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江湖

2014-11-15 01:27杜怀超
作品 2014年2期
关键词:苍耳蜜蜂婆婆

☉杜怀超

婆婆纳

我执意要走进这一群植物之中,确切地说是走进一群所谓草的丛林里。在我看来,每一株草都是一个神秘鲜活的世界,尊重、平等和友好应该是我们人类应有的态度与意识。当人类学会直立行走的一刹那,那颗经年低下的头颅就再也没有低下来过。我敢说,那些向上的目光是浮躁的、游离的、虚妄的甚至是无神的,以及迷惘与慌乱。就是这些婆婆纳、看麦娘、播娘蒿等有着亲人名字的草们,远距离落生在人类视野里的草们,被无数人群冷漠蹂躏在形形色色脚下的草们,是否一样凝结着我们亲人般的疼痛、呼喊、悲怆与血脉?这一伟大的发现似乎赋予我神圣的职责与历史的使命,迫使我必须与草为伍,和草对话,用草语与高高在上的人类对话,就这样我必须俯卧在草丛里,对着草们,一声又一声地,轻唤母性的名字:婆婆——哪(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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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那片起伏的原野上与婆婆纳相遇的,起伏是一种胸怀与姿态。自然、宁静、素朴与缄默的原野,褐黄色的土壤和稀疏的树林,随着一层层历史翻阅的册页:向上,起伏,汹涌,直至连绵到空中的云朵;向下,一页页翻阅抒写,随着蜿蜒的载着古老秘密的河流远去。我有必要在此赘述下,我把目光对准的是这片家乡古老的原野,一万年前是一片原始的森林,(中国江苏境内最早的类人猿化石就是在此地发掘的,称之为双沟醉猿。双沟是地名。)

这是个水与火燃烧的原野!当我闯进婆婆纳的视野时,我坐在远去的列车上。我是在平静与迷失的途中偶然相遇婆婆纳的。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叫婆婆纳。当那漫天卷地的绿层层翻卷上来,不断撞击眼帘时,我彻底坍塌了。人生的迷茫、生存的忧患和物质的欲望还有抛不开的名利瞬间枯萎,化为灰烬,取代的是这些蓬勃的生命,充满无限碧绿的生命个体。清淡、素雅、纯净和无休止的碧,这些天地间的大美都在其中了。

好个疯狂的婆婆纳!密匝匝地,绿绿地,匍匐着繁盛在远离尘嚣的这片原野上。这种生长到极致的植物,生命尽头等待的是什么?绿得重,长得盛,抵达巅峰,之后便是悬崖深谷。我去过兴化,看过那传说里的铺天盖地的戴窑油菜花开。所有的花卉,我最见不得的是油菜花,花开绚烂之极,疯狂至极,颓废至极,直到最后曲终人散,落个凄凄惨惨戚戚之黯淡光阴,满地落英,无数愁容。恰似泰戈尔所言,死若落叶之静美。我不知道如此葳蕤的蓬勃婆婆纳,遗世独立在这苍凉的原野,昭示着什么?这片原野一片苍茫与寂寥,偶然的声响则是上空疾飞的鸟群。

列车短暂停息片刻,我透过车窗细细打量着这些所谓卑微的植物:小而圆的叶子,点缀着一小朵一小朵米粒般大小的蓝花。那种蓝,是湛蓝天空深处的蓝,是大海中心的蓝,是蓝布花裙中央的蓝。匍匐生长的婆婆纳,在空旷的原野上,似乎天空低下了身子,大地挺起了胸膛。天地间唯有这无人喝彩的婆婆纳了,汲取天地之精华,绽放出这样惊世骇俗的美!每一位过客看见了都会为之疯狂、赞叹。或许,正四处漂泊奔走的人群,在一刹那间会有落叶归根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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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婆婆纳我回到故乡。我在故乡也再次看到了她的笑容,看到了素朴与卑微的一种叫婆婆纳的野草,远远地躲在农人屋檐之外的植物。我走在坍塌得露出脊梁与白骨的阡陌上,凝视着一路的婆婆纳,散漫密集的婆婆纳,如大地厚实的绿衣,覆盖在这打满补丁的大地上。每一片荒芜,就是一块补丁,一个看不见深浅的伤口和无法言说的痛。婆婆纳,这样细腻地审察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然后默不作声地暖温一切,之后,在绿色的世界里,点燃着一朵或者两朵深蓝的火焰。

婆婆纳的名字最早见于明周王的《救荒本草》一书,可谓历史深也。可是在我们生活的大地上,谁看见过她的面容?在幸福的时刻,谁会俯身打量这些匍匐地面的植物?颇有意味的名字,谁能解读?我至今也无法参透这婆婆纳的隐喻。

婆婆纳,给人的第一感觉,她不是一种草甚至不是一株野草的名字,而是一位亲人的名字,是呼唤亲人的音符。婆婆——哪——婆婆纳——是乡村古树下在做针线活的吉祥婆婆,是缝补着日月、一生无声无息的乡间农人。婆婆纳,这个有着苍老的名字,嵌着个充满母性的动词——纳,把日子搅拌个滋味悠长。纳鞋子,给远行的游子,给膝下的孩子;纳鞋垫,给待出阁的女子,或者远方的小伙子;然我最担心与想象的是“婆婆”和“纳”的组合与融入,呈现的是一个沉重与沧桑的劳作过程,生锈的顶针,赫黄的笸箩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夕光下的黄昏盘坐与守望…… 我曾经听祖母说过,大地上每一株植物,都是一盏灯哦,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一个人的魂魄,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都会对应着一个人。我想知道,这婆婆纳到底会是谁呢?祖母,母亲还是我?繁星点点的婆婆纳,是祖母手中密密麻麻的针脚,缝补着乡村的时光之衣,缝补着大地上的伤口。而盛开的蓝色花朵,像个人性的容器,盛满梦幻之美。

