拣起皮包,一手摩挲着三叉头,苦笑不得地说:“嗬,三岔头?我看岔头儿真的不少。”
这片苹果园总共十一亩,老吴窜了一整天找了十二个人干活,连干了三天,成熟的全部下了树,剩下那些挑在枝头的青头郎子就让它们先长着吧。第四天上,依然是全班人马上阵,选等级的,装筐的,都忙得不可开交。吴小莲和她娘负责封筐盖,一筐苹果装满了,老吴和三叉头一起过了秤,小莲娘就抓上一把青草,小莲快把盖扣上,紧接着用麻绳封口。小莲右手中的一号弯针在阳光中游龙戏水般闪动,唰唰唰唰,一筐封好了,唰唰唰唰,一筐又封好了。十几个人干活,还跟不上她一个人的节奏。小莲一旦干起活来就进入了状态,爱谁谁,不必和我搭话;爱谁谁,别想让我多看你一眼。她虽然低头缝着苹果筐,但感觉到周围那些干着活的青年们都在忙里偷闲地望她一眼,这样,她就更不好意思抬头了。然而,吴小莲总有站起来的时候,一个麻线球用完了,她就必须站起来向身后拿,这一拿,便瞥见了三叉头。三叉头站在台秤后面,和老吴肩并肩站着,他见吴小莲站起,就快偏着身子朝这看,十分地希望和吴小莲对接一下目光,但吴小莲的“瞥见”是随意的,对于无线电波是绝缘的。这对三叉头来说兴许有些残酷,难道你吴小莲就不可以正视他一秒钟吗?
光装筐就装了两天,第三天上装车又装了一上午,下午开拔。全家人一致通过,吴小莲跟车。
装满苹果的半挂卡车直奔温州而去,出货比较顺利,来回只用了六天半的时间。吴小莲一回来就一下变了个人,可以说焕然一新,比女同学周桂丽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出完货,她在温州的日用品批发市场一下买了八只乳罩,十只发卡,内衣、袜子半袋,化妆品两套,皮鞋两双,外套两身,往回走时,拉苹果的车头由于是单排座,这些东西只好放进大车斗里。回来的路上,吴小莲是满怀喜悦的,她坐在车座上,不时伸伸左手腕,看看三叉头给她买的
坤式、全自动、荧光双狮表,对坐在身边笑眯眯的三叉头说:“你美什么,这是我应当所得。”三叉头赶紧点着他的三叉头说:“当然当然,工资顶的。”
车子往回走了半天,三叉头的注意力转向了路边一家一家一闪而过的路边店。走着走着,三叉头好像发现了目标,急对司机喊道:“慢点慢点,刘师傅,路右边那家桃花源停车!”
桃花源酒家是一座五间二层小楼,大车刚一停在楼前的空地上,门口里就跑出两个穿着超短裙的小姑娘过来迎接,其中一个紧拽了三叉头的手说:“黄老板啊,快屋里请!”司机一下来,也让另一个小姑娘拽住了。三叉头扫了眼吴小莲,慌忙甩掉了身边的小姑娘,冲进屋里去。那刘司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竟嘿嘿呵呵地搂着身边的小姑娘向里走,像搂着自己的老婆。吴小莲立马变了脸,在后面犹豫着,都不想往里进,心想:“南方人咋这么热情?也太不文明了吧。”
三叉头在里面订下桌,迅速出来接吴小莲,过来就想拉吴小莲的手,被吴小莲一把拨掉,身子一扭,独自朝里走。
吃饭的时候,刘司机被一个小姑娘拉走了。三叉头大概早说了话,没有女孩过来拉他。吴小莲终于明白了,三叉头是这里的熟客,估计以前来也不会干什么好事。至于这些事,吴小莲只是猜测,朦朦胧胧的,想象不出具体的内容,退一步说,即便没干那个事,这也足够让她讨厌的了。
吴小莲吃了几口米饭,便扔下筷子,对身边继续呡着小酒的三叉头连看都没看,站起身,喝掉桌上那杯茶水,就走出去,上了那辆大车。她没动车门,而是直接爬上后面的大长车斗里,那里面还有不少青草,她弯腰划拉了一些,抱到车头后面,守着她那些大包小袋的时尚服饰,坐进干燥的青草中,把头压在支起的双膝上。她的心情一落千丈了,不酸不甜不苦不辣,只是,严重地恶心。
在往回走的一天时间里,吴小莲拒绝了车头里那俩男人无数次真诚的邀请,就是不上前面去。曾经,在当天的晚上,三叉头让刘师傅两次停车,他亲自跳到后车斗里往下拽吴小莲,最后那次,三叉头险些被吴小莲推下车斗。这样的坚持,让吴小莲在飞速的秋风中瑟缩了二十多个小时,最终的代价是,她一到家就得了重感冒,吃药打针一周方告痊愈。
四
这个秋天对于吴小莲来说是丰满的、光鲜的、自由的。她骑着刚买的那辆上海产“凤凰”牌平把自行车,像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一样飘飞起来。全村只有四辆自行车,拥有者当中,唯吴小莲最年轻,她能让自行车闲着吗。所以,四邻八乡的,哪里逢集啊赶场啊放电影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了。
白天赶集下店骑自行车不但是风光的,也是保险的,父母并不阻拦,但看电影骑自行车父母就坚决反对了,因为都是晚上,一怕摔了,二怕丢了。不让骑,电影该看了还得看,以前不都是步行出村看的吗。何况,今晚的电影是西村的李志远在乡大集上告诉自己的。
早吃了晚饭,吴小莲就走进苹果园前面的村子,叫了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友吴春花一起出了村。
