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臣
玉山雅集,是指元季在江苏昆山文人顾瑛的私邸——玉山草堂举行的文人集会。“其园池之盛,图史之富,与夫饩馆声伎,并鼎甲一时;才情妙丽,与诸人略相酬对,风流文雅,著称东南。”[1](卷二十《栖逸第十二》,P744)处乱世中的文人功名幻灭、进退失据,沉溺于湖光山色、醇酒美色,固然有违正统的价值取向,却也符合“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常理。可是,向以“清净”、“无为”而著称的释子、仙道亦厕身座中,与文人一起征歌选色、斗酒竞诗,却实在值得玩味。据统计,先后参与玉山雅集的僧侣有三十余人,而尤以释良琦的声名最著。明人李日华即云:“玉山草堂中诸词客每有倡和,必琦为发端,诸公雅推重之。”[2](卷三,P705)释良琦不仅参加了玉山雅集的大部分活动,而且诗艺高超,在逞才斗技中丝毫不亚于其他文人。同时,以释良琦为代表的释子的加入,不仅使玉山雅集具备了多元的文化色彩,更体现了元末“狂禅”之风的盛况,反映了佛教世俗化进程日益加剧的趋势。①
释良琦的碑传材料,未见存世。顾瑛所编《草堂雅集》为其立有小传:“释良琦,字元璞,姑苏人。自幼读书,学禅白云山中,性操温雅,澹然无尘想。诗声尤著江湖间。与杨铁崖、郯九成累过余草堂,超然物外人也。”[3](卷十六,P1134)良琦尝主持吴县天平山龙门禅寺、浙江云门寺,故又有“龙门山释”、“云门翁”、“山泽臞者”、“云门山樵”之号。良琦的生卒年,未可确考。《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十六“松雪二墨羊逸笔并题卷题识”,收有他撰于洪武十七年(1384)七月十九日的题识[4](第829 册,卷四十六,P21);另卷六“晋王羲之七月帖”,有他撰于洪武十七年八月的题识[4](第827 册卷六,P262)。据此可知,至迟洪武十七年八月,良琦依然在世。
杨维桢撰有一篇《琦上人孝养序》,是了解良琦生平、志趣的重要文献:
琦上人,吴之儒氏也。自幼落发为浮屠(于)天平山中,壮游四明雪窦,见石室禅师,深器之,俾职记室。后浮游淮、湘间,以肆其轻世之志。未几,丞相府以东土名宿所推,俾主毗陵龙兴禅寺。留不期月,忽自默曰:“出家以能脱俗而去,使俗高而慕之,以为不可及也。奈何又挂名官府,罢送迎道路,覆为俗所厌邪?且余母耋矣。”即飘然荷包笠,寻先人旧庐于蠡泽之上,而先庐敝矣。今将筑屋一区,以养其母而终其天年。计未知所出,首以其事告予,盖上人尝以儒行为余友者也。……至正八年秋七月序。[5](卷十,P473-474)
文中既云“寻先人旧庐于蠡泽之上”,则其祖籍或在江西。良琦自幼出家,师事石室禅师。石室禅师,即石室祖瑛,临济宗居涧系下四世孙。元末释来复所编《澹游集》卷二亦谓良琦“嗣法育王石室瑛禅师”[6](卷上,P230),可与之互证。良琦尝以丞相府之命主持龙兴禅寺,却无逢迎之意;顾瑛所称“超然物外”,于此亦可得证实。值得一提的是,石室祖瑛的师弟笑隐大䜣亦有《次韵石室赠琦上人》一诗,其中有“感子远访寻,气肃蛰声闭”[7](卷一,P532)句,盖亦为良琦此次访祖而作。
除以上材料外,我们所知良琦的信息,多源于《玉山名胜集》、《玉山纪游》、《草堂雅集》等文献中。这些文献颇翔实地记录了他历次参与雅集的情形和诗作。
良琦与顾瑛之交,至迟不晚于至正七年(1347)。是年八月,良琦从吴兴至昆山,受吴克恭之托,将赵孟頫之子赵雍所临《五花马图》赠予顾瑛。并撰诗云:“王孙昨在水晶宫,貌得龙眠八尺骢。为言持寄玉山去,当与桃源五马同。”[4](第829册,卷四十六《赵仲穆临李伯时凤头骢图并题》,P45 -46)是年雅集尚未开始,但良琦与顾瑛即有交谊。