对婆婆纳的理解莫过于16世纪初的王磐了。他在编辑成书的《野菜谱》是把她唤作破破衲:

破破衲,不堪补。

寒且饥。聊作脯。

饱暖时,不忘汝。

破破衲如何变脸成婆婆纳的呢?一说其叶如衲而得名,有人云其果实与婆婆针线用具相类。江淮有儿歌:“婆婆辣(纳的谐音),婆婆辣,揪掉你的头,掰去你的杈,看你对我小媳妇还辣不辣?”这是过去童养媳对地主婆血泪的控诉了。旧社会的童养媳,和婆婆纳有何区别?一样的卑微、渺小,谁也不在乎她们的尊严、爱恋与生死,她们的生活如地上爬行的蚂蚁,随时一命呜呼!可惜那些女子们,纵然有千般姣好,怎敌俗世刀剑与尘埃?偶尔的寒风冷雨,甚至一阵秋风过,生命便萎然飘零。如此这般,是否她的名字是一种疼痛的呼救,婆婆,请手下留情啊!

乡间野草中带有“婆婆”二字的还有婆婆丁和婆婆针,婆婆丁就是蒲公英,采撷过蒲公英的人都知道,蒲公英的主根突出,经年的根还覆盖一层厚厚的黑,似一根铁钉,钉在大地的肌肤上;给人以疼痛之感。而婆婆针就是鬼针草,顾名思义,可想而知了。这么多的“婆婆”字样,谁知道她的前世今生?谁窥得出深处的波澜与往事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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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每一种草总是充满着隐秘的意境或者深意。如这婆婆纳。圆形的绿叶,蓝色的花,密集的簇拥,这一切看似是上帝的造化,是与生俱来的长势,是生长在大地上的背影,实际上背后的故事是充满着无法探知的神秘与精巧。

“婆婆纳”,又称“破破衲”,一种野菜。我国在明代已经有婆婆纳这个称呼了。旧时采婆婆纳,是民间抵御灾害的活动之一。明徐光启《农政全书、荒政》:婆婆纳“生田野中。苗塌地生。叶最小,如小面花黡儿,状类初生菊花芽,叶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味甜。”灾年乏粮,夏历二月,采其茎叶,可充饥。食法:“采功叶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每一种草,昔日都是农人的口粮,吃成为唯一的主题。难怪草民一词的诞生,是草养活了大地上一群群小民?草与民,民与草,生死相依相伴,相生相死。

婆婆纳,特别是阿拉伯婆婆纳,居然有这许多奇怪的名字,是我们打破头也无法构思出来的:卵子草、石补钉、双铜锤、双肾草、桑肾子等等,更为神奇的是居然一系列的名字涉及着人类的肉身,从内心出来,以肝脏肾的名义生长。婆婆纳,难道是一种关系到生命的草族?是我们生命的保护神?圆形的形状,是否代表着世间圆融的佛家境界,密集生长是否对应着大地上每一行走匆匆的过客?

这不同寻常的植物,居然以草的形式在民间行走,匍匐着,贴着泥土,以最卑微的角度。也许,世间最伟大的事物,总是以最卑微的形式出现。如梵高,画出震惊世界的作品,却以猥琐、贫困和潦倒、自尽的形式存在,直到逝世后的后来,人们越过生命、物质和鄙夷、不解甚至是诽谤,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向日葵那迷离的、惊艳的金黄光芒。这是超越时间与世俗的惊骇,是一段时间无法解读却不能否定的、无法企及的高度与臻境。在向日葵的天空下,梵高与艺术很近,与自然很近,与物质很远,与烟火很远。

窥探婆婆纳,你还会发现她的性格迥异,淡,凉,是看淡时间的灯红酒绿,还是悟透人世间的世态炎凉?把淡定与炎凉收拢于一簇簇绿色里,收拢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然后从草丛中开出一支蓝色的花朵,好似婆婆们手中那根闪亮的长针,沿着乡间裸露的大地,沿着荒原苍凉的背影开始一针一针缝补,缝补这个原野,这个乡村以及生活在原野上的农人们。

因此,婆婆纳是一种药,一种医治肉身与世态炎凉的草药,火与光、精与血的琥珀,抵达身体,抵达经血,抵达诗意生活的大地。

但我更青睐于婆婆纳的物性,还原于生活,还原于植物生命的本身,人与物,物与人,两者有何界限?人与物,都在各自生活的轨道上存在着,草有草的草场,人有人的家园,互相依赖,互相陪伴。人与植物,这本身就是两个不同的宇宙,谁能跨入两界?可惜,自以为聪明的人们,总是以自己的解读好为人师,看着果实形状酷似老婆婆做针线的笸箩,两面各有凹槽,如细密的针痕,则命名其婆婆纳。更有善于联想的人,把花朵作细腻地解读,花瓣中较大的是“婆婆”,接纳较小位于内侧的“媳妇”之意。这充满人情味的名字,视乎人类自身的隐喻。中国传统特色的家庭关系中,婆媳关系最难解开。但不解的人类把钥匙交给自然来回答,诸如婆婆纳,贴着地面,低调、谦卑、贤淑与美丽。而我,则更多地喜欢把婆婆纳想象成乡间的小媳妇,在青砖灰瓦、古色古香的江南民居建筑中穿行,摇曳的身姿,化作那块飘飞的蓝印花布,那朵无法抹去的深蓝。