由于近,村里去看电影的人很多,三个一簇两个一伙,都是步行着往村外走,有的人边走边吃着东西,嘁嘁喳喳,兴高采烈的样子。人们步行在青纱帐里的小土路上,顶着淡淡的星星和一轮含情脉脉的月亮。有人打着闹着往前走,还有那么几个浪里浪气的男女,突然唱几句《采蘑菇的小姑娘》、《小城故事多》什么的。
吴小莲和吴春花跟在几个中年妇女身后,有十几步距离的样子。她俩人不敢离人群太远,怕庄稼地里突然窜出个什么野物或什么坏人。听说,邻村有个姑娘到外村去看电影,被坏小子拖到玉米地里强奸了。吴小莲和吴春花手勾着手,说着闲话,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妇女。她们快走,她俩就快走,她们慢下来,她俩就悠闲些。前面的妇女似乎说着哪个男人,有时浪声浪气地尖叫一声,或两个相互追打一气。
穿着喇叭裤的吴小莲和穿着直筒裤的吴春花,小声静气地行走在植物气息四处流荡的秋夜里,四周是绿叶里叽叽吱吱的虫鸣,天上的星星闪着秋波,直眨眼睛。吴小莲有时抬头望望夜空,脚下就虚飘起来,很舒畅很流荡的虚飘,像踩着浮动的云彩。
吴小莲心里热热的,心想着今晚要看的电影《庐山恋》。听说电影里的画面和人物都很漂亮,还有最吸引人的是里面的爱情故事,男女可以自由恋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快到李志远那个村了,前面已经传来人山人海的喧嚷声,还有点点灯光在远处闪动。
到了近前,吴小莲俩人看了看,人真是多啊,接近幕布那里首先坐了一片,都是坐小板凳马扎之类的矮座,再往后,是一片坐杌子椅子之类的高座,再再往后就大多是外村来的,全部站着,像树林一样黑压压一片,再再再往后,是一些远路来的自行车,还有几辆拖拉机,车斗里站着的,大概是外村的村干部和他的亲近。这里边,有些举止暧昧的男女,交头接耳,轻声慢语,黏黏糊糊,没把心放在看电影上。
吴小莲和吴春花在自行车和拖拉机空里转来转去,找个人空翘脚朝前望,也只能看到白幕布的上半截。吴春花说:“走,看反面吧。”吴小莲说:“嗯。”怕被人冲开,俩人的手紧紧牵住往后转,这样还是被人群拥到一条小水沟里去,多亏没倒,布鞋已经湿了,水不深,只湿了一块裤角。吴小莲把裤脚拧了拧,拧出一些水滴。她觉得水很混浊,心疼把喇叭裤弄脏了,心想今晚回去就得把裤子洗出来。
反面的人也很多,但看全幕没问题,只是幕布上的字是反着的。
反面的观众就没秩序了,坐凳子的,站着的,坐在自行车上的,都松散交叉着占地,也不管谁挡着谁了。
电影开演,吴小莲和吴春花并肩站着,两双饥渴的黑眼睛望着风光旖旎的庐山美景,眼皮眨都不眨。
看着看着,人群拥挤起来。看来,四邻八村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聚集。拥挤是为了适应,不久便渐趋平静。
忽然,吴春花用手拧了一下吴小莲的手背。吴小莲转头用目光询问,光线比较暗,她没发现异常,又快转头看幕布上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主角郭凯敏。
吴春花又拧了吴小莲一下,眼睛往后使劲。吴小莲回了下头,还是没看出什么,便快抬头看幕布,羡慕女主角张瑜咋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啊,居然一身比一身好看。
吴春花一直在那儿挪动身子。吴小莲感到讨厌,闪出一点距离,继续看。
看着看着,吴小莲慢慢觉得身后有个男人紧往自己后背上贴,特别是屁股那儿,好像被一只手电筒顶住了。吴小莲往前挤挤,后面又跟着戳上来。吴小莲只顾看电影了,心想,顶就顶吧,似乎也不是很硬。那手灯大概擦开了电门,要不怎么有些发热?吴小莲心里一笑,想,叫你使坏,看完电影你的电池就跑光了。
但是,吴小莲越来越觉得后边不大对劲,那手灯咋逐渐变热,电池没有跑掉的迹像?吴小莲慢慢慢慢往后别了下右胳膊,反卷着的四个手指头肚顺右胯侧往后触碰,慢慢慢慢试探着触碰。突然地,她中指的指尖触着了一点热热的东西,这怎么会是手电筒?吴小莲觉得,指头肚要是再实落一点,那就不是热热的,肯定是烫烫的了,一种柔软的烫。她感到了一种高温的辐射,同时,基本猜到那是个什么东西了。一股怒火一下顶上了她的心头。真是太欺负人了,这不是耍流氓吗?吴小莲的小指头上的指甲一贯留得很长,所以这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被她当成了武器。她蜷起了那四根手指,小指头肚往后一弯,猛朝热源戳了一下,只听腚后那个男人呀了一小声,就朝后挤出去了。吴小莲也不敢久留,顺手一把扯起吴春花的手就往人群外钻。并没费多大事,他俩很快就钻到了人群外边。再往外围走走,待站定了,两颗心都咕咚咕咚直跳着,过了一大会儿才平静下来。
隔幕布远了,两个人都相互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说话就大胆了。
吴春花附在吴小莲耳朵上问:“你也叫人家摸了吧?”