良琦首次出现于雅集座中,是在至正八年(1347)三月三日。是日,他因耳闻上月十九日杨维桢、顾瑛等人的雅集盛况②,遂与朋友剡韶从吴兴至玉山,顾瑛为之“张乐置酒,清歌雅论”,并命良琦撰诗,“人言不减杨侯雅集时”。[8]
至正九年(1348)夏,良琦与会籍道士于立至玉山,适逢吴克恭亦馆于此,酒酣之余,赋诗无虚日。时炎雨既霁,凉阴如秋,座中姬小琼英、翠屏、素真三人侍坐,以杜甫“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之韵,拈阄赋诗,所作之诗皆清丽奇古,与玉山名胜相得益彰。[8](卷三“吴克恭分题诗序”,P42)次日,杨维桢与吴克恭卧酒不起,良琦与于立则于东庑池上,复联句若干。[8](卷二“于立联句引”,P24)
随时日之推移,玉山雅集在东南的声望日增,良琦的诗名亦大振。至正十年(1350)正月,陈基造访玉山,称:“予于玉山隐君别三四年间,其与会稽杨铁崖、遂昌郑有道、匡庐于炼师、苕溪郯九成、吴僧琦元璞,日有诗酒之娱,而其更唱迭和之见于篇什者,往往传诵于人。”[8](卷三“ 陈基序”,P44)这年五月,良琦与吴克恭、于立等人再访玉山,俨然已为座中核心,十八日的唱和诗序即由他所撰。
至正十年,是玉山雅集最为繁盛之时,良琦频繁地往还吴兴、玉山两地。他先后与杨维桢、于立、吴世显等人在芝云堂、秋华亭、渔庄等名胜欢会宴饮,直至七月十五日,方离玉山,泛舟下娄江。然半月后,又还玉山,与顾瑛、袁华、于立、王祎、赵元等宴于芝云堂。八月十九日,词人张翥代祀归抵吴门,顾瑛宴于草堂,良琦亦在座中。
作为元末江南文人的大型集会,玉山雅集的成员相对松散,地点亦不拘限于昆山一地,还包括顾瑛领衔的吴越诸地的宴集活动。因此,袁华还特地编有《玉山纪游》,辑录顾瑛等江南文人的纪游之作。良琦也经常参与此种外游活动。例如,至正十年八月二十二日,良琦即邀请顾瑛、于立至天平山唱和。[9](于立《与客游灵岩山中杂咏诗并小序》)至正十一年正月至三月间,又与顾瑛、郯韶等至苏州虎丘。五月二十八日,顾瑛与杨维桢、葛元哲诸人至钱塘西湖同祭道士张雨,次日,又与良琦、袁华、顾佐、冯郁、张渥等泛舟湖上,置酒张乐以娱,并以苏轼诗“山色空濛雨亦奇”分韵赋诗。良琦为此次西湖之游撰序:“吁,自《伐木》诗废,交道久缺,而况于今时哉!仲瑛之于朋,交死生交,情能尽其义,可谓善与人交者也。”[9](“游西湖分韵诗并序”,P488)
秀美山水与醇酒美色,令顾瑛、良琦等人终日流连其中,玉山恍若一方净土,与世隔绝。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随着元末社会动荡的加剧,这样的生活逐渐发生了变化,甚至连寓处方外的良琦亦感觉到一丝隐忧。至正十二年五月,良琦过玉山,所作《夏五月过玉山草堂见娄江诸故人漫兴之作遂继咏》中就写道:“梅风发时海寇去,相见要令怀抱开。”这年的重阳节,萧景微至玉山,顾瑛、袁华等人虽与其“觞咏笑乐”,但以“满城风雨近重阳”分韵赋诗,分明有深意在。[8](卷三“萧景微序”,P45)至正十四年底,顾瑛应都万户纳麟哈剌公之命,督守西关,继举知州事;次年,顾瑛携其母避兵于吴兴商溪,后兵入草堂,劫所藏书画而去。仓皇惨淡之际,顾瑛遂祝发以谢世缘,玉山雅集亦逐渐归于消歇。
