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使命与翻译学科建设
——许钧教授访谈

2014-12-03 23:54许钧,曹丹红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译者文学语言

翻译的使命与翻译学科建设
——许钧教授访谈

访谈嘉宾:许钧,南京大学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届外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召集人,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

访谈者:曹丹红,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一、翻译与翻译价值

曹丹红:许老师,您好!您是我国著名的法语翻译家,目前已翻译出版了三十多部法国文学与社科名著,包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卷四)、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无知》、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和《沙漠》、波伏瓦的《名士风流》、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和《贝姨》、布尔迪厄的《论电视》等。这几十年来,您一直笔耕不辍,即便在最忙碌之时,也没有放弃翻译。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您在翻译和翻译研究的道路上走了那么久、那么远呢?

许钧:谢谢你的问题。我选择做翻译,可以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外语是我的专业,因此肯定要和各种形式的翻译打交道。但真正让我萌生翻译念头的,是我的法国留学生涯。1976年我到法国勃列塔尼大学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在此期间,我读到了很多国内无法读到的当代法国文学作品,被法国语言文学的美深深吸引。我在如饥似渴阅读这些作品的同时,也有一点遗憾:由于语言的障碍,它们尚未被国人了解。出于与更多人分享美和精神财富的渴望,我开始动笔翻译。如果要说有什么神秘力量指引我进入翻译领域,我想应该就是对语言文字的迷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文学这位“恋人”,我的激情有增无减,这也是支撑我三十多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坚持翻译的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这几十年来我之所以坚持不懈地翻译,还因为我对翻译重要性的认识。我们都知道不同国家民族的交流离不开翻译,但翻译的作用并不止于双向的语言转换。只有从文化交流的高度去看待翻译,才能真正认识到翻译的社会历史价值。

曹丹红:您能不能具体地谈一谈翻译的价值呢?

许钧:在我看来,翻译的价值是多方面的,至少有五个方面:社会价值、文化价值、语言价值、创造价值和历史价值。对于翻译的社会文化价值,我们现在了解得比较多了。从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来看,翻译能够克服语言差异造成的阻碍,达成双方的相互理解,为交流和对话打开通道。正是借助翻译,人类社会才从相互阻隔走向了相互交往,从封闭走向了开放,从狭隘走向了开阔。从某个具体国家民族的社会文化发展来看,翻译通过对别国先进科技文化的介绍,能够引进知识,开启民智,塑造民族精神和国人思维,在特殊时期甚至能对社会重大政治运动和变革实践产生直接的影响。比如正是由于古代的佛经翻译活动,佛教思想才有可能传入我国,并融入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正是明末清初西方耶稣会士和中国士大夫的合作翻译活动为中国的学术研究带来了科学、实用的新思维。而近代的西学翻译更是令国人接触到了西方重要的政治经济社会学思想,为处于变革先锋位置的志士仁人提供了思想武器,马克思主义即是在这个时期传入中国的。

此外,翻译有多种形态。布拉格学派创始人之一雅各布森将翻译活动分为三种类型:符际翻译、语际翻译和语内翻译。除了符际和语际翻译,语内翻译也是丰富民族文化的重要手段。我在《绕不过去的翻译问题》一文中曾谈到“一个民族的文化是不断创造、不断积累的结果。而翻译,在某种意义上,则是在不断促进文化的积累与创新。一个民族的文化的发展,不能没有传统,而不同时代对传统的阐释与理解,会赋予传统新的意义与内涵。想一想不同时代对《四书》、《五经》的不断‘翻译’,不断阐释,我们便可理解,语内翻译是对文化传统的一种丰富;是民族文化得以在时间上不断延续的一种保证”。

而翻译的语言价值观从根本上说,就是如何认识翻译活动对语言产生的作用和影响问题。翻译是一种特殊的写作活动,又与写作活动不同,两种语言的交锋很容易创生“第三种语言”,进入译者母语后,能够从句法、词汇等方面丰富并拓展后者。梁启超曾讨论过佛经翻译文学对汉语的直接影响,据他介绍,当时日本人编了一部《佛教大辞典》,其中收录“三万五千余语”,暂不论这“三万五千语”是否完全进入汉语系统,可以肯定的是,创造新词的过程是汉语逐渐丰富的过程。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新词汇也意味着新观念,语言上的变化也会对思想观念、思维方式造成影响,如是观之,我们就会明白为何“五四”运动前后,几乎所有进步报刊都登载了翻译作品,而鲁迅、刘半农、沈雁冰、郑振铎、瞿秋白等人又为何会如此热衷于翻译了。