吴小莲吓懵了,倚在一棵杨树上,一大会说不出话。吴春花把脸凑到她脸上看,见吴小莲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吴春花两手抓着她的两个肩头晃了晃问:“你怎么了?”吴小莲深深地缓过一口气,又拍了几下胸说:“好了好了。”又怔了一会儿,突然故作镇定地叫起来:“噢,是你叫人家摸了。啊呦,想起来了,你那会鼓鼓拥拥的,是不是就正在挨摸?”
吴春花撅起嘴说:“是,操他娘。”
吴小莲把吴春花往后拉了拉,见身边没人,小声问:“怎么摸的,摸得哪里?”
吴小莲这样问,脸上不禁暗红了一阵,要不是在这黑夜里,她是不敢这样问的。
吴春花说:“身后有个男的,把手从我胳肢窝下伸过来,瞒着衣服硬摸。”
吴小莲问“你试着啥滋味?”
吴小莲这么问,自己都不敢相信,似乎有一个人在指挥着她张口。
吴春花说:“谁让他摸来,我不是拧你了吗,不就是想叫你回头剜他几眼?你可好,离我更远了。”
吴小莲搂着吴春花的肩膀,贴着脸问:“快说,什么滋味?”
吴春花说:“麻酥酥的。去,坏了,不是人家说叫男人摸了,就像蒸饽饽使了发面,就没头地那个长?”
吴小莲说“你完了,很快就像坐月子老婆了。”
吴春花说:“别放屁,我没叫他动着肉。对了,你咋拽我急慌慌窜出来?”
吴小莲说:“我让人踩着脚了,今晚的事回村可不能对别人说啊。”
吴春花下意识地用右手往下拽了拽胸前的衣服,坚定地说:“谁说谁是私孩子。”
《庐山恋》放完,又换上一个老片子,人们大多都看过,吴小莲和吴春花也不例外。放影场乱起来,外村的都开始往外走,她俩抓紧向正面冲,直至挤到来时的路口。
俩人开始勾着手往回走,人少了些,就再松开。
似乎在这一夜之间,两个女孩产生了某种隔阂,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在沙沙的脚步声中,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吴小莲想起了李志远,往这走的时候,本来想先到他家借个凳子。想了一路,怕他媳妇多心,也就没去。
五
到了腊月,吴小莲又被片区叫去排练节目,李志远依然和她搭档演那出《逛新乡》,曲调不变,只是台词改变了一些新内容,把乡里那些形象工程添了进去。
在李志远眼里,吴小莲的形象真是麻雀变凤凰,他一时都适应不过来,虽然自己已经结婚了,但突然面对这么一个新鲜亮丽的面孔——不仅仅是面孔的问题,她的身段、体香与气息,——不,他开始想用苹果花的馨香来比喻,那简直是太淡薄了,植物的味道是没有热度的,而吴小莲的气息是温暖的——不,用温暖来比喻这种感觉无异于亵渎这种温暖,温暖的东西太多了,它只能触及肉体,而这种温暖让李志远心底发热——不,用发热来比喻这种感觉是多么的拙劣,这是一种幸福的惊慌——不,这种惊慌尽管是幸福的,用“惊慌”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说对了这种美好感觉的百分之一。
难道是因为李志远知道了异性的好处所致?