至正十七年二月,释良琦过玉山,与顾瑛登芙蓉渚远眺。良琦有诗曰:“避地去年因共难,临池今日喜同闲。晴沙草接春帘外,落日鸟鸣芳渚间。诗卷一朝归赵璧,野亭百里见吴山。已知金粟真成隐,约我钓船长往还。”诗下注曰:“去年春,予与玉山主者避难于霅上,家之旧藏书画多失去。今年二月,予自松陵放舟过玉山中,时芙蓉之渚之轩新成,主人与予登眺其上,洗人心目,不觉人情畅然,与去年难中不同也。”[8](卷五,P90)即记载了近年纷纭动荡的世事。是年二月廿二日,良琦又泛舟玉山,并以书招陆仁同至,葛元素亦至,“各以道路芜梗,暌离隔岁,慰藉问劳,握手叙契阔,语剌剌不能休”,众人遂留数日,以诗酒慰藉心头的烦忧。廿八日,释良琦欲归吴江,仲瑛止其行,又张筵于柳塘春,饮酒赋诗为乐。席间,顾瑛说:“今日得与诸君合并,不知良晤又几何时,因思古人折柳赠别之意,不能不戚然于怀也,诸君能无言乎?”[8](卷六,P99)顾瑛此番感言,后竟成谶语。自此之后,良琦再无出现于雅座中。而顾瑛与其友朋的集会,虽仍坚持了数年,但所吟多类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悲调。
综上所述,从至正九年到至正十七年,良琦参加了玉山草堂大部分的雅会活动,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经常首倡赋诗,定题分韵,并撰写诗序,堪称是座中的核心之一。
黄溍《〈玉山名胜集〉序》曾总结过玉山雅集的诗歌创作:“而凡气序之推迁,品汇之回薄,阴晴晦明之变化叵测,悉牢笼摹状于赓唱迭和之顷。虽复体制不同,风格异致,然皆如文缯贝锦,各出机杼,无不纯丽莹缛,酷令人爱。”[8](卷首,P2)玉山文人并非一个严格意义的文学流派,仅因着顾瑛的人脉及玉山诸名胜而吸引了一时胜流,他们从未发表过明确的诗学主张,所以诗风异致,各出机杼。但就他们的座中酬赠来看,因处大体相近的情境,风格差略相近。这种风格即黄溍所指出的“纯丽莹缛”。
释良琦是比较能代表玉山诗风的诗人之一,这主要是因为他长期浸淫玉山,与顾瑛等人往还密切,诗歌大多围绕玉山名胜和宴集而作。良琦之诗,今所见约115首,其中《玉山名胜集》、《外集》49首,《玉山纪游》15首,《草堂雅集》51首。前二种多为他雅集中的唱和、题咏、分韵之作;后者则是他寓处寺院、山林所作,以题画(15首)、怀人(12首)、赠答(16首)为主。
从总体上看,良琦的诗很少直接阐释佛理。但读《草堂雅集》中的篇什,仍约略可见其僧人的品性,因为他比较擅长通过对景致的描写以传达自己的心境和情感,而这种心境是禅僧所特有的。例如《夏日招张师圣文学(二首)》之二:
云深岩寺古,复此凉雨积。树密听猿啼,苔深断人迹。观理闲虑远,怀君苦情役。觞酒对幽花,徘徊候山屐。[3](卷十六,P1135)
前四句纯写景物,似无关主旨。实际上诗人通过古寺、凉雨、密树、啼猿、青苔等意象的描写,烘托出了自己阒寂悠闲的心境,以此而想到了尚在尘嚣中服“苦役”的朋友。再如,《春夜宿海云寺》一诗写春夜海云寺的清幽的情境:“山阁花雾暝,池馆绿阴初。复此凉夜长,禅影流碧疏。素友惬清会,境寂钟磬余。”[3](卷十六,P1134)表达了诗人的林下隐幽之趣和参禅悟玄的风致,是比较典型的中唐皎然、灵一等诗僧的风格。
“清”无疑是良琦诗风的底色,也是大多僧诗的主导风格。但在这种底色之下,又有不同的审美内蕴。作为古典诗学中的重要范畴,“清”具有广泛的包容力,可以与其他语汇构成诸多美学内涵不同的复合概念,如“清苦”、“清新”、“清奇”、“清丽”、“清疏”等等。[10]如果说《草堂雅集》中的良琦诗歌尚显示出“清新”的特征,那么,当他置身于觥筹交错、笙歌曼妙的玉山筵席之上时,诗风就显得较为“清丽”,甚至是“绮缛”。③这一点,最为直观的体现就是他对意象的选择和描写。通观他在玉山所撰之作,以下几种意象出现的频率比较高:酒、筵席、歌姬、美人、楼台、丝竹歌乐、花、帘,等等。