最后一点就是翻译的创造性。翻译本身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只有凭借译者的创造才能实现。而且当我们讨论翻译的社会、文化和语言价值时,实际上已经涉及了翻译在这些层面所表现出的创造力。而当“本我”意欲打破封闭的自我世界,向“他者”开放,寻求交流,拓展思想疆界时,自我向他者的敞开,本身就孕育着一种求新求异的创造精神。与此同时,翻译中导入的任何“异质”因素,都是激活目的语文化的因子,具有创新作用。以文学创作来说,不少当代作家在谈论自己的创作经历时,都会谈及自身从西方翻译文学中汲取的养分,谈及翻译的创造性及其对他们自身创作所产生的推动作用,这一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二、翻译的使命与文化多样性

曹丹红:您十年前出版了《翻译论》一书,在该书中您对翻译的作用和价值有了系统深入的阐释,而且具有前瞻性。我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及不同的文化语境下,翻译活动所体现的价值、所发挥的作用可能有所侧重。例如在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快的今天,国与国之间政治、经济、文化交流达到了前所有未的深度,而翻译活动的重要性也愈发凸显。在这样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翻译是否又被赋予了不同以往的重要使命呢?

许钧:你说得对。全球化和世界一体化的确给翻译提供了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另一方面也赋予了翻译一项更为重要的使命。2002年,联合国前秘书长布特罗斯-加利曾访问南京大学,当他得知我多年来一直从事翻译实践与研究后,充分肯定了这一工作的重要性,还为我正在撰写《翻译论》题写了一句话:“翻译有助于发展文化多样性,而文化多样性则有助于加强世界和平文化的建设。”我认为这句话很好地定义了翻译在全球化时代的使命。全球化有其积极的一面,但其负面影响也不容小觑。加利访问南京大学时,曾发表了题为“多语化与文化的多样性”的重要演讲。在演讲中他指出,世界化进程会对文化产生直接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危及文化多样性。他的这种担忧并非没有根据。在当今的国际社会,某些国家以强大的经济势力为基础,以经济利益为诱饵,在推动经济一体化的过程中,谋求强势文化的地位,甚至表现出十足的“文化霸权主义”,例如“英语”的日益国际化看似为交流提供了某种便利,实际上却削弱了或正在削弱一些处于弱势地位的民族语言文化。面对这种现状,不难理解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对“文化多样性”的维护,而翻译因其本质属性,能够而且必须在维护“文化多样性”过程中承担重要使命。

曹丹红: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认识到文化多样性及其重要性,我们可能也无法认识到翻译这一新使命的意义所在,那么您能否谈一谈文化多样性的内涵及维护文化多样性的意义呢?

许钧:我简单地谈谈我的看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第三十一届会议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我想我们可以先看看《宣言》对文化多样性的解释:“文化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这种多样性的具体表现是构成人类的各群体和各社会的特征所具有的独特性和多样化。文化多样性是交流、革新和创造的源泉,对人类来讲就像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态平衡那样必不可少。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的共同遗产,应当从当代人和子孙后代的利益考虑予以承认和肯定。”从这段话,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以下几点:首先,不同的人类群体和社会具备各自的文化表现形式,而文化多样性正是这林林总总的“独特性”的综合,文化多样性遭到破坏,就意味着有部分人类群体和社会的独特性遭到了破坏,也就是说,某些文化传统受到了同化,甚至消失于历史中,这是十分可怕的。因此,维护文化多样性,实际上等于在维护人类各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其次,文化多样性是“交流、革新和创造的源泉”,多样性意味着差异,有差异才有必要交流,才有可能交流,而交流的价值和意义,我想我们恰恰可以通过交流的一种特殊形式——翻译来认识,它是革新、创造乃至发展的重要动力。正是因此,我们需要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把文化多样性当作人类共同遗产来加以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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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丹红:翻译要怎么做,才能承担起维护文化多样性、加强世界和平建设的使命呢?