但吴小莲是自然的,她对李志远只是——这么说吧,只是和别的男人相比较,她觉得李志远挺顺眼的,起码愿意多看他一眼,说话呢,有话题不用说,无话题也不觉得无聊。
然而,女大十八变,不仅是外貌的越变越好看,心理的触觉也会变得越来越敏感。吴小莲的心理感觉在第二年的正月初七日的夜晚突然冒出了触须,这让她自己都觉得措手不及和不可思议。
那是过了年的事,各片区的宣传队在正月初六日到乡政府完成了全乡大汇演之后,就自行联络,到外村里去演出,一场给个百了八十多块的,每个演员一天分个三元五块的就很高兴了。
正月初七这天,吴小莲们的宣传队到邻乡的几个村,一连演了三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每人分了十几元钱,虽然疲劳,但都感到充实和欢乐。吃罢夜宵,演员们赶紧拾掇行头装车,纷纷爬上了拖拉机。十几个人坐在一辆拖拉机上,非常拥挤,车头上就坐了三个,车斗里挤了十几个男女。
初七之夜的月牙早就睡去了,天下除了咚咚咚直叫唤的拖拉机的车灯是亮的,包括一路颠簸的车斗里都是黑暗的。坐在车斗沿上的两排人不敢懈怠,只能挺直身子坐稳,不然就可能掉到车外去。而坐在车斗里的男女已被疲劳牵引着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吴小莲竟然醒着,她闻到了一种舒服的气息,这是粗壮的苹果树体渗出的清油的味道,不,苹果树油是清凉的,而这种气息是有温度的——阳刚男人之躯自然散发出来的诱人的气息。
吴小莲暗暗打了一个激动的寒颤,她想了想,坐在自己右边的男人不就是李志远吗?恍惚间,吴小莲的全身开放了柔软的花瓣,像昙花绽放一样在暗夜里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她扭动了一下膀子,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右肩头,已然成了李志远幸福的枕头,那种让她灵魂为之一颤的苹果树油的气味就来自此处啊。
从此以后,吴小莲知道有一种气味永远难忘。
——那就是某一种男人身上的气味。吴小莲觉得这种气味是独一无二的,它已深深地根植入她身体内部的某一根神经之中。
在正月十五之前,农村的娱乐活动是接二连三的,吴小莲们的宣传队是该乡各片区之中的明星小队,所以四邻八乡来邀请演出的都挨不开号。吴小莲爹老吴新买的拖拉机也常常被片区干部雇了去接送演员。这样一来二去的,老吴就发现了问题,他发现女儿吴小莲总是乐意和西村的李志远蹭在一起,这让老吴大为震惊,一时醍醐灌顶。了不得呀,人家李志远是结了婚的青年,你怎么可以和人家黏黏糊糊?
事不宜迟,待出了正月,老吴两口子早已达成共识,赶紧托亲告友,给吴小莲介绍对象。吴小莲已然是本乡的女明星,此信息一旦发出,吴村后山上的苹果园里便不再安静,给吴小莲说媒相亲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结果呢,吴小莲一个都没看,一旦看园屋子出现了外人,吴小莲二话不说,骑上“凤凰”自行车就飞出去了,直至日落西山,外人已经走了,她便像一只乖猫一样,踏着满地的苹果树叶,赶着自行车,刷拉刷拉地出现在果园里的东西通道上。
吴小莲和父母的这种游击战术一直持续了半年,收获是看园屋子里的所有空闲之地已经摞满了各种烟酒糖茶。老吴虽然一日三醺,但他的心里越来越觉得丧气,凭什么享受人家这些礼品?你吴小莲起码得和男方见个面吧?哪怕你只是走个过程,也好让媒人有个交代吧?
终于,怒火中烧的老吴借了个机会,和吴小莲撕破了脸皮。
那天,老吴和吴小莲正在果园里打药,快要天响时,小莲娘过来叫老吴,说咱村书记过来了。老吴赶紧撂下喷雾器往那走,边对小莲说:“你先打着。”
老吴走了,吴小莲知道大事不妙,书记可能带着他的小舅子来了。书记已经来过数次,想把她说给他的小舅子,但吴小莲一直没有同意见面,难道书记把他的小舅子带来了?
果不其然,吴小莲往看园屋子处张了张耳朵,就听到娘嘻嘻笑着说:“我过去叫小莲。”
吴小莲立马扔下喷雾器,一弯腰朝西面的果树空里钻去。她一气跑到果园头上,那里有一条南北小路,她的自行车就停靠在篱笆墙的西门旁。这次,她没有往前面村子的方向跑,而是赶着车子向北急走,上了北山坡的一片栗树林里藏起来。这个地方是她最近发现的,栗林的中心有一块高岩,站在上面就能看到自家果园前面那条上坡路,有谁出进看园屋子便一目了然。
吴小莲把车子倚在一棵粗壮的栗树上,自己在那块高岩前找了块较平整的石面坐下去。这时,她听到了娘在果园里叫喊她的声音,急切而空洞。她干脆躺倒在绿荫如水的石面上,仰面看着绿油油的栗树枝叶间那些像刺猬一样的栗篷发呆。夏日清爽的山风在她耳边流水般响动,惬意唤醒了她的劳累,诱使她打起盹来。
响午已过,吴小莲甜睡的气息如芝兰吐芳,引来无数只彩蝶绕她翩翩起舞,有的落在栗树叶上,有的附在她身边的各色野花上,还有两只站在她高高的胸脯上,各占山头,不停地扇动着彩色的翅膀。蝴蝶们并没有把她惊动,恰是一群俊鸟的鸣唱把她唤醒了。
吴小莲坐起来,眯了眯右边从树冠的绿叶间筛下来的点点阳光,看一眼手表,随之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向后边的岩顶爬去。当她站上岩顶,望向果园时,发现了果树某处顶端已有一团淡淡的水雾弥漫,便知道书记已走,爹又开始打药了。
吴小莲赶着车子,怀着又一次胜利的喜悦回到果园。她刚刚进入果园的东西路,就骑上车子,直奔果园中心的看园屋子。她想过去先吃点饭,再过来和爹一起打药。还没走进去多远,吴小莲毫无准备的就看见前边路上突然跳出一个人,大吼一声:“住下!”吴小莲吓得车子一歪,先跳到地上,好歹扶住了车把,再抬头静睛一看,这不是爹吗,怎么回事?