我不是色彩学专家,但我不能不谈谈婆婆纳的蓝。俯身细看婆婆纳,你会发现蓝色花瓣中勾勒着深蓝的脉络,犹如青花瓷,高洁与淡雅,还有神秘。从植物学中得知,自然界中蓝色的花朵是很罕见的。这低处绽放的婆婆纳,微小的蓝,卑微的蓝,用一只稚嫩的小手,在大地上擎着,给谁看?飞鸟?疾飞的背影只看见远方的碧落;给行人,她们只关注那些灯红酒绿。但婆婆纳无心俗世,她只与大地交换秘密,闪烁着灵魂之光的花朵,在最低处开放一片蓝,蓝得透明,蓝得纯粹,蓝得生动。她有着海的影子,是否是立体的海?从辽阔中凝结成一朵,有着浓盐的味道。或许是来自西藏的天空,撷取的一片蓝,干净,澄澈与深邃,颇有佛家之音。

张爱玲一生与蓝分不开。在她的作品中,蓝色是人生的无常,是神秘的影子,是无法言说的忧郁与苍凉。在《私语》里,张爱玲引用Beverley Nichols的诗:“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她说,“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丛林里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咕嘟咕嘟的响……”极度天才的张爱玲,小说作品融入蓝的意象,包裹着她对人生的寓意和对人性的暗示,道出她对生命的独特感悟,看似随意,实则透着深重的心机。

我得仰望婆婆纳了。在看惯艳丽的大红大紫之后,经历无数高山深渊之后,人的一生行走,必须学会贴着地面飞翔,像婆婆纳般,匍匐着,从平淡中,开出自己的蓝。没有功利,少去世俗,任其自然,与自然融合一体。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大师阿布雷希特·丢勒在《青草地》中说,“受自然的引导,不要丢掉这一点,别指望自己抛开自然的引导还可以做得更好,你将会被引入歧途。因为真正的艺术就隐藏在自然之中。”繁华落尽见真纯。人,要是以自然的姿态,一株植物的方式存在,你将会发现本真的自我。

让生命开出蓝,或许我们对着深爱的生活或者爱人更添几分精彩。“我却深幸我曾爱你——想想那/ 让一株婆婆纳变蓝的所有阳光!”……(王尔德《因为我深爱过》)。

红 蓼

海德格尔说,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对于红蓼来说,她只不过是大地上一块站立的土地;对于母亲来说,只是平原上一株移动的庄稼,随时都有可能和红蓼从泥土上站起来,淬火四季,然后又回到平原深处。母亲与红蓼不同之处在于,红蓼走后,留下种子和宿根,继续守卫大地以及大地上方的天空;母亲走后,村庄以及老家的庭院会留下偌大的空白,永远寂寥与空荡。我还想说的是海德格尔的话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不管动物植物还是人类,都是大地的组成,是命运的共同体,互相依靠互为生存的,必须学会尊重、平等,失去谁都会走向极端的方向。人类审视植物、动物,称之为动植物,反之,动植物审视人类,说不定也称呼人类为能说话的怪物。我知道,这些只有那些视自然为神圣的印第安人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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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深。我一瞬间想到的词语。这不是战略的术语,不是我一贯所说的最没有战略纵深的最叫嚣的倭国——日本,但是倭人玩起阴谋诡计还是很阴险的。纵深,相对于生活、艺术乃至历史来说。我偶然与生活在丽江的文友闲聊起纵深的故事。丽江,得天独厚,幽深的历史和遮蔽的生活,使得古城的日子深邃得很。没解开的一丝一缕,充满着无限的神秘与奇异,吸引着天南海北乃至全球人的目光。一个字形容丽江,深——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深藏不露。我羡慕丽江的厚重与古老。友人笑道,难道居于平原的人,就没有沟沟壑壑、深深邃邃?我把视角转向平原。

我生活的平原,一个平淡的平原。深邃的历史、古老的建筑或者不朽的人文,与我,与故乡都是痴心妄想。平原,除了土就是地。站在大地上,整个平原一览无余,辽阔的地平线,低垂的天幕,如果稍微有点波折与起伏的则是黑黝黝的树林、灌木丛,簇拥在一起的村庄和高高低低的坟墓。说到坟墓,对于平原的人来说,面对坟墓,似乎日子有了沉重与悲伤,有了怀念与远行。纪念的日子,平原人家把这些大地耸起的疙瘩,视为怀念的地址,从这里,把祈祷、祝愿还有日子的坎坎坷坷都与之诉说,这似乎成为了一座地下的教堂,每一位前来祭祀的人都是她忠诚的教徒,一切拯救与赎罪的心事都在神与鬼的冥冥中得到释然。这也是平原人家的最后天堂,也是平原唯一充满神秘与哲学意味的景致了。除此,坦荡如砥的平原就这样很平庸地躺在星空下,沉睡还是沉寂?谁也不知道。友人说,你再审视下?我把目光透过村庄,透过升起的炊烟,还有举着羊鞭吆喝的暮归者,一瞬间,还真的有所发现。除了庄稼之外,大地上,匍匐在平原上的唯有两种植物,一是村庄的人群,一是无数无名有名的草族,在漫天盖地地从四野涌上来,涌向羊群、牛群和村庄,似乎要淹没了村子。

