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学中的后现代主义——以现代岭南文学为例

2014-12-03 19:36叶从容
江西社会科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后现代岭南

■叶从容

后现代(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思潮)的由来,大多追溯到20 世纪初,尼采被尊作鼻祖。20 世纪60、70 年代起,欧美后现代思潮风起云涌,兴盛一时,至今仍未现衰竭之象。所谓现代岭南文学,以20 世纪初为起点,延至当下,起始点与前者大体相当。20 世纪,古老中国文明与西方现代思潮多次碰撞,促成了本土文化与后现代主义的博弈与交融。岭南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使其成为东方文明与西方思潮博弈的前沿,现代岭南文学记录下了后现代主义在岭南地区的行进轨迹。

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后现代主义的内涵非常丰富,后现代的思想大师们在后现代主义的大纛下诠释出不同的精彩。自百年前尼采敲起现代性的丧钟,后起的反现代主义者从不同角度去超越或批判理性主义、本质主义。利奥塔把后现代主义视为与宏大叙事相对立的元叙事,福柯从权力的角度批判无处不在的人的压抑,德里达在语言与文字中暴露了本质主义的谬见,杰姆逊把后现代主义视为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巴赫金推崇狂欢式的民间话语方式。此外,伽达默尔的对话观、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视角主义多元论、怀特海的有机论、霍伊的系谱学解释学、麦克卢汉的电态文化、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研究等,无不展现出后现代主义内部的芜杂与多元。

与此相应,后现代主义在文学上并没有公认的、整齐划一的划分标准,中国文坛亦然。有学者曾经指出,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主要表现为后现代性——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因素存在,而不是一种明确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如王朔的反主流、反精英主义,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苏童、格非的新历史主义,残雪的碎片化叙事等等。对于岭南文学而言,后现代主义主要体现在对形上性的漠视、边缘化的自足等等,呈现出德勒兹所言的“游牧思维”特征。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岭南文学的这些特性并不是新时期改革开放的产物,从20 世纪初以来,这条线索或隐或现,始终潜行其中,成为岭南地方性文学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现代岭南个性的文学生成与后现代意识的萌生(20 世纪初—1949)

岭南,古称岭表、岭外、岭峤、岭海等,泛指五岭以南的地区。本文所涉及的岭南,主要包括广东、广西、香港、澳门以及江西、湖南部分地区。

19 世纪前的岭南文化应当划归中原文化的大范畴。文学方面,岭南素有“雄直”之风,从张九龄到陈白沙、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等莫不如此。然而,作为“化外之地”的南粤大地所受的中原文化辐射毕竟有限,对儒家文化的推崇远不及内地,有利于生成独特的文学个性和异质思想。同时,作为一种世俗文化,岭南文化追求世俗的享乐而远离意识形态的规范,表现出“地域性与超越性,时空性与超前性,个性与时代趋向性结合”[1](P169)的基本特征;它务实灵活,善于变通,是一种“利益驱动人心思变”、“俗世自乐轻言规范”、“平民心态疏于王权”[2]的文化形态。世俗、包容、务实的岭南世态民风成为接纳、传播后现代主义之类外来思潮的有利背景。

后现代主义在岭南地区的早期发生还有其外部因素。19 世纪末以来的激荡风雷丰富了岭南文化内涵,有利于现代、后现代主义元素在这片土地上率先萌发。首先,独特的地缘优势带来更加开放的视界。19 世纪中叶以来,西方的战船轰开中国的大门,也带来国人空间意识的剧变。大量岭南人漂洋过海带回异国他乡的新奇体验,更贡献了诸如容闳的《西学东渐记》、梁启超的《夏威夷游记》、黄遵宪的《日本国志》等睁眼看世界的名篇,给读者带来天朝帝国之外的世界印象,播下了多元化思想的种子。同时,长期以来广州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对外贸易商埠,外来思潮与本土文化持续不断地碰撞、交融,利于催生有别于以乡村经验为主体的黄土文明的异质思潮。此外,现代传媒的萌芽和发展促进了现代、后现代元素的孕育、萌芽。作为中国现代报业的先行者,岭南更早步入了现代传媒的发展征程。史料显示,中国近代的第一张报纸,是1858 年在香港创刊的《中外新报》,1833 年在广州由普鲁士传教士郭士立创办和主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则是在我国本土上出版的第一份中文近代报刊。在现代报刊的影响下,广东出现了各种文学性、新闻性结合的文本,如《古灵精怪》之类的民间刊物,通过唱词、民谣的形式写时事,形成了一种地方色彩鲜明的新闻形态,也对岭南的世态民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岭南文化、地域等诸方面的独特背景为后现代思潮的萌生和发展提供了便利,岭南文学的后现代性得以在地方性、商业性、多元性的语境中萌生。它低调却顽强地贯穿了20 世纪的岭南文学世界,成就了地方文学面向世界与面向自身相结合的典范,成就了现代岭南文学的独特经验。