爹满脸通红,看来中午喝得不少。当他冲过来时,吴小莲才看见,爹的右手里还拎着一根镢棒。吴小莲怎么也想不到亲爹冲上来,先照着自己就是没头没脑的来了一棍,只听当的一声,木棍砸在吴小莲扶着车把的左手腕的手表上,手表链子当即断掉,刷拉一声连表掉到地上。吴小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得晕头转向,她想放声哭叫,忽然间竟有一股心劲拧上心头。她没让泪水涌出眼眶,只是迅速扔掉车子,先瞪了一眼疯了的父亲,只把嘴唇咬紧了,朝看园屋子处跑去。
还没跑出几步,吴小莲便听到身后传来爹用木棍猛砸自行车的当当声,他的口里还高喊着:“我叫你跑!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吴小莲不敢回头看,朝看园屋子直奔而去。当她看见娘大惊失色地向这跑来了,眼里的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奔涌而出,顷刻间模糊了她明净的天空。
六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吴小莲家的苹果园里再没有媒人出现,一家人相互很少说话,只知埋头干活。
但是,苹果又熟了,三叉头的身影又频频出现在苹果园内。
只要有活干,农民就不会感到寂寞。待卖出了苹果,小莲爹娘又把心提上了喉咙,得想个办法,决不能让小莲再进片区的宣传队了。
今年的南方之行,吴小莲虽然没有被说服跟车看摊,一度令三叉头的心情十分低落,但他的希望并没有完全破灭,他还是充满幸福感地为吴小莲的未来绞尽脑汁。在经过了一个月的上蹿下跳,三叉头终于给老吴家解决了燃眉之急,他托关系亲自送了大礼,从县果品公司争取了一个合同工名额,让吴小莲到果品公司去当工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合同制工人,都是捧着铁饭碗的,很多效益好的企业,工人的工资都比国家干部的工资高出许多。
当然,三叉头的付出是有条件的,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他就和老吴直言不讳了。他坐在看园屋子的炕头上,在和老吴推杯换盏之际,非常痛苦地、勉强地、不好意思地对老吴说:“我有个条件到这时我必须告诉您,我知道小莲妹妹看不上我,确实,我的年龄和她是不相配了,我有自知之明,但我有个弟弟,今年才二十五岁,关键是他长得一是比我高,二是模样比我漂亮多了……我还忘了,最重要的是他也在果品公司上班,也是合同工。您看老吴,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老吴听罢,赶紧举起了酒盅,万分感激地说:“真是谢谢黄经理了,我们这几年没白打了交道啊。来干一个!”
三叉头却没端酒盅,严肃地说:“老吴,我得把话挑明了,在小莲妹妹上班之前,先让她和我弟弟把亲订了,这不为过吧?”
这时,小莲娘不知何时已站在炕前里倾听着,她说:“她的工作我去做……可是你弟弟长得真是不错?不错也得两个人相一下。婚姻自由不能强迫,做老的不能当昏君呀。”
三叉头爽快地说:“当然得看看,没问题,保证一见钟情!”
“那就好,”老吴再次举起了酒盅,“来,为我们结亲干杯!”
三叉头匆忙举盅相碰,欢声叫道:“干!”
吴小莲的思想工作却是非常难做,简直出乎小莲娘的预料。
吴小莲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果园里干活,给你和俺爹养老送终。”
娘说;“你就不找主了?你找了主就不能养老?”
“找了主还得听人家的,我想招上门女婿。”
娘嘻嘻笑起来,说:“愿意招来的很少有好的,那不太屈了你。”
吴小莲又不耐烦地说:“我就纳了闷了,我连虚岁才二十二,你们急什么!”
娘说:“你先看一眼黄经理他弟弟,看看再说。”
吴小莲说:“不看!合同工我也不馋。啊,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想让我在家里干了。好说,我出去干。”
娘叹一口气,自语道:“你这孩儿,真没治。”
今年刚一入冬,老吴早找片区干部说了话,不让吴小莲参加宣传队了。吴小莲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心里一下灰暗无边,像白天缺少了太阳,夜晚缺少了月亮。
这天,老吴拉着脸对吴小莲下了最后通牒,对她说:“明天,你好好在家呆着,黄经理和他弟弟来咱家,你们互相瞅瞅,说说话。我和你娘也帮着参谋参谋,没有毛病,就和人家订吧,要真是看起来不行,我和你娘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你放心。”
吴小莲把头一扭说:“我就不看!”
老吴瞪眼叫道:“明天,明天你要是敢走出果园一步,我就砸断你的狗腿!”