就在这逶迤而来的、群魔乱舞的草群中,辽阔的平原之上,我郝然看到了红蓼——这猩红的红。一株株、一丛丛、一片片闪着红光,倔强着站立的红蓼,从草丛中茕茕孓立,褪去一身尘埃。反顾浅浅浮生,蓦然记起这红蓼,在百草丛中,居然与母亲有关,与性命有关,与平原村庄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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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称之红蓼为游龙。游龙是红蓼的另一种叫法。《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中云:“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这是一首表现女子与情人失约的喟叹,东汉郑玄说,因为蓼花“枝叶之放纵”,所以叫游龙。古代也有称红萆、茏古等,因其花呈红色,故名红蓼。而《群芳谱》载“蓼花其类甚多”,有青蓼、香蓼、紫蓼、赤蓼、马蓼、水蓼、木蓼、天蓼、白蓼诸种,尤以马蓼、天蓼最美。“秋始花,花开而细,长二寸,枝枝下垂,色粉红可观,水边甚多,故又名水洪花(或水红花)”。

游龙初见不识。逢夏秋,常见一丛丛野草从地里冒出,蓬勃旺盛,卧地舒枝,扶风扬穗,渐渐由青枝绿叶,继而红花怒放。穗状花序,玫瑰粉红之色,远观红艳一片,燃烧的火焰似的。其他杂花野草铺陈其间,左右衬托,诗意地生长在大地上。

读《楚辞芳草谱》,知“蓼生水泽”。确实,游龙多生于湿地、水边或水中,大江南北,凡有水或者潮湿的地域总有游龙的生长。人类应惊诧于这些所谓草类的神奇。多年不长植物的泥土,一旦给予水分,你就会发现春天时分,总会冒出绿,三两野草悄悄地探出头来,打探消息。不久,则绿遍山野。生命的泼辣与坚韧,我估计是人类怎么也无法理喻的。游龙亦是如此。沟沟涧涧,水渠溪边,总会生长着一丛丛游龙。谁也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如何落生又是如何生长?只待时机一到,一咕嘟一咕嘟的花束滋滋滋地冒出来,那个惊艳,成为平原上不可缺席的美景。甚为奇特的是游龙这草花,一生多次开花,第一次花期后,每长高一节,便开花一次,每开一次花,都要抽出新的花穗,少的两穗,多的三穗以上,每穗有若干比高粱米粒还小的花朵,每花有瓣五片,簇拥几根细如发丝的花蕊。远观游龙,花朵都是那麦穗般低垂,极其漫漶,无法辨别其花朵、花蕊。只有托起来细看,方可辨出哪是花蕾、哪是花朵、哪是花粒。没想到一年四季的春华秋实,居然全部凝聚在这游龙一束束红花之中。

渡口或者水泽,都是充满古典意味的地址,浓郁着审美中的忧愁与别离。审视游龙的秉性,似乎天生与此有关。“蔟蔟复悠悠,年年拂漫流。差池伴黄菊,冷淡过清秋。晚带鸣虫急,寒藏宿鹭愁。故溪归不得,凭仗系渔舟。”我亲眼目睹过深秋时令下河边游龙独立的情景。一到深秋,百花凋残,游龙也伴随着枯萎的叶子,渐渐从草丛间显山露水,原本一身的碧绿与葱茏,此际,唯有霜后如血的花穗,还有充满无限骨感的花枝。游龙的枝节,见过的人都会有种心疼的感触。她手臂般的枝节,黄褐色,全身瘦弱,然骨节处,却万般坚韧与铮铮。越是水瘦,就越是显露出其精神来。每当这时,我总会恍惚,游龙这般野草,从大地深处伸出拔高的枯瘦的手臂,擎着花朵、火焰,还是大地内心的隐喻?到最后寒霜的迫近,她索性褪去繁杂,用骨与血裸现。而在残阳如血的照彻中,半江萧瑟半江血色,流向远方,只落个“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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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给你说说我母亲的事,这红蓼般的平原女人,似乎天生就是与植物为伍的,用泥土与雨水甚至经典的节气喂养解读生命的日历。她似红蓼般,把生命的根须始终扎在大地上,生在乡间,活在乡间,整日围绕身边的不是花花草草,就是庄稼农具。大地是生命的圆心。沉默、欢笑、忧郁、轻松、伤心、嚎啕大哭甚至浪漫。这些风味都有过,更多的是长在乡间的植物,贴着地面生长。