现代岭南文学是乡村经验与城市经验、地方经验与主流经验、本土经验和海外经验糅合的产物。从共时性角度看,岭南文学还有海洋文化、殖民地叙事、海外叙事的内涵,欲望、肉体、消费是其常见符指,构成了现代岭南文学个性的基本内容。现代岭南文学个性的生成与后现代思潮有内在关联,其生成过程与岭南后现代意识萌生与发展历程大致同步。综观话语模式、题材特点不难发现本阶段岭南文学后现代性的主要特点。

(一)多元化的表现形态和话语内涵

后现代倡导多元论,信仰“本体论的平等”,主张接受和包容差异。岭南地区的文学文本大多雅俗参差,既无统一形态,亦不分优劣尊卑,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各得其乐。

梁启超、黄遵宪等岭南先行者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集庙堂与民间的双重特点,余韵流传,经久不衰。梁启超倡导解放文学表现力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黄遵宪则身体力行打破文体等级观念,积极向民间学习。除了汲取客家山歌经验,他还建议用非母语民间文艺形式的广府粤讴书写时政,在当时文坛产生很大影响,也为后世留下可资借鉴的理论依据和实践经验。

岭南文学在话语内涵上也表现出很大的自由度。以20世纪初留学生的海外叙事为例,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等的留日文学与家国有关,而以张资平、李金发为代表的岭南海外叙事更显平和、包容,少了身世感慨,多了几分对异质文化的认同。又如左翼文学方面,早期陈残云的创作如《风砂的城》、《小团圆》、《受难牛》等,虽然有鲜明的左翼政治色彩,但作者已能有意识地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人物形象的多面性,塑造了一批具有“流氓性”、“小市民气习”的农民形象。这些并不完美、高大的革命人群,却让我们读到比一般左翼文学更多的鲜活人性,也为文坛填补了为大写的工农兵形象所遮蔽的更广泛、真实的社会人生。香港作家的创作更为灵活,他们有的开创了香港城市底层叙事的文学世界,如侣伦的《穷巷》;有的则以华侨故事开辟了新的题材领域,如司马文森的《南洋淘金记》、杜埃的小说集《在吕宋平原》等。

总体而言,20世纪上半叶的岭南文坛群雄并起却各不相扰:李金发的象征主义、张资平的市民小说、黄谷柳的都市底层传奇、陈残云的岭南水乡故事等各有精彩,貌似没有龙头、缺乏主流,却折射出文学生态的自由、舒展,体现出有别于等级森严的主流文坛的所谓本体论平等。

(二)言语模式凸显地方性特征

方言不仅是工具,更是文化、思维方式,是岭南文学地方性的重要表征。岭南文学的方言写作现象十分突出。除了木鱼歌、粤讴、客家山歌等以民间形式表现民间悲欢,还有《古灵精怪》之类民间形式、新闻性质的早期传媒文学,它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是方言写作。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与方言结合的创作在岭南长盛不衰。20世纪30 年代,欧阳山以《广州文艺》为阵地倡导粤语写作,并带头创作粤语小说《单眼虎》等;陈残云的作品中也遍布了各色粤语,如话头醒尾、知悭识俭之类的方言土语,传递出岭南人特有的思维方式、文化气息。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被誉为20 世纪40 年代末华南地区最受读者欢迎小说的《虾球传》(黄谷柳),这部作品的大众化、地域化努力效果明显,通过大量的粤港方言突出地域特点,即在总体规范的基础上融入地方俗语、民谣、土话、外语等等,既不影响不同地域读者的阅读理解,又为作品打上“岭南制造”的烙印。这种多语言元素混搭的表达方式影响久远,至今盛行不衰,传递出岭南人独特的认知方式、思维习惯,彰显了鲜明的地域性特征。

(三)异质性的商业化写作

商品化写作是后现代主义社会的特征之一。马尔库塞指出,发达工业社会中,艺术发生日常生活化,进而发生俗化,这使文学失去批判立场;阿多诺也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生产进行严厉的批判。在他看来,发达工业社会(后现代社会)的文艺状态是娱乐化、市场化的,作家为了市场而写作,他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只是作品的商业价值。

务实重商的岭南人对文学商业化有较高的包容度。尤其是作为西方殖民地的港澳地区,它们直接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最终形成与内地主流文学发展道路迥异的商业化发展风貌。这类带有异质文化性质的文学经验反过来又参与了对大陆岭南文学的形塑,刺激、推动了岭南文学与主流文学的若即若离以及对商业文化的天然亲近。