吴小莲见爹的气势要动真格的,他可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啊,他那天不是已经动了镢棒?再跑肯定还得挨一顿揍。爹说完就进了看园屋子。娘上邻村赶集去了,看来是去割肉买鱼准备明天的酒肴了。
吴小莲看到爹的这种阵势,居然还要砸断我的“狗腿”,好像是你如果再不听他的,他就可以说杀就杀了你。吴小莲的眼前一阵发黑,晃晃悠悠地转身向西走,她觉得自己的心已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是个初冬的上午,天上的太阳依然事不关己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萧条的果园,照耀着路边一棵果树下的一堆农药瓶子。这些东倒西歪的玻璃瓶子闪动着金色的光泽,把吴小莲的眼睛照亮了。她几步走过去,蹲下身,拿起一个空药瓶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遂放在一边,又摸起一个,再闻,竟让她为之一震,这是一个“乐果”的空瓶,她竟然想起了李志远——李志远身上那种诱人的味道!
吴小莲的眼睛一下涌出了泪水,感激的泪水,这种泪水是滚烫的,顷刻间烧红了她那白嫩的脸颊。
吴小莲心里立即做出一个决定,匆忙站起来,像要去赴约一样,转身向看园屋子走去。待到了屋门口,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进了自己睡觉的西间。西间靠西山墙那儿,有一个牛皮纸箱,吴小莲爬上炕,从纸箱里翻出她最喜欢的一件浅绿西服上衣,一件新买的深黄色羊毛衫,一条深蓝色喇叭裤。她把这些一件一件按顺序穿上,最后瞪上了那双只穿过一次的黑色牛皮半高跟皮鞋,然后轻声擦下炕檐,像猫走墙头一样闪出去,接着溜进西山墙外的小厦屋里。
小厦屋里堆满了农用工具,当然,农药是不可少的,吴小莲挑了一瓶“乐果”攥在手里,她知道“乐果”是毒性最厉害的,只能在春夏之间,一旦树枝稍上招了“食心虫”,方可使用。
吴小莲非常激动,可以说急不可耐了,她怕惊动了大概已经睡了闲觉的狠爹,离开时,竟然连小厦屋的门都没闭上,这诚然不是她平日的做事风格。
吴小莲顺着屋前的东西路轻飘飘地往西走,她的目标是果园后面的栗树园。她边走边拧着“乐果”的瓶盖,唯恐自己的决定蓦然发生了改变。
或许老天真的有眼,让老吴产生了不安的预感。当他躺在东炕上刚刚打起一个小盹,冥冥之中似乎被谁猛地推了一把,他愣怔了片刻,便一骨碌坐起,慌忙下炕,先冲到西间里一看,女儿那满炕凌乱的衣服告诉他,大事不妙。
老吴快窜到屋前,顺路朝西一望,只见小莲刚刚转出了果园的篱笆门,上北去了。说时迟,那时急,老吴撒开大步,紧追而去。
吴小莲兴奋地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爹追来了。她也跑起来,边用左手拧掉了药瓶盖,迅速举起右手里的瓶子就朝自己的口里灌上了一口。恰在此时,她的高跟鞋却绊上一块石头,让她扑通一声趴倒在路边的青草上,把她口里的药全部磕了出来。吴小莲趴在那里,发现右手里的药瓶甩掉了,让她恼羞成怒,她干脆不想站起来了,只往后扭着头颅,狠狠地瞪着父亲,把口中所剩的“乐果”残液用舌头扫了一遍,像喝蜜一样咕咚一声咽下肚去。
老吴火冒窜烟地奔过去,急弯腰抱起小莲就往回跑。
幸好果园里有拖拉机。
二十多分钟后,老吴拉着刚刚进入昏迷状态的女儿到了乡医院。洗胃灌肠是必须的,折腾了半天,吴小莲的眼睛一直水灵灵地睁着,梦幻般地睁着。看起来,她并没有多少痛苦的样子。
在乡医院住了三天,吴小莲的身体便恢复了正常。
七
吴小莲和娘坐在拖拉机斗里,被老吴拉回了果园。
娘俩刚跳下车,老吴把车开到屋山头上一停,跳下驾驶座就向小厦屋奔去,他要先把那些剩下的所有农药收拾起来,可不能让小莲看见,再产生自杀的念头。
世界经典插图选登莱斯利·萨尔伯格为《老爷》创作的插图。
老吴在小屋里叮铃当啷地拾掇着药瓶,屁股蹶在窄窄的门口外晃来晃去,吴小莲悄悄走过去,先咳嗽了一声,算是对爹说:“我过来了。”老吴弓着身子,往后倒了一步,站到了门外。他的脸上挂着一抹黑灰,转身去看站在山墙跟的小莲。小莲的双手斜插在褂兜里,表情比较温和地说:“爹你不必收拾了,我要想喝门市部里有的是,费这个劲干啥?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干这样的傻事了。你不是想让我出去打工吗?我明天就走,但我不去果品公司,你好好想着,千万不要让姓黄的去找我,找也是白找,我不可能理他。我想找西村的周桂丽,她是我的同学,人家在县服装厂干了好几年了,前些日子我在村前碰见她,她说服装厂现在正缺人,你看我去干怎么样?”