我曾对红蓼做深入的了解,这泼皮的野草,一个野字,既有生命的无限活力与自然,也包裹着出生的卑贱与苦涩。我不知道,有一种生长叫自生自灭,是生长的幸福还是死亡的莫大悲哀?生命的一切全是靠着天赐予,阳光、雨水、冰雹还有风暴,倾注在一株偶然落生的红蓼身上。她不知道从泥土钻出的瞬间是生还是死,也不清楚在何时落生?更不会有喝彩的掌声。一切都在默默中生死,在无言里搏斗。大地是最好的依托,从泥土的深处,汲取养料,长出倔强的充满骨感的枝叶,沐风栉雨。红蓼唯一的要求就是,请给我水。溪流、湖泊甚至海洋,都需要;给她一片水域,她能红遍整个岸线。所以,乡间的红蓼,总是沿着河岸或者渡口落生。在一条看不见流水的深处,蜿蜒着根须。我知道,拔高的红蓼啊,充满骨质的身材,血液里滚动的是河流的浪花,是河流的涛声,是河流的气魄。沿着深不见底的水系,红蓼河流样地生长,高大、茂盛、叶绿、花密、红艳……

我思忖着红蓼和红蓼般的母亲。乡村里的女人内心一定有着一个草园。在极具母性的草园里,各种草木随着节气冒出来,成为母亲手心的宝。红蓼,绽开的粉红的花朵给我烙下深刻的印象。母亲在这些卑贱的草草木木身上,把一种地下的崇高提高到极致。从红蓼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也是草根的,和红蓼以及其他植物,没什么异样。如果我们仔细打量红蓼的花姿,就会看到那骨节的枝干上,涌动着红色的液体,那是生命的血脉,是营养人类的精血。

从头到脚,我的浑身上下弥漫着红蓼的味道,亦是母亲的味道。头上起疮了,母亲会用红蓼,置于铁锅里煎熬汁液,然后沐浴我的头顶。脚肿了扭伤了,母亲也是如法炮制,不久也痊愈了。一把红蓼,在母亲手中成为了包治百病的神药。在幼年的记忆中,我感觉母亲是位传奇的民间医生。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懂,母亲,没有一点医学的素养,甚至目不识丁,怎么会了解这些旷野里千奇百怪的花花草草呢,株株普通的卑微的草木,却能化腐朽为神奇。

命如草木。确实。谁也无法否定这些草木居然与生命相依。看似高贵的生命体,她的上游是红蓼等草草木木。人,草,活着都是一条生命,还分高贵?我还想说的是,人与植物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只是人为地分开并分出三六九等。人类对植物的掠夺、侵占,拔高了人的所谓的高贵。可人怎么就没想过多少生命就是草类为他们刮骨疗伤?人类给草类以蔑视、侮辱甚至毁灭,草类却给人以花朵、芬香甚至良药。大地上的植物们啊,包括红蓼,当然也应包括人,尊重生命,尊重自然,这是我们遵守的不二法则。

我曾纳闷,问母亲,您怎么懂得那么多的草药?母亲不屑一顾,丢给我句,穷人的命哪里是命?就是一棵草,草命草命,当然要草来医治了。母亲戏说,其实我知道在那贫穷的日子里,谁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咬紧一根救命的草——哪怕不是那根稻草!

“清贫的生存状态与神更接近。”我把目光再次投向红蓼,红硕的花朵,密布的米粒般,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粮食?喂养民间。越普通卑贱的植物。比如这红蓼,就越有普世的价值。我们小瞧不得。

4

从草根获得生命的人类,一转身就忘记了大地上这些野生野长、无声无息的草们。纵然红硕的花朵、米粒的心思都一朝烟雨了,唯有河岸之上灯红酒绿才是他们驻足流连的地址。可是蜜蜂们不这样想,养蜂的人不这样想。

一到夏天,河沿上红蓼花开了,养蜂人就来了。大堆大堆的风箱,沿着蜿蜒的河流,一路逶迤着。木质的风箱,黑色的洞口,还有养蜂人说的箱内黄色的蜜巢以及河岸上到处飞舞的蜜蜂。在花朵之上,蜜蜂们忙进忙出,没有一刻闲着。这一幕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看到另一幅场景,乡场上,无数的农人赤裸着胸膛,在麦穗间忙碌着。从家到乡场,从乡场到野地,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不辞劳苦。何尝不是另一群蜜蜂?而且是蜜蜂中的工蜂那种?谁会在意一只只渺小的蜜蜂?当然,谁会在意那些朴实卑贱的农人?蜜蜂与花朵最近,农人与土地最近,用一生的劳作换来大地的沉重以及生存的艰涩。

养蜂人在河岸上安置一顶帐篷。生活,做饭,睡觉。蜜蜂们在离风箱不远的花丛中忙碌。一只或者一群的蜜蜂在展开的花丛中,吮吸着,然后鼓涨着肚子回到蜂房。有胆子大的蜜蜂们会独自飞到很远的地方,停息在那怒放的花朵上。这些可爱的小蜜蜂们,为啥天生与花朵结下不解之缘?花开,就是他们出发的信号,凡有花开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战场。蜜蜂对花朵是格外爱护的,轻盈地身子轻盈地飞,用纤细的脚落在花瓣上,里里外外把花朵抚摸个遍。我以为蜜蜂们是无数会飞翔的花朵,是花的使者,赋予人们无法解读的密码。谁能听到蜜蜂与花朵的私语?谁能破译动物与植物之间的约定?她们在各自的空间里恪守着光阴的嘱托。唯有愚蠢的人们,再尖锐的道德篱笆也阻挡不了人们罪恶的手掌。一朵朵红蓼或者其他花在人类的手下夭折,花瓣在风中化为尘埃。更有好奇者居然去惹蜜蜂们这弱小的生命。人类总喜欢欺负弱小者。如果不是蜜蜂而是老虎,估计人们早就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所以对于蜜蜂们,人类自认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不小菜一碟?我见过一好事者,拿着蒲扇,在蜂箱附近扑打一只只蜜蜂。谁也不知道,那只黑色的蜜蜂,居然是蜂王,一瞬间,不知道那些蜜蜂如何得到信号,蜂拥而来,扑向那个好事者,结果好事者面目全非。弱小者的反抗也是惊人的。据说,凡是蛰过人的蜜蜂,不久后就会死去。这是生命的搏斗与捍卫,充满自尊与悲壮。