岭南地区最早与市场大规模结盟的著名作家当属张资平。张资平善写现代人的婚恋故事,以三角恋、畸恋之类题材迎合普通读者阅读趣味,作品畅销一时。沈从文指出:“所以张资平也仍然是成功了的:他‘懂大众’,把握‘大众’,且知道‘大众要什么’,比提倡大众文艺的郁达夫似乎还高明。”[3]比照马尔库塞、阿多诺等的后现代观,我们不难发现张资平小说另一种解读路径:他的情爱小说堪称中国本土最早、最世俗化的现代文化工业产品之一,已经基本具备了今天市场化写作的主要特征。从个体“作坊”到雇佣几名穷学生写手,更借助现代传媒的发展,他站在了那个时代文化商品生产的前沿,不仅红极一时,更以生活化、类型化、商品化、消费化、世俗化的小说创作奠定其在现代都市言情类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

综观20世纪上半叶的岭南文学创作,我们不难从中梳理出一条有别于主流思潮的文学发展线索。其中对大众化、商业化、世俗化等等元素的强调使这一时期文学呈现出接近于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特征,这是不容忽视的。

二、同一性语境下地方性策略的建构(1949—1989)

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方向早在“延安时期”便已确立下来,解放区文艺经验被全国推广,力倡文学政治功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成为全体作家的创作指南。同样奉“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圭臬的岭南文学与各地文坛一起经历了政治的考验。与众不同的是,即便在极端政治环境下,岭南个性仍通过地方性策略顽强地表现出来。

“地方性”是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克利福德·吉尔兹研究的重要命题。在其代表作《地方性知识》中,吉尔兹通过地方性知识的强调揭示了边缘的独特意义。吉尔兹的地方性与以往倡导的民族文化不同。启蒙时期的文学家们如伏尔泰、莱辛、赫尔德、歌德等曾大力倡导民族文学;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中提到过南北方审美取向的不同;泰纳指出文艺发展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这些学者虽然倡导关注地方的个性,但大多通过对文化的反思解释其独特意义。对比而言,吉尔兹的思想无疑更具超越性、启发性。“地方在此处不只是指空间、时间、阶级和各种问题,而且也指特色,即把对所发生的事件的本地认识与对可能发生的事件的本地想象联系在一起。”[4](P126)通过对地方的强调,吉尔兹抹去了中心与边缘、自我与他者、西方与非西方等的对立性,倡导多元视角与立场,表现出超越性的后现代主义眼光。

地方性与后现代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通过地方性展示出“求异性”,地方性经验与后现代意识共生,通过对地方性的认可肯定文化的多样性,从而对普世性所遮蔽的各种区域性文化中独特的精神价值进行了祛蔽。因此,强调“地方”是全球化浪潮中的另类,是对席卷地球村的同一化思想观念、思维模式、生活形态的拒斥。地方元素在文学中的出现不仅是保留传统的、地方的记忆,同时也是对文化多元化、文学生态系统多元化的捍卫,对地方文化的生产、繁荣、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可见,地方性的强调是后现代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地方性不仅是对现代化、理性主义的拒斥,也是对全球化、普世性背景下自我个性的坚守。从新中国成立到20 世纪80 年代,成功的岭南文学创作大多以地方性取胜,地方性策略在灵活、圆融之中消解同一化文学思潮压力,为文学个性的生存争得宝贵空间。陈残云、秦牧等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

陈残云的创作体现出岭南特有的包容、宽厚、实在、不走极端的文化特征。有学者指出:“广东小说至今形成不同于北方文学的南国风格特点,可以溯源于陈残云,而且,由于他的作品的成就,广东小说逐渐走向独立,成为新文学小说领域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5](P135)陈残云小说的地方性策略是全方位的,不仅表现在常见的内容、题材、语言、风格等具体层面。如曾有批评者指责《金沙洲》中党支书刘柏和妇女干部梁甜等基层干部形象不典范,没能反映这一群体的先进性、典型性。但打动人心的恰恰是这些所谓不完美的形象,他们身上的弱点或不足拉近了作品人物与读者的距离,流露出同时期高大全式英雄典型所普遍缺乏的亲切感、真实感。

同时期另一位重要作家秦牧的散文被誉为思想性、知识性和趣味性统一的典范。他既注意迎合主流,又常常另辟蹊径,含蓄说理。秦牧强调文章的真善美统一,这使他的散文在那个高扬同一性的时代呈现出独特的文学趣味和真性情。