老吴怔怔地听着,简直不相信小莲能说出这么正常的话来,他刚才在往回走的路上,边开拖拉机边皱紧了眉头,正在苦恼着以后如何和小莲相处啊,哪能还有个好啊。看来,是她的这次极端行为促使了她的成熟。罢罢罢,老吴想,她自己的事就由她自己说了算吧,我们是坚决不管了,要是管出人命真的是算差了账呀。
老吴居然拿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先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歉然地说:“小莲,你已经长大了,”这时他发现老伴过来了,便吆喝道:“来,你也过来,我现在郑重宣告,咱家,今后,吴小莲同志的事业问题、婚姻问题……不管什么问题,都由她自己说了算!包括她爹——我,她娘——你,一律不准无理干涉。你听见了吗,小二嫚儿她娘?”
小莲娘赶紧说:“听见了,听见了。坚决不管了!”
吴小莲把双手从上衣兜里抽出来,往天上举了举,打了一个轻松的小呵欠说:“谢谢二老,我会好好做人的。”
说毕,她顺着屋前的东西路溜达起来,散步去了。
吴小莲在县服装厂干了一年多,就成了剪裁车间的技术尖子,到工龄刚满两年时,她就由临时工转成了合同工。周桂丽已经干了五年还没转,她都有些心理不平衡了。
吴小莲在服装厂干得顺风顺水的,想不到家里却出了大事。爹在闲时给人家拉杨树,途中突然翻了拖拉机,车头压在他的腰上,被压成了下肢瘫痪。
吴小莲先是在县医院陪完了床,接着就回厂办理了辞职手续,她的合同工名额直接转给了自己的女同学周桂丽。她知道,以后,家里的苹果园没有她是不行的。
对于吴小莲的婚姻问题,头几年,父母总觉得她的年龄不算大,果园里的活全靠她,除了忙,还是忙,想过问一下吧,又生怕她喝农药吓人。这样过着过着,忽然的,吴小莲就三十岁了。娘一下急了,还是让老吴当年的“郑重宣告”见鬼去吧,她又开始托亲求友,给小莲找对象。但是,外界似乎统一了思想,谁也不给她提了,外人都知道,当年,吴小莲是因为讨厌人家给她提亲才喝药自杀的。
吴小莲呢,并不急,果园里的活忙不过来了,她就打电话叫李志远过来帮着干。那时村里的富户,已经开始安固定电话了。他们两家都有。
这一阶段,李志远觉得这样很危险,社会已经有了舆论,特别对吴小莲是不公平的。所以,别人没有给她提亲的,他有责任给她提。他对吴小莲说了这个意思,吴小莲的眼泪接着就下来了,下来却没说话。她这样憋了几天,最后终于打电话对李志远说:“那事,可以。”
这一天,相亲的来到了吴小莲家的果园,是李志远托人,间接介绍的。他没有来,他觉得自己出面不好。
其实,李志远早就来了,他没有走正路,他是从自家的果园里往这走的,只找没有路的树林和草场走。他带着满身的草屑下沟上坡,很快就来到了吴小莲果园的西篱笆墙外。他面色苍白,目光灰暗,像瘟公鸡一样低着头,顺着篱笆墙,从北头走到南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然后,他发现了后面的栗树园,发现了里面那块高高的岩石。当他爬上顶端晧立南眺时,不禁精神为之一震,他的目光所及,是吴小莲果园前面那条进园土路。他知道,吴小莲相完对象之后,就会使眼神叫出母亲直说,如果愿意,吴小莲便会再返回屋内和人家说话,并极力挽留人家吃饭;如若看不上呢,吴小莲就走进果园随便找个活干去了。相亲的也会看,也会听,客气几句,赶紧走人。
此时的李志远,心情是矛盾的,复杂的。吴小莲这个对象他是认真寻找的,各项条件都不错,他希望能够成功,让她过上正常欢乐的新生活。但目前他的心底竟然产生了可耻的侥幸愿望。这个愿望促使他的神经异常紧张,他便像一只南极海边岩石上站立的企鹅一样引颈昂首,目不转睛。
李志远刚过来时,在果园的西门外,已经隐约听到相亲的人们说笑着进入了看园屋子。他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相亲的几个人就会出现在果园前边那条土路上,那几个背影注定是松散落寞、无精打采的样子。
远远看去,李志远那张苍白的脸面像长在栗树梢上的一个怪物,相信无论谁偶然望见,都会大惊失色、落荒而逃的。
这是个夏日的上午,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股灼热的气流,所有植物的叶子都蔫头耷脑地挨着时辰。但长在岩石之上的李志远是精神饱满的,他白净的脸庞已经变成了红色,汗水基本流干了。果园里的情况背叛了他的期待,他什么也没看到,甚至没有发现一只麻雀的飞动。他开始出现幻觉了,他忽然变成一只麻雀,闪电般飞向前面的果园,飞向看园屋子的窗口。他栖落窗台,惊异地看到了屋内的人们正在推杯换盏……他的灵魂不再沉重,一下变得轻盈无比,像坐果褪落的花瓣,悠然地飘落,飘落。