我时常到河岸上去看养蜂人,看天地间的花朵都归他拥有,都在他那千军万马的蜜蜂控制下。当然也包括红蓼。似乎红蓼特别吸引蜜蜂的好感。米粒的花瓣,挨挨挤挤的,好多蜜蜂忙上忙下。母亲说,幸好有了这些蜜蜂,否则的话这些红蓼如今还有什么去处?红蓼似乎已经远远地抛开村庄、城镇了。更应该说是人类远离了自然。物质膨胀的年代里,母亲会在夏季里继续采摘些红蓼,不为治病,是习惯使然,也是对红蓼的尊重与珍惜。一身是宝的红蓼,渐渐跃出人类的视野了。

养蜂人在河岸不久后,卖蜜的声音就在四围响起来了。这些蜂蜜摆在蜂房附近,兜售给来往的行人。少有问津。习惯了超市物品的大人孩子,谁还在意这纯天然的蜂蜜?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对我说,去买一些回来。养蜂人养家糊口不容易,到处行走。一家老小,都在这小小的蜜蜂嘴上了。母亲说,这蜂蜜里还有红蓼的味道。我知道这是母亲红蓼的情结使然。母亲在心疼红蓼呢。

冬天清理河床时,母亲伤感了一番,甚至老泪纵横。到了冬天,枯败的红蓼枝被人扔到了河岸上,老去的红蓼像细细的藕,如果我们撕去外面的皮,你会惊奇地发现,榨尽蜜与养料的红蓼,酷似一节一节的骨头,骨头上还有一丝丝血色。母亲见了,倍加难过,这都是命啊,哀叹连连。这曾经医治伤口、活血筋骨甚至疏通心脏的草,只落个人瘦花黄,抛尸荒野的境地。人类伤口还在吗?谁还能看见那红蓼的花蕾在风中绽放?

那个养蜂人走后,躺在河岸上的衰败的红蓼,被清洁工一把扫帚扫进篝火中,在通红的火光中,传来辣鼻的呛人的气味,让人喷嚏连连,眼冒金花。然红蓼就是红蓼,天生野性,来年夏天,沿着河岸,定又是一番繁花似锦,蝶舞蜂飞!

苍 耳

有些记忆光阴再深也是抹杀不去的,它会沿着河岸、阡陌、甚至废弃的园子坍塌的墙垣,一路低音甚至无声无息地牵住衣角、长发,一不小心还会随着尖锐的刺钻入你的手指,甚至……保持着一生的疼痛。这就是苍耳,粗糙的、素朴的甚至没心没肺的苍耳,寂寞的、孤独地、纠结的、沉默的苍耳。再与苍耳相遇,我们竟是在荒废了十年的乡村院落里相遇,颓废的泥巴墙、破落的草舍,挨挨挤挤的苍耳,舒展着阔大的叶子。新的、旧的飞燕在她的上空春来秋又去,呢喃的声响成为最有生气的词语,苍耳,支起无数听觉。待寒霜一降,只有寂寥的庭院和孤独的苍耳相看不厌。谁为谁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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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苍耳的名字充满着神秘的诠释,苍耳苍耳,苍与耳,苍是苍老的苍,天下苍生的苍,原本是伧,伧人,粗鄙的人,他们在穷困潦倒或者自然灾害或者人祸面前,能够捡拾的唯有这贴地生长的苍耳。苍耳,难道是大地上一只渺小而又巨大的耳朵,渺小是他的形状,巨大是其听觉的世界里包括其海纳百川的情怀。贴着大地的深处,谛听天下黎民百姓的疾苦?越卑贱的植物越是能够保持清醒与静谧,宁静致远。

请让我挑几个关于苍耳神奇的别名:卷耳、常思菜、野紫菜、菜耳、粘粘连、羊负来、疥疮草和佛耳。这些是对苍耳之名的进一步解剖。羊负来,又叫羊带来,形象灵动地说出了苍耳的来时之路,最早的种子是从遥远的异域被羊群之类带到了东方,落地生根,迎风生长。苍耳是有怜悯之心的,或者说她是懂得怜悯。带着生命的阵痛纠缠着这只或那只羊,在疼痛的呼喊里,在人类的叫唤中,羊群把内心的秘密一股脑地倾注在这纠缠不清的种子身上,南方北方,田间地头或者荒山野岭,无不落生苍耳的身影,而羊的呻吟隐秘在草丛深处。

再看野紫菜、常思菜,以菜的名义,那就是另一种粮食,食者是谁?舍其与之相依偎的农人,还能有谁与泥土相伴,与苍耳护守?追溯而上,让我们看看这样一幅景象:“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诗经·卷耳》)这卷耳就是苍耳子。穿越千年,我们看到了它的身影。谁家的女子在山坡上野地里采摘?作为全身有毒的苍耳,生吃它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这妙龄的女子,也许觉得苍耳之毒无甚,爱情之毒尤为毒啊?所以“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其实,我想先人们定然知道苍耳的毒,自然有解它的妙方。如水泡再煮熟,毒性即去差不多。可从这样一株株粗糙的植物身上找出粮食的来源,喂饱胃、身体以及精神,实非易事。