许钧:从翻译角度来看,我认为我们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承担自身的使命:

一是在理解翻译的本质时,坚持将其视作一种“跨文化的交流活动”。前面我也提到,翻译不仅仅是一种语言转换活动,更是一种跨文化的交流活动,它在世界文明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而独特的角色。作为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转渡人”,译者对“文化多样性”及其重要性的体认应该更为深刻,也因此承担了更为沉重的责任。只有正确认识翻译,充分看到翻译的跨文化交流本质,译者才有可能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对文化因素更为敏感,对保存和传达文化因素更为谨慎。

二是在翻译中,以平等的态度去善待各种不同的语言。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加利在“多语化与文化的多样性”的演讲中就曾指出,语言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语言多元是维护文化多样性的基本条件,而世界的民主与和平有赖于语言与文化的多元,因为在他看来,“一门语言,它所反映的是一种文化和一种思维方式。说到底,它表达了一种世界观。如果我们听凭语言的单一化,那将导致一种新型的特权群体,即‘话语’的特权群体的出现!”遗憾的是,随着世界化进程的加快,语言多样性似乎首当其冲受到了威胁。加利道出了一个令人揪心的事实:“也许,大家并不都知道,每两个星期就会有一种语言从世界上消失。随着这一语言的消失,与之相关的传统、创造、思考、历史和文化也都不复存在。”加利把语言存亡问题提到了人类文化历史存亡的高度来加以认识,而我认为这种认识并非耸人听闻。

翻译如要为维护语言多样性作出贡献,就该发扬开放与交流的文化心态,以平等的态度去对待每一种语言。从理论上讲,世界上的每种语言都具有同等的表达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可以说世界上的每种语言都具有同等的翻译能力。语言没有等级之分,更不应该以政治经济实力为标杆将语言分为强势与弱势。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曾指出,每种语言有其独特的形式和丰富的词汇,这些形式和词汇与其民族和文化的独特特征息息相关;而翻译必须尊重这些特征,尽可能保持异族尤其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民族的语言文化特殊性,令其特殊性受到更多读者的关注,令其重要性受到更为深刻的认识,令其充分展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三是要发扬翻译精神,勇敢承担历史赋予翻译的使命。南京大学的程章灿教授在读了我的《翻译论》后,曾写过一篇富有真知灼见的读后感。在文章里,他指出,我们正处于一个翻译的时代,而翻译的时代不可缺少的是翻译精神。他从我对翻译本质的定义出发,将翻译精神总结为“交流、传承、沟通、创造与发展”五个方面。实际上,上面提到的尊重并再现语言、文化差异都是这翻译精神的体现。发扬这一翻译精神,实际上便是在准确定位翻译的同时,勇敢承担起语言、文学、文化、社会、历史等种种层面的使命,而加利所说的“发展文化多样性,加强世界和平文化建设”的历史使命自然也被包括在了里面。

三、中国文学走出去与翻译的贡献

曹丹红:正如程教授所言,这是一个翻译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翻译备受瞩目。不仅专家学者们更为关注翻译,连普通民众也开始谈论翻译。我觉得大家对翻译的关注度日益提高,可能与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一事件也不无关系。莫言获奖后,他的诸多海外译者都受到了关注。在这个过程中,此前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比如说,一些评论家甚至普通读者发现莫言的英译者葛浩文在翻译莫言作品时,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忠实于”原作,有时甚至会有所删改,表现出一种“自由”的态度。但是另一方面,据我所知,葛浩文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学文化、对待自己的翻译极为严肃认真的译者。而且莫言也很信任葛浩文,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作者与译者良性互动的典范。如此一来,我们就很难理解葛浩文严谨的态度与自由的行为之间形成的偏差,请问您是怎么看待这种矛盾的呢?

许钧:我认为,我们不能仅凭单纯的翻译方法去评价一位译者的全部翻译活动。应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我们要承认一个前提,即百分百“忠实于”原作的翻译是一种理想。在翻译的具体活动中,需要先对“忠实”概念本身作出审视。比如法国翻译理论家阿尔比就曾提出“历史的忠实”概念,即译者的翻译必须忠实于他的时代、他所处时代的语言与读者,而这种拥有三维结构的“忠实”早已超越了语言的“对等”,假设这种“对等”真的存在的话。