栗树枝头的脸庞消失了,他的身体滚落于高岩之后。
八
李志远没有摔死,却把腰椎跌坏了。伤是治好了,腰却不行了,身体固定成一张弓,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
吴小莲本来打算收完了今年的苹果就和李志远介绍的这个对象订亲,并且计划一鼓作气,在年前完成婚姻大事,也好让躺在炕头的爹别再整天唉声叹气。
又开始卖苹果了,三叉头很不情愿地拉走了吴小莲家的苹果,从南方回来,接着又去拉李志远家的。李志远的媳妇主动要求跟车,她说收完了苹果反正家里也没活了,顺便出去开开眼界。
拉吴小莲家的苹果,吴小莲不与三叉头客气,货车在开出果园之前,必须把款付清。这次三叉头去拉李志远的,三叉头提出要出完货回来付款,李志远不同意,说我今年摔伤了腰,光治伤就花了两万多,确实是急等着用钱啊。三叉头说也差不了这几天,我顶多七八天就回来了。李志远弓着腰,脸使劲往上仰着,看着三叉头还想争执,媳妇却说了话:“黄经理说的也是,家有万贯,一时不便。反正我跟着,还能瞎了钱?”李志远有自知之明,身体不行了,就得听老婆的,便不再张口,脸色却非常难看,遂拂袖而去。他前倾的上身像一张犁,无谓地耕耘着空气。
吴小莲抓紧收拾果园里那些后期杂务,她想赶快拾掇利索了,好操办自己的定亲仪式。待活干得差不多了,却接到李志远的一个有气无力的电话:“吴小莲,你没见黄经理?”
吴小莲说;“没有啊,他没回来给你送钱?”
李志远说:“都二十多天了,不但他没来,俺老婆也没回来。”
吴小莲立即有了预感,但她不能说,心里却乱了,只好说:“你先别急,也许今年南方苹果不好销……你,你注意身体,再等等吧,啊?”
两边的人都拿着电话,无声地待了好久,慢慢放下。
又过了十几天,吴小莲已选定了具体订婚的吉日,但她的心情并不安宁,固然是李志远的家事让她牵挂有加。却没有李志远的电话,她便打过去,李志远气若游丝地说:“她还没回来,我估计……”
吴小莲打断他说:“别傻估计,再等等。”便扣下电话。
吴小莲很生气,她的预感基本应验,是三叉头把李志远老婆拐走了。
她想再等等,但吉日已近,怎么办?吴小莲相信自己的预感,迅速作出了决定:辞掉这门亲事。再说。
这“再说”不要紧,瘫在炕头的老爹本来血管就出了问题,一听到小莲亲自找人为自己辞了亲,当即“呴”的一声晕过去了。吴小莲早就会开拖拉机了,她和娘赶紧把老爹抬上拖拉机,拉到乡医院治疗。乡医院一看说不行,太严重,赶快往县医院转,快叫医院里的救护车。然而,对于一个脑血管完全堵塞的人,拉到哪里都无力回天了。
给爹办完了丧事,吴小莲有时就听到娘的自言自语:“唉,毒女,毒女……”吴小莲假装听不见,她搞不清楚娘说的是“毒女”,还是“独女”?她觉得自己确实是孤独,娘说的应该没有错。
吴小莲的神经绷紧了,时刻关注着自家电话的铃声,她最害怕的是李志远突然来电话说:“她回来了!”
电话倒是也来,李志远总是有气无力地说:“小莲……她呀,没见影。”
这样一等两等,两年又过去了。吴小莲打电话对李志远说:“起诉离婚吧,可以缺席判决。”
李志远的声音像刚从地洞里爬出来,说:“好!”
吴小莲在她三十三岁这年,和西村三十八岁的李志远结婚了。婚礼上的李志远头发斑白,一脸皱纹,身体如弓,俨然一六旬老头。这对新婚伉俪联袂向各桌敬酒的时候,周桂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举止,她想,这对貌似爷俩的男女怎么走到一起的?
夫妻共敬结束后,酒局进入自由阶段,李志远找了男人桌,吴小莲来到周桂丽的酒桌。一坐下,吴小莲就看到了周桂丽眼中的迷惑和不平。吴小莲说:“来,我再敬你们一杯。”周桂丽都不愿说话,吴小莲单独和她当的碰一下说:“来,干!”
到后来,桌上剩下三个人:吴小莲、周桂丽和吴春花。吴春花还在挑拣着盘里的菜吃。周桂丽的脸上已经红光闪闪,开始和身边的吴小莲说着悄悄话。
周桂丽的头发快要顶着吴小莲的腮了,眼睛却盯着桌面说:“我就纳闷……”
吴小莲打断她说:“我告诉你,跟着感觉走。你以为我跟着个老头?我觉得和他结婚已经若干年了,只是现在举行了个仪式而已……你说我喜欢他哪点?嗯,好,这是关键,我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周桂丽抬起头盯着吴小莲说:“什么?你说——气味?什么气味?”
吴小莲一扬头发,举杯碰道:“男人的气味啊,个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