有人说苍耳在古代是一种经常食用的野菜,李时珍说它的味道“滑而少味”,看来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或许只是那时穷苦人家荒年没有办法才食用的草。况且诗人都有食过。“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杜甫在《驱竖子摘苍耳诗》诗中写到过苍耳,作为诗圣的杜子美先生当时也只能采采苍耳来食之。

如此,难怪先人送给苍耳另外一个名字:佛耳。佛家讲究普度众生。能挽救性命的草,还是草?亦草亦佛,是与最平常的大地劳作者休戚与共的依靠。

2

在落日的余晖里,我常一个人踟蹰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丝绸样的阳光淌过残壁与女墙,蓬松的泥土如一个人恼人的头皮屑簌簌落下,发出苍老而又疼痛的声音。门楣腐朽,灶台冰冷,枯草横七竖八,不知名的虫子与放肆的老鼠在来往穿梭着,潮湿的青苔沿着废弃的台阶攀援,留下青涩的时光。

人呢?原先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大家族的庭院,一个有着祖宗四代同堂的家族,如今人影稀疏。听邻居说,后生一律外出打工或者在外工作,南下广州东莞,北上北京中关村,奔赴经济发达的城市与地域了。一开始是家里的青年男人们出动,电子厂、建筑工地、机械厂、车床厂等等,无不留下他们的足迹与汗珠。他们就像四处觅食的鸟儿,离开乡村的枝头,在城市的水泥马路上捡拾遗弃的果实。他们得时刻担心自己迷路,还得防备形形色色从家里传来的各种骗子传闻,还有川流不息的汽笛和浓厚的汽车尾气。更为触及疼痛的是城市的眼睛,冷漠、怀疑、鄙视甚至厌恶,他们是流动的毒瘤,每到一处,就是铜墙铁壁般的戒备。习惯泥土的沉重,把人生的格斗场嫁接到城市的水泥钢筋上,他们用黝黑的脊背扛过那段艰涩的日子。渐渐的,他们的脸上有了笑容,皮肤也逐渐白皙,就是那喷出的话语也似乎有了城市的卷舌。接着,男人把女人接去,孩子也跟着到南方或者大城市上学。园子空荡,安静,到最后死一般的沉寂。一大群人,一个个家族的人都走了,像候鸟般,飞去了南方,从此难得回到这熟悉的荒园。

村庄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越发沉默与荒芜,人就像一棵棵移动的庄稼,移动的植物,从旺盛的村庄里走出,直到村庄逐渐萧条、枯萎甚至静寂,如果偶有面孔,也只是苍老的面孔一闪而过。村庄这个舞台上,我亲眼看着一幕幕大戏在没有开始的瞬间就谢了,演员一个接着一个东南飞。也许,从村庄的表面看,村头那棵古树还是那般葱茏,荷塘里的水依旧波澜不惊,活泼的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偶尔发出欢快的叫声。但是,在熟悉的场景里,我仿佛看到内心的荒芜,从村庄内心呈现的荒凉,曾经那些鸡鸣狗叫声消失了,稚嫩的面孔也少许了。猛然间将会发现村庄里,多是些苍老的身影,伴随着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肥头大耳的苍耳,填补这废弃的村子。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房子/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孤独的村庄,孤独的园子。惟有苍耳不孤独,荒园里留下多少空白,苍耳就用那宽大的背影填补上去,肥厚的汁液,是肥厚的苍凉,在夕光里葳蕤,在黑暗中蓬勃生长。谁能此刻告诉我,此刻的旺盛与荒芜是废弃的园子还是拔高的苍耳?甚至远行的人群?

3

人类对苍耳是有偏见的,包括我自己,不偏见的是诗经里的那位女子、李时珍还有我的祖母。苍耳在农人眼里只是一种草,干枯带刺,即使繁殖能力再旺盛,长势再霸道,密密匝匝,甚至似绿被子,依旧捂不热大地的情愫。你看叶子粗糙得不能再粗糙,惨不忍睹,没看到赋予的美学元素;再打量果实,伸出无数尖锐的刺,远远地躲避人的亲近。苍耳似乎天生就有着与人远距离相处的情结,所以人很少去打扰她。苍耳倒好,依旧故我,以更加疯狂的生长迎接世俗的目光,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她碧绿的身影。

我以为苍耳是孤独的,从落生开始注定孤独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越过多少岁月的风声,一个人的旅程,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世界,土、雨、阳光、露珠,都是上苍的赐予,没有人告诉她会有这些,她毅然落地生根。一粒苍耳的种子,一粒硕大无朋的孤独!永远属于苍耳与生俱来的、执着的孤独!