一个民族对外来“异质”因素的接受有其规律性,而这规律性应该是符合人的认知规律的。对于歌德来说,这个翻译接受过程要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译者为了让本国读者了解并接受外国作品,往往会采用本土化方法,以本国读者熟悉的形式来呈现原作;第二个阶段,在本国读者对异质因素有所了解的前提下,译者会试图传达原作的思想精神;在第三个阶段,译者才会去追求在各个层次上“忠实”地再现原作。从目前来看,美国读者对莫言,对整个中国文学的了解还很有限,可以说中国文学在美国还处于接受的初级阶段,此时美国译者如果采取完全“忠实”于原文的方法,可能会有接受的障碍。当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文化的翻译和接受总是处于历史的演变过程中,因此中国文学在美国的接受情况不会是静止不变的,莫言的获奖已经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打开了一条重要通道,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深入,这条通道必将越来越宽,届时必将出现符合交流程度和接受规律的更为全面“忠实”的翻译,而且我相信这个将来不会太遥远。

曹丹红:您刚才提到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事,我想这应该是我们国家推行的“中国文化走出去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文学作品是文化最直接的载体之一。但是您也指出,目前中国文学在外国的翻译和接受尚处在初级阶段。而且据我所知,这几年,我们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财力精力来推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但是收效似乎并不明显。您认为这其中存在怎样的障碍或阻碍,导致我们走出去步履维艰呢?

许钧: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对此有过一些思考,和南京大学法语系高方博士共同撰写过题为《现状、问题与建议——关于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思考》的论文,这里不妨再重申一下要点。中国文学走出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其问题和障碍存在于以下几个层面:

1.走出去的基础很薄弱,被译介至国外的中国文学作品还是太少了。改革开放以来,有大量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被译介成中文,相比之下,被译介至外国的中国文学作品数量可以说微乎其微。以中法两国的情况为例,据不完全统计,近30年来,中国译介法国当代文学作品达千种之多,是法国译介中国当代文学数量的近四倍。译介数量太少,必然会导致中国文学不被了解,步履受阻。

2.被翻译成英语的中国文学作品数量偏少。据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理论处的李朝全统计,截至2010年,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涉及二十几个语种之多,而译介数量排在前三位是日文、法文和英文,分别为日文262种,法文244种,英文166种。两三年过去,尤其是2012年莫言获奖后,这个数字应该已经产生了变化,但变化也不会太显著。英语世界地广人多,尤其美国和英国又是当今国际社会中两个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国家,它们在中国文学译介上的冷淡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中国文学要真正在国际上产生影响,在英语世界、特别在美国的翻译与接受特别重要。当然了,在美国受冷遇的也不仅仅是中国文学,美国对其他国家的文学包括法国文学的译介也不多,这也与其历史上不重视翻译、重扩张轻接受的国情有关。

3.很少有国外主流出版机构愿意积极参与到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介与推广中来,这也是中国文学走出去不太顺畅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国外,翻译出版中国文学作品的常常是一些学术出版机构出版,这就使得作品翻译出版后一直被归于学术化、专业化的范围,难以引起普通读者的注意。而商业出版社即便有意翻译出版中国文学,由于语言文化障碍,更苦于没有适当的编辑人才,往往也无法如愿以偿。另外,国外也有一些小型出版机构确实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与出版很感兴趣,但因规模太小、资金有限,很难有系统的翻译出版计划,也很少开拓发行渠道,无法令其推出的中国文学作品产生重要的、持续的影响。

4.中国文学作品在国外市场的流通渠道也不通畅。比如在美国,大部分中国文学译本基本不会出现在各大连锁书店,没有市场销路,只能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部分如莫言、苏童、王安忆、余华等当代作家的作品因由主流出版社出版,可以在主流书店买到,但也没有专门的醒目的销售区域,而是与其他小说放在一起的,很难被读者发现。

5.翻译质量有待提高。目前国外对中国文学的翻译存在两种较为普遍的现象。一是转译。转译就是从另一种语言——例如英语——翻译,既然是对翻译的翻译,很难说是否能保证对原著精神与意蕴的忠实传达。第二个现象是“过于自由”地对待原作。欧美一些译者出于种种原因对原著不够尊重,翻译时存在较为严重的删节和删改现象,影响了原著的完整性。

曹丹红:你们的分析非常中肯。那么对于中国文学怎样更好地走向世界,您有什么建议吗?