一个身着袈裟的释子,竟如此迷恋朱帘翠绣、红粉妓妆、锦瑟鸾笙、酥杯春酒,而很少描写与之相伴的青灯黄卷、古寺佛像、枯树苍藤,这的确颇令人惊讶。古代诗僧大多生活山林、寺院,长年食素,生活清寒,故所作往往显得“清冷”、“清寒”、“清苦”,甚至有所谓的“蔬笋气”。钱谦益说:“古人以苾刍喻僧。苾刍,香草也;蔬笋,亦香草之属也。为僧者不具苾刍之德,不可以为僧;僧之为诗者,不谙蔬笋之味,不可以为诗。”[11](卷四十八《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P1569)良琦以上诗句,显然不具备这种特征。胡应麟评元诗时曾说:“其词太过绮缛而乏老苍。”[12](外编卷六,P230)我以为,此语移作评良琦之诗,亦十分恰当。
《玉山名胜集》、《外集》、《玉山纪游》还收录了良琦数首题咏玉山名胜的作品。这些诗歌或非作于筵席,但同样很难见“苍老”、“清寒”之格。例如,他题碧梧翠竹堂:
旧种竹梧千尺强,清阴碧色护新堂。高冈晴发朝阳气,淇水春沾湛露香。玉田瑞液生芝菌,金井回澜宿凤皇。何意老骑支遁鹤,与君相对坐云床。(《玉山名胜集》卷三)
表达的虽是幽栖归隐之志,但碧色、朝阳、湛露、玉田、金井,所造成的决非“清老”、“苍寒”的风格,而更偏向于“丽”。
良琦在元末诗名甚著,与杨维桢、倪瓒、张雨、顾瑛齐名。陈基有诗赞曰:“羡君方外迈诗流,飞锡相从海上游。”[13](卷七《待琦上人不至》)释良圭对他亦敬慕有加:“龙门山人、玉山主人以诗名著海内,仆景慕久矣。”并作诗云:“二子风流迥不群,诗名海内每传闻。苦吟杜甫行日午,觅句汤休坐夜分。”从良琦在雅集中所显示出的诗艺看,他是当得起这个声名的。
玉山文人的吟咏,一般有分韵、唱和、联句、口占、分题赋诗、同题集咏等形式。尽管顾瑛对成员的诗艺并没有严格的要求(例如对分韵韵脚的平仄不作限制,分韵之作甚至出现不同的诗体)[14](P54),但若非才思敏捷、技艺高超,亦不能轻易成就。雅集中就常出现诗人未能卒章而被责罚杯酒的现象。释良琦仅至正十年七月二十九日,与顾瑛、袁华、于立、王祎等于芝云堂以古乐府分题纪胜未能卒章外,其他均能顺利完成。这说明他具备了充分的才华以应付诸种诗题。
良琦在斗才竞技中亦不落下风。这里以至正十年五月十八日的雅集为例。是日参加雅集的诗人为顾瑛、于立、释良琦、吴世显、李立等,以“炯如流水涵青苹”,分韵赋诗,诗成者四人,分别是:
于立得“如”字:
爱尔玉山溪上居,厌厌共饮思何如。清飚入夜生金气,瑶汉经天带玉除。荷露袭衣凉冉冉,桐阴转户月疏疏。偏怜坐客多才思,分得新题取次书。
顾瑛得“流”字:
幽人雅爱玉山好,肯作清酣尽日留。梧竹一庭凉欲雨,池亭五月气涵秋。月中独鹤如人立,花外疏萤入幔流。莫笑虎头痴绝甚,题诗直欲拟汤休。
释良琦得“涵”字:
月照玉山浮紫岚,楼台宛近百花潭。鱼鳞屋润波文动,翠羽帘阴水气涵。竹外瑶笙时一听,风前玉麈正多谈。瀛洲咫尺群仙在,老客沧洲独我惭。
吴世显得“青”字:
玉山月色夜冥冥,人在池亭酒未醒。河汉界天龙气白,竹梧当槛凤毛青。露台翠馆来仙子,秋水渔庄动客星。明日草堂尘事少,定将诗句刻云屏。
此次唱酬的题旨应是“饮散步月”。应该说,四人之诗均紧扣“月饮”而设色敷染,未能逸出题旨之外。但如何写“月”及“月中人”,却明显有高下之分。我们先拣出四人写月的最佳之句:
于 立:瑶汉经天带玉除。
顾 瑛:月中独鹤如人立。
良 琦:鱼鳞屋润波文动。
吴世显:河汉界天龙气白。
于立、吴世显都是直接描写“月”,所用语汇“瑶汉”、“玉除”、“河汉”等,均很常见,未见精警;顾瑛“月中独鹤”,看似平常,却胜过前二人,因为它关合了“月”和“人”,其超然尘氛之格,自现笔端。良琦“鱼鳞屋润波文动”一句,用“鱼鳞”、“波文”喻月华照泻下华屋之瓦,虽用了前人之典④,但着“润”、“动”字,则更觉机趣盎然。雅集分韵、拈韵、次韵,往往要求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诗人们难以充分地发挥创造性的构思和丰富的想象,心智更多地用于如何调动已有的经验去编排诗作,因此这一类诗往往显得匠气十足,雷同者多,精警者少。良琦能写出“鱼鳞屋润波文动”这样的诗句,可见其诗思之敏捷不亚于座中其他诗人。再从全诗的构思看,良琦的诗也不同于其他三者。于立、顾瑛、吴世显的意脉流程大体相近:玉山—饮酒—月色—月下景—赋诗,这显然是分韵唱和诗的普遍模式。良琦的诗前两联亦未出此格,关键在末二联,没有落入“赋诗”窠臼,而是写座中之客的飘逸风神,体现极谦和的品格。