诗经里那位斜背着箩篮、采卷耳的女子知道苍耳,知道走江湖的苍耳,知道一直保持着战斗激情的苍耳,所以,多情的女子站在山坡上,始终“不盈顷筐”,看着苍耳青枝绿叶的模样。自己何尝不是一节葱绿?正等待秋天的降临?外出采苍耳,婆婆念想的是口中之福,却不谙悉少女情事?想着在爱情成熟的道路上,一位神情忧郁的女子,正站在秋天的苍耳旁,焦急地等待苍耳子带去讯息。苍耳的一生恰似女子的爱情,执着着内心的坚硬,随缘而走。

而在李时珍的眼里,苍耳不是情事的载物,他得目光如炬,透过粗糙的表皮,直抵达苍耳的心底。从医学角度上看,没有人超过他。在人类与苍耳的身体上,他找到了相通的缘分,瞬间拥抱着,兴奋着,久久不愿分开。他激动难抑,情不自禁地在一本叫《本草纲目》上写道:苍耳,释名:亦名胡、常思、苍耳、卷耳、爵耳、猪耳、耳、地葵、羊负来、道气味:(实)甘、温、有小毒。(茎、叶)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疟不愈、眼目昏暗等。直到彼时,人类才明白苍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药,生得艰辛,长得丑陋,挥舞着尖锐的武器,远远地躲开人类的追逐,待秋天又追着行人死缠烂打,原来是在传达内心的秘密!

我忽然明白深秋时节苍耳那愁苦的面容,她的愁苦不是自己的走向与消失,而是怀中颗颗果实,究竟要送到何处?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她拼命地挤在路边,伸张着脖子,站得孤独,站得疲惫,站得憔悴。直待一个充满爱怜的人打马走过,她便瞬间轰然老去,返归泥土。

祖母是素食主义者,一生与素菜为是。更多的植物都是她的碗中之物。她对草药敬若神明,即使明知道草药无济于事,她依旧喝尽每一滴中药。祖母说,我们人也是一棵草,生病当然还需要草药治疗,草药是我们身体的神,供养着我们,是我们头顶的佛。我们吃进去多少草,死后就会在大地上长出多少草来。呼哉,祖母居然也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人与自然相依为命,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其实,从《本草纲目》读下来,哪一株草不是充满着药性和神性?

敬重草类,或许是我们本应有的姿态。

4

现在,我再次站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看着苍耳满身的累累硕果,由青转黄转褐,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成熟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来年此苍耳将要被另一株苍耳所代替,意味着自己的永远消失。一株苍耳消失,无数株苍耳繁茂于大地之上。其与人类的繁衍相同,一代代延续下去。与这座荒园的主人般,从故乡到异乡,从此地到异地,携裹着家的重任、对后代的责任和憧憬,告别老宅子,告别苍耳,落生在天南海北的城市。直到新的家园出现,把下一个追逐的驿站交给孩子,然后衰老,直至消亡。

这注定是一个孤独与艰辛的旅程。尤其在苍耳身上,生前积蓄万千力量,为植物界孕育出无数小苍耳。细剥它的心思,会发现惊人之处。那让人毛骨悚人、拒人千里之外的刺,成为阻隔人类亲近的最大障碍。女为悦己者容,难道苍耳不希望得到人类的青睐?那些青色的刺硬硬的,似乎是捍卫苍耳的利器,密不透风,休想一只虫子钻进去,那些牛羊猪等动物,见了苍耳无不掩面逃窜,即使不小心一口咬下苍耳的枝叶,也无法下咽它内心的苦。据说那些唬人的尖锐的刺,到了苍耳成熟的时候便会老化,由锐变钝。这可是一种心思缜密的变化。此际,人类、动物再与苍耳相遇时,不再胆战心惊,即使亲密接触,最多只是个纠缠,难舍难分。人类对于纠缠是充满喜好的,《诗经》中采卷耳的女子,不就是纠缠在情事的困扰里?念想如那卷耳,小小的坚实的瘦果,纠缠上那远方的情郎。

我惊诧于苍耳的生存与守护,在生与死,消失与繁衍的路上,是如何守卫内心的密码?那内心的药味,为人类疗伤的隐秘,鲜为人知。她看起来一无是处,她枯荣于大地上,自生自灭是循环往复之路。遭人讨厌,让人误解,傻乎乎地站在荒草丛生的地方,整叶,结果。一旦人类的肉身收到病菌的侵袭,苍耳则会挺身而出。这是一个巨大而又唯一的秘密啊!

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人类在对苍耳认识上是有误区的,误区的根源是人类的奢望与欲望太多太多,在饥饿时刻看到苍耳是一种粮食,在疾病时看到苍耳是一种药,在幸福时,苍耳则是眼中的杂草。在无数农作物杂草识别与防除页上,郝然写着生辰八字,农田杂草,危害棉花等,宜用百草枯、扑草净除之。

人到老了,才会顿悟出一生应该抓住什么,执着着什么。年轻的时候欲望太多,遮住了前行的双眼;年老的时刻,看清山水,却徒有悔恨。我偏爱苍耳,偏爱苍耳身上唯一的中草药味道。我想植物的世界同样充满喧嚣、浮躁和功名利禄、尔虞我诈。一个人一生能抛却世俗的东西,守住本真,是何等之难?苍耳,在拯救人类内心顽疾的阡陌上,一直孤独前行。

我走在熙攘的人海中,迷惘而无助。我看不清许多事物远方在哪,不知道时间是怎样从身上溜走的;璀璨的霓虹灯、醉生梦死的日子和你死我亡的名利争斗,似浓雾般席卷过来。我多么希望把自己迷失,长成一株路旁淡看姹紫嫣红的苍耳,用一种植物的方式生活,活出内心的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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