许钧:判断和分析阻碍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障碍之后,再要提建议的话,就该针对这些问题和障碍:(1)充分认识翻译在“文学走出去”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加强对翻译问题和译介问题的研究。(2)充分认识到译者的重要性。法国Philippe Picquier出版社中国文学丛书主编陈丰女士就曾指出,从法国来看,中国图书外译的一大问题,是译者水平不够,甚至缺乏译者的问题。因此我们在想办法培养起一批合格的译者的同时,对已投身于中国文学外译的海外优秀翻译家,更要尽可能为其翻译活动提供帮助,促使其更好地从事中国文学的翻译。(3)重视海外汉语的教育和发展,通过语言传播、文学交流、文化交流三位一体形成合力,令中国文学和文化产生更为深刻的影响。(4)建立有效的机制,保证作家与译者、经纪人或出版社家之间确立稳定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推进交流的深入。(5)开展多层次、多形式的交流活动。例如中国作家与海外汉学研究者的交流,中国作家与外国读者的交流等等。(6)加强对传播途径和方式的研究,推广行之有效的途径。(7)与其他文化传播方式——例如电影等结合起来,借助后者的力量来促进中国文学在外国的传播。

四、翻译的理论研究与学科建设

曹丹红:您谈到了翻译研究的重要性。您本人不仅从事翻译,同时也研究翻译,不仅是我国重要的法语翻译家,也是我国当代重要的翻译理论家。在您身上很好地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但是我们也看到,有为数不少的人认为,翻译活动主要是一种实践活动,只要多训练就能提高水平,并不需要借助任何理论,因而也一下子否定了翻译研究的意义。您认为应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翻译研究的用途究竟何在呢?

许钧:有关翻译研究之用,我自己也时常在思考。我曾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穆雷教授谈论过相关话题。去年是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翻译协会成立30周年的年份,我又就这个问题特地为《中国翻译》撰写了一篇长文,题目为《翻译研究之用及其可能的出路》)。过去常有人说“翻译无理论”,现在翻译理论实实在在地存在了,大家又说“理论无用”,这种对翻译研究的实用主义态度的确存在了很长时间,可能现在也没有消失。这种实用主义态度危害不小,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我们对翻译本质的形而上思考、对翻译过程的多层面研究以及对翻译价值的多元化追求。我本人在翻译实践过程中是有明确的理论追求的,而且我认为这非常重要。理论意识在译者选择原作、研究原作、确定翻译策略、解决具体问题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帮助。而翻译结束后的经验总结、理论升华更能对今后自己和他人的翻译实践有所启迪和助益,避免实践的盲目性。

事实上,从刚才谈论的几个话题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理论不仅不是无用的,甚至还是不可或缺的,它能帮助我们对翻译实践中出现的问题和现象做出科学的解释。因此我觉得要谈理论之“用”,先要把这个“用”的含义搞清楚。很多人在谈翻译研究之用时,往往习惯于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去看,有的甚至狭隘到将翻译理论之用仅仅归结于对具体翻译活动的指导。但我觉得翻译理论研究的作用远不止于此。从最朴素的翻译思考到今天多视角多方法的科学理论,翻译研究在不断加深人们对翻译本身的理解,深化了人们对翻译复杂性和重要性的认识。如果没有翻译的语言学研究,翻译活动可能还囿于经验主义的层面。如果没有翻译的文化研究,我们可能还无法对制约翻译产生与接受的机制具有如此全面自觉的意识。而对翻译理解的深化也促使人们从社会交流、文化传承、语言沟通、创造精神和历史发展等多元角度来看待翻译的价值,对翻译的重要性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有利于在维护文化多样性、促进世界和平方面进一步凸显翻译的重要性。

同时,翻译研究也为翻译学科建设打下了良好的理论基础。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翻译研究蓬勃发展的过程,也是翻译学科在中国确立的过程,没有翻译研究的坚持不懈和不断深入推进,翻译学科的建设便会是一句空话。而翻译学科的确立和发展,又为培养翻译人才提供了保障。过去的译者说“翻译无理论”,那是因为他们大多是传统的外语学科培养出来的。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翻译人才不同于一般的外语人才,对翻译人才的培养应从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同时展开,应以符合翻译活动的特殊要求为目标。而且正如翻译实践的发展有赖于它与翻译理论之间的互动,翻译人才的培养也有赖于翻译教学理论的探索,而翻译教学理论正是翻译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最后,翻译研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它为我们理解和探索人类交流的历史开辟了一条新路。翻译是人类跨文化交流的一种重要形式,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部翻译史,就是一部文化交流史。翻译活动集中体现了跨文化交流中可能出现的障碍和冲突,也能通过本领域的经验为其他形式的跨文化交流的顺利达成提供借鉴,而无论是对障碍的分析还是对经验的提炼都需要借助于理论研究。当我们对人类交流的内容和形式有了更为深入的理解之后,相信必定也能对我们的翻译实践活动产生积极的影响。