如果说老一辈的作家大多只能含蓄、谨慎地传达地方性立场,新一代岭南人则更洒脱、自信。20 世纪80 年代,横空出世的《雅马哈鱼档》、《你不可改变我》等本地佳作带给人们新的惊喜。

章以武、黄锦鸿的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堪称中国改革文学先驱之一,启蒙意义显而易见。但小说最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当代主流文学长廊长期缺席的新一代市民形象。改革开放背景下的一群都市小人物,“没有发现新大陆,没有发明原子弹,没有得过金牌,没有得过奖章,甚至还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记下来的好事”[6](P102),却组合成市场经济下芸芸众生的生动速写,展示了消费社会带来的欲望躁动与思考。

如果说《雅马哈鱼档》更多是以题材和人物创新取胜,《你不可改变我》则开始表现出岭南青年从骨子里流露的后现代意识。主人公孔令凯的我行我素、特立独行,既可以解读为现代性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也可以归入后现代主义的范畴去解读,如后现代主义解构一切,反主流、反传统,肯定个体欲望等特征,都能从主人公与众不同的言行中找到对应。

本阶段的港澳作家既无太大的意识形态压力,也没有崇高的作家光环,商业气息浓重的现代都市对曲高和寡的现代主义文本表情冷淡,却热烈欢迎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大众化作品,金庸、卫斯理等的小说由此广受追捧,风光无限。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大多数香港作家的后现代意识是潜行、内在的,主要表现在商业化意识和大众化形态等方面,也有一批作家直接对现代西方思潮做出回应,其中最主要代表是刘以鬯、黄碧云。从20 世纪60 年代的《酒徒》开始,刘以鬯一直没有停下实验的脚步,其中广受关注的《打错了》成为反思现代性的绝佳隐喻:一切因果并非必然,偶然才是命运的终极裁决者。个体如此,国家、民族乃至人类发展的进程亦然。女作家黄碧云受法国新小说派影响较大,她赞赏小说的无情节、无人物,喜好超越传统的零度情感叙事、暴力血腥的情节和符号化人物形象。对照20 世纪80 年代国内先锋作家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以刘以鬯、黄碧云等为代表的香港作家在先锋路上起步更早,他们对各色形式主义的操练烂熟于心,碎片化叙事、符号化人物、随意的拼贴等手法运用娴熟,堪称先锋中的先行者。从市场化、大众化的叙事选择到后现代手法的灵活运用,香港文坛的后现代先行者既有内在精神的契合也有文学观念的自觉追求,迈出了中国文学走向后现代主义的坚实步伐。

三、后现代语境中岭南文学经验的赓续及发展(1989—21 世纪初)

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中张扬的个性,已然预示着岭南文坛个人时代的到来。进入多元化社会的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岭南文坛群雄并起,张欣式的新都市写作,黄茵、黄爱东等的小女人散文,木子美的身体写作,郑小琼、王十月等的打工文学以及形形色色的商界叙事等等,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异彩纷呈的多元化景观。20 世纪末以来,岭南文学的后现代特征愈发明显,大致有以下表现:

(一)以游牧思维对抗整一思维

德勒兹曾经用游牧式思维来解构整一思维,并由此阐述后现代主义思想的特点。整一思维呈现总体性、同一性、层级性特点,游牧式思维则重个体性、多元性和反层级性。前者试图控制、一致,后者则更多呈现出自由、游走的特征,它总是试图摆脱整一掌控和设计。德勒兹进一步解释道:“游牧者并不一定是迁移者……相反,它们不动,它们不过是待在同一位置上,不停地躲避定居者的编码。”[7](P167)

反观这一时期岭南文学的发展,不难发现其既有对传统文化、主流话语的认同,同时也表现出较以往更为灵活、务实的品格,呈现开放、游走、个体化的特质。岭南文坛向来少有号令群雄的野心,亦不喜拉帮结派,乃至形成了类似于洋葱式的无中心的内部结构。近年来,虽有第三种批评、岭南学、珠江文学等号召的发起,大多只是小范围的回应或实践。岭南作家习惯独步文坛,不喜盲目跟风,早前主流文坛红极一时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等潮流盛宴基本上没有太多岭南作家的身影。20 世纪末岭南文坛虽好戏连台,但大多只是孤军作战,如:张欣的都市传奇、郑小琼的打工诗歌、黄咏梅的岭南市民故事、钱石昌和欧伟雄的商界叙事、林贤治的在场散文、杨文丰的科学散文,等等。作家们不结盟,不重复,正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有各精彩。