当然,良琦的诗并非没有缺陷,他的问题在于他过多地周旋于酒筵歌席之间,因而缺乏变化,此正如胡应麟评元诗所云“其调过于匀整而寡变幻”,这亦是玉山文人常见的毛病。
僧人与文人集会,渊源有自。东晋元兴元年(402)七月,释慧远即“延命同志息心贞信之士,百有二十三人”[15](P211 -214),集于庐山般若台精舍阿弥陀像前,拈香念佛,以祈往西方净土,名曰“白莲社”、“莲社”。慧远的莲社不仅具有宗教的性质,时亦“挥翰”、“文咏”,倡导的是“一种将宗教体悟与文咏之才相结合的创作方向”[16]。此后,类似性质的社团大量涌现,如齐竟陵文宣王之“净住社”、梁僧廌之“法社”、宋之“西归莲社”。不过,这几个社团,纯属佛教性质的社团,与文学关涉不多。自宋代以来,莲社的性质有所变化,如释省常主盟的西湖莲社,释云逸主修的吟梅社,“学佛之意味并不显著,其主旨似在与士大夫交往”[17](P158 -160),实质上都是僧人与文士共同结成的诗社。
玉山雅集,因有释良琦、释自恢等三十余名僧人的参与,也具有一定的宗教色彩。顾瑛等人还曾多次悠游寺院,称“结习未除闲未尽,焚香且对佛前灯”[18](《和缪叔正灯字韵》),甚至一度祝发出家。不过据现存的史料看,顾瑛、良琦们谈禅证道、拈香念佛的场景并不多见。玉山雅集更多是征歌选色、山水佳兴、吟咏自娱,“文采风流,照映一世”[19](卷一八八“《玉山名胜集》提要”,P1710)。此种情调,犹如为季世文人搭建了一个斗才竞艺的舞台,园池亭榭、美姬醇酒与豪强并起、民生疾苦构成了一副奇特的景观。因此,对于玉山雅集的评论向来极为复杂,有人认为他们是寻求感官刺激,醉生梦死,失去了儒家文人的常态,弥漫着颓废放荡的情绪;而有的人认为,他们放浪形骸,任情自放,恰恰表现了他们艺术至上的进步的精神。这些评价,见仁见智。不管怎样,玉山雅集中浓厚的享乐色彩是不容否定的。
论者还普遍认为,玉山雅集同时也是元末文人的精神避难所,文人于此并非一味玩赏风月,饮酒品茗,同样也关注着时局的变化,甚至玉山雅集的兴起、繁盛、消歇亦与元末动荡时局密切相关。这种认识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我们觉得,相较而言,玉山文人并非有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倾向,他们之所以参与雅集,意在拉开与现实的距离。至正十五年之后,顾瑛等人所流露出的忧生嗟世的情绪,乃是基于玉山直接受到兵燹冲击使然。事实上,从至正八年起,元末动荡的政局即已见端倪,但在玉山文人那里见不到丝毫的反映,这体现出他们对现实的漠然。玉山文人独特的品格,就在于他们的放浪形骸,脱然尘嚣,无意功名。尽管释良琦也写了“避地去年因共难”这样的诗句,接下的却是“临池今日喜同闲”,可见他们是比较容易遗忘现实的。从这个意义上看,以良琦为代表的元末诗僧参与的玉山雅集,不像清初的遗民僧与文人所结诗社那样具有较明显的政治色彩[20]。既不关佛事,又非政事,那么,良琦参与玉山雅集文化意义何在呢?我们觉得还当从他们的诗作及活动中去考察。
至正八年二月十九日,良琦在杨维桢首倡雅集之后,携剡韶至玉山与顾瑛宴集。随后即写诗给杨维桢云:
铁笛倒吹江上去,闻在玉山仙子家。自喜酒船逢贺监,定将玄易授侯巴。露凉冰椀金茎冻,月满湘帘玉树花。人生欢乐何可暮,迟尔龙门望太霞。
诗中表达的全是对杨维桢流风雅志的欣羡。杨维桢亦依韵和有两首,其中有云:“山公酒醉童将马,禅客诗成女散花。须信西园图雅集,佛中脱缚有丹霞。”“丹霞”当指宋代著名禅师丹霞子淳,意谓良琦能不拘禅门戒律而参与雅集活动。“禅客诗成”句,则化用良琦在雅集中的诗句。原诗是这样的:
玉山窈窕集琼筵,手拨鹍鸡十二弦。巢树老僧狂破戒,散华天女醉谈禅。鹅儿色重酴醿酒,桂叶香深
翡翠烟。最爱碧桃歌扇静,长瓶自煮白云泉。[8](卷二,P19)“散华天女”,典出《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21](卷中,P115)本是指天女散花以试菩萨和声闻弟子的道行。此处既形象地描绘出座中琴妓绰约之身姿,亦显示出良琦等人“醉中谈禅”的疏狂与不羁。像这样琴伎侍坐、童仆治酒的场景,在良琦所参加的雅集中不止一次。
“越国女儿娇娜娜,兰陵酒色净娟娟”,兰陵美人、小璚英、小琼华等人绰约、婀娜的风姿,的确为雅集增添几分旖旎、绮艳的色彩,故良琦直呼此种筵席为“绮席”。
对于良琦而言,当然不会不知道此种行为乖离佛门的戒律,但他又何以要“狂破戒”?我们以为应从两方面予以解释。首先,良琦此种破戒之事,与雅集风尚有直接关系。玉山雅集是“诗酒乐舞一体的集会活动”[22](P63),几乎无会不饮,无人不饮,即便方外僧道亦是如此。例如,至正十年秋仲十九日,释福初、释良琦与张翥、顾瑛、郑元廌、于立等在玉山宴集,“酒半欢甚”,即席以玉山亭馆分题;至正十一年十月廿三日,释宝月与顾瑛、王濡之、袁华等雅集,“酒酣之际”,郯韶、陆仁泛舸而来,顾瑛复呼酒尽欢。可以说,若非善饮之人,怕是难以跻身于雅座当中。
其次,揆诸僧史,饮酒、狎妓、作绮语的僧人亦在在不少。若六朝释宝月《行路难》诸诗,即大胆而细腻地描写了女子的情思;隋代沸大《淫泆曲》、释法宣《爱妾换马》、《和赵郡王观妓应教》,更语含猥亵;宋僧仲殊、慧洪等不仅撰艳词,甚至还亲身践履,饮酒狎妓,纳室同居。对于此类僧人的言行,人们的评价往往莫衷一是:批评者或斥之为不守僧规的窳败之徒,回护者则从人性角度为之开脱。出现此种泾渭分明的评判,根源在于佛教本身即提供了不同的理据。佛教向来是以戒律精严著称,指定了诸如“五戒”、“八戒”、“十戒”乃至“三百四十八戒”,目的即令僧人止恶从善,摒弃欲望,洁净身心。但另一方面,佛门也倡导一种似乎相反的观念,不仅捐弃僧规戒律,甚至还鼓励僧人放情纵欲。《维摩诘经·佛道品》云:“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21](卷中,P134)《圆觉经》亦云:“一切障碍即究竟觉……智慧愚痴通为般若,菩萨外道所成就法同是菩提,无明真如无异境界,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23](P56)此种修行观念,在大乘佛教特别是南宗禅盛行的时代更得以充分发挥。例如,宋代真净克文云:“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24](P2-3)在佛禅看来,“精持戒律”和“在欲行禅”,实际仅是“外相”,与“真如境界”、“正法眼藏”并无直接关系;若不著此“外相”,虚空自在,色相俱泯,“红粉佳人”又何尝不是触发上上机的“法门”?然而,佛门确有一些不法之徒为放情纵欲,资为理据,为己开脱。
释良琦饮酒、狎姬、作绮语诸行,是否“具正法眼”呢?因其未留存佛学著作,亦未见他被尊宿印可的材料,故难以遽然论断。只能从他的诗作略予分析,例如以下这首:
片玉山西境绝偏,秋华亭子最清妍。三峰秀割昆仑石,一沼深通渤海渊。鹦鹉隔窗留客语,芙蓉映水使人怜。桂丛旧赋淮南隐,雪夜常回剡曲船。北海樽中长潋滟,东山席上有婵娟。紫薇花照银瓶酒,玉树人调锦瑟弦。醉过竹间风乍起,吟成梧下月初悬。一声白鹤随归佩,何处重寻小有天?
此诗撰于至正十年七月六日,时顾瑛“置酒小东山秋华亭上,歌舞少间,群姬狎坐庭中”。全诗主要描绘秋华亭之景,仅第六、七两联描写声色,但未含轻薄、猥亵之意,反而措辞清雅,与声色之徒自不可同论。谷春侠曾考证,玉山雅座中的女子多为顾瑛的侍妾,少有妓女,而且气质典雅,多才多艺,非世俗的佐酒歌妓所及。[22](P67 -68)据此而看,良琦应非一般“浪子和尚”。他迷恋玉山筵席者,主要是清幽的园林、脱俗的人物、雅致的珍玩,而非纵情恣欲。
值得一提的是,在释良琦的所有诗作,他提及最多的古人不是高僧大德,而是唐人贺知章。例如:“明朝定醉山中酒,去脱贺公头上巾”;“自喜酒船逢贺监,定将玄易授侯巴”;“贺老狂犹在,袁安瘦不禁”;“雪霁春水动,初回贺监舟”;“也知贺监风流在,不似王猷雪后来”;“风流贺监应相见,醉岸乌纱一解颜”等等。贺知章,自号“四明狂人”,倜傥不羁,而这正是良琦尊崇他的原因。玉山文人向来以“怪”、“迂”、“癖”、“狂”著称,大多与世不谐,放浪形骸。释良琦不顾僧戒,纵情诗酒,不仅体现了此一文人群体的特色,而且可称得上是元末“狂禅”的代表,反映了佛教世俗化进程日益加剧的趋势。
注释:
①学术界关于玉山雅集的研究成果,可参看谷春侠《元末玉山雅集研究综述》(《昆明理工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②即至正八年二月十九日顾瑛、杨维桢、姚文奂、郯韶、李立、张渥、于立等人在玉山的雅集唱和活动,张渥绘有《桃源雅集图》,杨维桢撰有《雅集志》,是为玉山雅集之始。
③曾莹《文人雅集与诗歌风尚研究——从玉山雅集看元末诗风的衍变》(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11页)亦指出,在玉山筵席之上的良琦诗风,与寓处山林寺院之作有着明显的区别,“不免沾染上了一些世俗的气息”,显示出绮缛的特征。
④屈原《九歌》有“鱼鳞屋兮龙堂”句。庾信《温汤碑》有“秦王余石仍为雁齿之阶,汉武旧陶即用鱼鳞之瓦”句。韩维《答和叔城东寻春》云:“仰视孤刹起,突兀疑神扶。其下万华屋,碧瓦鱼鳞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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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元)顾瑛.玉山名胜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9](元)袁华.玉山纪游[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6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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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元)陈基.夷白斋稿[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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