曹丹红:正如您所说,无论是小到一次次的翻译实践,还是大到翻译学科体系的建设,都离不开翻译研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翻译研究队伍在逐渐壮大。近些年,随着学科体系的逐步完善,随着国家对翻译和翻译研究的重视,更是有越来越多热爱翻译事业、具有探索精神的研究者投入到翻译研究领域中来。但是我也有一点困惑和担忧,翻译研究还有多少可开发的空间?在我看来,我国的翻译研究界已经存在一些基本很难超越的高山了,比如您的《翻译论》、谢天振老师的《译介学》等等,这些著作已从多个层次,对翻译和译介活动做了全面深入的探讨。那么我们这些后来者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的翻译研究应该往哪些方面努力,才能不重复前人的成果,进而取得一些突破和创新呢?

许钧:为了解答你的困惑,我想从几个方面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未来的翻译研究有这样几条路径可走:(1)翻译研究要注重本体性回归。我所强调的回归,是一种方向性的,也就是我们应该重视探讨并明确翻译研究的对象。没有专属于自己的研究对象,就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的存在。在明确了研究对象之后,继续深入对翻译活动本质属性的研究和认识。我曾提出翻译活动的社会性、文化性、符号转换性、创造性和历史性,我觉得还可以往这些方面做些更为深入的探索。(2)理论创新很困难但也存在可能性。近些年,翻译研究界在研究方法上似乎的确遭遇了发展瓶颈。瓶颈怎么突破?我认为要处理好几层关系:首先是处理好理论引进与本土化的关系。在引进西方理论的同时也要考虑是否适合我国国情的问题。其次是要处理好传统与创新的关系。我们国家有悠久的翻译思考的传统,这些传统译论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们应立足当下,对中国传统译论进行再发掘与再阐释,赋予其在新时代的新内涵。最后还要处理好继承与发展的关系,在对以往的理论的思考、批评与探索中发现新的价值,并予以继承与发展。处理好这三个层次的关系,对翻译研究来说至关重要,而如何处理好这些关系,这本身就构成了很好的研究课题。(3)重视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性,与其他学科形成积极互动。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有学者认识到了翻译研究的跨学科性质。我们在坚持翻译研究的中心地位的同时,可以向其他学科借思想借方法,加强与其他人文学科的对话。当然,正如我不断重申的那样,借用别人的方法,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个领域的问题,加深我们对自身研究对象的认识,而不是用翻译现象去佐证其他学科的观点。(4)关注重大社会问题。研究者也是有使命的,那就是以自己的工作为国家、社会、民族发展作出贡献。例如最近一个时期,中国学术界对“西学东渐”和“东学西传”问题非常关注,我认为翻译学界大有用武之地;再如前面我们提到,国家将“文化走出去工程”作为一个国策来执行,这为我们的翻译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我们翻译研究界责无旁贷,以我们实实在在的能力,做出应有的贡献。只有这样,翻译研究才有可能焕发新机,与时代同行,逐渐增强我们研究的社会影响力。

曹丹红:我们屡次谈到了翻译学科建设的问题。翻译学科能在中国建立起来,如您等一批学者做了大量的工作,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实在功不可没。那么对于学科的进一步发展,您认为有哪些方面特别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许钧:我觉得需要注意以下三个方面:(1)要将学科发展跟国家社会发展结合起来。一个学科要发展得好,就必须适应国家和社会的需求,根据这些需求调整自己的发展路径和步伐。如今,我国正处于实施国家文化发展战略、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时刻,翻译研究必须要关注并解读翻译活动在现实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起到的以及能够起到的价值和作用。(2)要继续深入翻译理论研究。重要性我在前面已经提及。翻译学研究者应不断增强学科意识和理论意识,以战略的眼光来关注和发展翻译学科与其他学科之间的互动和联系,加强与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方面的跨学科整合研究,为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贡献力量。(3)要加强翻译人才的培养。目前,尽管通过翻译本科专业、翻译硕士专业、二级学科翻译学的自主设置,翻译方向博士后流动站的建立等,已经培养了一批翻译人才。但为了直面未来的战略需求和历史使命,翻译人才培养应进一步结合社会发展的需要,在定位、发展方向、策略、方式方法等方面进一步优化与完善。

〔责任编辑:青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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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263(2014)02-00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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