香港的文学队伍则更加“散漫”:亦舒、岑凯伦、李碧华、林燕妮的言情,倪匡、黄易、张君默的科幻,梁凤仪的财经,南宫博、唐人的历史,张宇、余过的灵异,林燕妮的香水文学,张小娴的随笔,无不呈现出自在、自为的游牧品格。

(二)以红尘琐事取代宏大叙事

宏大叙事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其背后是西方源远流长、深入人心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自利奥塔以宏大叙事为靶,对现代性发射出致命的一箭后,宏大叙事在很多时候已经成为后现代主义的对立面而招致各方诟病。

岭南文学向来欠缺“宏大”情结,几至所有优秀作品都力争回避“宏大”之重。20 世纪末以来岭南的都市叙事是最引人注目的,但风头最盛的广州作家几乎都不涉足宏大叙事:张欣的都市言情重在好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富有戏剧性;小女人散文抒发都市女子的小牢骚、小体验,精致得几乎没有质感;早慧的黄咏梅也无指点江山的野心,笔端始终撇不开珠江两岸的市民悲欢。其他如珠海蒋丽萍、王海玲,深圳刘学强、黎珍宇等的都市文学也都不以宏大夺人眼球。总体而言,岭南文学重于人间烟火而轻于形上玄思,乐于红尘琐事的吟哦而疏于史诗品格追求,甚至自动放弃了精英阶层的批判、反思立场而走向对现实的诸多认同,呈现出马尔库塞所批判的缺乏批判与超越的“俗化”倾向。

(三)以肉身体验消解主流话语

20 世纪末以来兴起的网络文学为文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也为文学这种私人性极强的活动提供了聚众狂欢的平台。木子美、竹影青瞳正是其中代表。

不同于《北京娃娃》(春树)的残酷青春叙事、《上海宝贝》(卫慧)大都市俏娇娃情与欲不可得兼的两难,木子美,这个地道的岭南人扯下青春肉体的最后一点遮羞布,以全裸的姿态杀入文坛,带给文坛一片惊呼。其《遗情书》中没有爱之缠绵和生之无奈,只有大胆、疯狂、全无羁绊的性爱叙事。《遗情书》以欲望叙事、肉体叙事对抗主流社会所张扬的现代性、理性主义的同时,宣示了对无处不在的权力话语的反窥视、反控制:“忠贞教育是原始的性惩罚,它以占有欲代替自主权,鼓励人们完整占有对方,并限制自我。当你奉为美德时,可又看到它是统治手段的延伸罢了。而我们反对统治的方式是,不以性自由为羞耻,不以性丑闻为沦丧,把‘惩罚’当作娱乐。”[8]就这样,木子美式肉体狂欢的书写将那些因张扬女性立场而略显沉重的陈染、林白们抛在身后,以决绝的反权威、反传统、反理性、反道德、反主流形象成为新世纪以来多元化岭南社会一个鲜活符号。

杰姆逊指出:“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是乌托邦式的设想,而后现代主义却是和商品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9](P166)当下社会的商品化大潮,裹挟着地域文学在后现代主义道路上愈行愈远。20世纪末以来,岭南文学的多元化、边缘化、商品化倾向进一步凸显,从周星驰的无厘头式电影走红到木子美肉体书写的轰动效应,以及质疑不断却绵绵播出的《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等等,无不彰显后现代主义的强大影响力。

应该指出的是,岭南文学在文化精神上与后现代主义思潮存在内在的相通,但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潜行于地表之下的暗流,而且后现代主义思潮在接受、传播过程中也悄然发生了一些本土化转换,任何过度的解读都是有失客观的。例如黄谷柳的《虾球传》,尽管文学史上占一席之位,也为岭南文学的市民化、多元化、世俗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囿于作者自身的学养和视界,缺憾也是明显的,如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度展示不足,人物性格的单一和现代意识的缺失等,使我们无法将其与试图超越现代性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相提并论。即便是时下的岭南文学也尚未跨入成熟、纯粹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行列:一方面,岭南文化固有的包容、平和有助安抚、软化各种激越的思潮,后现代主义的反叛性由此变得更加温和甚至暧昧,失去超拔与决绝的批判、反思与超越姿态;另一方面,岭南文学的后现代性并不是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亦步亦趋,各种各样的传统思想与现代、后现代观念交织混杂,导致了其内部的丰富性、复杂性,呈现出斑驳参差的特征。这是百年来岭南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也是解读现代岭南文学的一个向度,将有助理解岭南为代表的地域文学的独特价值。20世纪以来的岭南文学以其传统与现代、后现代有机糅合的独特书写为文坛提供了一份可资借鉴的走向后现代主义的地方性文学经验,也为其他地域文学提供了一份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发展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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